戎禹
爺爺今年八十八,1933年的臘月出生在濟南府歷城縣。那一年,日本鬼子打開了山海關(guān),望著華夏富饒的土地流出了貪婪的涎水。國家生死存亡之際,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表了“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抗日”的宣言。而蔣介石一邊發(fā)表著“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虛偽講演,一邊籌劃著對蘇區(qū)的第五次圍剿??芍^是多事之秋。
所幸,爺爺生活的那個小縣城還算安寧,他每天可以睡到街上商販叫賣聲響成一片再起床。吃過煎餅和煮雞蛋后,拿著風(fēng)車跑出去和左鄰右舍的伙伴玩耍。跑在縣城的青石路上,爺爺覺得太陽和白云都是快樂的。太爺在縣城里開了家染坊,雖不算家大業(yè)大,可也是衣食無憂。
好景不長,盧溝橋上的槍聲打破了生活的平靜,摧毀了無數(shù)幸福的家庭。寧靜的小城在戰(zhàn)火中變得嘈雜,又在嘈雜后變得死寂。爺爺跟著父親逃往濰坊的親戚家。一路上,瘋狂的侵略者、國民黨軍隊的殘部、山賊、流民給爺爺幼小的心靈帶來深深的恐懼。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是爺爺在那個混亂時代里學(xué)會的第一條人生哲理。太爺被國民黨軍隊抓走了,爺爺跟著太奶逃到了坊子(濰坊市轄區(qū))的一個鄉(xiāng)里,給地主家做長工。
從此,爺爺從“戎記染坊”的小少爺變成了地主家的小雜役,沒過幾年,太奶一病不起,告別人世。爺爺學(xué)會給地主家干農(nóng)活兒,高粱、麥子、白菜、蘿卜樣樣種得來,一年四季打理著地主家的土地。他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
1947年9月,中國共產(chǎn)黨在河北省石家莊市西柏坡村舉行的全國土地會議上通過了《中國土地法大綱》,很快在陜甘寧、晉冀魯豫等老解放區(qū)廣泛開展起來。爺爺父母雙亡,尚無妻兒,但是共產(chǎn)黨還是給了他一塊平整的土地。
“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睜敔斝量喔湃甓?,家中有了余糧,希望的笑容逐漸爬到了爺爺黝黑的臉上??删驮诘谒膫€年頭,山東大旱,龜裂的土地仰面朝天,張開嘴,發(fā)出了絕望的吶喊。
地里的莊稼拼了命地扎根,希望汲取到大地深處的一點兒滋養(yǎng)??商煲怆y違,在烈日的炙烤下,一棵棵嫩綠的小苗還是耷拉下了腦袋。白手起家的人民政府,倉廩空虛,尚難應(yīng)對。無奈的莊稼漢只好踏上了逃荒之路。
在村口的大柳樹下,爺爺最后看了眼黃昏里的茅草房,又跳上大青石眺望了一會兒自己家的土地,本該滿眼新綠,卻是一片枯黃?!鞍?!”爺爺在老井旁抓了一把黃土,塞進靛藍的包袱里便出發(fā)了。
爺爺衣衫襤褸,食不果腹,靠著乞討過了山海關(guān),經(jīng)沈陽,一路顛沛來到了吉林市。
那年的東北三省像那年的爺爺一樣,都很年輕,都有著無限的活力與生機。一方面有著蘇聯(lián)老大哥的援助,在一批批深眼窩、高鼻梁專家的籌劃下,化工廠、水泥廠、造紙廠等各種國家重點工業(yè)項目相繼落成;另一方面,投降的小鬼子留下了不少家底,豐滿水電站(位于吉林省吉林市境內(nèi))的大壩橫跨在松花江上,發(fā)電機組日夜運轉(zhuǎn),很好地解決了這座工業(yè)城市的電力問題。彼時的東北三省在黨和人民的共同努力下,形成了名噪一時的東北工業(yè)基地,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東北工業(yè)是國家投資建設(shè)的重點,全國156項重點工程項目中,東北三省有57項,吉林省占11項。像爺爺這樣肯吃苦又能干的年輕勞動力一時成了各大工廠爭相搶占的重要資源。
