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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不起的鄭小瑛

        2021-08-16 18:57:01河岸
        智族GQ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樂團廈門

        河岸

        鄭小瑛和蘇聯(lián)專家杜馬舍夫;

        1962年,鄭小瑛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歌劇《托斯卡》,成為中國第一個登上外國歌劇院的指揮。

        指揮家

        鄭小瑛站在指揮臺上,右手拿著指揮棒。她的手靈巧、柔軟、富于感情,音樂家崇拜她的手,說她的手會唱歌,“從她的手上竟能讀出總譜”。年輕時,她總穿一襲黑色長裙,她的身材高挑,舉止優(yōu)雅,報紙寫她,說“她指揮的音樂與她的容貌一樣美麗”。如今,指揮家年事已高,頭發(fā)灰白,也變得稀疏,用發(fā)夾在腦后別了一個髻。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配有花邊領(lǐng)結(jié)的襯衫,個子比從前矮了幾厘米,可能是背部逐漸彎曲的緣故。整間屋子被一種莊嚴(yán)的氛圍籠罩著。六十多名演奏員圍繞著她,等候她抬起指揮棒,就像士兵等候他們的將軍發(fā)令。

        “預(yù)備”,她抬起頭環(huán)視四周,音樂聲響起。聽見不滿意的聲音,她就張開雙手,示意暫停,“這部分不好”,她說,“應(yīng)該是喜悅的激情好像母子在夢中相會”。她的神情嚴(yán)肅,動作幅度很小,臂膀在空中有節(jié)奏地?fù)]舞。

        最近,鄭小瑛忙于為廈門歌舞劇院交響樂團排練,樂團將于一個星期后,在國家大劇院舉辦一場音樂會。這對地方樂團來說是一件盛事。這次音樂會,她指揮的作品是《土樓回響》,是一首四十分鐘的交響樂,共五個樂章。這部作品誕生于2000年,由鄭小瑛委托作曲家劉湲為她的家鄉(xiāng)永定而作。她的父親是福建客家人。

        廈門歌舞劇院是個老式建筑,排練廳在四樓,沒有電梯。劇院的副院長,也是樂團里的小號手,擔(dān)心老人的身體,每天在樓下接她,陪她爬到二樓,再帶她去二樓的休息室,坐一會兒,再上到四樓。

        鄭小瑛今年92歲了??墒撬捏w力出奇得好,簡直不像已過耄耋的老人。她的聲音洪亮,步子邁得大且快。哪怕排練一天,她也不覺得累。中午,她待在劇院的休息室,那里有一張椅子,一個梳妝臺和一張皮沙發(fā)。她就在沙發(fā)上睡一會兒。醒來后,她會吃些點心,喝一杯咖啡。她喜歡吃甜的東西,比如蛋糕和巧克力,咖啡也要喝全糖的。

        鄭小瑛的指揮照片

        “我勸你們那個養(yǎng)生之道啊,聽可以,別太相信!”她經(jīng)常這么說。中央電視臺曾經(jīng)想采訪她長壽的秘訣,問她,你有什么養(yǎng)生之道?鄭小瑛說,我跟你說了你不會播的。記者說,你說說看嘛。鄭小瑛就一一列舉,她喜歡吃糖,而且她口重,喜歡吃咸的。她不喜歡做飯,連熱菜都懶得熱,從冰箱里拿出來就吃了,她也不喜歡喝水,“沒什么了不起,說實話?!?/p>

        鄭小瑛是中國第一位女指揮。她曾任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指揮系主任,中央歌劇院的首席指揮,“在歌劇指揮這塊,我是第一個?!彼院赖亟榻B。這件事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很稀奇。長久以來,指揮是一個男性主導(dǎo)的行業(yè),沒有女性的立足之地。今年1月,電影《指揮家》引進中國,改編自女指揮家安東尼婭·布里克的真實經(jīng)歷。1930年,布里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登上柏林愛樂樂團的女指揮。在電影中,當(dāng)布里克說想成為一名指揮時,聽眾們笑作一團。女人當(dāng)指揮,好比豬能上樹。

        1987年,鄭小瑛去美國丹佛拜訪布里克,老人家問她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你們中國有沒有歧視女指揮?”當(dāng)她得知,鄭小瑛不僅是指揮,而且是國家歌劇院的首席指揮,布里克眨了眨眼說,“ You are lucky?!眱赡旰?,布里克去世,朋友給鄭小瑛寄來一篇關(guān)于布里克的剪報,題目叫“一位沒有被認(rèn)識的天才”,文章寫道,“如果她是一名男性,應(yīng)當(dāng)是世界一流的指揮家?!?/p>

        在交響樂團,歧視女性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在網(wǎng)絡(luò)上,你依然可以看到類似的討論。2013年,一位著名的俄羅斯指揮家說,“如果一個靚女站在指揮臺上,樂隊成員腦子里想的就不是音樂了。”他還說,“一個男指揮站在指揮臺前,樂隊的反應(yīng)會更好。女人有了家庭以后,就很難做到當(dāng)樂隊指揮所需要的專注?!?017年,權(quán)威雜志《留聲機》發(fā)布排名,前五十位偉大指揮家中,沒有一位是女性。

        鄭小瑛在中國的地位就顯得極其特別。她成名很早。1960年,她被中央音樂學(xué)院選派到蘇聯(lián)留學(xué),在莫斯科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交響樂和歌劇的指揮。1962年,鄭小瑛快畢業(yè)了,通過導(dǎo)師的安排,她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了一場歌劇《托斯卡》,成為中國第一個登上外國歌劇院的指揮,而且是“男女都算上”。

        即便已經(jīng)過去半個世紀(jì),提起那次登臺,鄭小瑛仍會昂一昂下巴,告訴對方,“這可是很不簡單的事?!蹦菚r,中蘇意識形態(tài)分歧已經(jīng)公開化,“根本不可能給一個學(xué)生,而且是給交惡國的學(xué)生,破例讓她指揮一場公演?!?/p>

