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 Patchett
塔維婭的父親去世后,我開始考慮把我們的房子好好收拾一下。塔維婭和我從小就認識,在之后的青年、中年和每況愈下的這些年里,也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塔維婭是在納什維爾(Nashville)喬治城(Georgetown)公寓的24-S室里長大的。她的父親肯特在20世紀70年代離婚后就搬到了那里,并且常住下來。這些年來,我們親眼見證了他個人形象更迭交替的每一個階段:遠洋船長版肯特(海軍藍的水手大衣、絡(luò)腮胡子、煙斗),夜店真命天子版肯特(紫色系),華爾街大亨戈頓· 蓋柯(Gordon Gekko )版肯特(阿瑪尼西服套裝、袖扣、領(lǐng)帶夾),簡·方達(JaneFonda)版肯特(運動服和搭配的運動鞋),鄉(xiāng)下牛仔版肯特(15雙定制的靴子),而他最后一版的形象更是超越了之前各版——宇宙修士版肯特(寬松全棉襯衫、全棉抽繩褲子——因為他胖了)。
他進化過程中的每個新階段都會產(chǎn)生新的興趣愛好:新的藝術(shù)品、新的烹飪用具、新的讀物、新的浴室瓷磚??咸厥枪⒏咧械膽騽〗處?,早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來臨之前,他就靠著當教師拿到的薪水,在家里從全世界買東西——雕刻成骷髏頭的念珠、各種各樣的佛像與他那些木雕圣人像[穿著黑色法袍的畢奧神父(Padre Pio),跟5歲小孩一樣高]混雜在一起。他把購買時的小票和真品證書連同手寫的禱文一起塑封之后歸檔,放進帶拉鏈的小錢包里。
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24-S室,就像塔維婭經(jīng)常來我家一樣,我們是在彼此的家里長大的。我們知道彼此家食品儲藏室里都有什么東西,也知道彼此使用的洗發(fā)水的功效。而且,盡管我家的地方大得多(畢竟是一棟獨立的房屋),但是卡斯卡特(Cathcart )家族——包括肯特、塔維婭和塔維婭的姐姐特蕾澤(Therese)——的領(lǐng)地所擁有的輝煌壯麗和異國情調(diào)遠遠超出大多數(shù)教會學(xué)校女生的見識。她家里整天點著蠟燭。肯特臥室的步入式衣櫥被改造成了一個用來冥想和祈禱的神龕。一個碟子大小、看起來像不明飛行物的圓形有支架的機器從廚房的操作臺上噴出一團團的霧。餐廳的椅子是春綠色的,椅背上的浮雕是巴黎地鐵的符號——充分表明新藝術(shù)潮流(Art Nouveau )在納什維爾也得到了蓬勃發(fā)展??咸亟o那些椅子重新鑲上了粉紅色的人造革皮面。狹小的客廳兩端各自放了一面巨大的鏡子(8英尺高,6英尺寬,鏡框頂端還有金色的寶塔),塔維婭和我曾經(jīng)站在這兩塊面對面放置的鏡子中間,度過了許多快樂的童年時光。我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把手臂抬起又放下,我們是無數(shù)只小天鵝里的兩只。
女兒們長大離開家之后,肯特收集了大量中國西藏頌缽,全都堆放在曾經(jīng)屬于特蕾澤的房間里,每一只缽都有自己的底座,每一個底座上都放著一個印度絲綢縫制的蒲團。他每天都會敲擊這些缽,側(cè)著身子從它們中間走過。塔維婭從肯塔基州回來探親時都會住在我家,因為24-S室已經(jīng)沒有半點兒地方給她了。
“想想看,如果他手里有錢,他還能干出什么來?”我對她說。我們正站在肯特家逼仄的廚房里成箱堆放的格羅爾施泰納牌(Gerolsteiner )礦泉水旁邊。盡管家里空間一直有限,肯特仍然堅持成批采購。那是2020年4月,他去世后沒幾天,我們非常想念他。餐具柜的抽屜還沒有打開;衣柜上方那些已經(jīng)不堪重負的置物架也還沒人動過。但是塔維婭和特蕾澤已經(jīng)找出了三十多個接線板。永遠把自己當成導(dǎo)演的肯特將每個房間都視為一個舞臺,燈光只是他的眾多才華之一。
