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歲末的夜色格外溫柔,風仍然是風,少年也仍然是她的少年。
新浪微博:@煮蛋-
01
北方的冬天一貫凜冽。渾身汗津津的方柏霓剛走出公司大門就被迎面的冷風撲了一下,像被丟進了冰窖。
大約是跨年的緣故,夜深了街上還熱鬧得很。行人大都成雙結(jié)對,偶爾看見一位單身的,似乎也是喜氣洋洋地要去赴約。總之,環(huán)繞在他們四周的空氣,和方柏霓身邊的似乎并不是同一種。
加班到十點,她實在沒心情搞什么儀式感。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方柏霓順手打開了某個社交平臺的年度報告。她用了那軟件很多年,一行行數(shù)據(jù)都藏著往昔的軌跡:第一個添加的好友,第一張上傳的照片,第一句寫下的留言……
方柏霓一頁一頁往下滑,軟件告訴她:“十年來,你的小星球滄海桑田,‘楚然’曾經(jīng)是你最親密的好友,但是現(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有1382天沒有聯(lián)系了……
“所以愛會消失,對不對?”
方柏霓觸電一般摁滅了屏幕,手上的動作快得驚人,但她還是精準地記住了“1382”這個數(shù)字,以及系統(tǒng)的那句“愛會消失”的反問。
如果不是看到報告,方柏霓自己也沒意識到竟然已經(jīng)和楚然告別了這么久。算起來,他們相識那年正好是這軟件火起來的時候,大家都頂著花里胡哨的網(wǎng)名和頭像,只有楚然瀟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大方方地填了本名。也許是方柏霓擅自添加的濾鏡,她總覺得這名字起得很有風骨,楚然楚然,念起來仿佛一闕小詩。
生在算法的時代下,一切關(guān)系似乎都能被記錄下來,相識的日期、交換過的信息……數(shù)據(jù)記得她和楚然之間的每一次聯(lián)系,然而算法計算不出,從哪一刻開始他們將再也沒有交集,它也不會不知道,愛其實是不會消失的——看見“楚然”這兩個字的時候,方柏霓依然會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這是專屬于十六歲的下意識,可惜她還是沒能改掉。
02
他們之間的相遇,其實算不上浪漫。
那一年方柏霓念高二,學校組織大家去看畫展,說是為了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然而方柏霓只心疼自己被白白占用了的周末。
“還不如去看漫畫?!彼皖^嘟囔著,剛走過畫廊的轉(zhuǎn)角就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手里拿著一摞厚厚的文件,文件夾尖銳的角恰好戳在方柏霓的肩膀上,她一向嬌氣,那里的皮膚立刻紅了一片。
“你能不能看著點路?”剛抱怨完這一句,方柏霓就感知到了那人不好惹的氣息。他長得高,生來比別人多些氣場,方柏霓的語氣登時軟了一截,“……撞得我有點疼?!?/p>
“哦?!?/p>
那人連眼都沒抬,短而密的睫毛眨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就已經(jīng)整理好了。他頭也沒回地走了,只留下方柏霓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林喬從身后追上來問她有沒有事,方柏霓沒好氣地抱怨了一通:“這人簡直是有病?!?/p>
“誰這么不講禮貌?”林喬回頭搜尋“逃逸者”的背影,捕捉到的那一刻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是他啊,你不知道楚然學長嗎?”
方柏霓揉了揉自己鈍痛的肩膀:“這是什么意思?他很有名嗎?”
楚然這個人,在學校里的確是小有名氣的。
明明是理科生,卻偏偏拿遍了大大小小的藝術(shù)獎項,球場上不肯饒人,靜坐下來又能妙筆生花。更難得的是他長得好看,劍眉星目,小說里最愛寫的那種長相,只一眼就能叫女孩兒臉紅。
“就是榮譽校友墻上一直掛著的那位?!绷謫烫嵝逊桨啬?,“你是轉(zhuǎn)學過來的,難怪不知道。雖然楚然學長已經(jīng)畢業(yè)三年了,但他還是十二中當之無愧的大眾情人?!?/p>
“你可別輕易代表大眾?!?/p>
方柏霓不以為然,轉(zhuǎn)頭目光落在一幅畫上,滿目都是耀眼的湛藍,中間暈開了一團似有若無的白。她沒有什么美術(shù)鑒賞的理論,只是這畫讓她莫名想起了晴朗的夏日。
“我喜歡這幅?!狈桨啬尢种附o林喬看。
話音未落,身后就有人悄聲問了一句:“你要不要我的外套?”
