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尋
這枚“七一勛章”,瞿獨伊當之無愧。她是革命先烈的后代,1941年被捕入獄,面對敵人的威逼利誘,絕不屈服;她是我國第一批駐外記者,在開國大典上,她用俄語向全世界播出毛主席講話;她一生“跟黨走,聽黨的話”,始終保持共產(chǎn)黨員的精神品格和崇高風范。
因為身體原因,她未能出席授勛儀式,女兒李曉云代替她參加了儀式。李曉云氣質(zhì)文雅,為人也像母親一樣謙遜,她說,這份榮譽不僅是授予母親一個人的,而是授予他們那一代人的,“母親只是代表他們接受了這份黨內(nèi)最高榮譽”。
1921年11月,瞿獨伊出生于上海,彼時,她的名字還是沈曉光。后來,因為她生父沈劍龍不思進取,生活上也不檢點,母親楊之華便將她的名字改為“獨伊”,意思是自己只生這么一個女兒,以后決不再要孩子了。幾年后,楊之華離婚后又結婚,與瞿秋白結為夫妻。1925年,楊之華將女兒接到上海,將她改名為瞿獨伊。
瞿秋白很愛楊之華,也很愛瞿獨伊,一直視她為己出。瞿獨伊小時候,楊之華工作很忙,所以總是由瞿秋白去幼兒園接瞿獨伊。回到家,他又教她讀書識字、寫寫畫畫。瞿秋白親切地稱呼瞿獨伊為“小獨伊”,她則總叫他“好爸爸”,而不是簡單的一句“爸爸”。多年以后,瞿獨伊回憶往事時說:“我從小就沒有感到瞿秋白不是自己的親爸爸,甚至感到他對自己的愛比普通的生父還要入心,還要周到。這是他心靈圣潔的表現(xiàn),是他高尚人格的表現(xiàn)。”
一家人相親相愛,其樂融融,這讓瞿獨伊倍感溫馨。而父母對祖國的熱愛、對黨的忠誠,更是深深地影響了她。
1928年6月,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在莫斯科舉行,7歲的小獨伊也隨父母秘密進入會場,為代表做掩護,休會時為代表表演。時至今日,曾到過“六大”駐地的那些同志里,只有她一個人還健在。
1930年,瞿秋白和楊之華奉命回國工作。因為從事的工作太危險,夫妻倆不得已將女兒留在莫斯科國際兒童院。雖然如此,他們時時都惦念著她,也時時不忘對她的教育。有一次,瞿秋白給瞿獨伊寄去一張印著一個大飛艇的明信片,上面寫道:“你長大了,也為祖國造這樣的大飛艇。”這是瞿秋白給她上的愛國教育課。多年以后,她還銘記在心,當有人問她“爸爸媽媽教會你什么”時,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愛祖國!”
然而,小獨伊沒有想到,自己的“好爸爸”有一天也會離她而去。1935年秋,她偶然從《共青團真理報》上看到了瞿秋白英勇犧牲的消息,頓時驚呆了,失聲痛哭,暈倒在地。
或許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天,瞿秋白在臨刑前一個月,于獄中寫下遺文《多余的話》。在文中,他充滿深情地寫道:“我還留戀什么?這美麗的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我替他們祝福。”
當年,瞿秋白是唱著自己翻譯的《國際歌》英勇就義的,從那以后,瞿獨伊每次唱起這首歌,都會想起他來。父親的愛滋養(yǎng)了她,父親對于信仰的堅定更是鼓舞了她未來的戰(zhàn)斗。
1941年,瞿獨伊13年旅居異國的生活終于結束了。她隨母親回國,途經(jīng)新疆迪化(今烏魯木齊)時,被當?shù)剀婇y盛世才扣押監(jiān)禁。同時入獄的,還有中國共產(chǎn)黨應盛世才之邀從延安派來新疆幫助工作的人員、一些在新疆養(yǎng)病的紅軍傷殘員以及他們的家屬,包括楊之華母女在內(nèi),共有150余人。
獄中的斗爭形勢十分復雜,許多同志都受到了嚴刑拷打。大部分同志都經(jīng)受住了考驗,但也有少數(shù)經(jīng)受不住考驗而背叛組織的叛徒,出賣了自己的同志。1943年9月27日,中共創(chuàng)始人之一陳潭秋、毛澤東的弟弟毛澤民,以及林基路等同志慘遭殺害。
楊之華母女先被軟禁,后被關押在女監(jiān)里。關在這里的,大部分是婦女同志,還有20多個孩子,有些孩子就是在牢里出生的。此外,還有一些重病號和殘疾軍人也關在這里。監(jiān)獄的生活條件極其惡劣,環(huán)境潮濕不見陽光,他們吃的是摻了沙子的發(fā)霉饅頭,爛白菜湯里沒有一點油水。一些患病的同志本來就十分虛弱,在這樣的折磨之下,不幸病故了。
楊之華多次對瞿獨伊說:“被捕,在革命是難免的?!彼看伪粩橙搜褐ナ軐徲崳际前菏淄π氐刈叱隼伍T,毫無畏懼之色。當敵人揚言要槍斃她,她就告訴他們,從信仰共產(chǎn)主義那天起,就準備掉腦袋,決不改變信仰!
敵人拿楊之華等人沒辦法,又盯上了年輕的瞿獨伊。他們在審訊她時威逼利誘,對她說:“你還年輕,只要答應我們,出獄后,我們會很快給你找一份工作?!宾莫氁敛粸樗鶆?,憤怒地回答:“我決不單獨出獄,決不會為你們工作,我們無罪!你們必須把我們?nèi)w無罪釋放,并把我們送回延安!”