塔維婭給我看一幅畫,畫的是一位騎著白色公牛的印度神明,他藍色的四肢朝各個方向伸展出去,肯特在遺囑里把這幅畫留給了我。
“我不想顯得自己不懂感恩?!蔽艺J真看過這幅畫之后說,但是這種東西的關(guān)鍵問題在于有沒有地方掛。
肯特的遺囑非常具體:奧克萊(All-Clad)牌14英寸有蓋煎鍋給塔維婭;大堆的各種燈泡給特蕾澤;藍色羊毛毯給塔維婭;中型除濕機給特蕾澤。遺產(chǎn)清單連綿不絕:藝術(shù)品、文物、家居用品等等。由于塔維婭和特蕾澤除了拿走幾件紀念品之外都沒有多余的地方存放這些東西,她們決定把繼承的大部分遺產(chǎn)都賣掉然后平分收入。我把那位藍色的神明也放進了待售物品中。
“那你拿點兒別的吧,”塔維婭說,“他希望你能留下一些有意義的東西。”
24-S室變成了一個考古挖掘遺址,兩姐妹在那里用小鋤頭一點點兒地挖掘著往事。
最后,我拿了一個用銀色餐巾架支起來的藍色石英蛋。我給我合營書店的員工拿了一箱配有花生醬的蘭斯奶酪餅干和一大堆Gin Gin's姜糖。我自己還要了6盒蔬菜高湯。
那個夏天里,塔維婭每周末從路易斯維爾開車南下和姐姐一起進行清理工作。我也不斷回到24-S室去和朋友見面,并且看著一個曾經(jīng)塑造過我的世界逐漸關(guān)閉?!八钪臅r候給一切都賦予了魔力,”有一天,特蕾澤傷心地說,“現(xiàn)在,只剩下一堆雜物?!边z產(chǎn)出售前,很多朋友和熟人過來,想先挑走他們想擁有的物品。我買下了小時候一直掛在塔維婭房間里的一幅畫,畫里有一座飄浮的房子,那是我這輩子愛上的第一幅畫。我買下了那些綠色粉色搭配的餐椅,并且送給了我的媽媽。當塔維婭知道以后她仍然可以到這些椅子的新家并仍然可以坐在上面的時候,她非常欣慰。
24-S室被挖掘得越深,出土的東西就越多。24-S室變成了一個考古挖掘遺址,和喬治城公寓的其他公寓完全隔絕,只有兩姐妹在那里用小鋤頭一點點兒地挖掘著往事。
一個人是怎么弄來這么多延長電線、電池和念珠的?
塔維婭和我手拉著手站在停車場上,默默發(fā)誓:我們絕不會這樣對待任何人。我們絕對不會把自己人生的遺物留給別人去整理,而且無論如何,那個神秘的整理者會是誰呢?我的繼女們?她的侄女?我們兩人都沒有自己的孩子。我們可以假設(shè)我們的丈夫們會把我們留下的東西整理好嗎?根據(jù)精算表顯示,我們應(yīng)該會活得比他們更長。
塔維婭的父親在她和我都是56歲時去世。如果是在其他任何時期,我們或許還能再享受幾年人生,忽略我們早晚也會死去這個事實,但是全球疫情讓我們不能再無動于衷并處之泰然。我把肯特的石英蛋和餐巾架放在我家里辦公室的窗臺上,在那里它的藍色消退,并莫名呈現(xiàn)出一種溫暖的橙色光暈——那是肯特最喜歡的顏色。每天我都看著它,思考著所有要完成的工作。
我的朋友瑞克(Rick)是個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就住在我家附近。幾乎每天早上出門遛狗的時候我們都會偶遇。他最近一直在勸說我去看一看這條街盡頭那座要出售的房子?!叭タ匆谎郯桑彼f,“你肯定會喜歡的?!蔽也幌霌Q房子,但是,肯特去世幾個月之后,他的遺產(chǎn)還沒清理干凈,或許搬家可以讓我強迫自己去清理我家衣柜里那些打包在箱子里的東西。
走在街上去看那座我們每天都路過的房子時,我和我丈夫卡爾(Karl )都認定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改變,所以當我們發(fā)現(xiàn)那座房子還不如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討人喜歡時,幾乎感到失望。
“我在想,如果咱們只是假裝要搬家,”那天吃晚飯時我對卡爾說,“可能嗎?把家里的所有東西清理一遍,但還住在這兒?”
