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楠

塔耶卜·薩利赫是蘇丹最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被BBC評為20世紀最著名的阿拉伯小說家。其小說《北遷季節(jié)》一經(jīng)出版，立即獲得了廣泛的關注，好評如潮。2001年，該書被阿拉伯文學協(xié)會譽為“20世紀阿拉伯最重要的小說”?！侗边w季節(jié)》是一部以蘇丹北方農(nóng)村和世界大都會倫敦為背景的中篇小說。該小說以無名的敘述者和主人公穆斯塔法為主線，展現(xiàn)了“中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相遇，特別是傳統(tǒng)價值觀與現(xiàn)代價值觀的相遇”。薩利赫本人在一次作品研討會上說：“毋庸置疑，《北遷季節(jié)》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東西方的沖突，確切地說是阿拉伯伊斯蘭世界與西方歐洲之間的碰撞?！?/p>

自1966年以來，國內(nèi)外學者從不同理論視角出發(fā)，對小說的主題、敘事策略、人物形象等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國外研究《北遷季節(jié)》的論文較多，其主要從心理分析、后殖民理論、文本比較、模擬話語、時間空間等視角展開。國內(nèi)學者對該小說的研究和關注相對較少，與之相較，國外的理論視角更為豐富，如薩特的存在主義、海德格爾的死亡哲學、鮑德里亞的消費主義、文學倫理學、敘事學、跨文化交際、法儂的種族創(chuàng)傷理論等。研究性問題集中于兩點：穆斯塔法悲劇的成因、敘述者最終獲得救贖的原因。本文從小說第七章敘述者所經(jīng)歷的“一場無名的歡聚”切入，以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為依托，挖掘小說中的狂歡化元素，分析穆斯塔法和敘述者在生死面前做出不同選擇的原因，從而揭示作者通過文本想要傳遞的狂歡化精神：以狂歡化的審美結(jié)構顛覆理性化的邏輯結(jié)構，以多元共存取代二元對立的審美理念。

“狂歡化”是巴赫金文論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他采用社會文化批評與形式主義批評相結(jié)合的辦法，借用民間詼諧文化所體現(xiàn)的“狂歡”精神，提出了閱讀、解析文學作品與審視文學歷史的一個全新策略。文學的“狂歡化”就是指將狂歡式內(nèi)容轉(zhuǎn)換為文學語言的表達。巴赫金被有的西方學者認為是“研究狂歡節(jié)以及研究儀式對等級制度之顛覆作用的理論可謂是一語中的，然而，對于巴赫金來說，顛覆不只是為了消解，而是為了建構”。

一、顛覆

巴赫金的理論，如狂歡化詩學，其強調(diào)“顛覆”，即用一些狂歡化元素顛覆舊世界，創(chuàng)造新世界?！皻W洲狂歡節(jié)民俗，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或更早的時期。它源于神話與儀式，是以酒神崇拜為核心不斷擴展的歐洲文化積淀”。對話性的筵席語言，享有一種特別的自由。酒肉的力量解放了語言，酒神精神完全可以視為狂歡節(jié)、狂歡化的精神根源和心理基礎。在《北遷季節(jié)》中，薩利赫對飲酒的描寫就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在穆斯塔法和蘇珊相遇后，他們一路上路過酒吧就停車喝酒，一杯酒下肚，穆斯塔法就給蘇珊背誦一首艾布·努瓦斯的詩，“酒杯天燈般可貴，飲酒勝過接吻與幽會。無酒的日子黯無光，醇酒是天降之光輝”。觥籌交錯中，酒仿佛也融匯了“北國冰霜的南風”與“赤道的炎熱”，顛覆了不可相容的南北文化。就像吉西在其文章中所說：“北遷季節(jié)呈現(xiàn)了一個積極的信息，即兩種文化嫁接，作為文化污染‘細菌的解毒劑而存在?！?/p>