        莫斯科音樂劇院和中央歌劇院在1950年代曾經(jīng)有過交好,作為對短暫友誼的反哺,劇院同意了鄭小瑛的演出,還為她做了海報。條件卻很苛刻,只有一次與演員和鋼琴排練的機會。一個年輕指揮的第一場公演,卻沒有樂隊排練——她當(dāng)然知道那是在考驗她。她一點也不怕。沒有總譜,她就把老師的譜子借來,把配器抄在自己的鋼琴譜子上,沒有可供觀摩的指揮錄像,她就每個月去看老師演出,用腦子記。那時她才33歲,對音樂充滿熱情,而且無所畏懼。半年后,她真的站上了莫斯科的舞臺,成功地指揮了難度很大的意大利歌劇《托斯卡》。新華社很快在國內(nèi)發(fā)了通稿,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院長專門發(fā)電報祝賀她?;貒?,有報紙這樣寫她,“誰說母雁領(lǐng)頭飛不遠?”

        鄭小瑛的指揮照片

        在畢業(yè)的結(jié)語上,蘇聯(lián)導(dǎo)師評價:“鄭小瑛具有非常清晰的音樂思維天性和富于激情的嚴(yán)謹(jǐn)……完全可以預(yù)見她從事指揮的光輝前景和她對祖國交響藝術(shù)事業(yè)將起的作用?!?/p>

        鄭小瑛想,她是一個很幸運的角色,“在我那個時代,西方的女指揮都還受著壓迫呢!”她的蘇聯(lián)導(dǎo)師也不喜歡收女學(xué)生,他說,大部分女性結(jié)婚后便不再工作,而培養(yǎng)一個指揮的成本卻很大。除了鄭小瑛,因為她“才華出眾”。

        90年代,鄭小瑛在哈佛大學(xué)講學(xué),美國記者問她,你是怎么戰(zhàn)勝那些男性站到指揮臺上去的?鄭小瑛回答:“在我成長的年代,至少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間,我沒有遭遇性別歧視。”她從沒有為自己爭取過機會,去蘇聯(lián)留學(xué)是當(dāng)時中央音樂學(xué)院院長趙沨的安排。那時,出國留學(xué)都是公派。鄭小瑛鋼琴彈得好,耳朵也很靈,還參加過蘇聯(lián)專家辦的合唱指揮班,專家認(rèn)為鄭小瑛真正掌握了他的指揮法,親點她寫結(jié)業(yè)匯報。等到有合適的留學(xué)機會,領(lǐng)導(dǎo)便選中了她?!笆虑榭雌饋砭褪沁@么簡單?!编嵭$f,她沒有個人奮斗的歷史,她的前途,她的機會,都是領(lǐng)導(dǎo)安排的。

        不過最近,她有了新的感悟,“交響樂是西方的品種,咱不懂,只有男人才能干的傳統(tǒng)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以為女的也一樣。在還不知道這里頭不興女的上去的時候,我就上去了,但是我一旦上去,我干得還可以,就沒有理由把我拿下來了?!?blockquote>

        在交響樂團,歧視女性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在網(wǎng)絡(luò)上,你依然可以看到類似的討論。2017年,權(quán)威雜志《留聲機》發(fā)布排名,前五十位偉大指揮家中,沒有一位是女性。

        鄭小瑛收女學(xué)生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我要考察一下,她的性格夠不夠堅強,那種很脆弱的,人家瞪個白眼就去哭鼻子的,最好不要當(dāng)指揮。她一定是有比較堅強的性格,有寬闊的胸懷,能夠擇得清楚,哪些是細枝末節(jié),哪些是大局?!编嵭$f,女孩子的性格很要緊。

        她也是個強勢的女人。她說,指揮必須是專業(yè)上領(lǐng)軍的人物,至少要比他(她)領(lǐng)導(dǎo)的團體強勢。排練的頭兩天,有個打鑼的演奏員,不知好歹地在她眼皮子底下一邊喝水,一邊打鑼,遭受了她的訓(xùn)斥,她說這是不講職業(yè)道德的行為。

        “我能夠一邊喝水,一邊指揮嗎?”她問那位演奏員。

        生病

        小瑛的晚年在廈門生活。她喜歡廈門的天氣,風(fēng)吹在身上很柔和,不像北京,大風(fēng)凜冽,而且有沙塵。她和丈夫劉恩禹住在廈門一個舒適的小區(qū),那是一棟復(fù)式的房子。從客廳到樓梯的轉(zhuǎn)角,掛滿了鄭小瑛的照片、獎杯、肖像、別人為她題的字畫,像個小型的鄭小瑛博物館。唯獨茶幾上擺放了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有音樂盒、飛機、椅子、蟾蜍的模型,這些都是丈夫喜歡的。兩三年前,丈夫得了阿茲海默癥,盡管發(fā)展得很慢,跡象仍慢慢顯露出來。他總是拿錯杯子,有時會把自己的杯子遞給客人,也開始忘記熟人的名字,要用力想才能記得。最大的改變或許是,他開始越來越依賴妻子。

        兩人的個性一直很合得來。鄭小瑛熱情、潑辣、直爽,丈夫呢,安靜、斯文,也愿意傾聽她工作上的煩惱。鄭小瑛經(jīng)常去外地工作,不在家,丈夫也很少抱怨。鄭小瑛說,難得他能忍受我。丈夫則評價妻子,她最大的優(yōu)點是不嘮叨。

        鄭小瑛來廈門是在1998年,為了辦廈門愛樂樂團。當(dāng)時廈門市政府打算在鼓浪嶼做一個民辦樂團,想請她來辦,并任首席指揮。這將是中國第一支民辦樂團。那時,鄭小瑛已經(jīng)從中央歌劇院離休,在北京過著安穩(wěn)的生活。

        之前,鄭小瑛在體制內(nèi)做指揮。最大的不滿是人事。樂手要評職稱,按資排輩,年紀(jì)越大,工資越高,業(yè)務(wù)能力卻不一定比年輕人好。80年代,她去西安指揮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小提琴聲部坐在最前面的,卻不是業(yè)務(wù)能力最好的。樂團的座位是有講究的,最靠近指揮的、坐在第一排的是首席,其他人再依次而坐。那些拉得好的樂手,在后面搗亂。樂手不滿意,指揮受氣,可是又改變不了。

