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瓊

一

算你狠，走了就別回來。

孟小蕓的聲音很有金屬的質(zhì)感，她厭惡地瞪了柳旭陽的背影一眼，一腳勁頭十足的射門，砰的一聲關上防盜門。他的身影突然消遁了，家一時空曠了起來。剛剛紛爭的痕跡，也跟著消失了。她整個人被抽去筋骨，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

室內(nèi)安靜得可怕，她緊繃的表情和圓睜的怒目，說明戰(zhàn)火的硝煙還在房間里彌漫著。她轉(zhuǎn)過僵硬的，與防盜門對抗的身體，往陽臺緩緩挪步。太陽的光把懸掛在陽臺上的紅燈籠照成了鮮艷的火球，紅燈籠？她突然醒悟過來，今天是除夕，鋪天蓋地的委屈，頓時潮水般向她涌來。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淚水來祭奠無法復原的一地雞毛。她跌跌撞撞地沖進臥室，關上門后把自己扔在床上，任逐步加劇的哭聲把自己漸漸淹沒。她抽噎的胸口像扎進無數(shù)的針尖，疼痛，難受，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同時響起的還有女兒稚嫩的聲音：媽，媽……

她猛地清醒過來，女兒醒了。矯情得有點過分了，她給自己下命令，并一點點地把自己從絕望的哭泣中拉出來。她狠狠地拭去臉上的淚，使出全身力氣把身體從床上拔起來，抽噎徹底停下后她才打開臥室的門。

媽媽，你怎么哭了？一雙柔弱的小手拉著她問。

消失的力量仿佛在那一刻重回身體，身體一暖，胸口的疼感也消失了。她捏緊女兒的小手說：沙子進了媽媽的眼睛，一會就好。甜甜有事嗎？

我要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媽，過年了，我還要穿新衣服。

好，媽媽馬上準備。

給自己臉上堆上一絲難看的笑容，幫甜甜穿戴一新，甜甜咯咯地笑著打開電視，眼睛都不眨地看喜羊羊和灰太狼。

吃罷午飯，他仍舊沒有回來。女兒還沉浸在童話的世界里。童年真好，不識人間憂煩的年紀，有吃的，有新衣，有動畫片，她就樂不可支了。他去了哪兒？孟小蕓無從知曉，但她決不給他打電話。于是，她走向了陽臺，想讓自己潮濕的心情，給陽光曬干。

一張殘破的蛛網(wǎng)，懸掛在陽臺的右上角。蚊子掙扎后剩余的殘骸，像一個幼小的問號，欲落不落地掛在那里。心念一動，她直愣愣地走到網(wǎng)下?？蓱z的蚊子，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這么個悲慘的結(jié)局。抽空了血肉，殘缺而沒有生命的軀體還能懸掛多久？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不能在女兒面前哭，逃，只能逃。

這幾個字電光石火一般出現(xiàn)在腦海里，她為自己找到了重生的突破口。她打開房門便跑了出去。自家的停車位空空蕩蕩，看來，他已經(jīng)把車開走了。她放任自己僵硬的身體往街上走，到處都掛滿了紅燈籠。人頭攢動的車站，急匆匆歸家的人流，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喜慶的笑容。這些笑容的背后，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樣的故事？她孤單地站在車站想，何處才有世外桃源？

一個小女孩的笑臉，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女兒的笑臉也晃動在眼前了。這情景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wǎng)，一下子就熄滅了她企圖出逃的火星。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沒有任性的自由，也躲避不了那個稱之為家的鐐銬捆綁。她緩緩地移動步子，向不遠處的公園走去。

二

婆婆打電話讓孟小蕓和甜甜去吃年夜飯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了。從婆婆的絮叨中才知道柳旭陽竟然一個人開車往廈門去了，現(xiàn)在快到宜昌了。她的腦袋嗡一下子炸開了，在這萬家團圓的除夕，他卻選擇了孤獨，選擇了回避。不對，他到底是一個人去的還是帶著哪個狐貍精？憤怒和懷疑占據(jù)了整個腦海，她堅定地拒絕了去吃年夜飯并掛斷電話。自己連跨區(qū)都實現(xiàn)不了，他卻一跑就是上千公里，太不公平了。

