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岳文
《風俗通義》是東漢學者應劭所著的一部極有特色的作品。《隋書·經(jīng)籍志》將其列入子部,清代學人開始將其歸為小說家,現(xiàn)代學者張舜徽在其主編的《中國史學名著題解》中又將它列入“雜史類”,可見這部書涉及文、史、哲諸多領域,內容極其廣博,以致難以歸類。
最早對《風俗通義》進行評說的是南朝宋的歷史學家范曄,他在《后漢書·應劭列傳》中說:“(應劭)撰《風俗通》,以辯物類名號,釋時俗嫌疑。文雖不典,后世服其洽聞。”不典,是說這部書的文字不夠典雅;洽聞,則是肯定這部書內容豐富,涉獵廣泛?!稌x書·王隱傳》記載:“應仲遠(應劭的字)作《風俗通》,崔子真作《政論》,蔡伯喈作《勸學篇》,史游作《急就章》,猶行于世,便為沒而不朽?!逼渲小安恍唷倍郑阋哉f明《風俗通義》具有極高價值,也是對此書很大的贊賞。
應劭字仲遠(一作仲瑗),東漢汝南郡南頓縣(今河南項城)人。關于他的生卒年,《后漢書》本傳沒有交代,從其行事的記載中,可知他主要活動在靈帝和獻帝時期。
應劭出生于官宦世家,四世祖應順在和帝時為河南尹、將作大匠;祖父應郴官至太守,成語“杯弓蛇影”講的就是關于他的一則逸事;父親應奉歷官武陵太守、從事中郎、司隸校尉,此人也是史學家,“著《漢書后序》,多所述載”。《后漢書》李賢注引《袁山松書》還有這樣的記載:“奉又刪《史記》《漢書》及《漢記》三百六十余年,自漢興至其時,凡十七卷,名曰《漢事》”。這是綜合《史記》《漢書》《東觀漢記》三書而成的“簡本兩漢史”,可惜沒有流傳下來。可以說,家學的影響,為應劭涂抹上一層深厚的學術底色。
應劭少年時即專心向學,有博學多聞之譽。讀書之外,他還像其他學子一樣遍訪名人,游學京師,頗有聲譽。成年后,應劭被舉孝廉,而后做了車騎將軍何苗的掾屬。靈帝中平二年(185),漢陽邊章、韓遂與羌人侵擾三輔地區(qū)(即京兆、左馮翊、右扶風),朝廷派皇甫嵩出兵討伐。因兵力不足,有人建議讓鮮卑前來幫助,應劭駁之以為不可。經(jīng)反復辯論,“于是詔百官大會朝堂”,最后“皆從劭議”。可見應劭在當時是很有發(fā)言權的,而且見解得當,受到了認可。中平六年,應劭被提拔為泰山(太山)太守。漢獻帝初平二年(191),黃巾軍進入泰山境內,應劭帶兵應戰(zhàn),大敗黃巾軍。興平元年(194),曹操之父曹嵩和曹操的弟弟曹德由瑯邪郡到泰山郡,曹操令應劭派軍隊接應他們到兗州,但是應劭的軍隊尚未到達,徐州刺史陶謙便秘密派出數(shù)千騎兵截殺了曹氏父子。應劭害怕曹操責罰自己,無奈之下棄官投奔了冀州牧袁紹。建安二年(197),朝廷下詔任命應劭為袁紹的軍謀校尉。校尉是僅次于將軍的中級軍官,軍謀即在軍中負責參議謀劃。據(jù)史書記載,“時始遷都于許,舊章堙沒,書記罕存。劭慨然嘆息,乃綴集所聞,著《漢官禮儀故事》。凡朝廷制度,百官典式,多劭所立”。此后,他再未離開過冀州,最后在鄴(今河北臨漳)病逝。
東漢以經(jīng)學取士,世代通顯的官宦之家,同時也是經(jīng)學世家,應劭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一生恪守經(jīng)義,加之他天資聰穎又胸懷大志,本應大有作為,只可惜生不逢時,身處東漢末年這個時代?;浮㈧`時期,皇帝荒淫無度,朝綱不振,內憂外患,江河日下。正如諸葛亮在《出師表》中所說:“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p>