我本來可以說:“我在想,如果咱們只是假裝已經(jīng)死了?!钡蔷蜁l(fā)截然不同的腦補場景。我們能不能至少有所準備?那不正是肯特沒有做到的嗎?把想象自己的死亡作為他靈修的一部分,環(huán)視24-S室的一切,想象著沒有他的世界。
卡爾已經(jīng)在我們的房子里住了25年,我在這里也住了16年——比我在其他任何地方住的時間都長,而且長出10年以上。我們婚姻中趣味相投的地方是都喜歡整潔??柮摰粑鞣馓缀髸苯訏炱饋?,我臨睡前一定會把廚房的操作臺擦干凈。來我家留宿的客人們源源不斷,他們都評價我家的居住環(huán)境非常寧靜,我告訴他們,秘訣就是沒有太多東西。
但是我們有很多東西。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久而久之,那些衣柜和抽屜里都放滿了一些我們從沒碰過的東西,甚至很多情況下我們完全忘記了擁有這些東西??栒f他很愿意來一次深度發(fā)掘。他在家工作,我的旅行計劃也都停止了。如果我們真的要做這件事,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我確實感到難過,但是時間不長,隨后取而代之的感覺是輕松。
我從容易上手也非常熟悉的廚房開始,我坐在地上,方便先整理最底層的櫥柜。塑料湯盒很容易——我攢了太多這類盒子。有時候,我買了新的面包盤之后也沒把舊的扔掉。我有4個濾鍋。我逐一把每個柜子里的東西都清出來,評估、分類、擦拭、更換。我把不想要或者不需要的東西都丟進洗衣籃,然后把這些廢物拿到地下室。我決定要等到我們把整棟房子都清理完之后,再找地方處理我們要丟棄的東西。這是我從工作中學(xué)到的經(jīng)驗:寫作與編輯必須分開,如果你想同時進行,你就永遠完不成進度。我不會停下手頭的事情去想象誰對我15年前買下但一次都沒有端上桌子的綠色方形大餐盤感興趣。
最讓我吃驚的并不是我擁有的東西,而是它們帶給我的感受:因為擁有7個沙拉碗而產(chǎn)生的意外的羞恥感,從未好好使用過媽媽送給我的電動榨汁機的負罪感,還有,最奇怪的是,我把這些無生命物體都擬人化了——這些印著山雀圖案的塑料盤子如果意識到它們即將被送去地下室,會作何感想?仿佛我的手指觸碰到了自己靈魂中一些意料不到的結(jié)節(jié)。天啊,這是怎么回事?
我很愿意悠閑懶散地聊一聊我窗外那些正在啄著磚塊的真正的山雀,但是這種對餐具油然而生的同情心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擺脫掉這些想法,重新把洗衣籃裝滿,往樓下走去,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人性的常態(tài),還是一種只有小說家才會患上的疾病。讓那些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人物鮮活起來是一項經(jīng)過長期訓(xùn)練的技能,就像一個口技師有能力把他的聲音賦予手上的襪子布偶一樣,技藝爐火純青的口技師最后甚至能優(yōu)秀到手上不套襪子也能讓人相信是布偶在說話,是一條空空的襪子躺在洗衣籃里唱著《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當然,這或許并非全人類或者所有作家的難題,而只是我個人遇到的難題,但我對此表示懷疑。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遇到這類難題,那么清理廚房的人肯定比現(xiàn)在多得多。
為了以積極的態(tài)度結(jié)束第一天的工作,我努力打開了一個塞著35條洗碗巾的抽屜。那些洗碗巾都非常漂亮,很多都從來沒用過,上面印著小狗、小鳥、考拉熊和田納西州風(fēng)光的圖案,我覺得留下10條就足夠了。我把它們都洗凈、疊好,然后把多余的洗碗巾拿到了地下室。打開抽屜收拾完再關(guān)上的安逸感讓我陶醉。
這還只是熱身環(huán)節(jié)的伸展運動。
第二天晚飯后,我拖過一把梯子去整理上層的櫥柜。柜子最頂層放著一打水晶蝕刻的細長形香檳酒杯,柜子太高了,我勉強才能把這些杯子取下來。竟然有12只!都是我在30歲到40歲期間一只一只陸續(xù)收集的。有些是自己買的,有些是別人送的,有一只薄紙包著的酒杯是我的生日禮物,仿佛我做了整整10年的新娘,卻沒有嫁給任何人。我是不是曾經(jīng)認為有朝一日會有12個人在我家里想要開香檳?
