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小時候,我最崇拜的職業(yè)竟然是唱戲。
一說到唱戲人,我就想到了李龜年、李師師、梁紅玉、阮玲玉。
所以就企盼著春節(jié)早早到來,因為春節(jié)來了,戲就來了,每一個少年郎心中都有一個成王成侯的大夢。
我的家鄉(xiāng)北望太行,南臨黃河,沁河水從縣城南側悠悠淌過。在前牛村,20世紀90年代,每逢春節(jié)快要來到時,風中都洋溢著歡快的信息。
一大車的唱戲人,素顏示人,說著濃重的外鄉(xiāng)話,進入舞臺后面,濃妝艷抹后,他們便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們粉墨登場,演繹著世間萬事,離合悲歡,看熱鬧的人只能談論他人的是與非,而入戲的人,看得淚眼蒙眬,手絹在眼前飛舞著,原來世間竟然有這么多的酸甜苦辣!
我一直覺得唱戲人是鄉(xiāng)下最厚重的文化,他們承載著百姓的夢,寄托著百姓的苦,將大家心中所想所念所感穿越在時空唱響。
沒有戲的春節(jié)不叫春節(jié)。
1990年,小年剛來,雪紛紛揚揚,大雪封村封路,交通不便,戲劇團的人無法回家。無法,總要生存,團長是個女子,外號“小麻臉”,她自告奮勇前往村里游說,不要工資,免費唱戲,糊口就可。村里幾經(jīng)商討,勉強同意,從小年開始唱,唱到正月初十,一天兩場,下午與晚上各一場,村里沒錢,大約30名唱戲人,每家派一個,叫作“派飯”。
沒有想到,“小麻臉”竟然被派到了我們家。
“小麻臉”很勤快,她幫祖母收拾家里的衛(wèi)生,劈柴火,燒鍋臺,她樣樣在行。
我躲在墻后面悄悄地看她的長相,她清純年輕,大約只有30歲的光景,半臉麻子,卻顯得更加嫵媚可人,尤其是笑起來,讓人難以忘懷。
小年晚上是第一場戲,舞臺是現(xiàn)搭的,幾十根松木,綁在一起,周圍裹成了帳篷,前面是舞臺,后面是化妝室,天冷,生了炭火。
還沒有開演,我便在鑼聲中跑到了舞臺后面巴望,地上躺滿了十八般兵器。我看到他們個個精神十足,化妝、試衣,有些信誓旦旦地擎著刀槍劍戟、斧鉞勾叉走場,有些年輕人剛入手,手中握著戲詞認真背誦。
當時當景,我很想當一回唱戲人,戲如人生,自己站在舞臺上面,下面是掌聲,自己演著前輩們的往事,心穿越到過去,這也是一種勇往無前的人生路。
我一眼就認出了“小麻臉”,她也認出了我,向我擺著手。她早已經(jīng)化好了妝,不說話就有笑容,好像一朵花,一直開在那兒好多年,只是你剛剛發(fā)現(xiàn)罷了。
那晚的戲叫《貴妃醉酒》, “小麻臉”演的楊貴妃,另外一個大個子男人演的唐明皇。雖然天冷,但忙碌了一年的農(nóng)人們,好不容易有了閑暇,穿著軍大衣,裹著厚重的棉襖。不是正規(guī)的劇院,大家七零八落,從家中捎來了板凳,還有些直接圪蹴在一個角落里。
先是鑼聲,十里地外就能夠聽到的鑼聲,鳴鑼開道,人生的大戲拉開帷幕,所有人心揪緊了,時光回到了盛唐,那時,“貞觀之治”剛剛謝幕,武皇則天也才駕鶴仙游,一場大亂剛治,李隆基滿腔豪情。
“小麻臉”入戲很快,才上臺,我感覺她已經(jīng)成了楊玉環(huán),風情萬種,大家風范,一聲唱便壓住了場,臺下鴉雀無聲。
戲到了高潮,貴妃喝了酒,在臺上盡情地“撒潑”,人成了神成了仙,惹得所有的百姓們歡呼叫好,有些老年人竟然掉下了熱淚。
那個夜晚,我久久不能入睡,鄉(xiāng)下的夜太長了,雪太亮了,我夢到自己回到了過去,我也是王,也是女子,我也可以演盡世間百態(tài)。
第二天吃飯時,我才知道了“小麻臉”的故事:
她丈夫去年得癌癥去世,一個孩子,現(xiàn)在仍然寄在鄉(xiāng)下婆婆家里,她已經(jīng)半年沒有見過孩子,通訊不便,他們村里連個電話也沒有。