東漢后期的黑暗腐朽主要體現(xiàn)在,一是外戚、宦官交相掌權,他們謀害忠良,排斥異己,導致民眾與朝廷離心離德,東漢王朝岌岌可危。二是臭名昭著的“西園”更是創(chuàng)史上政治腐敗之最,明碼標價賣官鬻爵,官職成為統(tǒng)治者換取私財?shù)奈锲罚爱斨僬?,皆先至西園諧價,然后得去。有錢不畢者,或至自殺。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整個朝廷陷入極端無序的混亂狀態(tài)。其三是“飾虛矜?zhèn)危N世耀名”的虛偽風氣在社會上流行開來,士人沽名釣譽,矯揉造作。各種夸大其詞、虛妄無據(jù)的言論,各種不實的互相吹捧和溢美之詞充斥坊間,假仁、假義、假孝、假悌現(xiàn)象層出不窮。然而,盡管“王室大壞,九州幅裂”,但應劭仍然堅持儒家知識分子的操守,勤于政事,盡忠報國;而“亂靡有定,生民無幾”的社會現(xiàn)實,更刺激了他內心深處的責任意識。
應劭雖然在政治上沒有太多建樹,但在學術文化上卻很有貢獻。他想用著作來傳達自己的思想,從而起到求實尚真、改變風俗、收攬民心、恢復社會秩序的目的?!讹L俗通義》就是這樣一部著作。
《風俗通義》是一本特殊性質的著作。這部書以記述歷代風俗禮儀為中心,上至考察古代歷史,下至評論時人流品,旁及音樂、地理、怪異傳聞等。意圖通過“辯物類名號,釋時俗嫌疑”,起到齊風俗、明義理、正人心的作用。
對于此書的寫作宗旨和關注風俗的必要性,應劭在書前的序中作了詳細闡述。他認為,漢朝建立后,的確開啟了一個學術的新天地,但是到了東漢末年,學術界出現(xiàn)了很大的偏差,主要有兩個問題:一是文辭繁雜,儒生們孜孜不倦、皓首窮經(jīng),卻與儒學要旨漸行漸遠;二是只看重儒學在學術圈的傳播與效用,而忽視了理論聯(lián)系實際,與日常生活的隔閡越來越深,積非成是,產生錯誤的價值觀念。
那么,該如何扭轉和改變這樣的學風、文風從而拯救世風呢?應劭開出的藥方是從風俗入手。他認為社會風俗、風氣的好壞,直接影響社會安定與否以及國家的治亂興衰。從這個觀點我們可以看出應劭的遠見卓識以及對今天的借鑒意義。
同時,應劭還強調知識學術要關注日常生活,要發(fā)揮它在為人行事方面的重要指導作用。與其他史著更多關注治亂興衰的思路有所不同,應劭從對治亂安危轉向對為人行事的指導,把教化工作做到生活日用層面上,強調要從人的思想改造入手,達到天下大治的效果。古人雖然常有整肅風俗之論,但對其重要性強調得如此明白,且用專門著作實踐其說的,應劭應有首創(chuàng)之功。《風俗通義》的特殊價值正在于此。可以說,這部書在與其他史著相同的出發(fā)點下,開辟了一條新的途徑,這在中國古代學術思想中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后來鄭樵、顏元、李塨等人強調實學,與應劭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總之,應劭的《風俗通義》以儒學精神為核心,以匡正時弊及救國為目標,考釋物類名號,從而實現(xiàn)正人心、厚風俗、存典章、復禮儀。他認為“為政之要,辯風正俗,最其上也”,通過糾正錯謬的流俗,可以使“事該之于義理”,即恢復儒家的倫理道德和社會秩序。
應該說,應劭的“風俗”既包括“相沿積久而成的風氣、習俗”這一基本義項,同時也涵蓋學術、政治、典章、禮儀等文化內容,深刻反映了東漢及東漢以前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也正因如此,《風俗通義》在某種意義上可稱為我國第一部民俗學專著。
《風俗通義》原書三十一卷,包括《錄》一卷。到了北宋仁宗時期,此書僅剩十卷。宋神宗時,蘇頌以官私本校定此書,當時所見的就是十卷本。宋代的官私書目,如《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文獻通考》等都著錄為十卷?,F(xiàn)在通行本的卷數(shù)與篇名次第與蘇頌所校本相同。而且現(xiàn)存的十卷中,內容也有部分缺失和訛誤。
蘇頌之后,清人對《風俗通義》整理得較多,其中盧文弨和孫詒讓為恢復此書本真做了較大貢獻。現(xiàn)代學者吳樹平先生整理的《風俗通義校釋》是目前較好的本子。