這些香檳杯的一切都讓我沮喪:它們的數(shù)量、它們令人發(fā)指的長度,還有它們這么多年一直在櫥柜里等著我舉辦一次酒會的期望。(看,我又犯了老毛病:香檳杯們在等待。我讓這些香檳杯失望了,因為我沒能夠舉辦酒會,好讓它們的存在有正當?shù)睦碛伞#┑銠壉€不是全部。我在往下一格的架子上那一堆葡萄酒杯的后面發(fā)現(xiàn)了4只沃特福德(Waterford )的白蘭地杯。高中時我跟父母要過白蘭地杯,然后就會以每年一個的頻率收到它們。我還發(fā)現(xiàn)了6只小小的利口酒杯和一套白色的濃縮咖啡杯,附有圣餐餅干那么厚的咖啡碟。那套濃縮咖啡杯還放在原來的包裝紙盒里,盒子的一角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啃掉了。我從來沒做過濃縮咖啡,因為我實際上并不喜歡濃縮咖啡。
“爸爸每年改變形象是為了孩子們,”塔維婭跟我說過,“孩子們”是肯特對學(xué)生們的稱呼。“他們非常喜歡,他們總是期待著看到他接下來會變成誰?!?/p>
那么我接下去會變成誰呢?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杰伊·蓋茨比(Jay Gatsby)?我會站在噴泉里喝香檳嗎?我會在一段戀情結(jié)束后把白蘭地杯扔進壁爐嗎?我把高低各異大小不一的酒杯們放進洗衣籃,用毯子當作隔層。我把它們放在地下室熱水器附近的水泥地面上,組建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又毫無用處的戰(zhàn)營。
年輕時我錯誤地估計了成長的必要工具,抑或是錯誤地估計了自己長大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我的靈感來源是伊迪絲· 華頓(Edith Wharton)的小說和莫爾昌特·伊沃里(Merchant Ivory)公司出品的電影,是我最好朋友的父親。
我沒猜中自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但正因為此,我記錄下了成長過程中各個階段的自己,我是一個有著奇怪夢想的奇怪小孩,因為不僅是玻璃杯——我還買過餐具。在我8歲,我姐姐海瑟(Heather )11歲那年,我們和繼父一起遭遇了一次車禍。我們每個人都收到了一筆保險賠付——我拿到了5000美元,她拿到了1萬美元,因為她的傷勢比我的嚴重2倍。付過律師費之后剩下的錢被存入了一個低息信托基金,等我們年滿18歲時就可以取出來。海瑟拿到她那筆錢的時候,我也向法庭要求拿到我的那筆錢。我告訴律師,白銀的價格一直在不停上漲,如果我還要等上3年半,那我就永遠都買不起那些餐具了。
法官把錢給了我,可能是他覺得應(yīng)該盡快擺脫這個上來就跟你談?wù)摪足y市場的14歲小孩。我買了8套餐具,還有餐盤,上面都有戈爾漢姆(Gorham )的香蒂莉(Chantilly)花紋。我買了色拉叉,因為我認為它們不可或缺,但我沒買奶油濃湯勺,因為我覺得它們并非不可或缺。我用剩下的錢買了5枚沉甸甸的南非克魯格金幣(SouthAfrican Krugerrand),把它們藏在玩具屋的冰箱里——那個玩具屋如今還在我的臥室里擺著——兩年后賣掉,賺了一筆錢。
“你想要的東西都可以留著,”我對卡爾說,“我不想讓你覺得因為我在斷舍離所以你就必須跟著處理你的東西?!?/p>
“我也在斷舍離?!彼谇謇碜约旱囊鹿瘛?/p>
在廚房吧臺下面一個隱藏式櫥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塑料箱,里面裝著銀托盤、銀花瓶和銀火鍋。還有很多餐具、碗,以及一套茶具和一個巧克力鍋。我不能說我已經(jīng)把它們忘了,但是大約15年前我把它們包好存放起來之后,這個箱子就再沒有被打開過。我把里面的東西在餐桌上攤開,這些東西都是卡爾的,和我的玻璃杯一樣,屬于婚前財產(chǎn)。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給一個盤子蓋上蓋子?!霸蹅儼堰@些都處理掉吧。”他說。
“你不想留下幾件嗎?”