        她想,交響樂是外來文化,一個交響樂團應(yīng)該怎么建設(shè)?自然應(yīng)該借鑒西方幾百年的經(jīng)驗。在西方,交響樂團實行藝術(shù)總監(jiān)負(fù)責(zé)制,藝術(shù)總監(jiān)掌握一定的人事權(quán)、財權(quán),一般由首席指揮擔(dān)任。

        “廈門那邊說,可以有一個團,民辦的,交給我來做,沒有人干預(yù),那我就有點躍躍欲試了,我想試驗一下按我的理想來辦團?!编嵭$饝?yīng)了下來。發(fā)通告,招樂手,一種新的生活即將開始了。

        去廈門之前,鄭小瑛去醫(yī)院做體檢,查出直腸癌,已經(jīng)到了中期。那時人們提起癌癥很恐慌,覺得大概率很難活命。

        “很奇怪,我這個人好像有點麻木。我沒有覺得這是個事,就好像得了感冒一樣,那就去治病唄。”鄭小瑛想,癌癥總比車禍好啊,車禍咣一下就沒了,來不及做一點思想準(zhǔn)備,現(xiàn)在我還可以把想做的繼續(xù)做完,然后能夠治療最好,治不好,我也做完了。

        她就想我還有哪幾件事沒完成,一一列下來,有清華的講座、北大的講座、關(guān)于“嚴(yán)肅音樂進校園”的座談會,等等?!拔揖拖?,趕快把這幾件事情做完,我就到醫(yī)院報到說,我來了,住院!”

        她在醫(yī)院住了四個月,化療,頭發(fā)掉光了。痛苦時,她會想起貝多芬,想起他的《命運交響曲》,這個經(jīng)歷了巨大磨難卻帶給世界歡樂的音樂家。她碰到了一個樂觀的大夫,給了她很大的信心。她問大夫,我還能指揮嗎?大夫說,當(dāng)飛行員上天都可以。

        1998年,鄭小瑛69歲,剛做完癌癥的手術(shù),她就去了鼓浪嶼。難以想象,在這之前,她甚至戴著假發(fā),出國指揮了一場音樂會。她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住在鼓浪嶼一間五十多平的筒子樓里。本來廈門市政府安排她住在廈門的馬可波羅酒店,她想,天天上班,我還得過海?不行。她對那人說,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旅游的。她就和樂手們一起住筒子樓。

        有一次,中國臺灣有個大指揮邀請鄭小瑛來臺演出,對媒體說,“我今年六十多歲了,世界上如果有人讓我現(xiàn)在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辦一個樂團,我打死也不會去。(能做到這點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鄭小瑛?!?/p>

        鄭小瑛家的管家秀華,從1999年開始給鄭小瑛做飯,一直做到現(xiàn)在。她七十歲了。秀華是鼓浪嶼人,原來在燈泡廠做工人,提前退休后,她一直想,不能待在家,要走進社會。她先在鼓浪嶼的幼兒園做生活老師,后來工友問她,有沒有意向去鄭小瑛家?guī)兔Γ?1995年,北京舉辦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她在電視上見過鄭小瑛指揮《歡樂頌》的風(fēng)采,知道這是一位著名的指揮家,就答應(yīng)了。之前,她的丈夫一直反對她做家政,尤其“不能給暴發(fā)戶做”。

        鄭小瑛正為找不到適合的保姆發(fā)愁。她不會說閩南語,保姆呢,一句普通話也不會說,但可以聽。鄭小瑛打開冰箱說,有雞,保姆就答,“guoya ”(雞的閩南語發(fā)音),鄭小瑛說,明天買醬油,保姆答,是“ouya ”?(是黑色的?)倆人說話,好像雞同鴨講。

        等到鄭小瑛和秀華見面,突然一下子可以溝通了,秀華會說普通話,而且秀華和別人都不一樣。她對鄭小瑛說,“我希望我們要互相信任,互相尊重。”鄭小瑛也驚奇,“從來沒有做家政的提這種要求?!绷⒖陶f,“好。”

        之后的每個早晨,秀華去鄭小瑛家,給她做好一天的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有時幫夫妻倆拿藥,或者陪鄭小瑛去醫(yī)院。秀華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下午做完,她就回家。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做了二十年。她說,她想陪伴鄭小瑛慢慢變老。

        鄭小瑛恐怕是世界上仍活躍在舞臺的、最年長的指揮家。她的指揮獨具一格,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這不是指她的臺風(fēng)多么出格,而是她對待觀眾的姿態(tài),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親切的、平等的交流,她真心希望觀眾能聽懂音樂。

        “能走近鄭小瑛身邊是很有福氣的一件事?!编嵭$刃闳A大二十歲,秀華把她當(dāng)媽媽一樣看待,“她很愛我們,我們也很愛她,尊敬她?!?/p>

        秀華說,鄭小瑛這樣的老人很少見。鄭小瑛到鼓浪嶼沒多久,廈門市政府給樂團分了四套房,鄭小瑛把房子全部分給了演奏員,一套沒留,她自己還在租房住。

        “隨便哪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都會給自己留一套,沒有人這么大公無私的?!毙闳A有些生氣。這之后,秀華一直勸鄭小瑛在廈門買房,“我說你不可能再回到北京,如果你再回去,你的同齡人都老了,沒有人可以照顧你,你如果在廈門,還有這些新朋友可以照顧你。她后來就聽我勸了,決定要買房。”

        還有一些事也讓秀華覺得不可思議。2014年,鄭小瑛再次查出癌癥,在肺部的下半葉,她誰也沒說,連丈夫都不知道,一個人跑去北京的301醫(yī)院做靶向治療,前后共計半個多月。治療結(jié)束,鄭小瑛回到廈門,才向秀華透露病情。秀華又驚訝又傷心,說這么大的事也沒有人陪你去,你太不簡單。