“巴赫金認為，在小說話語的史前期可以發(fā)現(xiàn)多種因素對小說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至關重要，但最實質(zhì)性的有兩個因素：一個是笑，另一個是多語現(xiàn)象。巴赫金是通過多語現(xiàn)象、雜語性與民間詼諧文化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來揭示狂歡化文學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的”。薩利赫通過使用“雜語”，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建構了不同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對話。因為無論什么樣的語言之間，都可能有對話關系?！侗边w季節(jié)》中，歐洲社會的現(xiàn)代性話語和蘇丹社會的傳統(tǒng)性話語的相遇與“雜交”建構了小說的未完成性，賦予小說開放性的語境，也顛覆了有限且孤立的語境。

“利用主人公的言語來折射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一切小說采用的形式，也是小說引進和組織雜語的一種形式”?！侗边w季節(jié)》由多種敘述聲音構成，多音共鳴，“有著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了真正的復調(diào)”。在小說的第三章，敘述者到一位青年大學教師家里做客，在座的來客中還有一位在財政部工作的英國人，他們坐在露天的場地無所不談。蘇丹青年講師、英國人、敘述者這三個不同年齡、階級、地域的聲音，在喀土穆的夜空下多音共鳴，從而瓦解了專橫的單音獨鳴?！熬驮谶@個離赤道只有一箭之遙的地方，他們兩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但是誰也沒有發(fā)火。不僅如此，有時還會發(fā)出爽朗的笑聲。不過，他們之間橫著一道無底的歷史深淵”。雖然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深淵無法彌合，但是這場論戰(zhàn)體現(xiàn)了薩利赫對于蘇丹人民命運的見解：只有建構起兩者之間的對話和交流，敞開心扉意識到自己內(nèi)部的缺陷，并包容對方的不足，才有可能達到本土化前提下的“西學為用”。

小說的雜語性還體現(xiàn)在不同體裁的插入上，如文學體裁、非文學體裁，“使文學語言、不同體裁‘相互指涉，以一種新的關系彼此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世界”。詩歌為不同聲音搭建了對話的橋梁。穆斯塔法雖然深受西方文明的影響，但他對安妮·翰明特吟誦的都是自己民族的詩歌。由此一方面表達了作者對民族文化的熱愛，另一方面也促成兩種文明的相遇。

狂歡節(jié)的中心地是廣場，狂歡化的小說中有一種獨特的廣場因素。主宰著節(jié)日或集市廣場的是一種特殊的、自由自在的、不拘形跡的交往。第七章敘述者在回喀土穆的旅途中所偶遇的無名之歡是狂歡節(jié)的呈現(xiàn)。路過的游人，男女老少擺成一個“前所未見燈火通明的大舞場”，化作狂歡節(jié)的廣場。在廣場上，小伙子們模仿起姑娘的舞姿，男人們學著婦女振舌歡呼，婦女們又唱又跳。在這樣插科打諢式的縱情歡舞中，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相互關系，并且顛覆了秩序與等級。這場無名的歡聚對于敘述者來說，也是一次情感的宣泄，從而為最后的頓悟埋下伏筆。

笑，在世界文學中是個重要的現(xiàn)象?！靶κ前秃战鹂駳g化理論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它有著深厚的人文基礎，是狂歡化文學具有本質(zhì)意義和重要價值的精神特質(zhì)和情感表征”。《北遷季節(jié)》中對“笑”的描寫集中在第五章，其中“爺爺本性自然流露時發(fā)出的干癟的怪里怪氣的笑”是對敘述者心中德高望重的爺爺形象的降格，彰顯了薩利赫對人的自然本性的崇尚。而賓特·曼吉楚比男人似的強勁有力的笑則顛覆了父權體系下的女性形象，建構了一個在男性之間的“她空間”。巴赫金說：“只有怪誕的軀體才了解軀體的象征意義。”小說中的怪誕軀體是兩個女性人物：賓特·曼吉楚比和瑪卜蘿克。與傳統(tǒng)文化下失語的阿拉伯女性相比，前者離經(jīng)叛道，“粗鄙和色情是她所承載的中心主題”。當慘案發(fā)生后，“只有賓特·曼吉楚比，一個村子里的寡婦，卻有勇氣告訴敘述者事情的真相”。為什么作者要賦予她與男性平等的話語權以及安排為真相發(fā)聲的情節(jié)？有學者在其論文中從情節(jié)方面探討了原因，但筆者認為，賓特·曼吉楚比的“喧嘩”“失語”的女性形象“消解了女性無能為力的身份”，她自由坦率、戲謔諷刺、百無禁忌的話語風格與狂歡化式的笑，旨在建構其與男性平等的身份認同。