“要是10年前,我或許會說好的。”他說。
我等他說出這句話的后半截,但他再也沒說。卡爾開始把那些銀器放回箱子里,沒有絲毫留戀之情。我擔心他以后會后悔并為此責怪我。我也把這個擔心告訴了他,但他說我瘋了,我確實瘋得越來越明顯了。箱子裝滿了銀器之后就像是海盜的寶箱一樣沉,我倆一起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它搬到了地下室。然后他打電話給他診所的護士萊斯利(Leslie ),一直以來都是她憑借良好的判斷力和愉快的心情引導(dǎo)他度過漫長而艱苦的工作日,他邀請她和她女兒一起過來看看有什么能用到的。
幸好我忍住了沒有說出“我們要等等”這句話。因為這是卡爾最喜歡并且絕對等不了的環(huán)節(jié):他一定要把這些東西給出去。我第一次見到卡爾的時候,他就要把他的小汽車給我。
一個小時之后,萊斯利和她的女兒還有我倆一起來到地下室。萊斯利剛下班,還穿著護士服。她的女兒凱莉(Kerrie )也是個護士,腳踩登山?jīng)鲂?,身上穿的似乎也是登山服。她最近剛從科羅拉多棧道(ColoradoTrail )徒步回來——從丹佛(Denver )到杜蘭戈(Durango )——全程五百英里都是她獨自走下來的。她在途中感染了新冠病毒,還在帳篷里等候了一段時間。
“她剛剛訂了婚?!比R斯利告訴我。凱莉笑了。
“那這里一定有你能用到的?!笨栒f。
萊斯利大笑著告訴我們,她女兒的全部家當仍然是一臺車就能裝下。
我相信。凱莉是陽光和新鮮空氣的化身,她唯一的裝飾品是一頭龐大壯觀的鬈發(fā)。顯然,她選擇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成年生活。我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在水泥地上擺放的玻璃杯和瓷杯之間走來走去。她拿起一個超大號香檳杯,并且舉到眼前。“這些東西你真的不想要了?”她問。
我告訴她,我一件都不想要了。我沒有告訴她的是,她也不應(yīng)該想要。
她拿走了香檳杯,拿走了白蘭地杯,拿走了那套小型咖啡杯,但是沒拿濃縮咖啡杯。她拿走了那一摞玻璃盤子,也拿走了那堆這些年里像兔子一樣越生越多、大小不一也不成套的葡萄酒杯。每當她似乎已經(jīng)沒什么可挑的時候,卡爾就會撿起另一件東西遞給她。她收下了一些銀餐盤,還有那個綠色方形大餐盤。每一次拿走之前,她都會再問我一遍,“你確定?”
我含混著表示了確定,但也并非特別誠懇。事實上,我覺得非常惡心——不是因為我會想念這些物件,而是因為我在以某種方式欺騙她。我是在把我的負擔轉(zhuǎn)加給一個毫無戒備的靈魂,這樣我就可以延續(xù)自己曾經(jīng)真心相信過的成年人生的謊言。她和她的母親小心地用洗碗布把香檳杯都包起來的時候,我腦中浮現(xiàn)出它們被她綁在背包后面的場景。她們打包完之后,我?guī)椭齻儼堰@一堆東西搬到車上。她們站在午后的陽光里,一直在不停地感謝我,說她們不敢相信,這么多漂亮的東西。
我把我的負擔都卸到地下室的地面上,凱莉把它們帶走了,至少帶走了很大一部分。房子里還有太多東西要整理。
“別難過,”看著她們把車子倒出車道,卡爾說,“如果我們沒給她,她也會在婚禮的送禮清單上寫出來的?!?/p>
我確實感到難過,但是時間不長,隨后取而代之的感覺是輕松。
這就是實踐的過程:我開始處理我的財產(chǎn),至少是那些沒有用的財產(chǎn),因為財產(chǎn)擋在我和死亡之間。它們并不能保護我免于死亡,但它們在我的認知中制造出某種障礙,就像是一層層的泡沫包裝,因此我所思考的并不是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以及此時此地的美好,而是我收集的那一大堆閃閃發(fā)亮的小飾物。我已經(jīng)開始了挖掘它們的旅程。