面對這樣的“硬骨頭”,敵人也無可奈何,在1945年12月25日對母女倆的審訊報告中,他們這樣寫道:“杜寧(楊之華化名)、杜伊(瞿獨伊化名)在蘇居住甚久,所受赤色毒害亦深……”
在獄中,母女倆與難友們一起,展開絕食等各種方式的斗爭,挫敗了敵人的陰謀。1946年,在黨的組織營救下,131名共產(chǎn)黨員及家屬被集體無條件釋放。他們歷經(jīng)一個多月長途跋涉,回到了延安。黨中央為他們的歸來召開了盛大的歡迎會。同年,瞿獨伊被分配到新華社工作。
那幾年的監(jiān)獄生活讓瞿獨伊難以忘懷,她后來回憶說:“在與敵人面對面的斗爭中,我懂得了許多革命道理,對階級的愛恨觀有了新的認識,出獄后便加入了共產(chǎn)黨。”
值得一提的是,她在新疆的時候就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后來在延安入黨的時候,直接就成為了一名正式的共產(chǎn)黨員。組織免去了她的預備期,因為她在獄中與敵人不屈不撓的斗爭,已經(jīng)證明她是一位對黨忠誠的同志。
1949年10月1日,是瞿獨伊永生難忘的一天。那一天,毛澤東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作為俄語播音員,瞿獨伊在天安門城樓上用俄語向全世界播出了毛主席的講話。
年輕的瞿獨伊從未見過那樣熱烈的場面,當五星紅旗伴著國歌冉冉升起,許多人都激動地流下了眼淚。而她,不僅是這一歷史場面的見證者,還能親自向世界報告新中國的成立,她感到自己很光榮。
1950年3月,瞿獨伊和丈夫李何被派到莫斯科去建立新華社記者站。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新華社建立的第一個駐外分社,瞿獨伊和李何則是我國第一批駐外記者。
他們的工作開始于赴莫斯科的途中。3月12日,正逢蘇聯(lián)舉行最高蘇維埃代表選舉,列車上也設了投票箱。他們便在列車上采訪旅客,完成了從國外發(fā)回的第一篇新聞。
剛到莫斯科時,萬事都要從頭開始,工作和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當時分社只有他們兩個人,從采訪、發(fā)稿、打字、抄寫、譯電,到日常買菜做飯,所有事情都靠他們自己做。有一次,他們?nèi)グ菰L蘇聯(lián)外交部新聞司司長,下了公交車又步行了很久。因為恰好天降大雨,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全身都濕透了。蘇聯(lián)新聞司司長因此說,有些事情不必他們親自過來,寫信派人送到收發(fā)室即可。當?shù)弥麄兗葲]有車子,也沒有通訊員時,他不禁啞然失笑。瞿獨伊解釋說,中國目前要厲行節(jié)約,一切力量都要放在建設上。
他們處處為國家著想。在定薪時,李何主動減薪400盧布,瞿獨伊更是減薪700盧布,因為她覺得,她的工作能力不如李何,所以減得更多。
夫妻倆對工作充滿了熱情,在蘇期間發(fā)回了很多報道。1950年10月,正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周年盛典,他們夜以繼日地工作,先后向國內(nèi)發(fā)回10多篇消息和通訊,受到新華社總社的通報表揚。除此以外,瞿獨伊還經(jīng)常給中國訪蘇代表團擔任翻譯,甚至周總理訪蘇、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張聞天參加宴會和在公眾場合講話時,也由她來擔任翻譯。
莫斯科分社在瞿獨伊夫婦的努力下取得了輝煌的成就,1957年,他們奉調(diào)回國,繼續(xù)發(fā)揮自己的光和熱。瞿獨伊一開始接受組織安排到中國農(nóng)科院工作,后來又回到新華社,任國際部俄文組編輯、翻譯工作,直至1982年離休。回顧她的一生,淡泊名利、默默付出是最好的注解。
百歲光陰,瞿獨伊經(jīng)歷了太多生離死別,內(nèi)心的痛苦,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瞿獨伊是在獄中認識李何的,兩個人是共患難的獄友,是并肩作戰(zhàn)的同事,也是彼此一生的至愛。李何非常有才,是新華社有名的“筆桿子”,他溫文爾雅、學識淵博,甚至在瞿獨伊和楊之華看來,他身上還有一點瞿秋白的影子。
瞿獨伊與李何結婚后,生活十分幸福,然而1964年,李何因工作積勞成疾,突發(fā)心臟病而猝死。半年之后,他們還在讀大學的兒子又身患癌癥,不幸去世。瞿獨伊連續(xù)遭受巨大打擊,天天以淚洗面,整宿失眠。很久以后,她才算走了出來,“剛開始我也接受不了,后來就努力用工作把生活填滿,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慢慢就過來了”。
不過,瞿獨伊此后再也沒有結婚。就像楊之華至死懷念瞿秋白一樣,瞿獨伊也一直都懷念著自己的先生李何。
1973年,楊之華在北京不幸離世。這位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qū),留給瞿獨伊一句話:“獨伊,你和女兒一定要跟著黨走,跟著黨走,聽黨的話?!?/p>
瞿獨伊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在父母、丈夫、兒子相繼離開自己后,依然保持著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樂觀態(tài)度、堅強意志和奉獻精神。她覺得自己依然是幸福的,“幸福就是替離去的親人好好活著”。2021年,作為“黨的同齡人”,經(jīng)歷了百年風雨,她終于親眼見證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百年華誕。
逝去的親人雖未能陪伴身邊,但這盛世如他們所愿,山河壯美,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