吉林市造紙廠的廠房,灰色的瓦,黑色的墻,一棟一棟都是二層樓那么高,就像一群敦實的莊稼漢。爺爺隸屬于這家廠子的原料處,他在火車站臺和貨場之間搬運木頭。紅松、落葉松、白樺,各種各樣的樹木被處理成木頭滾子,源源不斷地從大興安嶺深處的林場里裝上火車運送出來。在遼闊的黑土地上一路馳騁的火車進站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時,爺爺和他的工友們就一個健步躥上火車,把車上堆積如山的木頭滾子卸到站臺,再從站臺兩人一組,扛到貨場。
夏天的時候,爺爺光著膀子,在肩膀上墊一塊破粗布。水桶粗細的原木被他一把掄上右肩,掂上兩掂,一溜煙朝著貨場跑去,太陽把他的脊背曬得像一塊燒紅的鐵。冬天,他就敞開藏青色的破棉襖,白氣從前襟里隨著他扛木頭的節(jié)奏一股一股鉆出來,二棉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匆忙的腳印。
1957年的夏天,廠子大門掛著“為偉大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歡呼”的巨大條幅。爺爺蹲在廠子的墻頭上,看著松花江上漂起的一層鋸末子,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仿佛還有紙漿的氣息。遠處火車悠長的汽笛聲,預(yù)示著又一批大白紙要被送到祖國的五湖四海。爺爺站了起來,在墻頭上伸長了脖子,看著火車噴出的濃煙,發(fā)出嘿嘿的笑聲。電線桿子上的喇叭里,女廣播員用激昂的語調(diào)播報:“一五計劃的超額完成,夯實了我們工業(yè)化的基礎(chǔ),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鞏固了人民當(dāng)家做主的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
車間里的黨支部書記看爺爺忠厚老實、吃苦耐勞,就把他推薦給處里的領(lǐng)導(dǎo)。處里領(lǐng)導(dǎo)把爺爺調(diào)到保衛(wèi)科,負責(zé)站臺、貨場的防火防盜工作,還把他作為黨員發(fā)展對象觀察培養(yǎng)。爺爺知道自己將要成為黨員,便不再光膀子,而是弄了塊白布,讓奶奶依葫蘆畫瓢做件白襯衫。
奶奶的老家在山東濟寧,闖關(guān)東的路上和父母失散了,寄宿在和爺爺同一個車間的表哥家。那個年代的愛情簡單、質(zhì)樸,就像電影《牧馬人》里那句經(jīng)典臺詞:“老許,要媳婦不要?”
秋高氣爽的午后,家家戶戶都忙著儲秋菜。男人們用借來的三輪車把一車又一車的秋菜運進院子。女人們則負責(zé)把秋菜處理干凈,在院子里堆好。這些來之不易的秋菜,處理時需要格外小心,一旦有爛葉混在其中,就可能要面臨吃一個冬天腐爛蔬菜的窘?jīng)r。
爺爺那時住廠里的集體宿舍,沒有這些煩惱。下班后,他拎著個舊飯盒到同事家赴約。他穿過比肩接踵的胡同來到同事家門前,剛進門,就看見奶奶坐在房檐下的小凳上剝白菜。太陽落到了遠處平房的煙筒上,余暉搖動著墻外的老楊樹,奶奶的發(fā)絲間也有了暖融融的光亮。
那時候職工結(jié)婚,廠里就給分房子,考慮到爺爺是雙職工(奶奶在廠里的大食堂工作),科里幫他申請了個寬裕的“戶型”。房子接近二十平,紅的磚,青的瓦,比爺爺老家的茅草房牢靠得多。爺爺奶奶在那個溫暖的小窩里安身立命,養(yǎng)育了五個兒子,其中老三就是我爸。
爺爺上班時,總是把上衣扎進褲子,三伏的白襯衫也好,數(shù)九的大棉襖也罷,反正是不能遮住腰上那條半大新的腰帶。那是保衛(wèi)科長從派出所所長手里給爺爺要的一條用過的皮帶,棕色的牛皮帶,有些發(fā)暗了,上面刻著“公安”兩個字。