方柏霓疑惑,回頭一看竟是楚然。不等她反應,楚然已經(jīng)把衣服脫了下來,他垂著眼,目光似乎在有意避開她。
這人腦子真的有病吧?方柏霓沒好氣地想。
她剛要發(fā)作,林喬卻忽然面色復雜地拉住了她的胳膊:“霓霓……”
順著林喬的目光,方柏霓也察覺到了不對:那天是她的生理期,而她又恰好穿了條白色的裙子……
方柏霓的臉一時漲紅起來,身后的外套圍上來的時候,她看清了那幅畫的落款:《夏》——楚然。
03
坐在楚然副駕駛上的那半個小時,是方柏霓前十六年的人生中最局促的時刻。
她巴不得離這人越遠越好,然而剛從洗手間出來,就看見他氣定神閑地站著,還低下頭問她:“送你回家?”
方柏霓搖頭,楚然伸手攔住了她:“就當是剛才撞到你的補償。
“何況……我的外套還在你身上?!?/p>
美術(shù)館離方柏霓家并不近,她原本打算一路保持沉默,可是車里的空氣實在是壓抑得過分。
猶豫再三,方柏霓還是沒話找話地問道:“你剛才撞到我,為什么一聲不吭的就走了?”
話一出口,氣氛好似更尷尬了。
楚然偏頭看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因為‘撞’過我的女生實在太多了……”
若是方柏霓肯留心觀察一下,就會知道楚然此言不虛。
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楚然是女媧炫技時捏出來的人,身邊多的是想和他套近乎的女孩,他實在見了太多次故意的“意外”,也看過了不知多少張害羞的臉蛋。
“對于不喜歡的人來說,這些心意其實全是打擾。我無法每次都給出回應,所以只好做一個沒有禮貌的人?!?/p>
楚然如是說。
方柏霓坐在副駕上偷偷打量他,心想這人的鼻子真是高得讓人嫉妒。
楚然打了一圈方向盤,車子穩(wěn)穩(wěn)停在小區(qū)門口,他偏頭對著方柏霓說:“到家了?!?/p>
方柏霓抬頭,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她一直記得,那天剛好是夏至,空氣里的風開始變得溫熱,一切事物都輕盈而明朗。此后好多年,夏天都是她最喜歡的季節(jié)。
04
林喬陪著方柏霓把外套送到了干洗店,路上她酸溜溜地道:“你還真是因禍得福。多少人想和楚然套近乎,你倒是毫不費力地就拿到了他的號碼?!?/p>
“拜托——我巴不得不要和他產(chǎn)生任何聯(lián)系?!狈桨啬蘅谑切姆?,“不然你替我去還衣服?”
林喬撇撇嘴巴:“我才不要。”
方柏霓和楚然約了周末見面,她嘴上說著不想見他,然而出門前還是反復試了三四條裙子。
干洗店的店員一邊把衣服裝進紙袋一邊招呼方柏霓:“這件外套的主人成績一定很好吧?”
“???”
