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曾經(jīng)每次聽到羅大佑的這首《童年》，我都非常迷惑。抬眼看看我的周圍，北方特有的抗寒抗旱的竄天白楊，樹干樹枝都瘦瘦長長，在陽光的吸引下奮力向上生長。樹干上一只一只的眼睛，驚奇地張望著我。隨時隨地會揚起的漫天黃沙讓我緊緊抿著嘴唇，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黃昏的時候，夕陽如血，我坐在學(xué)校的雙杠上胡思亂想。我想象南方的池塘，榕樹是什么樣子的？地理書上寫的“梅雨季節(jié)”說是南方在初夏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天天下雨，是真的嗎？伸出舌頭舔嘴唇的行為會被媽媽制止，嘴唇經(jīng)常會起皮，但越是舔越會起皮，有時手癢會去撕……經(jīng)常血淋淋的帶下一層皮肉。天干氣爽，昨夜洗好的衣服被媽媽水嗒嗒地掛在家里，一個晚上就干爽爽了，那些滴落的水滴很快消失不見，好像連地磚都很需要水的滋潤。哎，要是我們這里也有這樣的季節(jié)多好，那臉頰就不會皴了吧？那就會有雨水積蓄起來的“池塘”了吧？那當(dāng)然就有活潑漂亮的觀賞魚了，那些市場里空運來的冰凍死魚怎么看也沒有“真魚”的風(fēng)采啊！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這是我的童年最常思考的問題，胡思亂想已經(jīng)代替了很多的學(xué)習(xí)和游戲的時間。

我的童年在新疆烏魯木齊度過。烏魯木齊，意為“優(yōu)美的牧場”。出門一趟，要穿越廣袤的沙漠，至少2天2夜是戈壁，其間是荒涼的鐵路小站，然后才到蘭州。進入真正的南方，要3天3夜。如果是住在南疆，那先要在沙漠戈壁里進行長途汽車之旅，白天行、夜晚停，風(fēng)塵仆仆抵達烏魯木齊，才能坐上火車。從小，內(nèi)地在我們的心目中是“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很精彩的。在書本里看到很多關(guān)于南方的描寫。記得讀過一篇講旅行的文章，說蘇州有一片香雪海，我想了很久也沒弄懂什么海是什么樣的香雪填滿的……憧憬向往極了。我最愛發(fā)揮想象力，想有那么一天，我在梅雨季節(jié)，打一把古意的油紙傘，徜徉在蘇州香雪海里……

而我們這里，有雪山。

站在我家的陽臺上就可以看見天山山脈博格達峰雪山的最高峰，據(jù)說有5000多米。清晨時分，蒼茫天空下，在日出與月落的交匯時光，天邊的博格達峰棱角分明，千年雪白覆蓋其表面，閃著喑啞的幽蘭光芒。我在陽臺上出神地張望雪山，甚至可以看見它千年積雪的深淺痕跡。六月的新疆還很冷，清晨要穿著毛衣。我是被一種奇妙的聲音給喚醒的。那聲音似遠還近，忽有忽無，有時拉著長長的尾音，就在耳邊盤旋。有時又低沉下去，嗚嗚回響。我攀在陽臺上尋聲遠望，可以看見不遠處的“黑山頭”，連綿的土丘，沒有樹，也幾乎寸草不生，就是黑色的土坷垃，還有碎石。背著即將升起的朝陽的那一邊，黑漆漆的蜿蜒著，脊上鑲著一道金邊，似一條黑色蟒蛇馬上要蘇醒過來。

不久前的兒童節(jié)，學(xué)校組織爬山，就在黑山頭。我的同學(xué)在山脊上奔跑的時候不知怎么摔了個跟頭，愛漂亮的她，穿著的花衣裳也破了，膝蓋處磨出血來。她哭得非常厲害，一身污泥。老師們都忙她去了，我們被晾在山頂。我腳踏一塊突出的巖石，手搭成遮陽平頂，看著山下我們的城市，尋找我家的陽臺。烏魯木齊位于天山北坡，在準(zhǔn)噶爾盆地南緣，三面環(huán)山。地理課上說，這里是世界上距海洋最遠的城市。從山上往下望，城市是圍繞著一個南北狹長的盤子而展開的，有很多彩色的小房子，顏色非常艷麗的石綠色、深海藍、橘黃、玫粉，包圍著幾幢有些突兀的高樓大廈。52路公交汽車貫穿城市，最后沿著北京路一直到我家所在的新市區(qū)。那里，是一片鐵路住宅區(qū)，我們的父母們是新疆第一代鐵路建設(shè)者，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我們這些“鐵二代”，對外面的世界不算陌生。父母會有“回口里”探親的假期，鐵路將我們帶去那陌生又熟悉的“原籍”。我心里默默念叨，將來我要去很遠的遠方，爬真正的高山，那種低頭只能看到云彩，根本找不到自己家的山。

