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虎

“拉片子”是通過觀摩、分析經典電影作品來實現(xiàn)學習編劇技術的重要方法之一。采用不同的編劇理論、技術路線，對同一部影片進行拉片子，會有不同的看法和認識。拉片子也可以作為一種編劇過程的“反寫”，是溫習、驗證所學編劇理論和方法的有效方式之一。

三幕法、序列法和節(jié)拍法等電影編劇理論與方法為編劇們拉片子提供了可供參照的體系。悉德·菲爾德在《電影劇本寫作基礎》等系列著作中倡導三幕法（Three Acts Approach），將一部電影的整體結構統(tǒng)分為建置、對抗、結局三部分。三幕法在歐美電影編劇界流行數(shù)十年，至今依然有大批追隨者?；谌环òl(fā)展而來的序列編劇法，倡導把一部電影的基本框架劃為八個序列，每一個序列各有其相應的情節(jié)功能。序列編劇法因其更實用、更快捷、更系統(tǒng)，目前在全球，尤其是好萊塢，得到了廣泛的運用?！熬蓉堖洹本巹》òl(fā)展了更加細化的“節(jié)拍”概念，其實與序列法基本相通相合，并沒有本質性的區(qū)別。但其節(jié)拍數(shù)量可達15 個，甚至是40個，對于初學者來說，在操作中不免有些繁復?？梢哉f，三幕法、序列法和節(jié)拍法等電影編劇理論與方法各有其優(yōu)點與不足，有各自需要改進的空間。

編劇的工作過程應視為一個系統(tǒng)工程，需要探討一整套系統(tǒng)化、實用化的編劇理論與技術路線。歷時性序列設計融合共時性情境理論，可以實現(xiàn)情節(jié)性段落、結構性段落的協(xié)同開發(fā)。序列設計是將故事進程按幕和序列進行劃分、排列，每一個序列實現(xiàn)其獨特的張力和功能。情境理論包括時空、事件和人物關系等的處理，以及建構性的場面安排、主題呈現(xiàn)、人物塑造、隱喻運用等。二者融合而成的形態(tài)范式，通?？蓪⒐适逻M程設計為8 個序列，每一個序列根據情境形態(tài)特征，進行規(guī)定情境的設計。該范式在幕、序列、人物動機驅動、情境特征等方面的基本框架可如圖所示：

接下來，我們可以把《尋夢環(huán)游記》（Coco,2017）通過拉片子，來溫習、驗證上述形態(tài)范式的編劇理論及其技術實操?！秾舡h(huán)游記》（以下簡稱：《尋》）在最佳影片、最佳編劇方面獲獎無數(shù)，無須贅述。作為皮克斯動畫工作室出品的電影作品，是否可以從中看出通用的編劇范式，在相應的情節(jié)序列都具有明顯的情境形態(tài)特征呢？

第一幕 建置性情境建構

第一幕的功能主要是建置，包括建立和展示人物所處的“世界”、人物的日常生活現(xiàn)狀、人物的問題與困境，設置引發(fā)情境，給出人物想要解決問題的動機和行動，從而建置起全劇的主懸念。

序列1，展示“問題”：人物展示現(xiàn)狀和內心困境，并遭遇引發(fā)情境。每一個人物都有其相應、獨特的虛構世界。在電影的開場部分，需要給予相應的介紹，讓觀眾理解人物所在世界的運轉模式。在這個虛構的世界，人物的日常、現(xiàn)狀從某些細節(jié)反映出人物的某種“問題”。人物的問題可能是外部的，也可能是內部的，但都在人物的內心形成“困境”。因而，人物的日常、現(xiàn)狀并不是漫不經心、漫無邊際地展示，而是要構建具有決定性的場面，給出預示，并對后面的某些情節(jié)形成鋪墊。在這個序列的結束之處，通常是一個引發(fā)情境，也被稱為“催化劑”或“攻擊點”。主人公所處情境中的時空環(huán)境、事件和人物關系等，遭遇到打破，從而打亂了主人公的現(xiàn)狀，促使主人公要面對自身的問題。這個引發(fā)情境將促使人物考慮是否要解決這個問題，從而形成后續(xù)敘事的懸念結構。

《尋》從亡靈節(jié)祭臺畫面開場，以小男孩米格（Miguel）的口吻講述家族背景故事：太奶奶（Coco）的爸爸為音樂拋妻棄子，媽媽靠做鞋養(yǎng)活家人，從此整個家族以做鞋為業(yè)，完全排斥音樂。然而，米格偏偏是個極其熱愛音樂的孩子，想要成為和本地的歌神德拉庫斯一樣的人。米格的困境在于，自己癡迷于音樂，卻得不到家人理解，只好深藏不露。米格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亡靈節(jié)才藝大賽。引發(fā)情境被建置：米格想像當年的歌神一樣通過參加表演而成名，但遭到反對。米格在夢想和家庭之間不得不面對兩難抉擇的問題。