“我在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店員遞給方柏霓一張紙——是楚然的簡歷。
晃晃悠悠的公交車上,方柏霓展開了那張簡歷,楚然的“優(yōu)秀”一下從傳聞落到了紙面。那一年他才讀大三,履歷卻已經(jīng)豐富得嚇人。一個個獎項排列下來,連方柏霓這個門外漢都震驚了。從前她只知道楚然會畫畫,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拿過籃球比賽的獎,他長得高,想來手指一定也很修長。那樣好看的手,拿著畫筆剛剛好,打起球來也剛剛好——簡直是全天下的好處都叫他一個人占了去。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照在A4紙上,方柏霓翻來覆去地讀了好幾遍,直至把一切內(nèi)容都熟記于心。簡歷的右上角印著楚然的照片,他淡淡地對著鏡頭,也對著方柏霓微笑。
仔細想來,老天其實是很不公平的,在楚然還不知道方柏霓的名字時,她已經(jīng)先了解了他那么多。而那時的方柏霓也完全沒有讀懂命運的暗示:他們之間,她走出了第一步,往后的每一步,都是由她先來。
公交車到站時,楚然早已在校門口等著了。方柏霓把紙袋遞過去,又鄭重地道了一句謝謝。
街角的奶茶店買一送一,楚然提議請她去喝。路上碰見的女生都在偷偷打量他們,方柏霓悄悄瞄了一眼楚然,小聲道:“你在學校好像很受大家矚目?!?/p>
楚然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嗯,第一次請女生喝奶茶。”
方柏霓站在柜臺前偷笑,心滿意足地加了雙倍的芋泥。
她把楚然的簡歷還給他,又大著膽子問道:“你上高中的時候,到底是怎么學物理的?我真的覺得好難?!?/p>
“沒怎么學,就是腦子好?!?/p>
方柏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就知道你不會那么好心告訴我。走了——”
她拎著自己的那杯奶茶,蹦蹦跳跳地到了門口。
“等一下——”楚然在身后叫住她,“你叫什么?”
方柏霓停在門簾前偷笑,然后響亮地答出了自己的名字。
05
期末成績下來的那天,方柏霓的一張臉皺成了苦瓜,她做了許多年的語文課代表,英文也幾乎拿了滿分,唯有物理,怎么學都不開竅。學校暑假不補課,方媽媽不放心,特意為她請了家教。
方柏霓不大高興,嘟著嘴道:“什么家教,還不就是來監(jiān)視我的……”
話還沒說完,她定睛看清了來人——竟然是楚然。
那會兒他們已經(jīng)兩三個月沒有見面,但方柏霓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楚然背對著光站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例行公事地說了一句“你好”。
“楚老師好!”方柏霓臉上的愁云頓時散開,轉(zhuǎn)成了難得一見的晴天。
他們把學習地點定在了市圖書館,方柏霓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楚然拿給她一張物理卷子:“先做這套?!?/p>
過了半晌,方柏霓底氣不足地戳了戳楚然:“做完了?!?/p>
楚然拿過去掃了幾眼,沉聲道:“你的基礎(chǔ),還真是很差。”
“……不然干嗎請你來呢!”
楚然拿了紙筆,信手寫下一串公式:“其實,你所有的錯題都是因為同一個問題……”
他的聲音很輕,然而說出來的話卻直擊要害,兩三句就點撥得方柏霓豁然開朗。
接下來的兩個月,方柏霓幾乎每天都和楚然待在一起。她埋著頭做卷子,楚然就在邊上看書,精裝本的《論語》,簡直把“無聊”兩個字刻在了封面上,也不知他怎么讀得下去。
方柏霓偶爾開小差,楚然總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他伸手在她面前點了兩下:“這種算法太笨了,還有更簡便的方法。”
方柏霓原本不大服氣,后來卻也不得不承認楚然的思路的確精巧。他腦子里裝著那么多細碎的知識,好像一切問題都難不倒他。有時候方柏霓使壞,故意挑了超綱的題來為難他,然而楚然還是解得出來。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心思:“這道題你聽不明白,不過,可以教給你一個大學里才會講到的公式?!?/p>
方柏霓托著臉頰沉思,不知道這人的大腦是什么樣的構(gòu)造,那樣復雜的題目,到了他的草稿紙上就好像變得輕而易舉就能做出來。
三樓靠窗的位置是他們的固定座位,方柏霓在那張椅子上學會了許許多多巧妙的方法,也熟記了楚然指尖的弧度、雋秀的筆跡,以及手腕上那枚小小的黑痣。等到陽光落在她左邊的胳膊時,他們就會一起離開。
夏天的傍晚,江水盛著落日,風一吹,掀起層層疊疊橘黃色的漣漪。方柏霓心里也有什么東西在逐漸膨脹,她每一次都故意走得很慢,因為希望和楚然在一起的時間能再長一些。
暑假結(jié)束的那天,他們站在分別的路口,楚然手里的那本《論語》不知翻來覆去地讀了多少遍。方柏霓指了指:“能送給我嗎?”
