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西望
她發(fā)現母親偷看她的日記。
一個月前的家長會,班主任說起每天的家庭作業(yè)需要寫一篇總結今天的日記。
母親坐在旁邊突然開口問道:“你也寫了日記?”
“當然,這是作業(yè)?!?/p>
母親沒吭聲。
她又問了一句:“你要看嗎?”
“你這孩子,日記是你的隱私,我怎么能看呢?”
“沒事兒,能給你看?!彼灰詾槿?。
“不要?!蹦赣H拒絕得斬釘截鐵,好像她再多說一句就要生氣。
于她而言這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是母親這么堅決。她有些不明白,但也無所謂。
可是現在,這又算什么。光明正大給她看的時候她不要,不給她看的時候偷著看。
她不明白……
“你的日記都是些什么呀?”她翻了翻好友的日記,有些無語,“天天都是吃什么,喜歡什么,昨天我們去吃了過橋米線?我們昨天不是去吃的麥當勞嗎?”
“別看了,純粹是用來應付我媽的?!焙糜褜⑷沼洆屃嘶貋?,“啪”的一聲合上扔進了包里,“我媽不允許我吃麥當勞,說這是垃圾食品?!?/p>
她反問:“你別告訴我你日記是認真寫的?!?/p>
“當然?!?/p>
“你上鎖了?”
“上什么鎖啊,就放抽屜里?!?/p>
“得,百分百會被偷看?!焙糜哑财沧?。
“不會的,我媽才不會偷看呢,我之前給她看她都不要?!?/p>
“不可能的,沒有家長會不看孩子的秘密,單單是那個好奇心就沒誰能忍得住。”
“你回去試一試用一根頭發(fā)綁抽屜上,第二天回去看看有沒有斷就知道了?!?/p>
她是有些篤定地將發(fā)絲拴在抽屜上的,她堅信自己和父母之間彼此的信任。而現在,她看著斷了的發(fā)絲久久說不出話。
她在同意做這個實驗前問了一句話:“父母和孩子之間形成信任有這么難嗎?”
“難?!焙糜押敛华q豫。
有些事情不知道之前覺得一如往常,知道之后便處處都透露著詭異。
母親叫她吃飯,聲音稍微大了些,她像是被拔了毛的雞,一下子彈跳起來:“催什么呀,又不是不會吃!”
母親一愣:“我也就叫了你一聲?!?/p>
她閉了嘴。
飯菜一如往常的香甜可口,母親做了她最愛吃的紅燒魚。她覺得味同嚼蠟,一點胃口都沒有,匆匆扒了兩口飯便說吃飽了。
母親有些不解:“怎么今天吃這么少,是不是不舒服呀?”
“沒事兒,就是不想吃,吃飽了?!彼行┎荒蜔澳悻F在連我吃多少也想管呀?”
“怎么說話呢?”一直沒有開口的父親出口訓斥,“你什么毛病,你媽媽辛辛苦苦做的飯,看你吃得少問你兩句,怎么了?”
沒怎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就是不舒服,膈應得慌。沒再頂嘴,垂著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接回臥室了。門關上,上鎖。
這天的日記,她沒有寫。
她已經連續(xù)一個星期沒有寫日記了。
母親的不安好像已經到了極限,望著她的眼神都比以往熱切了許多。
她自己也有些許不安,在這樣的眼神下,不管多么心如止水也多少會有些煩躁焦慮。
算了吧,要不然就亂寫一通得了。她心里想,她想看我就寫給她看,反正是寫假話算得了什么,總比現在好。
想是這么想,但是心里總是過不了這一關。她是信任母親的,也是愛母親的,做不到欺騙她,但是也做不到欺騙自己。
所有的一切好像已經開始進入白熱化,她甚至不想回家。但是這是不能說的,她開始逃避。
她告訴母親,下午放學會在教室里寫作業(yè),要晚點兒回來。然后,在學校外面的一個小公園的椅子上癱坐著。很奇妙的,明明這么冷的天,坐在這么冷的地方居然覺得呼吸比在家里要順暢得多。
一個和她穿著一樣校服的女生在椅子的另一頭坐了下來。她看了兩眼,有些眼熟,忍不住又多看兩眼。好像是隔壁班的。女生注意到她的視線,轉過頭,毫不避諱地沖她笑了笑。
她有些臉紅,也笑了笑回應,收回了視線。
沒一會兒,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她看見女生站起來像兔子一樣地跑向那個女人,自然地抱住女人撒嬌,然后挽住女人的手。
她將脖子縮在圍巾里看著她們離開,心里有些感慨。
人家的母女情呀。
她又開始寫日記了,因為覺得再不寫日記母親和她總會瘋一個。
事實上,就在她寫日記的第二天晚上,母親才恢復如常。但是,她開始漸漸感到艱難,寫日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原本只需要記載真實的東西現在變成了虛構的載體。她每天都要抓耳撓腮去幻想,像是在寫別人的事情。
吃飯的時候,她看見飯桌上放著自己日記里寫的想吃的東西,心里的不屑降到了極致。
她視線忍不住往桌子上的豬蹄瞄過去,她并不愛吃豬蹄,從小到大都是。她昨天幾乎是惡意的,故意在日記里面寫,她很想很想吃豬蹄。
母親這么了解她,從小到大就知道她不愛吃這個,怎么會因為一篇日記就買回來呢?