那種奇妙的聲音還在回蕩，詠嘆調(diào)的拖音、打住，顫音、喑啞……是誰，在吟唱什么嗎？

天邊的魚肚白開始變得微紅，像小王老師新買的襯衫。小王老師是在上海念了大學(xué)回來教書的年輕女子，她看上去有很多不同于這里的人的味道。我們班里的幾個女孩喜歡圍著王老師轉(zhuǎn)。我暗自想著，我長大了要像小王老師那樣，穿漂亮衣裳，燙長長的大波浪。小王老師的眼皮上總是粉粉的，嘴唇亮亮的。為什么我的眼皮不粉？是不是女孩長大了才會變得粉粉的呢？經(jīng)常在上課或者看書的時候就怔怔出神地胡思亂想開了……

太陽嘩一下就跳出來了，一點都不含糊，并且立刻發(fā)出刺眼的光線，“萬丈金光”就是這意思吧。咱們的漢語，真形象啊！我揉著被驚擾了的眼睛，爬回床上繼續(xù)睡。媽媽爸爸起來了，等他們忙過一輪以后，才會來喊我。他們總說我實在太能睡，其實我是這個家里醒得最早的人呢！

初夏時分，天黑得晚、亮得早。我喜歡在放學(xué)以后游蕩在小小校園的角角落落，尋覓隱秘的地點以供我和我的密友談心。幾個小女孩躲在那里，談些復(fù)雜的東西：關(guān)于友誼與愛情，特立獨行與超凡脫俗是我們的至大追求。我們互相交換信件，即便每天見面談心，也還是有說不完說不明的話，要寫下來繼續(xù)交流。有一天，忽然覺得周圍有些不對，圍墻外，樹影婆娑，小風(fēng)吹過，臺階上有落葉被吹散。我們凝神，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一看，居然在身后緊閉的大紅色房門的縫隙間，看見一雙窺視的眼睛，登時嚇得我們魂飛魄散，奪路而逃。轉(zhuǎn)一個彎，再轉(zhuǎn)，好像繞在小徑里出不來了似的。終于，水房前就是寬闊的小操場，體訓(xùn)隊的男生們在夕陽下做運動。大家撫著胸口大口喘氣，驚魂未定間立刻檢討：剛才咱們說什么來著，有沒有秘密被偷聽了去啊……

就這樣患得患失地過著珍貴的童年而不自知。冬天在安靜地下著漫天鵝毛大雪的路上散步，并不覺得冷。厚厚的積雪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是充滿了寂寞與心事的聲音。刮風(fēng)的時候躲在玻璃背后看著天地玄黃出神，總覺得那滿天的黃色沙霧后面會有天兵天將隨時出現(xiàn)。暴雨迅即來而去，地面被大水珠子砸出片片煙塵，這時候推開窗戶，會聞到土的味道，有點腥氣的水和土交融的味道，我很喜歡。

每天都跟雪山默默對視片刻。最喜歡的時分，是血色黃昏。

到現(xiàn)在，我還是經(jīng)常會做這樣的夢：趕考。要不就是快遲到了，怎么也到不了考場。要不就是坐在考場，但卷子看不懂，不會做。焦慮的心情，壓抑的心情。每次醒來，都要怔怔好久，歷歷在目的高考后遺癥，仿佛就在昨天。然后，看著窗外南方初夏的藍天白云，拍拍胸脯告訴自己，還好，都過去了。