爺爺?shù)奖Pl(wèi)科的第三年,廠子周邊就出現(xiàn)了一個盜竊團伙,專門盜竊廠里的優(yōu)質(zhì)木材,再倒賣到家具市場去。屬地派出所決定和廠里的保衛(wèi)科聯(lián)合行動,一舉打掉這個盜竊國家財物的毒瘤。
爺爺和一名警察同志負責(zé)蹲守在貨場東邊的原木處理區(qū),這個區(qū)的工人俗稱“扒樹皮的”,顧名思義就是負責(zé)把原木外面的樹皮處理掉再送往下一個車間。
半夜十二點的貨場里,只有窸窸窣窣的老鼠和偶爾叫春的野貓子。爺爺抬頭看了看天上又大又圓的月亮,才猛然想起,今兒是四月十五。月亮好似一個白玉盤掛在天上,銀色的月光灑在一座座原木堆疊起的小山上,顯得格外靜謐,“小山”下的陰影里依然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清,是犯罪分子絕佳的庇護所。
借著遠處站臺上投過來的一點兒燈光,爺爺隱約看到原木堆下有四五個人的黑影躡手躡腳地前行。他瞇起眼睛,把腰貓得更低了。
“害怕?”和他一組的警察問道。
“不怕?!?/p>
“緊張?”
“有點兒?!?/p>
“不用緊張,一會兒咱倆就負責(zé)堵住往咱們這邊跑的人。不難,你左我右,記住了。”警察拍了拍爺爺肩膀。
“嗯?!?/p>
尖銳的哨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抓捕行動開始了。隱蔽在各個方位的公安和保衛(wèi)科同志迅速向那幾個黑影圍攏。
“你們被包圍啦!不許動!”所長嘶啞著嗓子高喊。
“黑影”像聽到槍聲的鳥群,一下散開了,四處逃竄。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向著東面逃來。爺爺和警察,一左一右上前攔截。不料,沖過來的身影就像一頭蠻牛,沉下肩,鉚足了勁,一頭撞飛了迎面的警察。
爺爺顧不得警察,扭過身就朝那人追去。地上都是小木塊和碎樹皮,有時還有工人遺忘下的耙子和砍刀。皎潔的月光下兩個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著,前面的疲于奔命,后面的窮追不舍。
終于,那人跑得腿軟了,踩在一根斷木頭上,一頭栽倒起不來了。爺爺從后面追上來,一屁股坐在對方后背上,一邊把他雙手往一塊拉,一邊解下自己的牛皮腰帶。待到這人喘勻了氣,爺爺已經(jīng)把他雙手在背后綁在了一起。
“你他×的是不是傻?”那人罵道。
“你才傻,趴那兒別動?!睜敔斦f道。
派出所所長趕來支援,他俯身,上步,跪壓,背扣,一氣呵成。他解下捆著的腰帶時一愣:“原來我的這條腰帶在你這兒?!?/p>
爺爺沒作聲,只是欣羨地盯著那副手銬。銀色的手銬在月光下發(fā)出森森寒光,帶著一種神秘的威懾力。
“喜歡這個?”所長一眼就看透了爺爺?shù)男乃肌?/p>
爺爺用力地點了點頭。
“先回所里,回頭我教你?!彼L拍了拍爺爺?shù)募绨颉?/p>
爺爺協(xié)助警察同志把犯罪分子押送回派出所。到了燈光下才看清,爺爺腳上的黃膠鞋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干瘦的一雙大腳血肉模糊,左腳大腳趾的指甲蓋也掀了起來,小腿上的許多口子還不住地往外滲著血。
所長是一個老煙槍,樣子很威嚴,嗓音嘶啞。他一雙劍眉,筆挺的警服即使在剛才的抓捕中也沒留下多少褶皺。他站在辦案區(qū)的走廊里左手夾著半截?zé)煟沂窒驙敔斦辛苏小?/p>
爺爺顧不得腳上的疼痛,小跑到所長面前。
所長拿出腰間的手銬,十字形握在了右手中:“背銬,順序上有講究,十字握好手銬后,先挑后壓。挑的力道不能太大,不然挑不開;也不能太小,不然銬不上。來,你試試?!?/p>
爺爺比畫了幾下,就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鍵。所長很高興,讓爺爺把自己當(dāng)罪犯背銬按在墻上。爺爺動作干凈利落,根本看不出是個新手。
“好!”所長大聲說道,“回頭我跟你們科長說說,你就過來跟我干!”
