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剛
1919年2月,胡適的《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上卷)出版,轟動當(dāng)時的學(xué)術(shù)界,不過兩個月,該書就被再版加印。雖然,這部書在當(dāng)下評價不如其弟子輩的馮友蘭的《中國哲學(xué)史》,但在當(dāng)時,卻是一個領(lǐng)路人式的創(chuàng)舉,一如胡適對白話文的推廣。陳衡哲就是力挺胡適推動白話文的人之一。他們是學(xué)術(shù)摯友,也許,兩人之間還有那么一點心動。
不能說的秘密
1948年,胡適離開北平。他先從北平飛往南京,接著又從南京乘車來到上海。任鴻雋與陳衡哲夫婦兩人當(dāng)時就住在上海。當(dāng)時,陳衡哲與楊絳、錢鍾書夫婦來往密切。據(jù)楊絳回憶:
胡適那年到上海來,人沒到,任家客廳里已掛上了胡適的近照。照片放得很大,還配著鏡框,胡適二字的旁邊還豎著一道杠杠(名字的符號)。陳衡哲帶三分惱火對我說:“有人索性打電話來問我,適之到了沒有?!?/p>
緊接著,楊絳評價道:
問的人確也有點唐突。她(陳衡哲)的心情,我能領(lǐng)會。我不說她“其實乃深喜之”,要是這么說,就太簡單了。
問的人似乎知道胡適來上海必先去見陳衡哲,唐突問之。陳衡哲“三分惱火”的反應(yīng)與“其實深喜之”的矛盾頗耐人尋味。
見到胡適之后,陳衡哲還給他推薦了楊絳的劇本,胡適看過之后,覺得楊絳寫得不錯,很想見見楊絳,于是,在陳衡哲的安排下,胡適就在她家中見到了楊絳與錢鍾書。據(jù)楊絳回憶,他們“很自在地把坐椅挪近沙發(fā),圍坐一處,很親近地談天說地”。
他們談話的背后,則有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抉擇。而在親密老友家的這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談?wù)撝校m說的話最多。也許,胡適知道這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了。據(jù)楊絳回憶:
當(dāng)時五個人代表三個家。我們家是打定主意留在國內(nèi)不走的。任、陳兩位傾向于不走,胡適卻是不便留下的。
盡管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但他們都心如明鏡。這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那天,胡適還有一個晚宴,主人家的汽車來接了,胡適要離開了。離開時的細(xì)節(jié)是耐人尋味的。據(jù)楊絳回憶:
胡適忙起身告辭,我們也都站起來送他,任先生和鍾書送他到門口,陳衡哲站起身又坐回沙發(fā)里,我就陪她坐著。我記得胡適一手拿著帽子,走近門口又折回來,走到擺著幾盤點心的桌子旁邊,帶幾分頑皮,用手指把一盤芝麻燒餅戳了一下,用地道的上海話說:“‘蟹殼黃也拿出來了?!闭f完,笑嘻嘻地一溜煙跑往門口,由任先生和鍾書送出門(門外就是樓梯)。
陳先生略有點兒不高興,對我說:“適之spoilt(寵壞)了,‘蟹殼黃也勿能吃了。”
我只笑笑,沒敢說什么。“蟹殼黃”又香又脆,做早點我很愛吃??墒亲鳛椴椟c確是不合適。誰吃這么大的一個芝麻燒餅?zāi)?!所以那盤燒餅保持原狀,誰都沒碰。不過我覺得胡適是臨走故意回來惹她一下。
“蟹殼黃”是一種帶芝麻的燒餅,是胡適老家安徽績溪的一種小吃。楊絳認(rèn)為“做茶點確不合適”,然而,陳衡哲專門把它擺了出來。胡適離開后又折回來“戳了一下”那盤芝麻燒餅,笑嘻嘻地跑開……這一切,楊絳都看在了眼里,只是都沒有說破。
楊絳(1911)與陳衡哲(1890)雖相差21歲,兩人卻像“忽然相逢的朋友”,“非常說得來,簡直無話不談”。胡適走了之后,陳衡哲向楊絳說了一個秘密。對此,楊絳回憶說:
有一件事,她(陳衡哲)欲說又止,又忍不住要說。她問我能不能守秘密。我說能。她想了想,笑著說,“連錢鍾書也不告訴,行嗎?”我斟酌了一番,說“可以”。她就告訴了我一件事。我回家,鍾書正在等我。我說,“陳衡哲今晚告訴我一件事,叫我連你也不告訴,我答應(yīng)她了?!辨R書很好,一句也沒問。
陳衡哲到底有什么秘密“欲說又止,又忍不住要說”,只說給楊絳,連錢鍾書都不能告訴呢?對這個秘密,楊絳文中用“因事隔多年而淡忘”搪塞過去了。倘容我做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我認(rèn)為陳衡哲跟楊絳訴說的極有可能就是她跟胡適的愛情。通觀楊絳這篇《懷念陳衡哲》的文章,雖然是懷念陳衡哲,但大量的篇幅寫的是1949年胡適離開前在上海與陳衡哲的最后一面。作為陳衡哲的“閨蜜”,旁觀者清的楊絳什么都懂。不過,她也跟當(dāng)事人一樣,將此事埋藏在了心底。
“我們?nèi)齻€朋友”
其實,早在留美時期,胡適與陳衡哲、任鴻雋就相識了。胡適常稱為“我們?nèi)齻€朋友”。
1917年4月7日,正在留美的胡適與任鴻雋去普濟(jì)布施村拜訪了陳衡哲。此前,胡適與她已經(jīng)有過數(shù)次書信往來。此時,陳衡哲抱定“獨身主義”,而胡適母親也已為他訂婚,未來的新娘是江冬秀。
此時的胡適,正在美國醞釀他的文學(xué)革命。胡先骕、梅光迪、甚至任鴻雋,幾乎所有的男性朋友都不甚支持他,只有陳衡哲支持他,從這一點來說,此時的陳衡哲,已經(jīng)是胡適的紅顏知己了。陳衡哲創(chuàng)作的《小雨點》,更是對胡適提倡白話文運(yùn)動的響應(yīng)。