西北的夏天干燥舒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瓜果豐富，因為日照足，所有水果都甜得發(fā)齁。西瓜，哈密瓜，大棗，李子，杏子，還有各個品種的葡萄，我最喜歡無核白葡萄。最好的葡萄干是無核白葡萄干，一串串鼓鼓囊囊，每一顆都像小橄欖球一般，硬邦邦的，那種綠中帶黃的小顆粒最好吃，一上市父母就會買回來給我吃。我抱一個搪瓷盆，一把一把從整串上擼下來塞進嘴里，瞇著眼睛閉緊嘴巴痛快咀嚼，感受口腔內(nèi)爆漿的美妙滋味，非常之甜，以至于要喝口涼白開過一過。

夜里經(jīng)常復(fù)習(xí)到凌晨，媽媽會給我切半個大西瓜當(dāng)水又當(dāng)宵夜，是我喜歡的沙瓤，拿一把大鋁勺子，插在正中央。水紅色的泛著西瓜特有的水汽兒的大西瓜啊，是我夏天最難忘的回憶！我很任性，只掏著中間的部分，吃得一臉汁水。父母單位每年夏天會分西瓜，是高溫福利。像皮球那么大一只的大西瓜，藏在我們床底下有十幾個，就是我夏天的飲料和零食，隨便我吃。一般都是復(fù)習(xí)告一段落了，我才能抱著西瓜到陽臺上去吃，一邊看看萬籟俱寂的夜里，遠處樓房里，誰家還亮著燈，那一定也有一位和我一樣的學(xué)子在備戰(zhàn)高考。吃完了西瓜，站在陽臺上伸伸懶腰，夏天的涼風(fēng)輕撫身體，仰臉看見黑藍色天幕上亮閃閃的星星，會想，明年的今天也許我可以在海邊、叢林、深山里看星星，會不會有別樣的感受？天空漸漸亮起來，天邊的博格達峰在藍色背景的襯托下，峰頂呈現(xiàn)魚肚白，漸變成粉紅色。瞇著熬夜的血紅眼睛出來伸個懶腰，迎接新的一天，也有新的憧憬——離高考又近了一天，離改變又近了一天，離理想又近了一天。

那時經(jīng)常熬夜。苦讀的同時還要克服青春期的多愁善感胡思亂想，自己跟自己斗爭得很激烈。時間寶貴，做了語數(shù)外，還有數(shù)理化。數(shù)學(xué)簡直就是最沒辦法搞定，氣急了把卷子揉得稀皺，可是又無法繞過這個檻，默默拾起來展平后繼續(xù)冥思苦想。晨讀的早晨，教室里一片嗡嗡嗡的背書聲。每個人都舉著一堆卷子或者卷邊兒的書，半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很少閑暇時光，偶爾與要好的同學(xué)暢談一下高考后的時間怎么過，我總是說，要大睡三天。女同學(xué)園園說把所有教科書都賣掉，從此只看小說。李莉陰惻惻地來一句：“不能扔哎，放榜之前不能扔。誰知道是不是還得再來一次?！蔽覀兌即糇×耍氐浇淌?。

時間真是又快又慢地往前行進。臨近高考，大家反而平靜了，態(tài)度也懈怠下來。我拿出一本厚厚的《簡·愛》公然在吃飯的時候翻閱，爸媽看到也不說什么。考試前一天去看考場，園園在操場跳繩，遠遠地就沖我招手。兩人躍上雙桿，斜斜坐著。她對我說：“你不學(xué)文科，可惜了?！薄拔野謰尣辉试S，哎……”“你也沒有堅持啊？”園園看著夕陽落山的方向，神采奕奕，說：“我一定要遠走高飛，以后只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

是啊，再過幾天，就見分曉，是遠走高飛，還是折翼重來？

那段魔幻的時光，以我們不可抗拒的摧枯拉朽之勢向前推進。經(jīng)過高考的檢閱，我們?nèi)齻€女孩都遠走異鄉(xiāng)走上繼續(xù)求學(xué)之路，高飛與否則各有說辭。經(jīng)歷了歲月的淘洗之后，我開始經(jīng)常回想起在烏魯木齊度過的那些充滿奇想的歲月，很感慨那時候心胸中滿溢著那些紛繁的念想——后來一一經(jīng)過洗禮，有些實現(xiàn)了，更多的是碰壁了。再也沒有了幾天幾夜只睡幾小時還亢奮的精神氣兒，而數(shù)學(xué)，那是一門真正博大精深、直指人心的科學(xué)?。《闷渲匾院蟮奈译m然還是搞不懂但很想告訴后來的學(xué)妹們，數(shù)學(xué)是一門很厲害的科學(xué)，連現(xiàn)今最為流行震撼的科幻小說都需要知道數(shù)學(xué)概念。

