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蕤
牛津的太陽像月亮,發(fā)著鏡子一樣微弱的光,在灰黑色的云中間藏匿。只是偶爾,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用一只飛鳥劃過天空的時間,將煙一般飛快移動的云驅(qū)散。隨心所欲的太陽造就了隨心所欲的天氣,上一秒還刮著撕心裂肺的風,下一秒一切就好像不曾發(fā)生過。
2019年8月,我作為交換生去往牛津大學(xué)讀書,住在牛津郡遠離城市中心的牛津大學(xué)沃弗森學(xué)院。從宿舍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是草坪和湖泊,湖上飄著幾艘用紅棕色油漆裝飾的老式木船,與散布著些許青苔的湖面十分相宜。木船沒有用繩子拴住,比起供人們使用,它更像是一群鴛鴦的居所。每天清晨,成群的鴛鴦從湖中心的孤島上出發(fā),經(jīng)過木船,向草坪進軍。等太陽完全升起后,會有一個挺著啤酒肚的大叔戴著耳機前來割草。再之后,就是學(xué)生和游客,草坪上的時光是那樣慢,一晃就是一個上午,周圍不知道是誰在拉手風琴,琴聲在湖面上轉(zhuǎn)了個圈慢慢爬上坡。
夏花尚未凋謝,街邊的秋葉卷起一點點黃邊兒,我開始了英國文學(xué)的學(xué)習(xí)。下了課,同學(xué)們在綠蔭中嬉笑、喧鬧,暢談人生,仰望天際光明的云瀾。校園的上空飄蕩著我們的笑聲,笑聲隨風萬里,飄向遠方。小城,寂靜如斯,只是偶爾能聽見杜鵑的啼鳴。遙遠的鐘樓傳來蒼茫的鐘聲,教室前方講臺上的?;崭┮曋覀?,召喚著我們。
在這里,左圖右史,鄴架巍巍,我靜下心來研讀學(xué)術(shù)資料與經(jīng)典著作,我追隨先哲的腳步,思想一日日豐滿起來。我還記得教授講到關(guān)于“哥特式小說的發(fā)展歷史”時,以三本書籍將整個哥特式小說的發(fā)展史串聯(lián)了起來,教授將這三本小說銜接得很自然,在他生動的語言下,我仿佛回到了那個年代,把自己置身其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夢想之雙翼,這是走向世界、行勝于言的學(xué)府。自富饒的東斯拉夫至干旱的中亞,自冰凍的波羅的海至巍峨的外高加索山脈,自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至水汽氤氳的越南叢林,自白雪覆蓋的白頭山至雁蕩鶴舞的雁棲湖……牛津大學(xué)使我思維的足跡能夠遍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我觸碰到了這所學(xué)校的脈搏,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和朋友一起到處游玩,在埃文河畔發(fā)現(xiàn)了一家二手商店。走進去的時候,我們有種到了阿什莫里亞博物館的感覺。這家店一樓的店面很小,沒有想到二樓別有洞天,店內(nèi)收藏的東西很別致,店主把收藏品用場景重現(xiàn)的方式擺成了一個個充滿故事感的情景,純白的紗裙、下午茶的用具和木質(zhì)的桌子,讓人仿佛看見了一個莎士比亞時代的少女靠著窗讀書,好像《哈姆雷特》中的奧菲利婭就在眼前,撲閃著含淚的眼睛,訴說著她對哈姆雷特的真心。從日常的餐具到珠寶配飾,再到老式的黑膠唱片,陽光從貼了一層透明薄紙的窗戶穿過玻璃櫥窗,照在那一件件飽經(jīng)風霜卻依舊被好好珍藏的物品上,仿佛歲月為它們鍍上了一層金。
走過好幾個收藏間,我們才看到在椅子上打盹的主人。她看到我們之后,熱情地起身為我們介紹這些物件的故事,還放起了唱片。她說很高興能給來自世界各地的顧客介紹自己的收藏,每一個新顧客都仿佛讓這些故事重新活了一次。遠處的莎士比亞故居里正在開始一場新的戲劇表演,而我們也有幸見證了這些物件的新生。
大概是歲月,使得牛津郡這座城市像一個經(jīng)歷過所有喜怒哀樂之后歸于平靜的老人,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街頭,都可以為你講一個故事、唱一首歌。
牛津大學(xué)里的人如同整座城市一樣從容,總是拿著一把長柄雨傘,緩緩地走在路上。如果你去問路,他一定會停下來,把地圖上會經(jīng)過的路名和能走的幾條路全部告訴你。牛津人的從容大概在街頭藝術(shù)家身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在牛津大學(xué)基布爾學(xué)院的后面有一個街頭藝術(shù)家,他總是在晚上八九點坐在十字路口雕塑的臺階上彈吉他。英國的夏天白晝格外長,正是落日時刻,光束投到教堂棕黃色的墻上,投到街頭藝術(shù)家的吉他上,和琴弦一起拂過每個路人的側(cè)臉。旁邊的老人站起身來,向街頭藝術(shù)家的吉他盒子里放了幾英鎊,隨意而又從容地消失在爵士和橘黃色陽光混合著的路口。
有一次,我和朋友去逛博姿百貨的時候下了雨,就在我們提了一大堆東西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了一個老人,是街頭藝術(shù)家。老人穿著雨衣坐在街道邊的臺階上,正在修吉他弦。朋友進了一家鞋店,我站在街對面看著那個老人。雨下得不算小,刮起了風,人們從老人身邊打著傘匆匆經(jīng)過,老人則用手把頭上的透明雨衣帽子向前移了移,為他的吉他遮擋雨滴。
等朋友逛完鞋店出來的時候,老人已經(jīng)修好了吉他弦,得意地笑著拍了拍吉他,然后起身在旁邊放煙蒂的垃圾桶里不斷翻找。有幾只鴿子靠近他,他順手把剛剛和煙蒂一起找來的面包掰碎分給了那些鴿子,然后滿足地叼著煙,彈起了吉他。之前在意大利,我也看見過一個流浪的女人,將自己在垃圾桶里翻出來的食物分給廣場上的鴿子,然后坐在一旁很認真地編辮子。那時候我還很小,只覺得很感動,卻不懂為什么。現(xiàn)在突然明白,我感動的是一個居無定所的人依舊沒有對生活充滿怨恨,甚至比一些人,至少比我,更懂得生活。
我和朋友漸漸走遠了,雨簾后面吉他聲和歌聲越來越模糊?;氐剿奚岷?,我把起床的鬧鐘調(diào)后了半個小時,在窗沿上擺了一朵小花,希望那個彈吉他的老人可以一直彈下去,希望自己可以像整個牛津郡一樣把所有美好瞬間珍藏,希望自己淡定從容,卻不忘掉熾熱,即便到了80歲,依舊不會忘記童年時的信仰,希望每個人即使經(jīng)歷了再多苦難依舊可以常常熱淚盈眶。
黎明,朝暾初升,將天際染成一片如血的殷紅。在回程的飛機上,我們俯瞰著承載和聯(lián)結(jié)千百萬生命與靈魂的廣袤富饒的大陸及蔚藍平靜的瀚海,卻像是俯瞰著世界上源遠流長的遠古文明,俯瞰著千百萬人蘸著未干的鮮血凝成的墨而譜寫成的壯麗史詩,俯瞰著在一輪朝陽下曲折探索的漫漫征程,俯瞰著一片光明大好的燦爛未來。
(作者系山東大學(xué)威海校區(qū)2018級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