1920年,陳衡哲與任鴻雋從美國歸來,兩人宣布訂婚。恰在此時,胡適的女兒出生,胡適為之取名“素菲”。陳衡哲的英文名字叫“莎菲”,素菲這個名字似襲用陳衡哲的名字。
此外,任鴻雋與陳衡哲回來之后,已經(jīng)“暴得大名”的胡適向北大校長蔡元培力薦陳衡哲。她由此也成為民國以來第一位大學(xué)女教授。這一時期,胡適、任鴻雋、陳衡哲“我們?nèi)齻€朋友”交往頻繁,胡適還陪同任鴻雋見了其未來的岳父岳母。
1920年9月16日,任鴻雋與陳衡哲結(jié)婚,證婚人是蔡元培,胡適允為作贊禮。結(jié)婚當(dāng)日,胡適還寫了“無后為大,著書最佳”的對聯(lián)戲謔他們。
戲謔歸戲謔,陳衡哲與任鴻雋結(jié)婚之后,很快就懷孕了。懷孕之后,不能上課的陳衡哲很是愧疚,1921年9月10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莎菲因孕不能上課,他很覺得羞愧,產(chǎn)后曾作一詩,辭意甚哀。莎菲婚后不久即以孕輟學(xué),確使許多人失望。此后推薦女子入大學(xué)教書,自更困難了。當(dāng)時我也怕此一層,故我贈他們的賀聯(lián)為“無后為大,著書最佳”八個字。但此事自是天然的一種缺陷,愧悔是無益的。
從這則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當(dāng)時女性在婦女解放運(yùn)動中的困境與尷尬。
此后不久,胡適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陳衡哲是最積極的撰稿人之一。1923年,陳衡哲寫了小說《洛綺思的問題》,并很快就交給了胡適。信中,陳衡哲一方面希望胡適提提建議,另一方面,她建議胡適也寫一篇類似的小說。
收到這封信之后,胡適很快回了信。信中,胡適談到他也很想寫一篇類似的小說,他想在這篇小說中加入一個康奈爾大學(xué)教授Crandall的故事。這是胡適留學(xué)時期聽聞的一個故事。
Crandall教授跟一個女子訂了婚,但還沒有結(jié)婚。在這期間,這個女子病了,因為病得厲害,她的眼睛瞎了。為不連累他,這個女子請求跟Crandall教授取消婚約,但被Crandall教授拒絕了,兩人如期舉行了婚禮,后來更生了很好的兒女。
關(guān)于《洛綺思的問題》,夏志清認(rèn)為,“這篇小說我認(rèn)為影射了陳、胡二人之間不尋常的關(guān)系,至少也透露了陳自己對胡的一番愛慕”(《胡適雜憶》序二)。胡適的這個故事,似乎也意味深長。在我看來,胡適自比Crandall教授,而那個瞎眼的女子似有隱喻他的小腳太太江冬秀的味道。當(dāng)胡適在小說中看懂了陳衡哲的意思之后,他用這樣一個故事來表達(dá)他必須信守母親為他所定的婚約的承諾。
就是在當(dāng)時,也有人懷疑胡適與陳衡哲有愛情,胡適則專門寫文章辟謠,以正視聽。他們依然是“我們?nèi)齻€朋友”。
到了1930年代,胡陳兩家來往更加密切。他們一起去秘魔崖,一起去南京的豁蒙樓,一起去參觀中山陵。不過,隨著1935年任鴻雋被任命為四川大學(xué)校長,陳衡哲與任鴻雋去了四川之后,兩人見面的機(jī)會就少了。這一時期,陳衡哲在胡適主編的《獨立評論》上寫了不少批評四川軍閥的文字,引起許多四川人的不滿。在這種情形下,任鴻雋決心辭職。胡適知曉后,覺得不妥,勸說任鴻雋不要辭職。結(jié)果胡適成功說服了任鴻雋,卻怎么也說服不了陳衡哲。當(dāng)年,任鴻雋跟陳衡哲相戀時,任鴻雋曾跟她說:“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xié)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fēng),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yǎng)一位天才女子?!弊罱K,為了陳衡哲,任鴻雋放棄了四川大學(xué)校長的職位。
1937年,隨著七七事變的爆發(fā),胡適赴美,之后更是擔(dān)任駐美大使一職。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天各一方,偶有書信往還。
抗戰(zhàn)勝利之后,胡適成為北大校長。但他直到1946年7月才真正回到國內(nèi)。這一時期的胡適,社會聲望達(dá)到了人生中的巔峰,忙得不可開交,再也沒有多少時間跟陳衡哲游山玩水了。
什么是愛?男人與女人對愛的理解似乎不太相同,對此,胡適與陳衡哲就有很大分歧。1931年1月5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與莎菲談,她說Love(愛)是人生唯一的事;我說Love只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許多活動的一種而已。她說:“這是因為你是男子?!?/p>
也許,對女子而言,愛情是高蹈的,是人生唯一的事,哪怕深埋心底。
也許,愛情對胡適來說,只是人生中眾多事情中的一件,除此之外還有其它。胡適、陳衡哲、任鴻雋,相互成全,“我們?nèi)齻€朋友”堪稱一段佳話,他們維持了很好的友情,唯獨沉默了愛情。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