那天傍晚,卡爾給他的兒子和兒媳打了電話,他們過來挑了挑地下室里的東西。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他們同意拿走一個耐熱玻璃量杯和一個種植球莖植物的花盆。第二天早上,卡爾的女兒來拿走了茶杯、攪拌機和剩下的一些銀器。她是那種隨便哪個星期二就無緣無故地舉辦大型派對的女人。她高興極了,我也為她高興。一切變化都來得那么快。確保讓合適的人得到合適的東西已經(jīng)不再是重點,重點是那些東西都沒了。
一夜又一夜,我都會重新開始打開一個衣柜或者抽屜。洗衣房里那瓶一加侖裝的“頑漬消(Tuff Stuff)”濃縮家用清潔劑讓人格外沮喪,那是10年前我從一個上門推銷的俄羅斯小孩那兒買的。當時他看出來我準備拒絕,于是擰開瓶蓋直接喝下一大口?!皼]有毒,”他伸手抹著嘴角說道,“你要不要試試?”我發(fā)現(xiàn)了6瓶在2010年前已經(jīng)過期的驅(qū)蟲劑,一瓶早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塊的大猩猩牌家用膠水,還有早已去世的狗寶貝的項圈和碗。洗衣房是一切走向死亡的地方。
每張桌子都有個抽屜,每個抽屜都有個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沒有意思。我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搜尋它們,我在使用手冊、遙控器和花卉肥料包里仔細翻找。我找到了燒過的蠟燭頭、競選徽章、五分硬幣、數(shù)量驚人的鉛筆,還有兩個人一輩子都用不完的很多副撲克牌。我把曲別針收集到一起,把橡皮筋團成一個球,扔掉了其余的東西。
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扔掉那些美麗的東西——結(jié)婚紀念日時我送給卡爾的黃銅鳥籠,里面有一只機械控制的小鳥可以唱歌;掛在前廳里的那幅小黑狗的畫。我也不擔心我們用過的東西——客廳里的綠色沙發(fā)、桌子和椅子等等。如果卡爾和我明天就消失,也會有人想擁有這一切。我想擁有這一切。我不是個苦行者,盡管我這樣說有些遺憾——因為我畢竟是在慈悲修女會長大的,還上了12年的天主教學(xué)校。(喜歡世俗物品的肯特早年也曾經(jīng)在客西馬尼的特拉普修道院學(xué)習(xí)過。)
我的目標絕沒有發(fā)誓“安貧樂道”那么偉大,然而我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自己的小目標也足夠困難。我關(guān)了一樓的燈,上樓去了。
我整理的區(qū)域離我休息和工作的地方越近,我的決定就越復(fù)雜。我在一個三明治密封袋大小的拉鏈包里找到了外婆曾經(jīng)用來搭配服裝的各種首飾,所有丟失的珠子和壞掉的搭扣都在,回憶幾乎將我淹沒。我不記得她戴過其中任何一件,但她喜歡不時地把它們拿出來整理,她也允許我和姐姐拿去玩兒。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廉價的項鏈、手鐲和可怕的夾耳式耳環(huán)一路陪伴她到了老年癡呆病房。她走后,我從她房間的床頭柜里把它翻了出來,不是因為我想要,而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把它留在原處。
最終我決定把它們都處理掉,因為一旦我也走了,世界上還會有誰能明白它們的含義?我留下了外婆的心形小吊墜,里面有我媽媽和外公的照片。我留下了那枚鑲著兩塊橢圓形綠色玻璃的戒指,那是她的哥哥羅伊(Roy)在她八年級畢業(yè)那年送給她的禮物。我留下了她細線一樣的結(jié)婚戒指,現(xiàn)在就戴在我的左手上。