她把奔突的怒火用在了腳上，一直蹣跚的步子加快了。轉(zhuǎn)過一個彎，一大片掛在懸崖上的迎春花出現(xiàn)在她面前。鵝黃的花朵連在帶紅暈的外沿上，它們點綴著下垂的枝條，讓這懸崖成了華麗的錦緞。一個遠去的童謠畫面，立時出現(xiàn)在眼前。他在迎春花下?lián)еf：蕓兒，你像極了迎春花，美麗、端莊又倔強，經(jīng)歷了嚴寒，還那么嫵媚清香。她幸福地笑著，身子直往他懷里鉆。他哈著氣繼續(xù)在耳邊說：我們的愛情要像迎春花的花語一樣，相愛到永遠，不離不棄。動聽的情話還在耳畔縈繞，而責備聲吵鬧聲也充斥在耳邊。孟小蕓使勁地搖頭，想甩掉這些奇葩又荒謬的生活悖論。

突然，她停下了腳步，好多鵝黃的花瓣掉落在地上，它們簇擁著，委屈又無助。她小心地注意著腳下，不忍心踩踏到任何一朵。迎春花這么快就被遺棄，看來，凋謝才是它的唯一歸宿。

花無百日紅。多少即將淡去的畫面，一一向她襲來。

八年的婚姻，五歲的女兒。曾經(jīng)的你儂我儂，如今的爭吵不斷?，F(xiàn)在，家里時時潛伏著危機，戰(zhàn)爭總是一觸即發(fā)。房貸、車貸、生活費、水電氣、物管費、女兒學習費、補課費……所有的一切，像一個個網(wǎng)格，她就像那網(wǎng)中無力自救的蚊子。思忖著除夕臨近，孟小蕓便找柳旭陽要錢還貸，他說這個月公司沒什么利潤，只給了她兩千元。好在自己發(fā)了工資和年終獎，她才勉強將這些格子填上了。

昨晚，在婆婆家團年，他招呼不打就給了他父母兩千元。他開著一家廣告公司，以往生意也還可以?？山衲甑纳獠盍艘淮蠼亍Ｃ闲∈|找他要錢補貼家用，他說現(xiàn)在經(jīng)營不好就給得少?？墒牵裉靺s這么大手大腳。盡管恨得牙癢癢，礙于公公婆婆的面子，她強忍著沒有當面發(fā)作。一回到家，她就質(zhì)問他。他噴著酒氣，不停地論述父母就他一個孩子，生養(yǎng)都不容易，給這點錢只是盡點本分而已等等。她大罵他對家庭不負責任，對她們母女不管不顧。他一頭扎進兼做書房的客房，反鎖上門，再也沒有出來。她壓著怒火陪伴女兒睡著后，孤單地躺回大床，睜著眼睛和天花板對視。夜，無比漫長，當他從狹小的書房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大亮。因為睡得不好，孟小蕓渾身無力，反正不上班，她就賴在床上。

過年了，到處都臟兮兮的，哪像個家？柳旭陽大聲質(zhì)問著。她蹭地一下從床上坐起，快步走到客廳。的確，一大團黑汁突兀地呈現(xiàn)在客廳中央，像一頭巨大的黑熊，想把這個家吞噬。

昨夜的怒氣還憋在心里，新的委屈又沖上腦門。這個家是我一個人的嗎？我每天又要上班，又要接送甜甜上下幼兒園，還要煮飯做菜，打掃衛(wèi)生。你憑什么站著指責，就不可以動手做做嗎？

他斜著眼角看了她一眼，挑釁、蔑視全都顯現(xiàn)出來。

她不服氣，又重復道：你就不能做嗎？

哪個大老爺們做這些，笑話。戰(zhàn)爭就這樣打響了，誰都沒有占到上風，直到他沖出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一句話，一點兒污漬，一些瑣事，都可能引發(fā)爭吵。隨之而來的是冷眼，和無聲的冷漠。

從回憶中醒來，眼淚已噙滿眼眶。孟小蕓長長地嘆口氣，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匆匆回家了。

