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林
劉老師的指尖有一條河,她能寫“水字”,在黑板上寫,寫單詞,寫生字,寫各式各樣的方程式……
我采訪過一位剛從國外回來的少年,他除了聰明好學(xué)之外,還有非凡的記憶力。哪怕再復(fù)雜的方程式,再沒有規(guī)律的一串?dāng)?shù)字,只要瞟上一眼,立刻就能記在心里,而且經(jīng)久不忘。正因為這,他一舉奪得了在紐約舉行的世界少年數(shù)學(xué)比賽第一名。
我把話筒伸到他面前時,他微微一笑,說沒什么,這點本領(lǐng)是他的老師教給他的。
他向我講起一個動人的故事。
他的老家在皖南的一座大山溝里,他從小就在山里的一座小學(xué)讀書。那學(xué)校真窮,窮得連窗戶都沒有。冬天,同學(xué)們就坐在冷風(fēng)颼颼的教室里聽老師講課。
老師姓劉,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姑娘,師范一畢業(yè),她就主動要求到這里來工作。她把僅有的一點工資給同學(xué)們買了課本,給交不起學(xué)費的同學(xué)交了學(xué)費。有時學(xué)校連粉筆都買不起,劉老師也不在意,就在講臺邊放上一個小茶杯,用手蘸著水在黑板上寫,寫單詞,寫生字,寫各式各樣的方程式。
劉老師要求同學(xué)們把黑板上的“水字”默記在心里,越快越好,因為教室沒窗戶,風(fēng)吹進來,黑板上的水眨眼就干,那些“水字”也就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學(xué)們理解老師,以最快的速度把黑板上的字全都默記在心間。
天長日久,劉老師培養(yǎng)出的學(xué)生個個都具有超人的記憶力。
那位同學(xué)還列舉了他的好幾位同班同學(xué),有的考進了國防科技大學(xué),有的考入了北京大學(xué),還有的已成為世人矚目的小博士。
一種職業(yè)的敏感提醒我,那位女老師是個絕妙的新聞人物,可不能放過她?;氐诫娨暸_,我向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三天后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進大山,來到那座沒有窗戶的小學(xué)校。
劉老師正在上課。這是上午最后一節(jié),我沒敢打攪,只是站在后面的窗外靜靜地聽。
劉老師個子不高,身材苗條,站在講臺上,真好像是一棵精致別樣的小白樺樹,修長、俊美。她神彩飛揚地講著,講著,不時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寫著。令我驚奇的是,今天,她一口氣竟寫了那么多,并沒有把指頭放在杯子里蘸一下,就那么寫呀,寫呀——我瞪大眼細(xì)瞅,發(fā)現(xiàn)從她的指尖上正源源不斷地流出一條水線,那線流到黑板上,化成了形態(tài)不一的阿拉伯字母和符號,秀美、流暢。
奇怪,那指頭上的水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難道她心中蘊藏著一片波光浩淼的湖泊?
下課鈴響了,同學(xué)們被我們的攝像機吸引住了,呼拉一下圍了上來。
說明來意,劉老師笑著說:“有什么好拍的呢——”她將我們領(lǐng)進她住的小屋。
我們開門見山地問起她用指頭寫字的事,她兩手一攤,苦笑著說:“沒辦法,是被逼出來的。”
她記得好像是兩年前的一天,粉筆用完了,就用粉筆頭寫。粉筆頭也用完了,她急得團團轉(zhuǎn),一眨眼,發(fā)現(xiàn)桌邊的一杯涼開水,就把手指伸進杯子里蘸著水寫。寫了一年下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連水也不用蘸了,指尖上竟源源不斷地流出了一道水線,隨便怎么寫也寫不完。
說到這,她把搭在額前的一縷頭發(fā)往后一擼,笑盈盈地說:“呵,光顧說話了,快,坐,坐呀!”她拎起暖瓶,晃了晃,瓶里空空的。她隔窗招呼一位同學(xué)快去打瓶開水來?;剡^頭又對我說,這一陣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喝水越來越多,每節(jié)課下來,非得喝一瓶不可,一天六節(jié)課得喝六大瓶。
我的心一怔,莫不是那六瓶水全部傾瀉到黑板上,化成了生動傳神的符號,流進了同學(xué)們的心田?