聽到的同志都是一驚,所長工作作風(fēng)硬朗,要求嚴格,鮮有能被他青睞的人。
爺爺知道機會千載難逢,可他想到自己從一個小叫花子到保衛(wèi)干事,又到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全靠廠里和組織培養(yǎng)。人不能忘本,所以他推辭了這番好意。等到大兒子到了參加工作的年齡,又不好去找這個回頭賬,問問人家要不要他兒子。
家里大兒子在城管局,二兒子在工商局,都算國家干部??蔂敔斶€是覺得差了點兒啥。
直到他四十六歲,他的三兒子(我爸)十八歲那年。
“老三,這是啥玩意兒?。俊表n二問道。他是隔壁韓家的二小子,他爸老韓是廠里的貨車司機。他和我爸是發(fā)小,倆人從小一起坐著解放車去市里百貨大樓看熱鬧。此刻,他們正坐在廠區(qū)火車道的鐵軌上,肩并肩,頭挨頭,看著我爸手里舉著的太陽鏡。金屬框架,深藍色鏡片,讓它有著與那個年代不符的時尚與前衛(wèi)。
“這是專門給飛行員保護眼睛用的太陽鏡,能擋強光,戴上它多大的太陽都不怕?!蔽野稚衩氐亟o韓二解釋道。
“真的假的???”韓二半瞇縫著眼睛問,晌午的陽光讓他感覺有些不舒服。
“不信你試試唄。”我爸遞過太陽鏡,朝著太陽的方向比畫了兩下。
接過太陽鏡,韓二將信將疑地戴在眼睛上,緩緩抬頭朝太陽望去。他發(fā)現(xiàn)原本光芒四射的太陽,突然失去了威力,現(xiàn)在看來就像一張大油餅,雖然有些黃,但一點兒也不晃眼睛。他真想伸手把大油餅?zāi)孟聛硪弦豢?,嚼嚼是啥味?/p>
“老三,這玩意兒太厲害啦,你給我整一個唄。”韓二一邊望著天上的“大油餅”感嘆,一邊伸手摸到我爸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尋思啥呢!這是省軍區(qū)首長發(fā)的啊,只有我們十二個通過飛行員體檢的人才有?!蔽野謴捻n二臉上摘下眼鏡戴上,抬頭仰望著天空,他覺得這天瓦藍瓦藍的,就像大海,雖然他沒見過大海,但是總有一天他要開著飛機到海天相接的地方看一看。
“你真能當(dāng)上飛行員?”韓二突然覺得,身邊這個玩伴兒比自己牛多了,自己頂天能接班開個“大解放”。
那時,我黨組建的第一所航空學(xué)校——東北民主聯(lián)軍航空學(xué)校(俗稱老航校)已遷址長春。老航校由中國共產(chǎn)黨自主訓(xùn)練培養(yǎng)出來的第一批空軍飛行員曾受到黨中央和毛主席欽點,成為首批開赴抗美援朝戰(zhàn)場的部隊。中國年輕的飛行員,面對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的世界級強敵美國空軍,絲毫沒有膽怯。大隊長李漢首戰(zhàn)即擊傷敵機,八天以后,1951年1月29日,又首創(chuàng)了人民空軍擊落敵機的先河。這一天,被永遠地載入了人類空戰(zhàn)的史冊。
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的人民空軍英勇善戰(zhàn)、不怕犧牲的戰(zhàn)斗作風(fēng)和東北老航校精神激勵鼓舞著東北大地上的每一位熱血青年。
“不好說呢,省軍區(qū)首長說得下周去沈陽軍區(qū)進行最終考核?!痹掚m這樣說,我爸覺得這事是十拿九穩(wěn)了,畢竟吉林省前兩輪的體檢都沒問題。戎德富還是戎德富,又不會因為到了沈陽缺個胳膊少條腿。
“那你可牛掰了!”韓二一下躥了起來,拉起我爸站在鐵軌上,“你看著沒,造紙廠這么大,家家戶戶都是工人子弟,出了你這么個飛行員,那比大學(xué)生還光榮啊。搞不好你將來就是戰(zhàn)斗英雄啦!”
