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清
對面醫(yī)院大樓映亮了昏暗的小巷,熊庚香掀起沾滿油污的袖子,擦去額際的汗滴,她的目光穿過夜空,不由得驚叫一聲:“老頭子,你看,下雪了!”丈夫萬佐成抬頭望向窗外,一片片六角花瓣飄灑漫舞。老萬連忙往爐堂加炭,輕聲說道:“天冷了,病人更需要吃口熱飯,再等等,可能還有人來煮飯。”
果然,門口探進(jìn)了一個沾著雪花的腦袋。小敏姑娘跨進(jìn)暖和的廚房,剛摘下黑框眼鏡擦拭,熊庚香就發(fā)現(xiàn)她眼眶紅紅的,“媽媽明天出院了,我來給她最后做餐飯”。聽到這樣的話,不愛言語的老萬默默地點燃最亮的灶臺,把火燒旺。熊庚香抹著眼淚,麻利地給小敏拿出鍋碗和調(diào)味品。
半年前,小敏的母親患了癌癥,她退學(xué)來醫(yī)院照顧母親。幾個月里,醫(yī)院的嘈雜和悲歡離合讓小敏心神不寧,只有來“廚房”做飯,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小敏說:“沒法兒治了,明天就回家?!睙蔑?,熊庚香陪著小敏來到病房。小敏的母親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她吃了熱騰騰的飯菜,用盡力氣拉著熊庚香的手,十分激動地說:“妹子,謝謝您的廚房,讓我在最后的日子每天都能吃上女兒煮的飯菜?!边@十七年,在醫(yī)院對面賣油條的熊庚香夫婦見過了太多這樣的情形,但熊庚香還是無法控制住眼睛里閃動的淚花。
2003年,老萬夫婦倆來到江西省南昌市青山湖區(qū)石泉村賣油條,攤子擺在江西省腫瘤醫(yī)院對面的小巷子里。油條攤前,油鍋滋滋地輕吟,出鍋的油條金黃飄香。食客風(fēng)一般地,輕輕來,輕輕去,一波接一波。老萬的手藝精,熊庚香的態(tài)度好,開店后生意挺好。
突然,風(fēng)止了。一張凝重的面孔,近乎乞求的神情。醫(yī)院院對面,這種表情本不少見,可這位母親的請求卻讓老萬夫婦意想不到,“小孩才十歲,骨癌,一條腿截肢了,在對面腫瘤醫(yī)院里。能借您這爐子用一下嗎?出門太久,孩子就想吃口媽媽做的飯?!崩先f夫婦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他們還拿出家里的鍋、油、調(diào)味品??粗@位母親親自給生病的孩子做著西紅柿雞蛋湯和炒肉絲,精于廚藝的老萬在一旁連聲贊嘆:“真香!”給孩子煮了熱飯菜的母親,臉上也拂來一縷春風(fēng)。
本來只是一件小事,可西紅柿雞蛋湯的香味“傳遍”了醫(yī)院。越來越多的病人家屬都來求老萬夫婦借爐子,炒菜煮飯。原來炸油條的爐子哪還夠用?夫婦倆干脆買了十多套廚具和煤球爐,供病人家屬們使用,油條攤也被病人家屬稱為“抗癌廚房”。
一開始,老萬是讓病人家屬免費使用??墒?,人越來越多,油條攤溫暖的爐火越來越旺,多的時候一天得有三四百人,要買四包鹽、五瓶醬油,再加上水費、電費和煤球費,老萬實在無力支持,才開始嘗試收一點錢,炒一個菜五角錢,剩下的就靠每天炸油條來平衡收支。2016年,物價上漲,夫婦倆將廚房使用費漲到一元錢,而這個價格一直保持至今。
老夏是“抗癌廚房”的資深用戶。他的妻子患了宮頸癌,后來癌細(xì)胞轉(zhuǎn)移,癱瘓在床。整整六年的陪護(hù),再好的夫妻都難堅持??擅鎸ι〉钠拮?,老夏還得裝作若無其事。在病房里,他給妻子講笑話、開玩笑,想方設(shè)法逗她開心。到了“抗癌廚房”,他終于可以釋放自己:“哎喲,真的是要搞死我了,每天就睡一小會兒,可能有一天我要瘋了?!彼贿吔o妻子做鱸魚豆腐湯,一邊向熊庚香“吐槽”妻子:“我只有來這兒做飯的時候,可以寬心一點,每天在醫(yī)院就像是坐牢。”來這里,是老夏難得的開心一刻。熊庚香看到老夏夫妻在無邊無盡的癌癥陰霾下,仍能陽光快樂,自己也感到莫大的安慰。
2020年3月,老夏的妻子沒有挺過這個格外為難人的春天。老夏來和老萬夫婦告別:“沒辦法,她丟下我不管了?!碑?dāng)初笑著跟熊庚香打趣說“我老婆還能再活十年”的老頭兒,再也不用來“抗癌廚房”了。
臨走前,老夏把自己的電話留在了廚房的墻上。那面煙熏火燎的墻面,密密麻麻寫滿的電話,是那些曾享受過“抗癌廚房”溫暖和營養(yǎng)的人留下的。他們希望,老萬夫婦不忙的時候,能打電話和他們聯(lián)系,到他們家作客。
老萬夫婦倆17年堅持經(jīng)營“抗癌廚房”,感動了整個中國,入圍“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這個小小的廚房,是指引病人和病人家屬走出黑暗的一束光。這面墻上的電話號碼,就像連接病魔與健康的慈悲密碼——連通電話,就能破譯密碼,就能通往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