家，不是選擇題，而是必答題。

三

吃罷晚飯，孟小蕓不想看春晚，任由女兒守著電視里的喜羊羊和灰太狼。她想忽略掉除夕夜，忽略掉一切殘缺、萎靡、頹喪。她無助地打開微信，收到的信息好多是群發(fā)的祝福短信。這年頭，人都變懶了，有些人群發(fā)時連祝大家都沒有改成祝你。她輕蔑地笑了笑，忽略掉他們。

柳旭陽還沒有發(fā)消息過來，好像她砰地關掉防盜門后，他就被擄到另一個星球去了一般，孟小蕓失落極了。只是，一縷細細的隱隱的擔心，也在心中攀升了起來。她打開高德地圖，輸入鼓浪嶼。地圖計算了一會兒，顯示26個小時才能到達，好幾個地方在堵車，這么遠的車程，他安全嗎？

她重新回到微信。黃清月的消息跳進她的眼眸，打斷了那縷擔憂。我逃到了你的城。這個消息是一小時前發(fā)的。她的心一下子涼了起來，逃？

黃清月是她大學同學，那時，兩人好得仿佛穿一條褲子似的，走哪里都一路。黃清月大學畢業(yè)不久就和相戀多年的戀人結(jié)婚了。兩人是高中同學。第二年，她生下兒子?？粗齼?yōu)雅地每天曬幸福的樣子，縱是閨蜜，孟小蕓也羨慕得不行。這日子，從頭甜到腳了?？墒?，造化總是戲弄人，在她兒子兩歲那年，她就宣布離婚了。孟小蕓還在為她扼腕嘆息，過了兩年，黃清月又重披婚紗，笑盈盈地走進了結(jié)婚殿堂。已經(jīng)四年沒有見過黃清月，現(xiàn)在她是怎么了？

孟小蕓繼續(xù)翻看她發(fā)來的信息。不理我？接下來是一張以長江為前景，流光溢彩如夢似幻的朝天門為后景的照片。這是在南濱路拍的，孟小蕓思忖著。后面附著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虛無感一時襲上心頭，無論句子多么誘人，海子覺得今天的一切虛無又崩潰，他在掙扎，在向往明天的繁華，有人說這首詩是海子離世前的絕筆。面朝大海，只能看到虛幻的浪花，沒有扎根泥土的草木之花。當年她們曾為此探討過。而此時的畫面，讓孟小蕓渾身痙攣起來。

她顫抖著將電話撥了出去。漫長的嘟嘟聲揪緊了她的心，一通完結(jié)，沒有接起。孟小蕓猛地站起身，她一邊背包一邊撥出了第二通電話，嘟嘟聲孤寂又荒涼，孟小蕓簡直要哭了。還好，在電話快要斷掉的時候，黃清月終于接起電話。孟小蕓仿佛從海底打撈起黃清月般，她欣喜若狂，嘴里冒出的話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黃清月支吾著沒有回答，她當即邀請她來家里住。黃清月猶豫著沒有表態(tài)，孟小蕓生氣地問是否要她半夜跑到南濱路去接她？黃清月猶豫后答應了來她家住，孟小蕓當即把位置發(fā)過去，讓她打車過來。

甜甜睡下后，孟小蕓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出門去接她。明明滅滅的彩燈十分張揚地閃耀著，她緊了緊衣裳，加快了腳步。寬曠的街上，行人和車輛都極少，看來大家都回家團圓去了。接到黃清月時把孟小蕓嚇了一跳。四年不見，她憔悴了、蒼老了。她們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但有淚水，雙方的廉價淚水，正無聲地洗刷著各自的臉面。這儀式的過程有點緩慢，直至雙方認為應該停下來的時候。最后，她們牽手走進小區(qū)的時候，沉默的心中似有千言萬語。

一到家，孟小蕓就安排黃清月洗漱。黃清月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她像一個揭不開瓶蓋的瓶子，堅固地塞在那里，那個愛說愛笑鬧的女子到哪里去了？