通行本《風俗通義》共十卷十篇,每卷一篇,具體篇目為:《皇霸》,上述三皇、下記六國,是簡明的先秦歷史常識;《正失》,糾正民間傳言的失謬,內容多為漢事誤傳;《愆禮》,例舉行事茍妄過頭,不顧禮俗限度,是對東漢世風的分析批判;《過譽》,對因行為乖張、違背情理而招致眾譽進行察辨,從“愆禮”的反面抨擊世風;《十反》,列舉十件行為相反的事,予以褒貶評判,闡述進退取舍的處世道理;《聲音》,述說音樂起源、五音、各種樂器及其故事,是音樂知識的專篇;《窮通》,輯錄古今人物先否后喜、窮而復通的事例,以明人情世故與做人原則;《祀典》,記敘神物,解釋了一些重點神靈和祭祀常識;《怪神》,分析民間流行的各種怪力亂神,認為大多屬于淫祀,故而持否定態(tài)度;《山澤》,介紹五岳四瀆、林麓陵丘、湖澤陂藪、河渠溝洫,以及京、墟、阜、培等地理名物,是關于地物的常識。
在編寫體例上,應劭斟酌得法,書中的結構大致是這樣:各卷皆有總題,題下各有散目??傤}后略陳大意,而散目先詳其事,以謹案云云辨證得失。也就是說,每篇前有總序,講立篇之由,時時關照整齊風俗的主題。其后是散目,比如《皇霸》篇下有《三皇》《五帝》《三王》《五伯》《六國》等目。在每條散目之后,應劭又用案語(即“謹案”)加以點評,使其因事明理的作用更為顯豁明朗。
從《風俗通義》的篇目上看,應劭的考慮是十分周全的,涉及面非常廣,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知識。此書的有益世用,于此可見一斑。而且書中所載內容多有正視聽、解疑惑的效果。
縱觀全書,我們能夠總結出應劭的主要思想:
一是正風易俗。正如應劭所說:“風者,天氣有寒暖,地形有險易,水泉有美惡,草木有剛柔也。俗者,含血之類,像之而生,故言語歌謳異聲,鼓舞動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彼J為“風”是自然其然的自然界,“俗”是自然其然的人世間。正如天氣有寒暖一樣,人也有善惡。如何讓人避惡趨善,應劭認為要效仿圣人:“圣人作而均齊之,咸歸于正;圣人廢,則還其本俗?!睔v來儒家學者都有一種圣人情結,應劭也是以圣人自勉,他要像圣人那樣挽風俗于迷惘之中,他要給世人樹立行為準則和規(guī)范,而正風易俗的終極目的就是扭轉東漢的亂世。
二是崇儒尚禮。應劭希望通過整頓風俗凈化民眾的思想,使他們的行為統(tǒng)一到符合儒家倫理的標準上來,從而恢復禮的秩序。東漢末年,與孔子所處的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有相似之處,因此應劭反復申說孔子“復禮”的主張,不厭其煩地征引《尚書》《論語》《儀禮》《周禮》《禮記》等經(jīng)典,為“辯風正俗”和品評人事提供理論依據(jù)。比如,《風俗通義》中的第一卷《皇霸》,辨析“三皇”“五帝”“三王”“五伯”等名號,強調禮制所規(guī)定的宗法等級、尊卑秩序,同時闡釋“圣賢”被儒家膜拜的緣由,從而規(guī)范世人的價值取向,樹立儒家的禮義制度。
《風俗通義》內容廣泛,涉及風俗、文學、歷史、地理、思想等多個領域,受到了學者們的重視。它的現(xiàn)代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應劭在對社會風俗進行考察的同時,又對東漢末年的陋俗和虛偽之風進行了批判,顯示出很強的求實精神。比如,汝南人袁夏甫,年輕時被舉為孝廉,擔任司徒掾,人世間的事,他都不關心。后來,他關閉大門,堵塞窗戶,不接見賓客。孩子也不能見他,只能遙拜。其母去世后,他也不為母親服喪設牌位。應劭對此批評道:“《孝經(jīng)》說:‘雙親活著,就用愛敬之心來侍奉他們;雙親去世,則用哀戚之情來對待他們。本為一家人,卻猶如分居不同地方,起床后不當面問候母親,離愛敬之心太遠了。母親去世后,又不能送葬,離哀戚之情也太遠了。”
《怪神》一卷對漢代敬鬼神和淫祀的情況進行了剖析和批判。西漢時,人們?yōu)槌顷柧巴鮿⒄铝㈧?,并“烹殺謳歌,紛籍連日,轉相誑曜,言有神明,其譴問禍福立應,歷載彌久,莫之匡糾”。應劭認為“安有鬼神能為病者哉!”此種祭祀浪費了大量的財力民力。因此,他主張從今往后每年可以祭祀兩次,準備祭品就夠了,不許殺牛,不許遠遠地迎接唱戲的人,不許到家族村落去收賦稅,不許使用繁華奢侈的裝飾。這件事既體現(xiàn)了應劭的唯物主義思想,又反映了他務實、愛民的作風。