就在這間簡陋的小屋里,在那塊斑斑駁駁的黑板前,我們用攝像機記錄了劉老師教學(xué)、生活情況。
最后我們還采訪了幾個學(xué)生。他們都是大山里的孩子,有的連火車都沒見過,對于老師用指頭寫字的怪事反而覺得一點也不怪,認(rèn)為手指頭本來就是用來寫字的。粉筆用完了,當(dāng)然得用水,老是蘸,老是蘸,太麻煩,于是指頭尖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水來。
多么天真的孩子!他們哪能想到,這個天大的奇跡只要在電視屏幕上亮出來,將會引起多么大的轟動。
果不出所料,我們在“大寫真”欄目里將劉老師的故事播放之后,幾天內(nèi)收到成百上千封來信。電視臺的十幾部電話像發(fā)了瘋似的一天到晚響個不停,接了一個又來一個,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不少人還希望電視臺能提供劉老師的確切地址,他們真想去看望那位山村女教師。有家雜技團還提出想請劉老師出山,參加他們的演出,他們甚至連廣告詞都想好了,叫什么“指尖上流出一條河”。到時,請電視臺幫助播放,要多少錢照給。
我替劉老師謝絕了他們,說她是不可能出山的,因為她舍不得離開那些活潑可愛的孩子們。她要一走,誰來教他們?沒有粉筆,誰的指頭里能流出那么多濕漉漉的字來?
但我還是沒能擋得住那些熱心觀眾的期望。一個月后,我和一位老博士帶著觀眾那一顆顆真摯的心又一次走進了深山。
再次見到劉老師時她顯得一臉憂郁。無論我問什么,她都不想回答,問急了,她才沖了我一句:“你們不要再給我添亂了好不好!”她說當(dāng)電視衛(wèi)星把她的故事告訴全世界之后,日本一家大公司竟然派人來邀請她,說他們打算在大坂成立一個研究所,專門研究她的特異功能,說不定能從研究中找出解決世界河流缺水的難題。說到這,她大聲對我說:“請你通過電視告訴他們,我是喝多少水,才能寫出多少字。這是物質(zhì)不滅定律,你們當(dāng)記者的懂嗎!”
我愣愣地望著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隨我一道來的一位老博士站出來,說他這次來,是想請老師到省城研究所走一趟,他怕她拒絕,緊接著說“這可不是日本,是中國,要是真的研究出名堂——”他正想說“對個人,對國家都有好處”。劉老師打斷了他,說:“研究出來,讓你們拍電視,寫文章,賺稿費,對嗎?”