我發(fā)現(xiàn)一些小東西隨著時間流逝變得重要的原因只不過是我把它們保存得太久:一位高中好友從日本買回來的一個小型搖擺木馬;13歲做牙齒矯正前從我嘴里拔掉的兩顆牙齒;一塊看起來像是大甲蟲的光滑的綠色石頭——我想不起來是從哪兒來的了。我把它們都扔了。我在家里辦公室壁柜最頂層的架子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亞歷山大夫人(Madame Alexander )”牌洋娃娃,它們被包好放進了同一個袋子。它們是那種所謂的時裝娃娃,意思是它們的衣服都很漂亮,而且只能看,不能拿著玩兒,可我好多年都抱著那個黑頭發(fā)的娃娃一起睡覺。它的襪子和鞋都沒有了,頭發(fā)亂蓬蓬的,襯裙全都歪了。我曾經(jīng)對它付出了全部的愛心。另一個娃娃是北歐的金發(fā)女孩,它完好如初,連草帽上的絲帶都還在,因為我根本不想要第二個娃娃。我只愛那個黑頭發(fā)的,到現(xiàn)在我還是愛它。那個金發(fā)的我只是欣賞而已。我已經(jīng)太多年沒有想起過這些娃娃了,但它們還在那兒,等待著?;蛟S,就像籃子里的襪子一樣,它們一直都在歌唱。
我能看到,即使是經(jīng)過童年時期漫長而黏膩的擁抱,又在袋子里度過了四十多年之后,兩個娃娃仍然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著美麗的光芒。我寫信給我的朋友桑迪(Sandy),還附上了照片,詢問她的孫子們是否想認識一下我童年時真正的朋友。她立刻回信說好。香檳杯、娃娃,還有牙齒,我感覺到周圍的空間開闊了。不幸的是,我最親的人也能感覺到這個空間的敞開。聽說我在斷舍離,我的媽媽給了我一大盒我在學(xué)校里寫的信和故事。她一直在默默地收集,而且,即使我退縮了(我并不想再看到那些故事),我同樣在斷舍離的姐姐仍然照舊給我丟過來同樣多的一堆我早年的作品。她們感覺到我的房子里有了空位,于是趕著來填空。
我姐姐的朋友梅根(Megan)和她8歲的女兒夏洛特(Charlotte)在我的工程臨近結(jié)束時來家里做客。梅根和夏洛特正在進行一次從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 )開車往返大煙山(the Great Smoky Mountain )的旅行,沿途遠足和露營。她們住在我姐姐那兒,海瑟帶她們來看我。那時,我地下室的東西只剩下一點點兒需要處理了。
“我跟夏洛特說了要帶她參觀你的浴室?!焙If。
“她很喜歡參觀別人的浴室?!泵犯f。
于是我們四個人一起上了樓。梅根經(jīng)過我辦公室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哇,夏洛特,”她說,“來看看這個,看看她這兒有什么?!?/p>
孩子走進我的辦公室,立刻用雙手緊緊捂住嘴巴以免叫出聲來。我打開了燈。她盯住我那臺很便宜的兄弟(Brother )牌電動打字機,是我用來打信封和便箋用的。
“你有一臺打字機!”夏洛特雀躍不已。
“她真正想要的是一臺手動打字機,”梅根說。“我們也看了不少,但是沒有一臺能夠正常工作。打字機年頭久遠之后,按鍵就動不了了?!?/p>
我們身后的柜子里就有兩臺手動打字機。一臺是我外婆那臺小小的阿德勒牌提帕7型(Adler Tippa 7)草書字體打印機。她所有的東西都用它打,以至于如果我現(xiàn)在用它打張字條出來,我都會覺得上面的字跡是她的手寫體。我不能把這臺阿德勒給人。我還有一臺愛馬仕3000(Hermès 3000),是我上大學(xué)時媽媽和繼父買給我的,它是我能想到的最華麗的打字機。我用它寫了大學(xué)里的每一篇論文,每一篇故事。研究生期間,我就坐在廚房餐桌旁的一把高背椅上打字,那把椅子是我的朋友露西在愛荷華市周二晚上的拍賣會上買下的。我一稿又一稿地打字,直到后背完全不能動彈,然后我就會在客廳的地毯上平躺好幾天。那臺愛馬仕打字機箱的把手上仍然掛著一個行李吊牌,上面寫著——皮德蒙特航空公司(PiedmontAirlines)。每年圣誕節(jié)我都會把這臺打字機帶回家,哪怕它重達17磅。這就是我對這臺打字機的愛,我完全無法想象在整個假期里與它分隔兩地。我媽媽和我姐姐還給我的那些故事:它們都是在這臺愛馬仕打字機上寫出來的。
我的媽媽和我的繼父、我親愛的露西、大學(xué)、研究生院,所有那些故事——它們構(gòu)成了那臺打字機的歷史。它在存放娃娃的同一個柜子里等待著。清理柜子時,我并沒有打算把任何一臺打字機給人,但自從我23歲那年有了第一臺電腦以來,我就再也沒有使用過打字機。我把梅根拉到一邊:“我有一臺手動打字機。”我悄聲告訴她。
她看上去有點兒驚惶:“你不會想把它給出去吧?”