        “她很平靜地說,就像在說故事一樣,她一點也沒有緊張?!毙闳A說。

        2015年,鄭小瑛第三次查出癌癥,這次在肺部的上半葉。

        “第三次更好玩了,大夫一跟我說,靶向放療,我馬上就接受了,很方便,又不用住院,走讀,連續(xù)五天,每天半個鐘頭。他給我做完,就好了,我第二個禮拜就排練去了?!编嵭$?wù)摪┌Y就像在談?wù)撘患⒉蛔愕赖男∈隆?/p>

        有樂手知道她生病的消息,發(fā)短信慰問她,她回復(fù),謝謝關(guān)心,我已經(jīng)痊愈了。樂手想,癌癥也能痊愈,得出結(jié)論,“鄭老師得癌癥就跟得感冒似的?!?h3>不像指揮的指揮

        疫情期間,有半年,鄭小瑛出不了門,可把這位九旬老人悶壞了。這兩年,她感覺到身體發(fā)生的變化,她的腿開始不好,起身需要別人用力地拉她一把。她無法站立地指揮完整場音樂會,于是開始坐在凳子上指揮。到了6月,疫情剛剛有所緩解,“大部分老人都還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呢”,鄭小瑛就領(lǐng)著樂隊去泉州指揮了一場音樂會。

        鄭小瑛恐怕是世界上仍活躍在舞臺的、最年長的指揮家。她的指揮獨具一格,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這不是指她的臺風(fēng)多么出格,而是她對待觀眾的姿態(tài),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親切的、平等的交流,她真心希望觀眾能聽懂音樂。

        1978年,中央歌劇院恢復(fù)活動,開始復(fù)排歌劇《茶花女》。最開始,鄭小瑛帶著樂團在北京的石景山影劇院演出,石景山有很多鋼鐵廠,來看戲的多半是工人及其家屬。人們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看過歌劇,也不知道歌劇是什么。鄭小瑛走進樂池,沒有人注意到她。《茶花女》的序曲非常安靜,需要輕輕地演奏,可是底下的觀眾吵吵鬧鬧,有聊天的,有吃瓜子的,搞得樂手們不知道怎么開場。

        “我很心痛,但是我不能去怪他們,他們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想辦法說,我自己來做點什么吧。”鄭小瑛說。

        她寫了一張紙條,貼在售票處,告訴觀眾,演出前,有一場20分鐘的音樂講座。怕沒人來,她就在劇院門口吆喝,“我說現(xiàn)在樓上休息廳有音樂講座,有興趣的請跟我來,我在前邊走,他們就跟來了?!钡谝惶鞗]幾個人,第二天成倍地增加,第三天人都來了。這說明什么?說明觀眾需要,她想。

        在那20分鐘,鄭小瑛耐心地教授欣賞歌劇的方法,她帶了一臺錄音機,播一段音樂,然后說,“大家注意聽,這是序曲的主題,就是這個聲兒,你們記住,每當(dāng)表現(xiàn)愛情,表現(xiàn)悲劇,它會出現(xiàn)?!?/p>

        有一次,鄭小瑛去上海演出,后臺留了一封信,來自一位上海的普通觀眾,來信寫道:

        “我在北京看到你的《茶花女》,去聽了你的講座,我聽到尾巴沒有聽到開頭,于是我退掉火車票,為了第二天再來聽一次。我這才明白,歌劇應(yīng)該怎么欣賞,回到上海,我高興地告訴我的同事們,鄭老師要來了,大家一定要提前去聽她的講座。我已經(jīng)和同事們說了,請你一定要講。”

        在交響樂的舞臺,指揮一般不說話。指揮走上舞臺,背對觀眾,開始指揮,直至曲目完成,這就是一個指揮在舞臺上的全部任務(wù)。但鄭小瑛打破了傳統(tǒng),在每個曲目演奏前,她面向觀眾,介紹曲子的時代背景,表達的思想和情感,如何在音樂中體會作曲家的情感,確保觀眾能夠聽懂,然后才轉(zhuǎn)身,開始指揮。這個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音樂圈內(nèi)有人并不贊同她的做法,認(rèn)為這不是指揮該做的。一位要好的指揮朋友對她說,“你不務(wù)正業(yè)了,你是指揮!”也有人說,鄭小瑛想出風(fēng)頭,想表現(xiàn)自己。四面八方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一次,指揮家嚴(yán)良堃觀看鄭小瑛指揮《卡門》,目睹了鄭小瑛的講座,說,“歌劇院應(yīng)該給你拉一個橫幅,搞一個擴音,再給你搞一個講臺?!编嵭$南?,你要當(dāng)院長就好了。

        “我越是感覺到西方經(jīng)典里面有很多好東西,我越是有一種想法,我的同胞們,也應(yīng)該有權(quán)利享受它們?!编嵭$f,這也是她作為老師的本分,一個老師想把她的所學(xué)和大家分享,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21世紀(jì)初,鄭小瑛剛來廈門辦愛樂樂團,廈門人不理解,說搞交響樂團干什么,又花錢,奏的音樂又聽不懂。

        在廈門,每周五,鄭小瑛都會舉辦一場交響音樂會,最便宜的票價只有五十元。她去廈門的大學(xué)演出,去沙灘旁的廣場演出,到學(xué)校舉辦音樂講座,都是義務(wù)之舉。她仍然在演出前為聽眾講解,因此她的音樂會總比一般的音樂會時間要長,逐漸培養(yǎng)了當(dāng)?shù)厝诉M音樂廳的習(xí)慣。

        程遠從2008年開始擔(dān)任鄭小瑛的助理,她是廈門本地人,“來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廈門愛樂簡直是一個精神豐滿,物質(zhì)特別貧瘠的單位”,辦公室的辦公椅都是二手的,非常破舊,“這是廈門一個另類的世界?!?/p>

        民辦樂團最大的問題是資金。除了鼓浪嶼政府每年承諾的300萬撥款,剩下的,鄭小瑛就得親自去籌。她總被錢搞得很狼狽。很長一段時間,廈門愛樂沒有固定的排練地點,因為付不起租金。有一次,鄭小瑛正在指揮,被人拍了拍肩膀,說“鄭老師,該交房租了”。