說到痛處,她潸然淚下,祖母跟著哭,全家人也不敢高興,總以為全是美好,現(xiàn)實與夢想居然盡是落差。我忽然想當一回幸福使者,我如果有了這樣的魔力,世間不再會有磨難,全是幸福,全是愉悅,全是正劇,不設悲劇。
以后每到春節(jié),村里便都會唱大戲,村里每年請的劇團不盡相同,但我一直沒有再見到那個叫“小麻臉”的唱戲人。
我喜歡在戲結束后,一個人躲在舞臺下面發(fā)呆,望著空無一人的戲臺,好想沖上去,唱一回,仿佛我也曾是一代名伶,傾國傾城,絕代芳華。
我十分敬佩他們的敬業(yè)精神,有一年春節(jié)晚上,唱大戲,大雪跨越空間維度不請自來,雪泥鴻爪,臺下沒有幾個觀眾,到了后來甚至空無一人,但他們?nèi)匀辉谂_上認真地演,我從家中趕過去時,我成了唯一的觀眾,我認真地鼓掌,就像為我自己鼓掌一樣。
活在當下,累成了必修課程,每個人都在演戲,說著謊話、做著噩夢,談論著與己無關的陽奉陰違,忽然想到了一句話:別那么累,你沒有幾個觀眾。
想起了席慕蓉在《戲子》中的詩: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
流著自己的淚。
父親的馬車
父親曾經(jīng)擁有過一輛馬車,馬與車是“標配”,加上父親的存在后,他們的組合簡直就是“頂配”。
想起那輛馬車,我總會想起杜甫的詩句:野田人稀秋草綠,日暮放馬車中宿。
在1988年,農(nóng)村開始流行馬和車,因為有了馬車后,不僅可以服務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更可以做生意拉貨,而在當時,這是一種發(fā)財致富的捷徑。
父親是個萬事“慢半拍”的人,他與祖母的思想一脈相承,母親說他的思想至少落后半個世紀。
村里一大幫的同齡人開始置辦馬車時,父親還是照常在田地里釋放自己的青春,他喜歡鄉(xiāng)土,我曾經(jīng)看見過他將土捧在手心里,聞上半天。
我想到了《黃河東流去》里的徐秋齋,他們都是視土地如命的傳統(tǒng)人。
我上了學,家庭經(jīng)濟持續(xù)落后,繳了學費便捉襟見肘,光靠土地只能維持正常生存,卻沒有額外儲蓄,而父親曾經(jīng)發(fā)誓要使家里的孩子出人頭地、壯志凌云,因此他想到了置辦馬車,然后往北邊的太行山拉磚拉煤。
父親年輕時候曾經(jīng)馴服過馬,算是一個不錯的馴馬師,許多人遇到關于馬的棘手問題時,父親總是津津樂道,購置馬匹他在行。
他與母親并肩走在縣里的馬市上,馬市里“人仰馬翻”,好像古代的戰(zhàn)場。
父親相中了一匹棗紅色的馬,他對紅色情有獨鐘,父親說紅色是吉祥,看起來舒服,而這匹馬壯實,有些像大漢朝的汗血寶馬。
我放學回家時,便發(fā)現(xiàn)墻角多了一座馬廄,這是一座簡易的房子,一匹高大的馬正在馬廄里旁若無人地逡巡,父親正雀躍著喂馬。馬與父親不熟,開始時不配合,父親軟硬兼施,不停地用手摩挲著馬的鬃毛,等到我做完作業(yè)時,馬已經(jīng)開始吃草了,這是父親從地里割來的青草,由于草里有刺,父親像個孩子似的,坐在草叢里擇刺。他不喜歡戴手套,好幾根刺扎進了他的皮膚里,一道道血紅色的痕跡映現(xiàn)在我的眼簾里,讓我有些心痛不已。
一周后,一輛馬車又出現(xiàn)在院落里,不是新車,新車太貴了,用一輛舊車改造的馬車,父親手巧,不比新車差,巧奪天工的那種。父親買了漆,自己上漆,由于他不諳于油漆作業(yè),將馬車油成了五顏六色,遠遠看去,像是春天被人打翻了,各式各樣的花朵與色彩流淌在征途上。
當時是春天,年關剛過,柳絮輕舞,楊花漫天,時光簡單柔軟,東風掠過小院和父親的臉。父親執(zhí)著地套上馬車,在全家的殷殷期盼中,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征程。
1988年,我們?nèi)业哪晔杖氪蠹s300元,而馬與車,足足花費了500元錢,當時我不解,曾經(jīng)恨過父親的愚與母親的傻,花這么多錢,何時才能夠收回成本?而多年以后,當我做生意失敗時,我突然間回了那個溫暖的春天,父親告訴我:只有舍,才能取。