序列2，展開“辯論”：人物形成動機要解決出現(xiàn)的問題。主人公面對“問題”，想要去解決，但是不得不考慮可能出現(xiàn)的困境和艱難。主人公明白自己遇到了非常棘手的問題，但通過一層一層的辯論，清晰了自己的野心、欲望，從而做出決定一定要解決“問題”。于是，人物的決定建置起來，隨后采取行動。這個序列通常結束在主人公明確而堅定的決定動作，有時用語言說明，有時用某個動作呈現(xiàn)。全劇的主要懸念也建置起來，通用句式可以是：人物可以解決問題嗎？接下來的情節(jié)、情境建構即圍繞這個主要懸念展開。

《尋》中，米格在自己的秘密基地看德拉庫斯表演的錄像帶，自我辯論到底要不要去參加才藝比賽。在錄像帶中人物臺詞的啟發(fā)下，米格漸漸下決心要偷偷參加比賽?？墒敲赘裢獬霰患胰税l(fā)現(xiàn)，被告知要讓他學做鞋。當米格從打破的相框中發(fā)現(xiàn)照片隱藏的部分，以為德拉庫斯是自己高祖父，決定再次明確。可是家人漠不關心，奶奶還摔爛了吉他。米格選擇離家出走。全劇主要懸念從而建置起來：米格會堅定地實現(xiàn)自己的音樂夢想嗎？為了參加比賽，米格不得不想辦法找到一把吉他。米格想到去偷德拉庫斯的吉他，卻意外成為特殊的亡靈。

第二幕 對抗性情境建構

主人公面對困境、問題展開抗爭，付出了努力，推進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的內心沖突也越來越激烈。人物的努力和面對的障礙都在提升，分別迎來中點高潮和本幕結尾處的次高潮。“對抗”通常是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在結構上要占據一半以上的篇幅，至少要占到四個序列。

序列3，做出準備：人物希望找到簡單的辦法解決問題。主人公決心要解決問題，通常選擇從最簡單的地方開始。而為了故事更好看，編劇則通常會在情節(jié)中逐一破壞掉那些能讓人物實現(xiàn)目標的簡單辦法，把人物推向更深、更難的困境。人物要采取具有訓練特征的準備，從身體上、心理上、各種外部條件等方面，做出并不完全積極的應對。因而，這個序列的敘事具有一定的游戲性。本序列的結束通常是一個決定性場面：人物需要明白自己要更加努力、更加積極、更加持久地面對問題。主人公在這個序列要被“鎖”進情節(jié)之中。作為調劑，在這個序列中通常會突出某位次要人物的故事，也被稱為次要情節(jié)或B故事。

《尋》中，米格變成亡靈，見到了故去的家人，并一起進入亡靈世界。家人可以幫助米格回到人類世界，但伊梅爾達的祝福加上了不允許米格碰音樂的條件。米格為了音樂，再次拿起吉他，又返回到亡靈世界。其余家人因為伊梅爾達的威嚴，都不敢給米格祝福。這給米格造成了更深、更難的困境。在序列結束處，米格想到要得到德拉斯庫的祝福，于是和?？颂剡_成合作，踏上尋找德拉庫斯的冒險之路。B 故事是對埃克特、伊梅爾達的分別展示。

序列4，嘗試解決：人物付出重大努力嘗試解決”但陷入僵局。主人公為了解決問題進行了一些嘗試，但是并沒有都湊效，所以需要想出更有效力的辦法。人物于是付出重大努力嘗試解決之前的老問題，從而制造出了中點高潮。這個高潮通常會與后面的翻轉形成呼應。但是人物沒有實現(xiàn)目標，反而被帶入更深、更大的危難之中，把故事帶向全新的、復雜的向度。人物的問題和內心的困境完全暴露出來，等到后面人物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逆轉時，才能強化懸念感和戲劇性。

《尋》中，?？颂卦菊f可以直接帶米格去德拉斯庫彩排節(jié)目的地方，但是并沒有見到他本人。米格幫助弗里達想出舞臺創(chuàng)意，從而得知德拉斯庫的真正所在地，但只有贏得才藝比賽才能得到通行證。?？颂貛椭赘裾襾砑?，鼓勵、指導米格參加才藝比賽。中點高潮是米格在比賽中風光無兩。但是，伊梅爾達尋找過來，米格只好再次逃走。米格如愿以償實現(xiàn)了登臺演出，并且展示了非同凡響的音樂天賦。但是，米格內心的恐懼也得到強化：需要及時找到德拉斯庫并得到祝福，否則便會成為真正的亡靈。

序列5，面對新問題：人物不得不面對新出現(xiàn)的問題。主人公曾經付出過重大努力但沒有成功，于是需要休整，從而再卷土重來。因而，在這個序列中常常會設計浪漫場景，通常被稱為“燭光晚餐”，給人物，當然也給觀眾，留出歇息的時間。真正的“壞人”會在這一序列顯露面目，并且進入主要情節(jié)中給人物制造障礙。不過，人物通常重新想到了實現(xiàn)目標的新辦法，并且設想了新的計劃。但是從人物所處的情境來說，風險越大，人物將要付出的代價越高。在這個序列中通常會再次安排次要情節(jié)或B故事。