“哥們兒給你唱一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韓二唱得激情澎湃,我爸也被他的情緒感染,跟著唱了起來。
“老三,你個敗家玩意兒,趕緊給我下來!”倆人正唱得興起,突然聽到爺爺?shù)暮奥暋?/p>
爺爺讓我爸站在大柳樹的樹蔭下,自己背對著陽光大聲呵斥道:“多大了,能不能長點兒心,上火車道干啥!來火車了咋整?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拿啥賠給國家?”
“來火車我不知道躲咋地?”我爸小聲嘟囔。
“你……”爺爺脫下黃膠鞋,拿在手里就要往我爸身上抽,舉到半空又停下了,“我不碰你,你現(xiàn)在金貴,碰壞了我對不起黨,你趕緊給我回家去消停待著。”
我爸和韓二哼著小曲走回了廠區(qū)高墻下那一片小平房。
我爸去沈陽的頭天晚上,家里把留著過年用的面票、肉票都花掉了,包了頓餃子。爺爺反復(fù)叮囑我爸,到了部隊要服從命令,刻苦訓(xùn)練,不準給領(lǐng)導(dǎo)惹麻煩,聽黨話、跟黨走。爺爺覺得,雖然三兒子當(dāng)不上警察,能參軍入伍,也是報效國家、報答黨的光榮事。
那一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了,盡管英勇的人民軍隊一路凱歌,捷報頻傳,但是爺爺還是“自私”地希望勝利來得慢一些,至少給他兒子一個為黨和國家立戰(zhàn)功的機會啊。
在沈陽空軍試訓(xùn)操場上,我爸看到圍墻上用紅漆寫的“忠誠于黨,報效祖國”越發(fā)興奮,五千米測試輕松過關(guān),單杠、雙杠來者不拒,一路綠燈。
可是最后,他還是被淘汰了,競爭實在太激烈。
爺爺看到我爸從沈陽回來唏噓不已,那天晚上,他自己在門前胡同里游蕩了很久,重重的嘆息聲把老楊樹的葉子吹得微微顫抖。但他還是告訴我爸,要服從組織的安排。年底,我爸應(yīng)征入伍去了內(nèi)蒙古,當(dāng)了一名空軍后勤兵。退伍回來安置到了造紙廠機漿車間當(dāng)了一名工人,在爺爺退休之后接了爺爺?shù)陌唷?/p>
而四叔從小就愛打冰球,進了體校。老叔做了一名電工。
五個兒子,沒有一個如爺爺所愿,成為一名警察。他開始把目光投到我們這一代身上??上酶缪劬Σ缓茫チ巳A東師范當(dāng)老師,堂妹從小就想學(xué)醫(yī),兩個小弟更是“不服朝廷管”的個性。
爺爺就多次游說我爸:“讓咱家大禹考警校吧?!?/p>
我爸自有他的小算盤,敷衍道:“這事我有數(shù)?!?/p>
果然,在我爸“有數(shù)”的安排下,我報考了徐州某空軍學(xué)院。2011年,建黨90周年之際,我畢業(yè)授空軍中尉銜,分配到臺海一線部隊服役。
兒孫自有兒孫福,最后,爺爺釋然了,在小區(qū)里種了一排櫻桃樹。在櫻桃紅了的時候,引來一幫孩子爭搶,他也不阻攔,種了就是給人吃的,誰吃了他都高興。每個月一號準時到社區(qū)的黨支部上繳黨費。冬天就拿出儲藏室里的大掃把,幫清潔工一同清雪。每次社區(qū)民警走訪,他都會熱情地上去攀談兩句。鐘擺給了他歲月的斑痕,但年過古稀的他依然會不厭其煩講起“月夜擒賊”的故事。