楚然點頭。
扉頁上留著他雋秀的字跡: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方柏霓心中一動。
兩個人揮手告別,方柏霓偷偷回頭望了一眼。周末的街口人頭攢動,然而她還是一下就認得出楚然的背影。
06
高三的日子那樣苦,人人都為了提供一分兩分熬到深夜。方柏霓一直用那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來支撐自己,她原本是個沒什么信念的人,可認識了楚然之后,她忽然就擁有了“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楚然是那樣閃閃發(fā)光的人,她想要成長到與他并肩。
那一年方柏霓統(tǒng)共也沒和楚然說上幾回話,學校的功課抓得緊,她實在沒精力想別的事情。
方柏霓的成績進步得很快,同學來找她問題,她大大方方地講給人家。同學聽完后低低地驚呼了一聲:“老師沒講過這個,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柏霓愣了一瞬,方才想起那是楚然教給她的。
她拿到C大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楚然也從C大的本科保研成了C大的研究生。方柏霓入學時恰好碰上百年校慶,學校的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她本來不打算去湊熱鬧,但想到也許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會碰見楚然,便還是拉了室友一起過去。
吸引力法則大約真的有些用處,楚然是藝術(shù)系的優(yōu)秀代表,他挺拔地站在臺上發(fā)言,下面的女生都在悄聲夸他好看。隔著一重又一重的背影,方柏霓終于又看見了楚然的臉,他的聲音經(jīng)過麥克風的放大后有些失真,但方柏霓的心跳還是沒出息地加快了。
她偷偷溜進幕布后面等楚然下臺。
“方柏霓。”熟悉的聲線從身后傳來,“你也在這里,看來C大的生源質(zhì)量是真的下降了?!?/p>
方柏霓默默翻了個白眼,卻又在看清楚然的那一刻消了氣,他仍舊是好看,不過是普通的白色襯衫,別人穿上泯然大眾,他穿上就是光,是雪山。
楚然手里拿著從頒獎臺上順下來的紅月季,遞給方柏霓,正色道:“這個送你,小屁孩還是挺厲害的?!?/p>
邊上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走了”,楚然腿長,只撂下這么一句,三兩步就消失在擁擠的后臺。
方柏霓盯著手里那朵花,方才確認剛才并不是幻覺。什么嘛,月季一點都不浪漫,她心里抱怨著,嘴角卻忍不住勾起來了。
07
新學期伊始,方柏霓特意選修了一門外國藝術(shù)設(shè)計史,因為打聽到這是楚然導師的課。老教授忙得很,有時抽不出時間給本科生上課,便會打發(fā)楚然來做助教。
一百多人的階梯教室,方柏霓坐在靠前的位置。楚然在講臺上點名,一行行念下來,總算輪到了她:
“方柏霓。”他臉上的神情略微驚訝。
“到。”
方柏霓抬頭,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里對上。
課間時一群女生跑過去圍著楚然,嘰嘰喳喳地要他的號碼,楚然還沒想好怎么接招,方柏霓就氣呼呼地擠到眾人前面:“楚老師,我有問題要問你?!?/p>
她的語氣里分明帶著怒意,一雙杏眼定定地看向楚然。楚然心下好笑,拿起水杯沖著方柏霓道:“我們?nèi)バ菹⑹艺f?!?/p>
教師休息室設(shè)在走廊拐角的位置,楚然倚在窗邊,開口逗方柏霓:“這么生氣——就為了別人找我要號碼?”
他不是誠心為難小姑娘,然而方柏霓臉上還是充斥著被揭穿的窘迫:“哪、哪有生氣?”
“哦——沒生氣?!背蛔旖呛σ猓澳悄愕膯栴}是什么?”
