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
和謝炯結(jié)緣還是在2017年的莫干山國際詩歌節(jié)上。當(dāng)時,她的一組作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其中,有一首就是被收入此次出版的詩集《黑色賦》中的《金盞菊》。當(dāng)時,我就頗有驚艷感,因為這種冷靜、克制的抒情,讓它在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
今年中秋,我沒有抬頭看月亮
走在一叢叢金盞菊之中
我染紅雙手
點紅額頭
有些花從未徹底凋零過
好比金盞菊
春天種下的,在春風(fēng)里開過
夏季的炎熱似乎已經(jīng)把她打敗成枯槁
秋風(fēng)再度喚醒她沉睡的金黃
豐腴挺拔的多骨朵花
如一盞盞小太陽布滿天宇
如佳肴,必出自流蜜的心
我染紅雙足,點紅額頭
在該睡的時候閉目,該醒的時候醒
今年中秋,我沒有抬頭看月亮
悲傷是容易的,快樂卻稀有
隔空的思念是容易的,愛卻稀有
我摘下一朵金盞菊
佩在你胸口
我完全能夠想象,作為一個海外華人,她需要面對“母語的困境”。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母語就是那“枯槁”的“金盞菊”,和物理意義上的距離相比,心靈的隔閡才是一種真正的疏離。在航空業(yè)發(fā)達的今天,紐約和她的故鄉(xiāng)上海,也不過是十幾個小時航程的距離;可在離開母語語境那么多年之后,語言意義上的還鄉(xiāng)是舉步維艱的。
近年來,在國外的漢語詩人,我也接觸過一些。其中一些,在出國前業(yè)已成名,比如嚴力、王敖、雪迪等,他們的寫作在繼續(xù),因為早年在漢語詩壇確立的地位和聯(lián)系,這種延續(xù)相對而言是比較容易的。雖然最近幾年國內(nèi)的出版社、刊物都在不遺余力地推海外華語詩人,但收效甚微,鮮有新晉者。
蘇珊·桑塔格曾經(jīng)在回答“寫作的道德”和“作為語言的維護者”的角色等問題時如是說:“我說‘維護者的意思是指充分使用語言,保持一種豐富而多樣的詞匯這一授權(quán),……公共語言,也就是布羅茨基所謂的‘國家語言,電視語言,是最小公分母的語言,……大多數(shù)人用25個形容詞就夠了,每次你用的形容詞不是這25個形容詞之一,那你就是在令一個詞語保持活力?!弊鳛檎Z言的最高形式,詩歌一直是漢語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清楚地記得2017年11月11日,那是首屆莫干山國際詩歌節(jié)開幕的一天,獲獎?wù)咧x炯專門寫了一首名為《莫干山》的詩,在開幕式上,詩人王家新朗誦了它。這是一首至今讓我難忘的詩,也被收錄進了此次謝炯的新詩集。在王家新朗誦的那一刻,一個異國的“語言的維護者”形象清晰地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之中。
仿佛還是昨夜
擠在上海去杭州的最后一班火車
在兩節(jié)車廂間,坐在鋪著舊報紙的地上
和你,和你們
我并不知道這座山叫莫干山
那是春天,新茶剛剛上市
翠竹將風(fēng)輕彈過山巒,空氣清新
我們進出了幾座寺廟,夜宿在農(nóng)家小院
你們?nèi)齻€輪流到屋后小便,吹口哨,抽煙
然后回屋裹在棉被里,高談?wù)軐W(xué)
我突然聽見山濤聲、雨聲、花吐蕊的咝咝聲
你眼神踏過星空的馬蹄聲
仿佛還是昨天,1985年的清晨
陽光從木門底漫進來,不知名的山雀啁啾
我從山上走下來……
這首詩和《金盞菊》的精神脈絡(luò)和語言氣息是相通的,但它更注重敘事,更加能夠勾畫出一種“天涯孤客”的剪影,可以說,這是詩人的自畫像:在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漢語,已經(jīng)成為懷舊的對象。我曾經(jīng)讀過沈葦?shù)南嚓P(guān)文章,他提出了一個概念——混血寫作。謝炯想要嘗試用漢語寫作,語言巴別塔的困境,卻很難用“混血”來解決。