很多東西，是時間教給我們的。

后來我多方尋訪“香雪?！敝畨?。原來，相傳在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江蘇巡撫宋犖在蘇州光福古鎮(zhèn)鄧尉山一帶看見大片梅花，非常喜歡，在賞梅后題“香雪海”三字鐫于崖壁，自此以后，“鄧尉梅花甲天下，望中無地不栽梅”，香雪海名震海內(nèi)外，幾百年后鉆入一位西域少女的心思里，念念不忘。某個冬日，我一個人背著背包去蘇州的光福古鎮(zhèn)尋訪“香雪海”，在一個巨大的林場外圍，被告知，這一片圈起來的山林，種植了整片梅花。每當(dāng)二三月，梅花吐蕊，勢若雪海，滿山盈谷，香氣醉人，就是香雪海。而我去的時間不對，隔著圍欄，看見一片禿禿的樹枝樹干，據(jù)說，現(xiàn)在這里也是梅花樹種植基地，培育好的樹會送往全國各地，去那里長成“香雪海”。我攀著欄桿望著里面的山林，大片沿山圈起來的山林，想象香雪海是什么盛況。

在福建初次看見百年老榕樹的樣子，巨大體量的樹干盤龍錯雜糾纏著攀附著上揚，幾個人抱不過來的樹干，總覺得不是一棵樹在長，很糾結(jié)的感覺。老人們坐在樹下的石凳子上或者發(fā)呆或者擇菜，對圍著樹轉(zhuǎn)圈看的我熟視無睹。他們臉上的皺紋讓他們處變不驚。我學(xué)著他們，也坐在樹下，感受樹陰帶來的清涼，仰臉看向樹葉縫隙中的天空，不由想起北方利落的白楊，為了爭取陽光而直線上躥，明明白白、高大挺直地映襯著藍天，好像一支支箭。

南方的梅雨季節(jié)也親歷了，看著潮濕屋子角落上漸漸顯現(xiàn)的霉斑和窗外淅瀝纏綿不休的江南小雨，想到我們新疆的雨。那是真正的“豪雨”，瘋狂下一大陣，擲地有“煙”的大雨點兒，地面以上半米都照在煙霧中好似雨云。然后雨過天晴，天邊一道美麗的彩虹，毫不含糊地出現(xiàn)。有幾次，在那彩虹之上，還出現(xiàn)了另一個城市的街市，可以清晰地看見一些樓宇，好像被一面鏡子反映在天上。不一會兒，就隨著彩虹與云霧的消散而消失。是海市蜃樓。人們都見怪不怪。老師說，就是不同密度的空氣與懸殊的溫差碰撞之下，發(fā)生了光的折射?！拔覀儸F(xiàn)在的狀態(tài)也可能出現(xiàn)在另一個地方的空中，是別人眼里的海市蜃樓呢?！崩蠋熜χf。這種情況多發(fā)生在夏天，會發(fā)生在我們這樣“早穿皮襖午穿紗，懷抱火爐吃西瓜”的沙漠綠洲城市。

我總是會將我看到的任何景致，拿來與我記憶里的新疆對接。常常感慨，我年少的時候就生活在動人心魄的美景之中啊。這是一個眷戀著家鄉(xiāng)的游子的典型心態(tài)。

如今，火車送我進出新疆與內(nèi)地，火車提速后只需要36小時即可穿越祖國南北。旅伴們驚嘆窗外景色詭異瑰麗的戈壁，而我熟視無睹——那是駐扎在我心深處，血脈相連的景色，何需用眼睛捕捉？

那奇妙的聲音最后也有了答案。在小樹林的后邊，有間小小的廟宇。當(dāng)年晨曦中我聽到的，是早禱的聲音。

作者簡介：周水欣，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報告文學(xué)協(xié)會會員，散文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33屆學(xué)員?，F(xiàn)任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南京供電段。作品散見于《三聯(lián)文化周刊》《新民周刊》《中國青年報》《女友雜志》《散文家》《美文》《中國青年》《青年文摘》《新華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