“呃……”方柏霓本來沒有問題,此刻卻真的被難住了,她憑著模糊的印象信口問道,“希臘美學的早期指導思想是?”
“在課本的第三十八頁?!背簧焓衷诜桨啬廾媲按蛄藗€響指,“方同學,下次上課不要只盯著我的臉,偶爾也記得看下課本?!?/p>
上課鈴響,楚然拎著自己的水杯往教室走,方柏霓卻臉頰紅紅的愣在原地。
楚然回頭看她:“干嗎?不回去上課的話我會記你早退的?!?/p>
外國藝術(shù)設(shè)計史出了名地好過,一群理工科的學生跑來混學分,大家都覺得輕松,唯有方柏霓每次上課都如臨大敵——楚然實在太愛提問她了。
一百多人的教室,一多半人在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楚然卻偏偏點了她的名字
“方柏霓?!?/p>
他字正腔圓地念出這三個字,故意問一個她答不上來的問題,然后氣定神閑地欣賞方柏霓滿臉怒氣又不敢發(fā)作的樣子。
折騰了幾次后,方柏霓終于不堪忍受,跑去質(zhì)問楚然:“我又沒招你,干嗎這么針對我?”
楚然一副大言不慚的樣子:“這怎么能算針對呢?這是關(guān)照?!?/p>
他調(diào)出結(jié)課成績給方柏霓看:“喏,在楚老師的關(guān)照下,你已經(jīng)從一百多人里脫穎而出,成功拿到了第一名。”
方柏霓默默翻了個白眼:“那真是謝謝你了?!?/p>
“應該的。”
楚然一句話把她噎了回去。
方柏霓深吸了一口氣,十分懷念初見時楚然那副高冷、話少的帥氣模樣。
08
藝術(shù)史的課程結(jié)束后,方柏霓給學校的美術(shù)社遞了報名表,因為她一早知道楚然是社長。
頭一回在社團里和楚然打照面,她磕磕巴巴地解釋道:“為了拿學分?!?/p>
“你這個態(tài)度很不端正啊?!背灰性陂T框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樣,以后你就和我一起工作,我好好糾正一下你的錯誤思想?!?/p>
于是,方柏霓這個新成員甫一加入就成了大家羨慕的對象,楚然畫板的旁邊、餐盤的對面、單車的后座,總是能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
楚然一邊畫畫,一邊還不忘把方柏霓摁在身邊寫美術(shù)社的宣傳稿。方柏霓一個理科生,實在是沒什么過人的文學素養(yǎng),偏偏楚然要求極高,一篇稿子改了三四遍他還不滿意。
兩個人在畫室里吵吵鬧鬧,不覺間就過了一個下午。夕陽余暉蛋黃似的潑灑開,滿室黃澄澄的光。方柏霓湊過去看楚然的畫,她總也看不明白他在畫些什么,就像她總也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們倆走得近,有不少社員都在傳他們的八卦,可是楚然永遠按兵不動,也從未給過她什么暗示。
楚然一邊收畫板一邊扭頭問方柏霓晚上吃什么。
“烤肉?!?/p>
“八百字的宣傳稿磨了一個下午還沒完成,是不是光想著烤肉了?”
“寫什么宣傳稿啊,”方柏霓嘟囔,“社長這張臉不就是最好的招牌嗎?”
“你就真的忍心看我犧牲色相?”
“有什么不忍心的……”方柏霓回答得毫無底氣,她哪里舍得讓楚然犧牲色相,她恨不得把他藏起來,讓他永遠只做她一個人的楚然學長。
“假話?!?/p>
楚然看得透她的小心思,俯下身在方柏霓頭上揉了一把。說話間,他的領(lǐng)口掉出一個掛墜,方柏霓掃了一眼,似乎是顆粉紅色的愛心,上面撒著亮晶晶的閃粉,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東西。
她沒忍住問了一句:“你竟然會喜歡這樣的掛墜?”