我告訴她我會考慮一下,讓她別跟夏洛特說。我讓她第二天早上再來。
我不再需要那些玻璃杯和銀器,它們代表著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成為但最后并沒有成為的人,我也不再需要那些娃娃了,它們代表著曾經(jīng)的我,但早已不是現(xiàn)在的我。而打字機則同時代表著我想成為的人和我已經(jīng)成為的人。找到了打字機就好像找到了我曾經(jīng)用來砍樹的那把斧頭,我就是用它建起了現(xiàn)在居住的這座房子,它曾經(jīng)是我必不可少的工具。它對我付出了這么多,難道它不該擁有比束之高閣更好的出路嗎?
(是的,我承認這就是我。我在考慮一臺多年以來忠誠服務(wù)的打字機應(yīng)該得到什么回報。)
在任何實踐中,都會有測驗環(huán)節(jié)。這就是我們稱其為實踐的原因——等到時機成熟時,我們就能準備好迎接挑戰(zhàn)。我曾經(jīng)愛過一臺打字機。我曾經(jīng)相信自己年輕時寫出的每一個美麗的句子都來自那臺打字機本身,但我隨后仍然忽略了那臺打字機的存在。
“宇宙修士”肯特曾經(jīng)把他的禱文塑封起來。他也塑封他的女兒們、外孫們和他的狗的照片。他還塑封了我的小說收到的好評。他去世后,塔維婭找到了兩個塑封卡片,其中一個寫著:
我曾經(jīng)相信自己年輕時寫出的每一個美麗的句子都來自那臺打字機本身,但我隨后仍然忽略了那臺打字機的存在。
我有
我要的一切
另一個寫著:
所有
不是梯子的東西
都會消失
他需要兩句禱詞才能記住??咸睾臀乙呀?jīng)在這世界上千帆過盡,而且,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我們都會想出斷舍離的辦法。
我把愛馬仕從壁柜的架子上取下來,打開蓋子,然后打了“我愛你,我愛你”,按鍵還能動,我上網(wǎng)查詢是否還有可更換的色帶。
有。我觀看了知名手動打字機愛好者湯姆· 漢克斯(Tom Hanks )為一臺愛馬仕3000更換色帶的視頻?!皼]有比愛馬仕更好的打字機。”他用推銷員的聲音說道。
嗯,確實如此。
那天晚上我和卡爾遛狗的時候,我跟他說了夏洛特的事情。我告訴了他我的想法。“雖然我也非常喜歡它,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使用它就太好了。現(xiàn)在還有多少小女孩渴望擁有手動打字機呢?”
“那就把我那臺給她好了?!彼f。
我站住了,狗也站住了?!澳阌幸慌_手動打字機?”家里有3臺手動打字機嗎?
卡爾點點頭:“是你給我的?!?/p>
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們剛開始約會的時候,我送過卡爾一臺好利獲得(Olivetti )牌打字機當作生日禮物,因為我習(xí)慣了跟作家而不是跟醫(yī)生約會,因為當時我還不了解他,因為我認為自己是那種和擁有手動打字機的男人約會的女人,我買了一臺全新的打字機。26年過去了,它仍然是全新的。
亞伯拉罕抬頭一看,看到一頭公羊被自己的犄角鉤在了灌木叢中。他走過去,抓住了那只羊,用它代替自己的兒子作為燔祭。
好吧,不是那樣的。本來我已經(jīng)準備好放棄愛馬仕了,現(xiàn)在我又不必讓它走了。灌木叢里還有一臺打字機。
第二天早上我把那臺好利獲得打字機送給夏洛特的時候,她以為我給了她月亮。她曾經(jīng)想象著自己成為一個擁有打字機的女孩,現(xiàn)在她的夢想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