小區(qū)里傳來倒數(shù)數(shù)字的喧鬧聲，激揚而夸張。如今還有這么幼稚的人們。她猜想這是跟著春晚在迎接新年的鐘聲敲響吧。之后，有零星的小火炮聲響起，估計是家長拗不過小孩到偏遠地區(qū)偷偷買了點，現(xiàn)在偷著放一下。

孟小蕓連拖帶拽把她拖到臥室，一沾床，她就挺尸似的仰躺著，眼神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她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的汁液，全身上下都沒有半點兒生氣。孟小蕓索性關了電燈，和她一起掉進深不見底的黑洞。

四

因為放假，孟小蕓特意關了鬧鐘，無奈生物鐘已經(jīng)養(yǎng)成，六點十五分，她準時醒來。因為昨晚睡得晚，也睡得淺，雖然困倦仍在，她還是按時醒來了。平時的這個時候，孟小蕓像是在打仗。煮早點的間隙，她洗臉、化妝、梳頭，七點鐘準時叫醒甜甜和柳旭陽共進早餐。然后風卷殘云般地收拾停當，急匆匆地把甜甜送往幼兒園，再馬不停蹄地趕去上班。八點半，經(jīng)過一路奔跑她才能準時坐在辦公室喘粗氣。孟小蕓一直在想，她曾經(jīng)也是柔弱又愛賴床的小女子，何時就變成了雷厲風行的女漢子了。

微曦的晨光透過窗簾照到床頭，把她們從黑洞里打撈了出來。黃清月的眼睛總算是閉上了，眉頭仍鎖得緊緊的。孟小蕓輕輕摸到手機，打開一看，還是沒有柳旭陽的消息。打開他的朋友圈，也沒有任何動態(tài)，好像他真的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從離開到現(xiàn)在近二十個小時了，他到哪里了？安全嗎？真的消失了嗎？她紛亂地想著。片刻后，惻隱被惱怒所取代。大過年的，把我們娘兒倆扔在家跑了，這算哪門子爺們。憤怒、悲傷、無助、凄涼一起升上腦門，委屈的淚水決堤而出。終究是壓抑不住，她發(fā)出了輕微的啜泣聲，似乎這啜泣聲能帶走些憤怒和凄涼。

黃清月一下子驚醒了。她扭身看到她在哭泣，霍地坐起身：怎么了？孟小蕓仍舊抽噎著，沒有回答她。

咦，怎么沒看到柳旭陽？你，你們離婚了？黃清月終于發(fā)聲了。孟小蕓竟然破涕為笑：悶葫蘆終于說話了。

黃清月掠過一絲難為情，她動情地靠緊孟小蕓，幽幽地說：昨晚你那么久沒有回我信息，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我當時在想，長江會不會成為我的最后歸宿？

孟小蕓用力打一下她的肩，而后摟緊了她。只聽黃清月輕聲地說：小蕓，謝謝你。

孟小蕓長嘆一口氣：謝我什么，別嚇我就行?？茨氵@口氣喘過來我就放心了。誰能像你說離就離呢，畢竟是焊接在一起的三個人，總得勉強維持三角形的穩(wěn)定性。唉，是不是有了這穩(wěn)定性，男人就懶了，就不想再付出了。這磨人的歲月像雞肋。哎……

那他在哪，大過年的，莫非像我一樣逃離了？孟小蕓看著黃清月，想著柳旭陽，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干脆避開鋒芒，孟小蕓索性把矛頭指著她問：先說你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黃清月的活力瞬間又消失了，她鉆進被窩，兩眼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床粦T她死氣沉沉的樣子，孟小蕓索性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她。