楚然低頭看了一眼胸口,把愛心重新放回襯衣里:“別人送的。”
方柏霓還想再追問什么,楚然卻已經(jīng)收好畫板出門了。
收到林喬的信息是在半夜,方柏霓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把那段話反復讀了幾遍:霓霓,我?guī)湍愦蚵牫鰜砹?。楚然學長念高中的時候有個青梅竹馬,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吃飯、上下學。這位學姐的爸爸是文學系教授,她的性格很文靜,高二的時候還拿了國學大賽的第一名。據(jù)說那時候楚然為了給她加油,連自己的比賽都錯過了,十二中的人都說,這是不要成功要美人。
后來學姐出了車禍,楚然半個月都沒來上課,后面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學校里再沒人見過學姐,楚然也是從那時起變得高冷的。
方柏霓想起下午看到的那枚小小的愛心,大概就出自這位學姐之手吧。那掛墜的樣式老舊,一看就知道是幾年前的,但是,即便老舊,楚然也依然留著,日日都戴在身上,還放在離心臟最近的位置。
方柏霓想象著學姐的模樣,也想象著楚然從前的樣子。他們大約認識了很久,關(guān)系也一定很親密吧。楚然那么喜歡《論語》,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位喜歡國學的學姐呢?
沉沉的黑暗里,方柏霓流了眼淚,人人都說她和楚然的關(guān)系不一般,但楚然卻從來沒對她講過“喜歡”這兩個字。聚會上有人開他倆的玩笑,楚然的臉肉眼可見地黑下來,直接問了一句“有意思嗎?”,她沉默著坐在一邊,尷尬得出了一身冷汗。想來,她這樣大大咧咧的性格,大約比不上溫柔沉靜的學姐吧?
09
方柏霓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楚然,婉拒他的邀約,也不怎么去參加美術(shù)社的活動。她特意找了兼職,想把空閑的時間填滿,但思緒還是會莫名其妙地轉(zhuǎn)到楚然身上。林喬不忍看她消沉,忙著介紹新的男生給她認識,可惜方柏霓一個也不喜歡。年少時見識過楚然這樣驚艷的人,往后她無論看誰都覺得不夠。
方柏霓一直記得,她和楚然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五月的末尾。那天她沿著江邊散步,晚風撲得人心里暖暖的,她迎面看見一個朝思暮想的身影——是楚然。
看見來人是她,楚然的神情有些意外:“最近總聽你說很忙,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p>
“嗯?!狈桨啬逈]出息地帶上了鼻音。
兩個人在江邊站定,霓虹燈在水面上投下粼粼的光斑,她盯著那一團團彩虹似的倒影,等待著楚然先開口說話。
“我收到了倫敦大學的offer,不出意外的話,下個月就要動身去英國了。”
楚然的聲音輕輕的,仿佛在講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然而,方柏霓卻聽得心驚,等一切事情都準備好了才肯講給別人聽,這真像是楚然的作風。
她心里惆悵極了,卻還是佯裝鎮(zhèn)定地祝福他:“一切順利?!?/p>
“你也是。我也許很久不會回來了,提前講一句新年快樂吧,祝你新年勝舊年?!?/p>
方柏霓苦笑,這要求真難,你又不在身邊,新年還怎么勝過舊年呢?