怎么這樣說話!我白了她一眼。真沒想到,一個山村女老教師竟然說出如此咄咄逼人的話來。
老博士真有磨勁,嘰嘰咕咕地做了半天工作,她才答應(yīng)跟他一起走。不過,她提出得等放農(nóng)忙假再去。誤了學(xué)生的功課,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令人費解的是,到了研究所,當(dāng)老博士把黑板搬到她面前時,她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老博士抓起她的手看了又看,指頭上很干燥,哪有流水的跡象。老博士想,可能是路上顛簸,使她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斷絕了指尖上的水源。他跑去跟所長商量了一陣,決定讓劉老師先到賓館住幾天,好好休養(yǎng)休養(yǎng)再說。
連住三天,沒有一點效果。劉老師可住不下去了,她想到山里的孩子,夢見他們坐在教室里眼巴巴地等著她。她提出要走,老博士再三挽留,她只好又留了三天,但那指頭仍然無動于衷。
老博士提出換根指頭試試,可所有的指頭都試過了,一根也不靈。
劉老師進城的消息不知怎么地讓其他幾家電視臺知道了,他們派出記者扛著機子屁顛屁顛地跑來。
就在劉老師覺得手指頭有點發(fā)濕準(zhǔn)備在研究所大廳進行現(xiàn)場表演的那天早上,樓道里、大廳中架滿了攝像機,就像國家開新聞發(fā)布會那樣熱鬧。
劉老師被如此盛大的場面弄得惶惶不安,她一緊張,鼻尖上竟冒出一片亮晶的小水珠。老博士生怕她身上的水從鼻尖上跑掉了,馬上發(fā)表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作為開幕詞,接著便請劉老師進行表演。
劉老師心里怦怦直跳,她也巴不得能馬上讓手指頭寫出字來,早點放她回去,孩子們怕早已望眼欲穿了。
可是,她辜負(fù)了老博士——不,辜負(fù)了所有在場觀眾的期望,無論她怎么用力,那指尖上一滴水也沒有。老博士急得手直搓,連忙遞上一杯水,希望劉老師喝下去,希望那水就像進入連通器一樣,通過任何一根指頭一個勁地往外冒。
急呀,急得劉老師心里像有無數(shù)螞蟻在心上爬。她咬著嘴唇僵持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胸口直朝上翻,一直翻到嗓子眼。她預(yù)感到來水了,可那水不往手指頭上滲,卻一股勁兒地往眼眶上涌。她伸手在眼眶里揩了一下,竟然揩出了一把眼淚。透過淚光瑩瑩的眼睛,她好像看見孩子們正站在村口等著她,大聲問她:“老師,你怎么才回來?”“老師,粉筆買來了嗎?”一個勒巴骨像搓衣板的孩子舉著一塊白石頭在說:“老師,你再也不用為粉筆犯愁啦!這石粉筆山里多得是,一輩子也用不完!”
劉老師再也忍不住,像孩子一樣“哇”地哭出聲來,那積滿胸中的苦水好似溢滿洪水的大江決口一樣,傾泄得那么猛烈、暢快。
老博士忙遞上一條毛巾讓劉老師揩揩淚,可那眼淚卻怎么揩也揩不完,擦不盡,還是不停地往外淌。
一位攝影師遞上一杯水讓劉老師喝,剛遞過去,被我一把奪過。我知道,喝下這杯水,那眼淚會流得歡暢,就再也別指望止住了。
劉老師的眼淚還在流,一邊流一邊向所有的人訴說著山里孩子讀書的艱難。西洼的柳娃爹剛斷氣,媽媽跟做生意的人跑了,他只得背著妹妹去念書;東坡的久剛牽著三只羊來上學(xué),羊在外頭吃草,他在教室里聽課;南川的狗剩買不起作業(yè)本,用他奶奶到城里拾破爛拾來的水泥袋訂成本子寫,翻一下,滿屋子灰,嗆得同學(xué)們直咳嗽——至于她用手指頭寫字,那又算什么呢?
記者們爭先恐后地問她,為什么指尖上能滲出水來?她大聲說:“反正水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讓它往哪流就往哪流?!彼嬖V大家,她想讓它變成粉筆,那水就流到了黑板上成了字?,F(xiàn)在心里好難受,老想哭,那水就化成眼淚從眼里嘩嘩往外淌。
啊,我明白了,是一顆真摯的愛心在驅(qū)動著她那占身體一大半的水分,讓它們按主人的思維去流淌,去渲泄。
老師的胸中,果真蘊藏著一個神奇的湖泊,那是怎樣的一片水面啊,一定比大海還寬廣,比長江還要深邃!
在老師“愛”的指尖徜徉,那是怎樣一種風(fēng)景?
同學(xué)們,讓我們帶著對“愛”的信仰,駛向下一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