        “愛樂財政最好的時候一年也就幾百、上千萬,對北上廣深的樂團來講就是個零頭,有的交響樂團拿一兩個億出來做基金,但我們干的活不比他們少,也不比他們差。”一位樂手回憶。

        待在鄭小瑛身邊久了,程遠有時會忘記鄭小瑛是個指揮。她在新加坡看演出,當(dāng)指揮從休息室換完便服出來,有四個穿著新加坡國服的女士走在指揮前面,為他拿鮮花、拎公文包。她想,這是一個國家對指揮的尊重。她又想,怎么會有鄭小瑛這樣的人呢?一點架子也沒有。有一次,鄭小瑛換完衣服,接送演員的大巴已經(jīng)開走了,她抱著演出服,坐公共汽車回了家。早年,日本NHK來中國拍紀(jì)錄片,看見鄭小瑛正在騎自行車,覺得新鮮極了,指揮還騎自行車嗎,請您再騎一遍,鄭小瑛就再騎了一遍。

        廈門大學(xué)新聞傳播學(xué)院有個外聘的美國教授英健,是忠實的交響樂愛好者,每周都會前去聆聽廈門愛樂樂團的演出,后來樂團就給她留一個固定的座位。2001年的一天,她經(jīng)過樂團的排練室,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在一間小房間里,看起來只能勉強容納下參加排練的團員和他們的樂器,我正納悶指揮要站在哪里——因為已經(jīng)沒有她的地了。她緊貼著墻壁站著,小提琴的弓和指揮棒在空中飛舞,像是在爭自己的一席之地。團員們只能被排成長條,而不是常見的扇形,這使得其中一些人只能隱隱約約看得到指揮。初夏的空氣顯得悶熱,只有一兩個電扇在墻壁上嗡嗡地轉(zhuǎn)著,為了不吵著別人,所有的窗戶都覆蓋著厚厚的窗簾。天啊!怎么會這樣呢?在這樣糟糕的條件下,他們?nèi)绾喂ぷ鳎恐笓]甚至沒辦法讓所有的人看清她的指令!連空氣都是那樣污濁,呼吸都很難受。”

        這位熱心的美國聽眾繼續(xù)寫道,“首席指揮——鄭小瑛,她可以算得上是世界最好的女指揮家之一。廈門愛樂樂團擁有一流的人才,很快就能達到世界級水平?!?h3>孩子們

        鄭小瑛家總有訪客,來訪的朋友絡(luò)繹不絕。今年4月的一個下午,廈門愛樂的老部下“小秦”拎著兩盒食品來看望她,在樓下碰見鄭小瑛的鄰居,問她,“你們對鄭老師這么好啊。”

        “鄭老師把我們五湖四海地召集過來,就像我們的大家長?!薄靶∏亍被卮?。

        老部下推開門,鄭小瑛見她手里的東西,責(zé)備她,“小秦,你的愛心我接受,買東西我不接受,每次挨罵,你還往這兒來。你買的東西,得讓我吃好幾天才能吃完,我都剩下,人家說你凈吃剩的!”

        “小秦”裝作沒聽見,嘿嘿笑著坐在了鄭小瑛身邊。

        2013年,因為和理事會對樂團未來發(fā)展的理念不和,鄭小瑛辭去了廈門愛樂藝術(shù)總監(jiān)的職務(wù)。在資本和藝術(shù)家的分歧中,結(jié)局總以藝術(shù)家的離場告終。

        可是日子并沒有閑下來。每天吃過早飯,她在書房工作到中午。午飯后,她會睡兩個小時的午覺,出門散步,回到家,仍是工作,一直到夜里12點。程遠每年都會召集老部下們給她過生日,“否則她就一個人,要躲到山林里?!?/p>

        李俊曾是廈門愛樂的小提琴手,鄭小瑛離職后,他也離開了樂團,現(xiàn)在開了個工作室,教小提琴。“我很難再找到一個樂團和指揮建立這么好的關(guān)系,這種超越上下級的情感紐帶,所以我就離開了?!崩羁≌f。2000年,他21歲,從北京來到廈門,加入愛樂。鄭小瑛每天給樂手排練,從早期的巴赫、莫扎特開始,過渡到海頓、貝多芬,然后是拉赫瑪尼諾夫、理查德· 施特勞斯,再到馬勒。遇到難度大的作品,比如柴可夫斯基的六部交響曲,樂團就花幾年時間一點一點把作品演完,“像做作業(yè)一樣”。

        相處久了,李俊覺得鄭小瑛像他的親人,鄭小瑛親切地管樂手叫,“孩子們”。

        每個月,鄭小瑛會給過生日的樂手分別發(fā)一張生日卡片,讓他們知道,她關(guān)心他們,愛著他們。廈門愛樂是一支移民樂團,樂手多是外地人。她想,這些孩子離鄉(xiāng)背井,相當(dāng)不容易,每個孩子身后都有家庭啊,他們家里怎么放心他們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呢?她總覺得自己有義務(wù)要照顧他們。

        “鄭老師是我們的主心骨?!崩羁≌f。出去巡演,鄭小瑛和“孩子們”坐一樣的飛機、大巴,住一樣的酒店,從來不和他們分開。有一次去上海的飛機上,氣流顛簸得很厲害,“基本上你吃的東西能吐出來”,但是樂手們想,鄭老師坐在前面,“沒問題,一定能落地?!?/p>

        2005年,廈門愛樂在福建龍巖演出。那天,上半場有人獻花,花束的水流了一地。下半場鄭小瑛上臺時,滑了一跤,從一米多快兩米的臺子上摔了下去。在后臺,李俊問她,怎么樣?他覺得老太太面色不好。鄭小瑛說,我休息一下,沒有大礙。五分鐘以后,她再次上臺,面帶微笑,盡管頭發(fā)有些凌亂,對觀眾說,“請大家放心,一場虛驚?!彼淖笫忠呀?jīng)抬不起來,她就全程用右手指揮。李俊在臺上流了淚。那年,鄭小瑛76歲。