《尋》中，米格在一支樂隊的幫助下，只身進入德拉庫斯所在的會場。受影片啟發(fā)，米格用唱歌引起德拉庫斯的關注，于是二位相認為親屬。米格和德拉庫斯一起度過了一段看似美好的時光。米格還不知道在這個序列出現(xiàn)的德拉庫斯，真面目是多么險惡。作為次要情節(jié)，?？颂匾兹莩筛ダ镞_也混入會場，并找到了米格，從而見到了德拉庫斯。?？颂卦诿赘竦膯l(fā)下，揭開了當年自己死亡，其實是被搭檔德拉庫斯投了毒。?？颂卣f出真相，卻遭到綁架。德拉斯庫給米格祝福，然而并沒有作用，證明了德拉庫斯的確不是米格的家人。米格仍然無法回到人間。

序列6，陷入絕望：人物嘗試解決新問題但一敗涂地，陷入“靈魂暗夜”。主人公實施新辦法、新計劃，做了大膽的嘗試，并相信自己可以成功。但是主人公卻要敗到一無所有，甚至要達到眾叛親離的境地，遭受靈魂上的“至暗時刻”。因強烈的內心沖突然而形成的次高潮，往往具有相當?shù)膽騽⌒?。在這個序列結束前，新的引發(fā)情境會促使主人公再次做出明確而堅定的決定動作，將情節(jié)導向最終的解決。

《尋》中，?？颂?、米格先后被扔入水洞。米格拿出照片，意外確認?？颂夭攀荂oco的父親。?？颂卦V說對女兒的思念，說明歌曲Remember Me 其實是為女兒所寫。?？颂丶磳氐紫?，而米格也即將變成亡靈?；氐饺碎g的希望破滅，家人不知所蹤，米格失去了音樂和家庭，無比后悔自己之前的行為，陷入絕望。不過，幸好伊梅爾達找過來，救出米格和?？颂?。米格明白，只要找回照片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于是一家人團結一致要對付德拉庫斯。

第三幕 結局性情境建構

結局并不意味著主人公的問題被輕松解決。主人公已經明確知道應該怎么做才能阻止“壞人”并“拯救世界”。而這個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要一波三折。

序列7，看到新希望：人物發(fā)現(xiàn)新機會，看到新希望?！皦娜恕钡玫綆褪只蛘哂辛烁訁柡Φ墓ぞ叨兊酶訌姶??！皦娜恕蔽幢卣娴摹皦摹?，關鍵在于對主人公的目標構成障礙?！皦娜恕蔽幢厥且粋€人，也可能是某種力量。但是主人公還是要稍做準備即直面“壞人”，卻眼看再次失敗。然而，這樣的處理通常被稱為“虛假結局”。主人公會直面自己的問題和內心困境，而憑借一個逆轉，進入真正的解決。主人公發(fā)生重大轉變，而其他人物也相應地都發(fā)生變化。

《尋》中，一家人分工圍堵德拉庫斯，終于被伊梅爾達拿到照片。正當伊梅爾達要無條件讓米格回到人間，米格卻被德拉庫斯抓走丟下摩天大樓。在這個“虛假結局”中，米格眼看還是要真的死去。不過，米格意外被救。而直播的攝像機向公眾揭開了德拉庫斯的真面目，也見證了德拉庫斯被鐘再次砸死。太陽即將升起，米格終于返回人間。

序列8，真正解決：人物徹底解決了所有問題。主人公迎來問題真正的解決，故事真正進入結局。主人公的目標得到實現(xiàn)或者被放棄，主人公都得到應有的補償，并對故事的主題給出呼應。

《尋》中，米格拿著吉他沖回家中見到了昏昏沉沉的Coco。米格想到用?？颂貏?chuàng)作的歌曲Remember Me 喚醒她。Coco拿出照片缺失的部分，果然是?？颂?。終于，大家的努力得到了相應的報償：故去的一家人的照片終于全擺上靈臺，家里重新充滿音樂。又一年亡靈節(jié)，亡靈們沿著花瓣鋪成的路再次回家團聚，一起在院子里載歌載舞，呼應開場畫面和主題。

綜上所述，影片《尋》隨著情節(jié)和結構的發(fā)展，各序列容納不同特征的情節(jié)點，表現(xiàn)出各序列的典型情境形態(tài)特征。人物處于規(guī)定情境中，形成該情境中的動機、決定，做出相應的動作，從而驅動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扒榫场獎訖C—動作”的因果邏輯決定了故事怎么開始、如何結束。人物對于內心目標的努力，推動故事的走向，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的行動及其發(fā)展，是情節(jié)的外在構成形式；促成人物行動的動機及其發(fā)展變化，則是情節(jié)潛在的動力。情節(jié)由運動的情境匯成。具有內在邏輯的序列及其情境運動決定了情節(jié)的進程。在情境形態(tài)范式中，每一個序列都根據不同情境形態(tài)特征的要求，生成內在的情節(jié)點標記。當然，編劇范式的觀念正如“杯子”概念，在實踐中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杯子的形態(tài)、所裝入的內容，是千變萬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