八十歲后,爺爺逐漸糊涂了,經(jīng)常會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2018年,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安置到了吉林市公安局河南派出所。爺爺聽到了消息,背著奶奶一個人來到河南街。將近十年沒有獨自出行的爺爺,弓著腰抬著頭,從河南街頭走到街尾,掉個頭,又從街尾走到街頭。他把河南街兩側(cè)的房屋看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心儀的河南派出所。(雖然河南街在河南派出所轄區(qū)內(nèi),但派出所卻并不在河南街上)
實在走不動了,他坐在路邊苦苦思索。好心人問他,是不是走丟了。他就反復(fù)地說:“我孫兒在河南派出所?!?/p>
爺爺被好心人送到了河南派出所,一見到我,他就趕緊拉住我的手說:“快帶爺爺看看,現(xiàn)在的派出所啥樣啦?!?/p>
爺爺從信息采集室、訊問室、候問室一間間走過來,手指輕輕觸及著藍色的墻壁,半瞇著眼睛,仿佛一只腳走在歷史中,一只腳走在現(xiàn)實里。
我爸把爺爺送回家時問奶奶:“我爸胸前的聯(lián)系卡哪兒去了?”
奶奶說:“你掏一掏他褲兜?!苯Y(jié)果,真在爺爺褲兜里找到了。我爸問咋回事?奶奶說:“還不是怕聯(lián)系上你們,就把他送回家了,去不成他孫子的派出所?!?/p>
我爸搖頭苦笑,看來,這老頭兒還惦記著呢。
去年十月的一天,風(fēng)特別大,天也很陰沉,我坐在辦公室里接到了奶奶壽終的噩耗。趕到時,爺爺坐在奶奶的身邊,兩只眼睛空洞地望著吊燈——或者說,吊燈只是在他看著的方向,他并沒有看任何東西。爺爺老淚縱橫地說:“我這一輩子就對不起你奶奶了,跟著我,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啊……”然后,就是一些奶奶和他同甘共苦的生活往事。
從那以后,爺爺總把那些話顛來倒去地說,再無他言。家人們覺得他受了這么大刺激,可能記憶就定格在那段歲月里不會再動了。畢竟,八十八歲高齡,能自理已別無他求了。
直到今年二月二,家里聚餐,我怕誤點,加班后直接穿著警服到了爺爺家。看到我進門,爺爺?shù)难劾锿蝗挥辛宋⒚ⅲS即變大,直至有了奕奕的神采。他從坐定的餐桌前吃力地站起來,拉著我向臥室走去。他的腿腳并不靈便,但從他頻繁挪動的小碎步里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焦急。
他掀起枕頭旁的褥子,下面工工整整地壓著一條皮帶。那是一條用過的棕色腰帶,顏色幾近黑色,牛皮的質(zhì)地,邊沿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金屬扣上刻著“公安”的字樣。爺爺雙手捧著皮帶,走到我面前,說:“送給你。”
他皺著眉頭,仔細回憶良久道:“四月十五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圓,我和一名警察同志追了那人很久,他偷了國家的東西……”
責(zé)任編輯/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