黃清月沉吟片刻說：你們這不是什么大事，彼此互相謙讓一下，這些問題就過去了。我家可不一樣，他……

經(jīng)濟只是導火索，他大男子主義，家務不做，還處處壓制我，這么吵一架，就跑去鼓浪嶼，誰知道是跟誰浪去了。孟小蕓越說越氣，委屈的淚水又要流出來了。

黃清月披衣坐起，她無奈地拍了拍孟小蕓的肩說：小蕓啊，別哭。你知道我第一次婚姻為什么離的嗎？真沒什么新鮮事，就是他出軌被我發(fā)現(xiàn)了。這是原則性問題，我怎么可能容忍，所以我當機立斷，離了。兒子是他家的血脈，他要我就留給他了。后來，我遇到現(xiàn)在的老公胡子松，我們也算談得來，相似的地方又多，馬上就戀愛結(jié)婚，然后生下女兒。好在他是初婚，對我對女兒還不錯。他很上進，在單位深得領導賞識，已經(jīng)提拔成技術部經(jīng)理了。提拔了，待遇自然就上去了，家里的開支也應付得過去。他還想生兒子，我也在積極備孕。所有的一切都往良好的方向行進，我竟然發(fā)現(xiàn)他也出軌了。第一次婚姻結(jié)束時，我以為離婚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你看，沒過去幾年，我又循環(huán)到這個死胡同里來了。你說，是不是生活對我的特大諷刺。

孟小蕓驚訝地問：啊，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女人的第六感是超級敏銳的，不一樣的舉動，不同的味道，再順藤摸瓜就能尋到蹤跡。被我發(fā)現(xiàn)后，他說是一時沒有把控住自己，只是玩玩，讓我原諒他。如果是第一次婚姻，我肯定就離了?，F(xiàn)在，他像一坨屎橫在我面前，看著難受，聞著又臭，卻無法清理掉。人啊，活著真沒意思。昨天，我和他大吵一架就跑了，買了機票就向你飛來了。他犯的是原則性錯誤啊，我頭腦里亂哄哄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已經(jīng)離過一次婚了，兩次婚姻都有孩子。如果再離了，以后遇到的男人還會不會出軌。我的女兒該怎么辦。還有，我老是覺得虧欠了大兒子。你說，我該怎么辦？

臥室關了一夜，孟小蕓聞出了空氣中的污濁。她起身拉開窗簾，打開玻璃窗，太陽曬得她睜不開眼睛，風撩起白色的紗幔，清新的空氣也跟著鉆了進來。他既然說要改就給他一個機會吧，你這么一跑一鬧，說不定他真改了呢。何況他的把柄在你手里捏著，你總是占據(jù)主動了。如果你應用得好，或許還是好事。

狗屁好事。這種事就沒有好的。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會有第二次。狗改不了吃屎。

別這么悲觀，好不容易來一趟重慶，我?guī)愕教幑涔浒伞Ｃ闲∈|嘴里說著，心里卻打著鼓。這天天出去得花多少錢啊，但是人家千里投奔，總得有個主人的姿態(tài)才是。

五

正月初一，因為有甜甜的同行，三個女人的行程滿是笑聲。盡管黃清月和孟小蕓的笑聲是薄的、虛的、一捅就破的，但好歹是笑了。縱是孟小蕓爭著付款，也抵不過黃清月提前在網(wǎng)上訂好票、付過錢。原本為錢而敲的鼓漸漸不響了，孟小蕓感激得不行。甜甜不停地粘著黃清月，用蹩腳的普通話和她滿是新奇地對話。和甜甜說得越多，黃清月想女兒就想得越深。老公胡子松不停地給她打電話，她把他設為靜音，硬是不接聽。發(fā)來的信息，她瞄一眼就不管了。

晚上坐游輪游嘉陵江和長江，夜幕拉上的時候，燈光次第亮了起來。縱然夜景迷人，黃清月怎么也走不進這江風和霓虹里。她抱著甜甜，想著自己的一雙兒女，無來由地想流淚，她從沒有這么孤獨，也沒有這么絕望過。船在行駛，兩岸千萬扇窗卻在倒退，她在想那千萬扇窗里，是不是有人也像她一樣感到失望，甚至絕望呢？

已經(jīng)是正月初四了，重慶周邊都轉(zhuǎn)完了。今天，她們窩在家里哪里也沒去。甜甜還在睡懶覺，柳旭陽走了這么多天，甜甜一次都沒問過。平時，柳旭陽多是在甜甜睡著后才回家，所以父親不在是常態(tài)。她也感覺不出父親在的時候，自己有什么差別。記得柳旭陽曾讓孟小蕓在甜甜面前說他的好話，可是小孩子心思總是極其簡單，誰和她玩誰陪她就和誰親。