        高嵩是鄭小瑛的關(guān)門弟子,是個女學(xué)生。2006年從沈陽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后,她去廈門找鄭小瑛。那時,鄭小瑛開始在廈門大學(xué)招指揮專業(yè)的研究生。

        鄭小瑛先讓她在樂團彈鋼琴。第一次排練,她緊張,把譜子看丟了,跟不上樂隊的進度,鄭小瑛批評她,“你還要學(xué)指揮?你學(xué)指揮,你在這還不會看指揮。你看看現(xiàn)在誰都比你強?!备哚院薏坏谜覀€地縫鉆下去。

        在音樂上,鄭小瑛非常嚴(yán)厲,學(xué)生們都怕她。高嵩每次和她上課都很緊張,“她最常說的就是,怎么可以?你是一個指揮啊,這個你怎么會沒有發(fā)現(xiàn)?你在干什么!你這一周在準(zhǔn)備什么!”

        “我覺得,天啊,我在干什么?她說得都對?!备哚跃烷_始哭。

        “哭?還哭?沒出息。你哭吧??尥晡覀冊偕?。”

        “天啊?!备哚运查g哭得更厲害了。

        老太太也有金剛落淚的時候。想起來,又是那么天真。有一次,鄭小瑛給高嵩講《茶花女》,講茶花女悲苦的命運,破碎的愛情,怎樣萬般無奈地離開心愛之人,說著說著,鄭小瑛就哭了,哭得那么傷心,高嵩也動情地跟她哭了起來。

        鄭小瑛很少表揚學(xué)生,但又像媽媽一樣愛護這些年輕人。高嵩的畢業(yè)音樂會,鄭小瑛免費讓樂團為她演出,“這在國外是不可能的,別說國外了,國內(nèi)都很少,要是沒有這樣的老師,挺你,給你樂團,你是要花很多錢的?!?p>

        演出前,老師親手沖了一杯咖啡送到后臺,遞給她一張卡片,寫著“祝你成功”。演出完,鄭小瑛對高嵩說,“你比我想象的要好?!蹦鞘青嵭$谝淮伪頁P高嵩。

        畢業(yè)后,高嵩先后在福建省歌舞劇院、天津音樂學(xué)院任職。在工作上遇到困擾,她會去想,鄭老師會怎么處理。她記得,有一次,鄭小瑛和樂團在北京演歌劇,一共三組演員,其中兩組是福建本地的演員,一組是北京的演員。北京的演員是A組,水平最好。聽說第二天有中央的領(lǐng)導(dǎo)來看,有人建議鄭小瑛,是不是把演員換一下,當(dāng)天讓A組的演員唱?鄭小瑛立刻拒絕,一點沒猶豫,說不行,這會傷害本地演員的感情。

        進入指揮行業(yè)后,高嵩偶爾也會遭到性別歧視。前兩年,有個外國樂團公開拒絕高嵩指揮他們的音樂會,因為她是女人。高嵩說,當(dāng)一個好指揮本身就很難,不分男女,“但女性在家庭責(zé)任方面承擔(dān)得更多,比如要結(jié)婚,要當(dāng)母親,加上傳統(tǒng)觀念,女性拋頭露面可能會引來非議?!编嵭$舱f,孩子是女指揮很艱難的一部分。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今年“三八”婦女節(jié),鄭小瑛在網(wǎng)上發(fā)布一篇文章,《30位華人女指揮的敬意》,請人做了一段視頻,逐一介紹如今活躍在舞臺上的華人女指揮們。她寫道,“我要在這個向國際勞動婦女運動致敬的節(jié)日里,為曾經(jīng)遭遇職業(yè)排斥、而今已獲得歌劇-交響樂指揮職業(yè)資質(zhì)的世界華人女指揮家發(fā)聲……使她們也能公正地得到國人的關(guān)注。這就是我組織這次活動的初衷。”

        鄭小瑛知道自己是個特例。直至現(xiàn)在,她仍是中國唯一在樂團擔(dān)任過藝術(shù)總監(jiān)、首席指揮的女性。在接受采訪時,她直言不諱地說:“現(xiàn)在與我成長的年代不同了?,F(xiàn)在我們的男指揮、大腕兒身后,有一批女指揮給他們打底,做助理指揮,但沒有人知道她們,因為她們在第二線,不會出現(xiàn)在節(jié)目單上,這就不公平。所以我要找機會把這些女孩們寫出來,讓大家知道她們,不是要哄抬她們,她們既然做了,社會應(yīng)該看到。她們是很棒的。”

        鄭小瑛知道自己是個特例。直至現(xiàn)在,她仍是中國唯一在樂團擔(dān)任過藝術(shù)總監(jiān)、首席指揮的女性。在接受采訪時,她直言不諱地說:“現(xiàn)在我們的男指揮、大腕兒身后,有一批女指揮給他們打底,做助理指揮,但沒有人知道她們?!?/blockquote>

        鄭小瑛1929年出生在上海。她的父親鄭維是庚子賠款第二期的留美學(xué)生,母親溫嗣瑛是重慶人,曾在上海學(xué)體育,是中國最早的女子體育老師。那時,女性解放的題目是反對男人納妾、酗酒和放小腳。溫嗣瑛和鄭維一見鐘情,但由于二人的宗教背景不同,鄭維是基督徒,溫嗣瑛家是回族,溫的父母反對這樁婚姻,溫嗣瑛就扛著被子,上了輪船,和家人斷絕關(guān)系,在上海結(jié)了婚。在當(dāng)時,這是非常叛逆、大膽的舉動。

        在上海,溫嗣瑛積極踴躍地參加婦女運動,被選做中華婦女節(jié)制協(xié)會的董事長,做婦女解放工作,主要宣傳男女平等。

        也許是母親的緣故,自小,鄭小瑛就不覺得做女孩有什么不好,又和男人有什么不同。母親疼愛她,從不會說“女人不如男人”“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話。之后,她在金陵女大上學(xué),更加感受不到性別的壓抑,“都是女的,誰活躍,誰有領(lǐng)袖才能,你就出來了?!?/p>