那天他們在江邊站了很久,遠處不知是誰在放煙花,一朵一朵炸開在夜幕里,襯得那一池江水無比絢爛。方柏霓很想問一問楚然,他是不是還惦記著那位學姐,也很想問一問,他對她有沒有過一點點的喜歡。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楚然把方柏霓護在身前,脫了外套替她擋雨。兩人之間的距離那樣近,方柏霓偷偷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胸口,堅硬的觸感,她知道是那顆小小的愛心。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明了,她沒有問下去的必要了。
方柏霓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勸楚然留下,她清楚夢想的重量,也明白世界不是只有一個校園那么大,從此之后,他們之間隔著一重又一重的山川湖海,她有一萬次的心動,卻找不到一個見他的借口。
后來,方柏霓畢業(yè)、實習、工作,人生在正常的軌道上飛馳。她以為時間可以修復一切,就像電影里講過的那樣,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墒?,她仿佛被封進了時間的罐頭里,什么都會變,什么都有期限,只有她的愛意不會。即使已經(jīng)過了那么多年,再看見“楚然”這兩個字的時候,她還是會覺得不知所措。
真是沒出息,方柏霓在心里苦笑。
10
方柏霓撐著臉坐在工位上發(fā)呆,主管走過來敲敲她的桌子:“跟我來一下,上次你的策劃案很好,甲方說想見一見你。”
隔著會議室的玻璃門,方柏霓看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她只匆匆掃了一眼,胳膊上就已經(jīng)泛起觸電的感覺。她推門進去,那人轉(zhuǎn)身叫她:“方柏霓?!?/p>
和從前他叫她時的樣子一樣。
“果然是你。”楚然關(guān)上會議室的門,示意主管先出去。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他們兩個,方柏霓有些無措:“什么叫‘果然是我’?”
“大學時總給你改宣傳稿,這么幾年過去了,你遣詞造句的習慣還是一點沒變?!背坏穆曇衾锖唤z笑意,盡管是冬日,方柏霓卻覺得溫暖得很。
鬼使神差般,她伸手碰了一下楚然的胸口,竟然是空蕩蕩的。
楚然不解:“干嗎?這是你們公司特殊的問候方式嗎?”
方柏霓咬了咬牙,把林喬打聽出來的消息復述給楚然聽。
“你現(xiàn)在還喜歡那個學姐嗎?”
“方柏霓?!背粠缀醣粴庑α耍澳愎适吕锼^的緋聞女友是我的表姐,因為那場車禍,她搬到澳洲休養(yǎng)去了,臨走前把自己的項鏈留給了我?!?/p>
楚然站在落地窗前,一身西裝革履:“所以,當年你就是為了這個才突然不肯理我?”
方柏霓窘得快要鉆到地下,張了幾次嘴都沒能說出那句“嗯”。
林喬曾經(jīng)打趣過她:“你這么了解楚然,如果要寫一本關(guān)于他的書,那你一定是首席作者?!?/p>
但其實,關(guān)于楚然,方柏霓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二十歲,他第一次碰見她,為了送她回家,錯過被導師引薦給知名設(shè)計師的機會。
二十一歲,他偶然瞥見室友應聘家教的網(wǎng)頁,又想起方柏霓說自己總學不好物理,他明明已經(jīng)找好了實習,卻還是去做了她的老師。方柏霓開玩笑說自己是他的金主爸爸,但其實,他一幅畫的價格就比整個暑假的家教工資還高。
二十二歲,他在C大的禮堂里看見了她,心想不愧是他教出來的小孩。他順手摘了頒獎臺上的月季送她,事后被布置現(xiàn)場的同學吐槽了好久。
二十三歲,他在一堆報名表里發(fā)現(xiàn)了方柏霓的那張,和他一屆的研究生早就不參加社團活動了,他卻堅持留了下來。
二十四歲,她忽然不肯理他,還跑去和別的男生一起看電影,他確信小姑娘是真的不喜歡他,才真正下定決心開始申請國外的學校。
二十五歲,他在異國求學,物理上的距離那樣遙遠,然而,他夜夜都能夢到她。
二十七歲,他從英國回來,開了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看見某一份策劃案時他總覺得莫名的熟悉,為了這一絲縹緲的直覺,他推了會議想來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她。
……
那晚,方柏霓和楚然去了江邊散步,大學時曾一起走過無數(shù)遍的路,再見時兩人之間已經(jīng)算得上闊別。
“我喜歡你,”楚然忽而鄭重地叫了她的名字,“方柏霓,你說,我們要不要在一起?”
方柏霓抬頭,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來,從前他們一起淋過雨,一起看過煙花,一起走了很多路,一起講了許多許多的話。
一灣江水纏綿,霓虹在江面上投下斑斕的影子,一切都和他們剛認識那年沒有分別。
“好呀?!?/p>
她這樣回答楚然。
歲末的夜色格外溫柔,風仍然是風,少年也仍然是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