二、建構

從深層內(nèi)涵來看，從巴赫金的狂歡化視域出發(fā)，《北遷季節(jié)》通過顛覆建構的是生命的力量。

在狂歡化的文學中許多形象都是雙重性的形象，例如死亡。“死亡孕育著新生，埋葬意味著復活”。哈賽娜在殺死逼婚者隨后自殺的行為就帶有雙重性。哈賽娜嫁給穆斯塔法·賽義德之后人變了，變得像個城里的太太。這里“城里的太太”代表的不僅是她的言談舉止，而且指她的思想接受了現(xiàn)代觀念的熏陶。所以她不再甘愿成為傳統(tǒng)集體觀念的犧牲品，她的反抗極大地沖擊了其穩(wěn)定性。雖然像哈賽娜這樣的女人，“注定不會擁有自己的身份”，但她的死給瓦德·利斯做了一次徹底的清算，也代表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同時也是爭取獨立靈魂的宣言。

“這部小說的精彩之處就在于它沒有被讀完”，正是《北遷季節(jié)》未完成性的體現(xiàn)。而未完成性、開放性在巴赫金看來，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通過分析小說中穆斯塔法和無名敘事者未完成性的結(jié)局，可以給人們以無限的遐想空間，并揭示薩利赫所建構的新生。穆斯塔法在小說中的結(jié)局是消失在“七月里一個炎熱的夜晚，暴漲的尼羅河洪水中”。筆者在這里用“消失”，是因為小說中穆斯塔法只是被猜測為“他的尸體準是沉入水底、葬身魚腹了”。穆斯塔法到底生死與否，作者并沒有下定論，從而賦予了其開放性的色彩。小說的最后以敘述者的呼叫“救命??！救命！”結(jié)束。從形式上來看，薩利赫沒有用句號而是用感嘆號作為結(jié)尾非常耐人尋味。句號代表著完成，而感嘆號代表的則是未完成。

雖然穆斯塔法和敘述者的結(jié)局都是未完成性的，但他們在面對生死所做出的最終選擇是不同的：穆斯塔法選擇了死，而敘述者選擇了生，“我要選擇生，我要活下去”?；氐奖疚乃劢沟膯栴}，為什么擁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二者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呢？從狂歡化的視域來看，筆者認為這是因為他們對于“追尋意義”的態(tài)度不同?！耙饬x，不是像傳統(tǒng)所理解的那樣，被當成一種等待發(fā)掘而復原的確定的客體，而是一種構成性活動，它是開放性的、不確定的”?？駳g化正是要顛覆理性化的邏輯結(jié)構。敘事者最后說道：“生活有意義還是沒有意義，這都不關我的事。”他在之前經(jīng)歷了“沙漠中心一場無名的狂歡后”，實現(xiàn)了頓悟，因此做出了選擇：決定不再沉溺于對生活意義的追尋，“憑力量和機智活下去”，而穆斯塔法并沒有經(jīng)歷真正的精神狂歡。小說中穆斯塔法多次提到自己“對什么都無動于衷”，“世界上什么也打動不了我的心”，從而也被認為是一個“毫無歡樂的人”。這是成長過程中父愛缺席、母愛缺失的負面影響。同時也說明了穆斯塔法雖然一直在追求肉體的狂歡與放縱，但從未獲得精神的狂歡與宣泄，從而使他陷入對“意義”的追尋，最終消失在現(xiàn)實世界，去尋找未知世界的“狂歡”。但穆斯塔法和敘述者不同選擇之下所建構的都是新的開始。

三、結(jié)語

狂歡化一直幫助人們摧毀不同體裁之間、各種封閉的思想體系之間、多種不同風格之間存在的一切壁壘。狂歡化消除了任何的封閉性，消除了相互間的輕蔑，把遙遠的東西拉近，使分離的東西聚合?？駳g化理論，也能揭示作者尋求融合東西方文明的意愿，以及對“那些以固定眼光看待事物，以固定腔調(diào)說話，認為事物非黑即白、非東即西的人”的顛覆，并建構邊緣與中心對話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