父親第一次出車時,要到修武縣去拉磚。那兒零散地存在著許多小磚窯,我曾經(jīng)隨著父親去過那兒一次,高墻林立,像監(jiān)獄,圈滿了夢想、富麗和堂皇,當時,我對這種奇怪的建筑充滿了畏懼,總覺得這個地方是用錢堆出來的,錢太多了,反而不好。
父親正襟危坐在車轅上,像他的半輩子一樣小心翼翼,這是他的所有家當兒,他小心謹慎,生怕出絲毫的差錯,他像在賭博,押了所有的本兒,一心要賺個盆滿缽盈。
他開始時走很慢,努力控制住車速,第一趟車,他跑了兩天,等到第二趟時,他輕車熟路,只用了一天時間便滿載而歸。
父親老實,但聰慧,他總是將所有的危險想到前面,他在車上焊了一個工具箱,里面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工具,包括飯菜和水資源,他總是帶在身邊,他沒有在外面吃飯的習慣。
“小心駛得萬年船”。父親駕著馬車,走在人生路上,他就這樣行駛了五六年,他人緣好,雖然不愛說話,但貨拉得瓷實,磚一塊也不會少人家,料總是足足的,讓人見后心生敬佩與信任。因此,他贏得了良好的口碑。
期間,發(fā)生過一次意外事故,馬在廄里發(fā)生了意外,得了馬蛔蟲病,這是一種急性病,馬失去了斗志,虛弱不堪。父親想了各種方法依然無效,叫了醫(yī)生,農(nóng)村沒有專門的獸醫(yī),醫(yī)生說需要去縣里的醫(yī)院買消炎針劑。當時老天下著大雨,騎不了車子,父親步履蹣跚地跑往縣城,母親想一同前往,可是執(zhí)拗的父親早已經(jīng)沖進了雨中。沒有柏油路,一條崎嶇泥濘的土路通往縣城,父親在雨中走了兩個多鐘頭,回來時,已經(jīng)子夜。他渾身濕透了,母親熬了姜湯,他顧不了喝,叮囑醫(yī)生快點用藥。好歹蒼天佑人,馬通人性,知道自己是家里的頂梁柱,拼命與疾病斗爭,很快轉(zhuǎn)危為安,而父親卻為此得了一場大病,但他總說遇難呈祥。果然,他病愈后沒幾天,幾筆生意,便賺夠了我高中一年的學費。
小三輪車開始在公路上奔馳,它們以雷霆萬鈞之勢取代了馬車的地位,它們速度快,一日千里。
馬老了,父親舍不得賣掉,父親也由中年邁入老年,父親情愿一輩子活在慢速的年代里,父親有些迷茫,他的活兒越來越少,直到后來,老馬病了,無藥可醫(yī),死了,他失魂落魄,看著快速發(fā)展的時代迷茫不自信,我寬慰他:生老病死,這是一種自然法則,您也奮斗一輩子了,該休息了。
他苦笑,看著閑置的馬廄,他不肯拆掉,只好讓它殘酷地存在著,至少這是一種豐滿且無奈的記憶。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上完了大學,父親也老了,他不愿意再接受任何新生的事物了,我與母親勸不了他,總要有一些舊的事物存在,時光老些就老些吧,我們走累時,可以回到慢條斯理的傘翼下休憩。
父親也曾信誓旦旦地抗爭過,他買過一輛三輪車拉土賺錢,可是,他總是一臉落寞,機動車不是馬,馬是生靈,可以訓斥,可以溝通,可以培養(yǎng)感情,三輪車只是個物體,在父親的眼中,這是個死物,沒有靈魂。
我一直在尋找一種合適的話語,來形容馬車的偉大與滄桑,就像承載著一個民族迫切卻又不得不腳踏實地的命運。
馬車是一種象征,證實著父輩們的偉大,也是那個時代農(nóng)人渴望興旺昂然向上的見證者,有了馬車,便有了希望,更好像有了一種至高無上的信念,馬車,托起了農(nóng)村走向城市的理想。我相信:每個那個時代的父親們,都做過一個關于馬車的美夢。
想起了一首關于馬車的詩:
一個夜晚,
我踢破了門,
沉睡中,
馬跑光了,
在這漫漫的隆冬,
我墻上掛著一把皮鞭,
院的角落,
停放著我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