關(guān)于混血寫作,謝炯自己也說過:“我的詩得益于住在紐約這個徹底的混血城市,健身教練是瑞典女郎,客人從南美到印度到烏克蘭,清潔工來自委內(nèi)瑞拉,音樂老師是日本人, 周圍都是雜七雜八的人,讀的英文書是中文書的三倍,吃飯也是每頓不一樣的,從法國菜到墨西哥菜每天換花樣。紐約生活迫使你開放,如果我一直生活在上海,我面對的會是一個垂直變遷的時代,而移民到紐約,我同時又面臨了橫向的地域文化變化,所以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一直處在被打開的狀態(tài)中,一直‘需要用新鮮的眼睛看世界,也許恰恰是這種需要,使我一天到晚在潛意識中用自己的語言定義世界。”
謝炯平時在紐約和新澤西,作為一名職業(yè)律師,在工作日每天都要處理不少法律文書。在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是一種寫作——對語言的精準性要求更高的一種寫作,但她是否享受這樣的寫作,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赡芎芏嗳嗽诳春萌R塢律政片時激情澎湃,那些義正辭嚴的語調(diào)都可以成為鏗鏘的音樂,撫慰著聽眾的耳朵??苫蛟S,對于一個在上世紀80年代就在上海寫詩的人而言,每天重復(fù)寫出這些縝密的、工業(yè)螺絲一樣的語言,會感到枯燥、繁復(fù)?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佩索阿、卡夫卡或者史蒂文斯——干著一份和文學(xué)毫不相干的工作,只能在解決俗事后認真地寫作。謝炯說:“你看看我每天都在干什么,早晨走路上班,讀兩頁詩歌,基本都是英文的,今天讀了一首拉金的,然后處理客人銀行50萬跳票。然后是寫不完的郵件,然后突然又讀一首Moore的詩。”作為律師中的詩人和詩人中的律師,不僅要面對母語被第二語言侵占的困境,還必須面對文學(xué)語言和文書語言心靈親疏的困境。從這個角度而言,她和那些公文寫作者在寫詩時的遭遇是相似的。
有一次,謝炯和我談起重新寫詩的際遇。她使用了這樣的文字:“2014年南部非洲四國游后,我寫了長篇大幅的游記,但是,我卻一次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詩人,詩被埋葬得如此之深,深到我自己早已喪失了喚醒她的意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極度幸運的。2014年12月初,黑子加入上海交大文學(xué)群,聯(lián)系上我之后,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否還寫詩?我回答說:‘早就不寫了。奇怪的是,我很想告訴他,我還在寫,在靈魂深處,我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終止過喃喃自語。我突然意識到,在我使用的日常語言之下有另一種語言,那就是我的喃喃自語,那就是詩。12月11日,回家途中,路過紐約詩人之家前的河濱花園,我寫了第一首詩《雨季的問候》,我很感慨,在雨中的花園徘徊到深夜,哭了很久。我不知道是我失去了詩,還是詩失去了我;我不知道是詩找到了我,還是我找到了詩;我不知道自己年近半百,詩前來敲門想干什么。但我流的是幸福的淚,是一個曾經(jīng)失去過人生最珍貴的東西后失而復(fù)得的人流下的感激的眼淚。一瞬間,所有的面具都褪下了,不再重要,半個世紀的旅途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詩人?!?/p>
其實,在謝炯的講述中,她一直忘了一件事情,為什么她重新寫詩之后,她還是會選擇用漢語寫作。她是下意識的,在將自己“喚醒”之后,她就成為了一種新的發(fā)聲系統(tǒng)。這不僅得益于謝炯天生的詩人才華,也得益于陌生語境對她的磨礪。詩人胡弦這樣評價她:“因為身在異鄉(xiāng),謝炯曾很長時間不使用母語。而一經(jīng)寫作,母語則完全復(fù)活了,讓人感慨母語在一個詩人那里的強大?!痹谶@里,我們不禁要感嘆語言的自我修復(fù)功能。對于某些人而言,在異國,可能完全失去母語,而在某些人的體內(nèi),母語是一座休眠的火山,隨時都可能重新噴薄出巨大的能量。