她實在不明白,這么長久的陪伴的認知難道還不如一篇日記真實嗎?
她自己都陷入迷茫。
她翻看好友的日記,好友依然是每天堅持胡言亂語。說是日記,還不如說是愿望指南。
她看見好友將自己想要的東西寫了一堆,然后許下愿望:希望我的生日能夠得到這些東西。
明明心情很沉重卻忍不住笑出了聲:“阿姨看到了估計只想批注兩個字:做夢。”
好友也笑。
“你媽媽真沒有偷看過你的日記?”
“沒有?!彼冀K告訴好友,母親是全然信任自己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
好友嘖嘖兩聲:“天下罕見,奇珍異寶?!?/p>
“會不會用成語?不會用就別用!”她用玩笑的口吻掩蓋自己的慌亂。
好友沒有發(fā)覺她的不對勁兒,笑過之后將日記放回了自己的抽屜里:“這個我可得好好放好,晚上得讓我媽看見?!?/p>
她有些羨慕地看著好友,不明白怎么做才能有這種積極的心態(tài)。
她單單知道母親偷看自己日記這件事情便幾乎快要被打敗了,心里的陰暗面積已經在一點一點地擴展開。為什么好友卻能夠一笑置之當成生活的調劑呢?
她很想問,但是又擔心自己的謊言會被發(fā)現,便將問題通通咽進了肚子里。
那個女生又來了。
天氣已經越來越冷了,圍著圍巾都不頂風,她索性將帽子也戴了起來,整個人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縮在椅子上。那個女生也一樣戴著一頂帽子,穿得圓鼓鼓的。校服是紅色的,兩個人坐在椅子的一左一右,看起來活像兩個籃球。
她試探著望過去,從她的角度只能望見女生露在外頭的小小的鼻尖。她想,對方看自己估計也是這個樣子,沒忍住笑出了聲。
女生望了過來,凍得有些發(fā)紅的臉,冷淡的眼神。場面瞬間變得尷尬起來,她止住笑聲,窘迫地沖女生招了招手打聲招呼:“你好?!?/p>
“你好。”女生不同于她的窘態(tài),臉上綻放出了一個微笑。
女生之間的友誼就是這樣,不開口的時候始終像冰箱里的冰塊獨立成兩塊,一旦開口發(fā)散熱量便會迅速交匯成水。
女生問:“你的語文老師是老劉嗎?”
她回道:”對?!?/p>
女生道:“老劉挺有意思,我原來挺喜歡上他的課,換了老師我還挺難過的?!?/p>
她笑,她也挺喜歡的。她問女生:“你們也要寫日記嗎?”
“寫啊,怎么不寫,高一就開始寫了?!?/p>
想了想,還是沒忍?。骸澳愫湍銒寢岅P系這么好,她一定沒有偷看過你的日記吧?!?/p>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好奇多一些還是期盼多一些。
“看啊,怎么不看。”女生輕描淡寫,斜瞥她一眼,“你別告訴我你媽不看你的?!?/p>
她突然被梗住了……
她得到了一個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你的日記都是寫什么呢?”
女生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你發(fā)現你媽媽偷看你日記了?”
