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居住在大西北的小縣城里,圖書資源短缺,唯一的新華書店永遠都是那些一成不變的書。記得那會兒張恨水的小說很流行,但是作為小學生的我對那些粉艷的愛情故事并不感興趣。書籍陳列在柜臺后邊,需要什么書,還得讓售貨員拿過來,售貨員懶洋洋的,讓她拿多了一定會被翻白眼,那種不方便可想而知。而且,那個時候每買一本課外書,都得去央求父母。那時的書并不貴,但人們的消費觀念還非常保守,任何一筆支出都得經(jīng)得起靈魂拷問。在這種情況下,主要的課外書來源便只能是同學之間的借閱。
這樣一來,書便讀得特別雜,屬于有什么才能讀什么,而不是你想讀什么就有什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它可以讓你時刻保持一種緊張的閱讀沖動。像現(xiàn)在的孩子,面對觸手可及的書籍,那種閱讀的興趣和激情一定會下降的。
那會兒流傳廣泛的是武俠小說,盡管我也看了幾部,但更吸引我的是歷史演義小說,《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隋唐演義》這一類書特別能讓我喜歡,還有評書類的,《楊家將》《呼家將》《說岳》格外讓人入迷。從這些演義又向外拓展,進一步讀了很多歷史普及讀物,比如各個王朝的皇帝傳記等,從而無意間在頭腦里奠定了中國歷史的基本輪廓。
冬天寒冷,夜晚漫長,那時候沒有暖氣,只有火爐是溫暖的?;馉t的溫暖很局限,我必須搬著小板凳,坐在溫暖的火爐邊上。一頁頁,把書讀下去,感覺那寒冷、那黑暗似乎永遠都不會終結(jié),但同時,又因為有書的陪伴,對那樣的寒冷、那樣的黑暗也并不覺得可怕,是可以忍受的。
就是在那小板凳上,我讀了鄭文光的科幻小說《飛向人馬座》,產(chǎn)生了了前所未有的心靈觸動。幾個少年不小心跑到宇宙飛船里面,啟動了火箭,飛向了浩瀚的宇宙。然后,他們一邊學習宇宙知識,一邊操作飛船,終于借助引力彈射效應,返回了地球。他們經(jīng)歷的過程,跟我當時求知欲很強的心靈完全對應,導致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想要成為科學家。盡管我沒有當成科學家,但是對于科學的熱愛,對于宇宙的興趣,一直都存在于我心底的深處,直到今天。
如果說《飛向人馬座》是小學時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對我中學時期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應該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那是一部四卷本的長篇小說。說老實話,當時我并沒有能力把四卷本全看完,因為到第三部、第四部的時候,書里充滿了各種思想的討論,我覺得很吃力。但即便只是清晰透徹的第一卷,對于一個中學生來說,它的滋養(yǎng)已經(jīng)是足夠巨大的了。也許正是由于它,才讓我理解了人生和宇宙是一樣浩瀚的。
還有另外兩本書讓我目睹了文學的門廊。一本是郁達夫的游記,他在散文中直露自己的孤獨,自己的無助,這對我的幫助也很大,讓我明白人生的狀態(tài)就是如此,誰也無法從人生的本質(zhì)孤獨中抽身而出。一本是《雪萊詩選》,詞語的組合竟然讓語言有了誘人的魔力,完全不可思議。
閱讀最瘋狂的時期是我讀大學的前三年,那真是一段瘋狂的時期。正因為此前環(huán)境中書籍的貧乏,讓我進入大學圖書館的時候都驚呆了。居然有那么多好看的書,那么多讀起來讓人迷戀的書,那么多令人震撼的書。每天都在圖書館里瘋狂讀書,桌面上放著十幾本書,像個饑餓過后的人,對于食物有種克制不住的貪婪感。很多個夜晚,我都是在圖書館度過的,直到閉館。很多個周末,我也不去參加娛樂活動,只是讀書。那段歲月真是太美好了。
轉(zhuǎn)眼間,離大學時代都已經(jīng)過去快二十年了。天翻地覆的二十年。完全沒想到,我們已經(jīng)到了重新定義閱讀的時候。究竟什么才是閱讀?是否一定要讀紙質(zhì)的書才算是閱讀?讀微博、微信、知乎網(wǎng)文,這算不算是閱讀?當然,如果從廣義上來說,它們都屬于閱讀,但是讀它們和讀紙質(zhì)書(或以紙質(zhì)書為基礎(chǔ)的電子書),畢竟還是不一樣的。
書,尤其是主題性很強的書,比如某個方面的研究專著、一部長篇小說、主題小說集,都屬于有完整結(jié)構(gòu)的一種存在。這樣的書是無法被碎片化的文字所取代的,甚至說,在今天越來越容易獲得信息的情況下,有效的濃縮,有機的褶皺和結(jié)構(gòu),變得越來越重要。一本書實際上不僅僅提供的是信息的內(nèi)容,它也劃定了信息的呈現(xiàn)方式,以及信息的邊界,這一點可能是我們所疏忽的。
當日常生活的信息越來越多地向互聯(lián)網(wǎng)轉(zhuǎn)移,變成一種可記憶的信息時,如何讓信息變得有效?我想,信息必須置身在某種結(jié)構(gòu)當中,某種語境當中,某種鏈條當中,某種有限的邊界當中,這種信息才會獲得更有效的價值和意義。否則,那些原本會迅速消逝在風中的信息,會成為一種堅硬的障礙物。
最后還想說的是寫作與閱讀的關(guān)系,尤其是何謂“讀者”。我特別想強調(diào):“讀者”是一種概念的虛構(gòu)。羅蘭·巴特認為作品“完成”后,作者便“死”去了,但實際上,每個文本背后都有一個確定的作者,而無法確定的恰恰是讀者,讀者究竟是誰?可以是你,可以是他,可以是任何正在閱讀的人。
也就是說,讀者并非一種身份,而是一種在場的狀態(tài)。以我自己為例,我遇到每一位讀我作品的人,既修正和完善我的寫作,也修正和完善我對于現(xiàn)實之人的認識。不再是空洞而縹緲“讀者”,而是一個個鮮活的人本身。寫作是一種有后果的行動,其后果便在召喚和創(chuàng)造著閱讀,閱讀如水,浸潤每一個來到語境中的人。
這意味著,閱讀也是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我們可以假設(shè)一種完美的閱讀:凡是讀到的信息,都能迅速被轉(zhuǎn)化成主體運思的有機部分,那該多好!僅憑人腦,這是不可能的,但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未來,是否可以借助工具(包括增強大腦本身)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呢?那將是一種怎么樣的閱讀?
(本文作者王威廉,作家、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nèi)臉》《非法入住》等,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其部分作品被譯為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