黃清月初六就要上班了，自己亂麻一樣的心情還沒有理清。突然，黃清月眉頭一松，自告奮勇道：小蕓，我給旭陽打個視頻電話吧，見證奇跡的時候到了。可好？

孟小蕓早就想知道他的情況了，聽黃清月一說心已揪成了一團。她木頭一樣杵著，到底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奇跡，她心中沒底，卻異常擔心。

黃清月起身關緊臥室門，她對孟小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就靠墻站著，她撥通了柳旭陽的視頻電話。白色的背景墻，自己憔悴的臉龐，任柳旭陽也猜不出自己是在哪里給他打電話。

嘟嘟聲沒有敲在黃清月心上，卻重重地擊打在孟小蕓心上。在嘟嘟聲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柳旭陽終于接了電話，像接通了一個消失已久的星球。孟小蕓直了直僵硬的身子，眼睛死死地盯著黃清月的手機。孟小蕓知道柳旭陽正活靈活現(xiàn)地在手機里，但她不敢露臉。她只能打開耳朵里所有的毛細血管，不放過任何一點兒響動。

柳旭陽正在開車，估計手機放在正前方的手機架上，黃清月可以看見他正手握方向盤，全神貫注地開車。柳旭陽開口問道：小黃，你怎么舍得給我打視頻電話？

黃清月清了清嗓子說：我找小蕓呢，打她電話一直沒人接，才打到你這里的。你在開車啊，快把電話給小蕓吧，我有事找她。

我一個人在外面呢，小蕓應該在家吧。我剛剛從鼓浪嶼出發(fā)，明天必須趕回重慶，后天要上班呢。

你可是犯忌了，大過年的扔下她們娘兒倆一個人出去瀟灑，誰信你的鬼話，是不是帶著野女人出去浪了給我掃一下車內(nèi)，我要替小蕓監(jiān)督你。

柳旭陽的手機掃過車內(nèi)，而后他說道：這下相信了吧。我這不是旅游，我是在給自己放風，放逐內(nèi)心的疲憊。總共六天時間，開車就要四天。累了困了我就把車停在加油站，瞇一會兒又繼續(xù)開。哎，這磨人的日子，像人跟影子，雖說誰也離不開誰?？捎白赢吘故怯白?，都是虛的。

好吧，別整得像哲學家。好好開車，注意安全。日子得用心經(jīng)營，你要好好待小蕓，不然我可不饒你。說罷，黃清月掛了電話。孟小蕓身子一軟，整個人都伏在黃清月身上，兩個人相擁著啜泣了好久。安靜下來后，思慮良久，黃清月發(fā)了一個帶定位附游玩圖，并屏蔽柳旭陽的說說。

柳旭陽的電話仍舊沒有打回來。沒過多久，婆婆打電話叫孟小蕓帶甜甜過去吃飯。她猜想是柳旭陽讓他母親打來的，但他沒回家她肯定不會去他母親那里，她推說甜甜要補課就不過去了。婆婆并沒多說什么，就掛了電話?？v是如此，孟小蕓的心里也好受了些。

初五上午，孟小蕓的電話響個不停。她接起一聽，是胡子松找黃清月的，原來他已經(jīng)來到小區(qū)門口，并買好了兩人的回程機票。孟小蕓趕緊拽著黃清月迎出小區(qū)。胡子松狠狠地瞪了黃清月一眼，又討好地拉住她。他不停地給孟小蕓道謝，隨后和黃清月坐上車急駛而去。

自己消防員一樣，避免了別人一場家庭火災?？勺约杭业膽?zhàn)火呢，何時可以熄滅？

夜幕合上來的時候，柳旭陽輕輕地打開了防盜門。正在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的甜甜只瞄了他一眼，又回歸到電視上了。孟小蕓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柳旭陽繃著一張螞蚱臉，游魂一樣緩慢地走進書房，好像他根本沒有出過門一樣。

孟小蕓走到陽臺的角落，那張殘破的蛛網(wǎng)，仍然懸掛在陽臺的右上角。蚊子不堪一視的殘骸，仍舊在微風中凄慘地搖曳著，像一個巨大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