謝炯出生于中國最繁華的城市——上海,在這里,她度過了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根據(jù)她隨筆中的記載,在來到紐約之后,她也有一段漫長的、痛苦的時期。但上海作為中國最發(fā)達的城市,和世界之都紐約之間,天生有一種關(guān)聯(lián)性,這使得她的詩歌寫作更加現(xiàn)代、收放自如。不像那些來自于內(nèi)地農(nóng)村的青年看紐約(他們帶著一種不自知的獵奇感),謝炯的視角是相對平視的。
《法拉盛:詩和遠方》《地鐵隨筆》《航班狀態(tài)》《尋找海明威》《圣誕樹》……在處理這些美國的城市經(jīng)驗時,謝炯顯然是有把握的,她已經(jīng)類似于本雅明所說的“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在謝炯的詩歌發(fā)聲系統(tǒng)里,以上題材俯拾可見,證明她處理城市經(jīng)驗已經(jīng)相當(dāng)豐富。在謝炯的談話中,從沒有刻意表現(xiàn)出對這些題材的偏好——這和中國很多作家、詩人所刻意強調(diào)的“城市性”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關(guān)系。從另一個角度上講,即使在處理不那么城市的題材時,謝炯也能表現(xiàn)出她驚人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代入感。比如這首《小樹林》中有這樣的句子:“少了幾只鳥/她們飛去了其他林子/還是那條長凳,同樣無人,同樣無語”。一般的詩人在寫到鳥的時候,很少會將“凳子”代入進去,可謝炯卻自然地將凳子作為一個意象。在這樣接近自然的題材中,城市生活經(jīng)驗也被她不經(jīng)意地移植了。
奧登說:“聽彌撒最好的方式,是在你不懂那種語言的時候。”布羅茨基進一步解釋說:“的確,無知有助于在這樣的場合集中注意力,正如在每個意大利教堂,尤其是在冬天,朝圣者所忍受的微弱的照明一樣。在經(jīng)過詩歌的神秘期之后,謝炯不再將詩歌作為一種彌撒,而是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有益補充。在與詩人交往時,她也能寫出這樣的交游詩,可以說是在恢復(fù)中國詩歌的一種寶貴的傳統(tǒng)。比如這首《過合肥致先發(fā)》:
我們通過
狹窄的旋轉(zhuǎn)樓梯來到的
將是有序的后半生
庭院的合歡樹在陽光下灼燒
剝開的石榴閑置在玻璃杯圈中
鶴在窗外的風(fēng)景線優(yōu)美地單腳獨立
那么我們還要什么呢?
這其實是個答案
不過被我們以問句的形式拋出
盡管我們早已將平衡點建立在滾動的鐵圈之上
對于鐵與地面摩擦的瞬間
卻依然充滿最初的狂喜
這樣的詩作,使謝炯的寫作更接近于收放自如的狀態(tài)。先前,她在寫作的時候,即便是最日常的寫作,也往往帶著強烈的使命感,這使她看上去沒有那么張弛有度。但我相信經(jīng)過這樣的訓(xùn)練之后,她將更快地在母語中被真正喚醒。
除此之外,近年來,謝炯還在翻譯詩歌。對翻譯者來講,一般將外語翻譯成母語是較為容易的,但謝炯卻反其道而行之。隨著對國內(nèi)當(dāng)下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了解,她覺得在西方國家缺乏有效的漢語詩歌翻譯文本,因此,她利用自己寶貴的業(yè)余時間,翻譯了十三位中國詩人的作品。十三在西方是個隱晦的數(shù)字,史蒂文斯的名篇《觀察黑鳥的十三種方式》卻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多視角的詩學(xué)實踐。她或許也想用這種方式,在西方國家打開中國詩人的一個詩學(xué)審美空間。她說,很多中國詩人的語言凝煉而晦澀,對她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挑戰(zhàn)。這等于說,她要為這么多詩人在英語世界里重新寫作。對于她而言,這是她在母語意識蘇醒后的一次再出發(fā)。
有趣的是,謝炯的翻譯不是單向的。她今年翻譯了一本詩集——《墻上的字:保羅·奧斯特詩歌全集》,在將東方擺渡給西方后,她又將西方反饋給了東方。也許,在經(jīng)歷母語寫作、英漢互譯之后,謝炯能夠用這“三重奏”完成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性混血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