        直到進入社會,她才體會到性別的傳統(tǒng)所帶來的影響。比如,很多女孩不自信,“她覺得嬌滴滴的最好,男人喜歡,她就往那方面發(fā)展?!?/p>

        下放期間,領(lǐng)導(dǎo)把他們組織起來,去太行山的三線工廠做慰問演出,幾個人扛著鋼琴上山了。在山區(qū),鄭小瑛指揮了《國際頌歌》和《沙家浜》,工廠的女工在底下看她。第二天,她們跑來找她說,昨天晚上,你在臺上胳膊那么一掄,大老爺們都得跟著你轉(zhuǎn),哎呀,好解氣。

        “當(dāng)時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突然感覺到,我一定要做好,我釋放了山區(qū)姐妹們的夢想,就是男女平等,女人也能做領(lǐng)頭,這多么的重要啊?!编嵭$f。

        她的確做到了,如今,她成了“姐妹們”的榜樣。唯一愧疚的是家庭,她的丈夫和女兒。女兒鄭蘇一歲半就被送到幼兒園,她去蘇聯(lián),鄭蘇五歲,寄養(yǎng)在姥姥家?!拔也荒芤驗殛P(guān)照我女兒,我就放棄學(xué)習(xí),放棄工作,那不可以的?!痹谔K聯(lián)指揮那場給她帶來人生轉(zhuǎn)折的音樂會時,她把鄭蘇的相片放在譜子的末頁,當(dāng)最后的和弦奏完,她看見女兒正沖著她笑。等鄭小瑛回來,鄭蘇已經(jīng)八歲,才回到母親身邊生活。母女之間總是缺少一份親密。

        鄭小瑛第一次查出癌癥的時候,鄭蘇已經(jīng)移居美國。住進醫(yī)院的那天晚上,她想,我還是應(yīng)該告訴她,不然她要生氣的。她給女兒打了通電話,在電話那頭,鄭蘇停了一會兒,突然放聲大哭,鄭小瑛說,“我的心里頭說不出來是難過還是高興,因為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這么直接的感情交流。”她一直很少有時間陪伴女兒,“我對我的孩子缺少關(guān)照,缺少愛護?!彼恢浪谂畠盒闹械奈恢谩?/p>

        有一天,鄭小瑛收到鄭蘇的一封郵件,女兒寫道,“媽媽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p>

        鄭小瑛總說,想要在指揮這行做出一番成就,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因為指揮不僅要排練樂隊,各地奔波,還要處理樂團內(nèi)外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澳悴豢赡苡诸櫦?,又干這個。好在我的家庭很簡單,我女兒很早就飛了,現(xiàn)在就我老伴,我老伴能夠體諒我不顧他,他沒有給我壓力,我就很感謝他?!?/p>

        鄭小瑛的學(xué)生吳靈芬,是著名的合唱指揮,上午小產(chǎn),下午就去指揮音樂會,她說“我怎么能不去,人家期盼著這場演出好久了,大家已經(jīng)排練好了?!?/p>

        鄭小瑛感嘆:“女性是這么在干的,而且她的付出都沒法向社會叫苦?!?/p>

        “姐妹們”也感動、鼓舞著她。90年代港臺流行音樂風(fēng)靡大陸,樂手們紛紛走穴,接活兒,因為一個活兒能掙幾百、幾千元,而樂團的演出費只有五塊錢。北京各大樂團幾近癱瘓,指揮成了光桿司令。人們喜歡李谷一、鄧麗君,甜得像蜜糖,沒有人再聽交響樂啦。是姐妹們找到她,說要辦一支女子室內(nèi)樂團,二十多個女樂手,一分錢不要,志愿地聚集在一起,只為演奏古典音樂。她們在陰暗的地下室排練,遇上下雨,地上積了水,她們就每人帶一塊磚頭,踩在磚頭上彈琴。她們在北京、天津的校園、農(nóng)村、工廠里演。孩子發(fā)燒,母親就把孩子鎖在家里,沒有專車,她們就騎自行車,擠公交車,有的把樂器都擠壞了。鄭小瑛對姐妹們說,自古以來就有孟姜女、莫愁女,我們就叫個“愛樂女”吧!

        前兩年,鄭小瑛的祖籍修族譜,邀請鄭小瑛作為鄭氏后代題詞,客家人仍然遵守著嚴(yán)苛的男尊女卑,女孩不記入族譜。于是,鄭小瑛題——

        “毛主席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p>

        鄭小瑛說:“你們要是同意女性都上族譜,那你就用這個題詞,否則你不要用我的題詞,也不要錄我,我要跟姐妹們一樣。你們光用名人,不用普通人,是不對的?!?/p>

        結(jié)果族譜印出來,除了她,增加了上過大學(xué)的女孩姓名,卻沒有算上只上了中學(xué)、小學(xué)、沒讀過書的女孩??梢娦詣e平等是一個不容易突破的概念,哪怕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jì)。

        句號

        位位于北京西長安街2號的國家大劇院像一個匍匐在湖面的巨蛋。從地下進入劇院,很難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墻體金碧輝煌,透明的天花板被寧靜的湖水籠罩著,仿佛置身于一個水晶宮殿。電梯旁邊開闊的走道上,在一片綠植的掩映下,四位身穿黑白燕尾服的弦樂手正在表演四重奏。4月一個春風(fēng)蕩漾的夜晚,鄭小瑛卻躲在劇院三樓一間隱蔽的休息廳,安靜地沉默著,再過一小時,她的演出就要開始了。

        這天晚上的演出很成功,1895個座位的音樂廳坐滿了人。當(dāng)鄭小瑛走上舞臺,觀眾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按照慣例,她首先向觀眾深深地鞠躬,然后開始講解:

        “這是一部表現(xiàn)客家人奮斗、生存、發(fā)展、性格的史詩篇章。第一樂章,勞動號子,由長號奏出的兩個音的號子主題淳樸而執(zhí)拗,銅管與打擊樂一唱一和的號子方式體現(xiàn)了力量和勇往直前……”

        等到第五樂章,當(dāng)站在合唱席的二百位合唱員開始演唱,她干脆轉(zhuǎn)過身來,邀請觀眾加入。整個音樂廳被高漲的、愉快的氛圍包圍著。所有人打著節(jié)拍,齊聲吟唱,共同完成了最后的樂章。那是一首質(zhì)樸的表現(xiàn)客家人熱情好客的歌謠。那一刻,音樂不再遙不可及,它將人們的心靈連接在了一起。

        在人生的暮年,鄭小瑛開始為自己的一生做總結(jié)。她想從一線退下來,將排練、指揮移交給學(xué)生,“我就不這么沖鋒陷陣了”??墒怯兴谀兀鬓k方就想名單上有她,她又不得不到一線去。說來說去,鄭小瑛的心很軟,“既然對人家有好處,我干嘛不去,好像我在擺架子?!彼腿チ?。

        四十多年來,除了指揮音樂會,她四處演講,都是面向大眾的普及類講座:“指揮棒的奧秘”是介紹指揮的工作,如何看懂指揮;“交響樂與歌劇”則是對中西方經(jīng)典音樂作品的賞析。這幾天,趁著排練的空隙,她就去錄音棚錄課。從古典主義樂派到歌劇音樂欣賞,她一首一首地講,這是她為聽眾最后留下的遺產(chǎn),“我的講課,慢慢地畫了句號?!?/p>

        剩下的時間,她想多譯配幾部歌劇,把意大利文翻譯成中文,“全世界都在用本國的語言介紹外國歌劇,唯獨咱們中國人?!彼龑δ壳皣鴥?nèi)各大劇院用原文演唱歌劇的狀況不滿,“現(xiàn)在我聽到的就是中國人在那里憋著腔,他自己不懂,觀眾也不懂,臺上臺下,一臺滑稽戲,我覺得皇帝的新衣這樣的故事不應(yīng)該上演?!?/p>

        “會不會有行家講說,本來就是西方歌劇,你把它唱成中文,變味兒了?!庇腥藛査?/p>

        “我想變一點味兒比完全不懂還是要好點兒?!彼χ卮稹?/p>

        2010年,她辦了一個歌劇中心,招學(xué)生排練中文歌劇,而且不收學(xué)費。她琢磨,“如果因為錢把有才能的人關(guān)在外面,很可惜?!睕]有人愿意來,因為那些地方樂團不演歌劇,有的人甚至沒有看過歌劇。

        很難再碰見鄭小瑛這樣的音樂家了,更多的人囿于自己藝術(shù)的領(lǐng)地,并不真正了解,音樂和普通人的關(guān)系。連鄭小瑛也說:“音樂家很容易清高,因為他(她)有特殊的才能,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音樂家。而這種特殊的才能容易變成他個人的財富,就是說,他的名,他的利,他的滿足,在于他是唯一的。有的人甚至不求名利,只求享受,音樂就是他的人生?!?/p>

        她回首過往,我為什么不是這樣的呢?答案或許在最開始。1948年,她十九歲,不顧父母的反對,從上海出逃到解放區(qū),在河南開封的文工團,正式成為一名革命工作者。短短的三個月,她學(xué)習(xí)革命理論,批判舊的自我。工農(nóng)的隊伍上街游行,人們光著膀子,胳膊上綁著帶鐵釘?shù)钠В压那玫谜鹛祉?,她覺得特別震撼,人和天地好像產(chǎn)生了連接,那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完全陌生的音樂。她想,就是這樣的,我們的氣質(zhì)就應(yīng)該是這樣。

        文工團期間,她跟隨中央訪問團去廣西采風(fēng)。以前,她彈貝多芬,彈肖邦,總想,音樂是從哪里來的?是從這些聰明人的腦子里蹦出來的嗎?在廣西的山上,帶他們采風(fēng)的當(dāng)?shù)胤g和一個姑娘搭上了歌,倆人一邊走一邊唱,姑娘一直跟著他們。等到了住處,人們都睡覺了,倆人拉條板凳在門口接著唱。鄭小瑛聽不懂他們唱什么,但看他們的表情,眉飛色舞,很有內(nèi)容。什么東西讓他們有這樣的激情?鄭小瑛想,這是生活的需要,音樂是他們的語言。“我就感受到,音樂家你不要太神氣,你的靈感是來自普通百姓的。”

        前兩年,鄭小瑛的祖籍修族譜,邀請鄭小瑛作為鄭氏后代題詞,客家人仍然遵守著嚴(yán)苛的男尊女卑,女孩不記入族譜。于是,鄭小瑛題——“毛主席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在解放區(qū),鄭小瑛樹立了指引她一生的文藝觀,“俄國作曲家格林卡說,音樂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因此音樂應(yīng)該反過來為人民服務(wù)?!?/p>

        2016年,鄭小瑛在一次世界合唱比賽上看見來自云南的坡芽合唱團,由一群普通的農(nóng)民組成,可是聲音那么好聽,而且有多聲部,彼此配合得很和諧。她很震撼:指揮是怎么培養(yǎng)他們的?他們沒有認(rèn)真學(xué)過,卻能夠訓(xùn)練出這么好的合唱。她想,我要去學(xué)習(xí)。2019年的秋天,她來到云南的鄉(xiāng)村,見到了這支農(nóng)民樂團。

        鄭小瑛聽說,這里民風(fēng)淳樸,夜不閉戶,鄰里間也少有糾紛。她問他們,你們在唱歌里頭最深的體會是什么?有人回答,合唱要懂得退讓。

        那是個陶醉的下午。農(nóng)民們早早地在教堂門口等候她的到來。見到她,他們拍著雙手,唱起了迎賓曲。陽光打在歌唱者的臉上,這是她終身奉獻的人民,他們真實地與音樂相伴。鄭小瑛看著他們,突然用手擋住眼睛,孩童般地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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