應該說,《怪神》表面上是寫神怪,實際是為了說明這些事情不足為怪。應劭在“世間多有見怪驚怖以自傷者”條中,以齊桓公見澤神委蛇以及自己祖父應郴為汲令時“杯弓蛇影”的經(jīng)歷,說明很多所謂的怪事都是自己嚇唬自己的。在“鮑君神”的故事中,人們竟然把一條鮑魚當作神靈加以膜拜,直到鮑魚的主人把它取走才作罷,應劭揭露說這不過是眾人的自欺欺人罷了。
綜合來看,《風俗通義》既有風俗和文化知識的求實性研究,也有帶政治思想傾向的批判性揭露,作者寓教化于褒貶評論之中,社會領域是其關注的主要對象。如對虛偽之風的批判多是從禮出發(fā),批判人們在處理家庭關系以及君臣、師生關系中的表現(xiàn);而對人性真實情態(tài)的揭示,主要從朋友關系及更廣泛的人際交往等方面來闡述。至于求實的方式,主要有文獻考證、走訪親歷、據(jù)實分析、訓詁、合理推理等。
其次,《風俗通義》有著較高的史學價值。應劭在考辨名物、訂正俗訛的基礎上,關注下層民眾的宗教信仰習俗,同時對士人官吏的道德行為風尚進行了記述評論。這是《風俗通義》的主要史學特色,為我們了解漢代以前的歷史文化提供了豐富資料。
若從歷史評論的角度看,《風俗通義》的議論部分承接《左傳》《漢書》論贊的遺緒,又少了通常史書中的篇幅限制,因而能夠廣征博引,很有特點。應劭“一據(jù)典禮,不雜申、商之說,平允純正”,同王符、崔寔、仲長統(tǒng)持名法之論、綜核名實的思路有明顯不同。應該說,品評人物的風氣促進了歷史思想的發(fā)展,豐富了人們認識歷史人物的理論。如果我們把劉劭《人物志》看作魏晉南北朝人物評論的開端,那么《風俗通義》似乎可以看作漢代人物評論的總結性著作之一。
《風俗通義》的史學特色還突出體現(xiàn)在繼承“考信求實”的傳統(tǒng),考辨史事傳說上。比如《正失》篇的總題先以孔孟言行說明考辨史事傳說的重要性,所舉的例子以及開篇幾個子目都直接引自《呂氏春秋·察傳》。有學者指出,《察傳》篇在中國史學史上是第一次比較系統(tǒng)地提到審察歷史資料的重要性,提到有關的事例和依據(jù)。由此可以看出應劭對“考信求實”這一傳統(tǒng)的把握。而這個傳統(tǒng),也是今天我們進行歷史研究的重要方法。
最后,《風俗通義》還有著文學價值。先秦兩漢時期正是我國小說的孕育萌生階段,盡管當時的“小說”概念與我們今天的小說并不一樣,但不可否認,這一時期小說已經(jīng)開始逐漸擺脫依附子史的地位而向獨立方向發(fā)展。此書不僅吸收、繼承了史傳中的諸多小說因素,一些篇章具備了小說的特征,而且對后世志怪、志人小說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影響。也正是這種承上啟下的地位,才使它在中國文學史、小說發(fā)展史上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
眾所周知,史傳文學與諸子散文是中國小說的兩大源頭,一個偏于敘事,一個長于論說。而歷史散文不但孕育了小說文體,直接影響了小說的發(fā)展,而且其中非史官文化因素的發(fā)展,還派生出介于歷史散文和小說之間的一種文體—— 雜史別傳。這些雜史別傳,從史學角度講是“朱紫不別,穢莫大焉”,但從小說角度講,卻在歷史散文與小說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風俗通義》就是其中的代表。
而且,在藝術形式上,《風俗通義》也為后世小說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應劭根據(jù)寫作需要,多將民間傳說、奇言怪事與某一歷史人物或事件相結合,真假相摻,虛實相伴,因果分明,從而為中國小說注重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