她沒有否認,沉重地點了兩下頭。
“你是不是……”女生沉默一會兒在醞釀詞匯,“很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我只是不明白。”緩了一口氣,她繼續(xù)說,“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明明說了給她看的,她說不要,但是卻背地里看?;蛟S,父母和子女之間真的就做不到絕對信任,坦然的時候他們總覺得我們有所隱瞞?!?/p>
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才緩下來,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當初日記被偷看的時候,你怪他們嗎?”
“怪?。 迸?,“不過后來一想,畢竟我也沒有完全信任過他們,要不然也不會寫一些假的日記糊弄過去了?!?/p>
“你呢?”女生反問,“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她垂著頭擺弄著手指:“我不想再寫日記了?!?/p>
女生不太認同:“結束得這么突兀會引起注意的喲!”頓了頓,她繼續(xù)說,“其實,我覺得你不想給他們看你的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就越想看,然后就會從其他的渠道得到消息,還不如給他們一本日記,讓他們能夠安心。你要聽聽我的日記故事嗎?”
“我發(fā)現他們偷看我的日記。我去質問他們的時候,他們展現出一副內疚的樣子,媽媽尷尬地笑了笑,問我:‘這個好吃,你要不要吃點兒哇!
“是不好意思,但是沒有絲毫的歉意。大概他們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我開始虛構我的生活寫在日記里,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放妥當,如他們所想的那樣。
“一切如常,我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真實的我,一個是日記里的我。就這樣持續(xù)了大概半年的時間。
“他們之前吵架吵得厲害,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吵,還喜歡在親戚面前夸贊我,我學了十多年的鋼琴,親戚一來,他們就喜歡讓我去彈一曲。在一次受不了之后,我?guī)缀跏菐е€氣一般的成分在日記里吐槽了這件事,說明了我的厭惡。
“然后,我發(fā)現他們變了,他們再也沒有當著我的面吵架,也不會讓我再去表演。有時候有親戚要求,他們都會委婉拒絕或者征求我的意見。
“我開始意識到,原來日記還可以這么用。
“我把我心里很難說出口的心事寫在紙上,他們看到了,知道了,開始反省自己,改變自己。
“為什么呢?
“他們是這么好的父母,為什么還是會不尊重我呢?為什么會偷看呢?
“最后我發(fā)現,因為我和他們的溝通少了。少得一塌糊涂,他們好像還是永遠把我當成那個孩子,我在不停地成長,然后他們發(fā)現我脫離了他們的認知,開始不了解我了。
“我有那么多的朋友,有獨屬于自己的校園時光,我開始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我讓他們覺得陌生,而日記是他們了解我的唯一的渠道。
“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是一個沒有答案的題目,不管什么樣的相處方式你都很難說是正確答案。你現在不理解他,或許以后會理解又或許不會理解。給他們一個了解我的渠道,我在這個渠道里面展現一部分他不認識的我,讓他們慢慢了解我。讓他們知道女兒成長成了一個什么樣子,不至于不安。
“但是我發(fā)現他們最近看我的日記看得比較少,也可能是因為我跟他們說的話更多了吧?!?/p>
女生說了很多,她始終沉默著。
和父母該如何相處。這好像是很復雜的問題,她的腦袋一片混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明白。
第二天,她問好友:“你許的愿望成真了嗎?”好友翻了個白眼:“我懷疑我媽現在都不看我日記了,送的禮物都不是我想要的。”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句話,她心里那塊石頭突然就消失了,哈哈笑起來。她很高興,昨天還混沌一片的思路剛剛突然就清晰了起來。
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為什么就非得不是愛就是恨呢?
她自己所想要的絕對的信任是什么信任呢?絕對的放任嗎?如果不是的話,她自己也不清楚的話,又怎么能夠要求母親去學會分清楚層次呢。
事情并沒有想的那么復雜,日記也沒有那么難寫。將想告訴他們的話寫上去就行了,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反復糾結他們了解的姿態(tài)有多么的丑陋。如果哪一天,發(fā)現自己什么都不想告訴他們,或許就是應該停下筆和他們好好面對面聊一聊的時候了。
所有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分明,愛這個字的背后大概隱藏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有關親情和愛意的事情總是摻雜著千絲萬縷。
夜里,她將斷掉的發(fā)絲夾在了被偷看的那一天,然后拿起筆開始寫下今天的日記:
前些日子我在公園遇見了一個女孩……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