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頂著清晨的細雨,來看洛陽橋。
此洛陽橋不在洛陽,在福建泉州。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江水竟然沒有了,唯余一道深深的河床。這是第一次看到洛陽江的另一形容。有人說海正在退潮。一些細小的水道,在灘底繞出好看的彎。
白色的鷗鷺在河道里翔集,享受著雨及剛剛退潮的明朗。淺處的水洼,一定留下了什么驚喜。主河道兩旁聚集著蔥郁的紅樹林,喜歡海水的植物,堅定地在這一片結(jié)成了同盟。
橋墩子也覆著一層綠色,那是喜濕的青苔和自古就有的海蠣。長長的洛陽橋,就這樣坦露在我的面前。沒有水的橋,簡直就是一副龍骨化石。算下來,它已然挺立千年。
我沒有打傘,任一襲煙雨,眼前迷離。
雨下得越來越大,沒能上橋的遺憾,一直敲打著心鼓。中午睡不著,幾個人相約著再來。
這次換一個角度接近洛陽橋。石頭鋪就的老街叫橋南街,與洛陽街隔橋相望。它們是洛陽江的友鄰,共同見證了洛陽橋的興建與興盛。街道兩旁不少老建筑,還保持著曾經(jīng)的模樣。
早上來時,趕上退潮,現(xiàn)在江水已是一片汪洋,水波漫涌,擊打著橋墩。紅樹林完全沒入水中,有幾處長得旺,高突其間,遠遠地有了好看的起伏。大片大片的綠,像是橋在吞吐。
橋頭望過去,橋兩端各有老房子,有管護橋的機構(gòu),還有海神廟和祠堂。那里長出幾棵老樹,歪斜,卻青翠。花崗巖巨石深陷樹下,懷抱著“萬古安瀾”四個大字。走上橋的感覺,像進入一幀古畫。
橋太長,兩邊浪濤翻卷,走得久了,有一種眩暈感。
橋頭遇一位老者,頂著一頂草帽,瞇著眼睛望著遠處。問他哪里人,說是洛陽村的,沒事了,總是來到橋頭,看橋,看水,看世界。說起洛陽橋,他說,多虧蔡大人啊!
泉州人蔡襄,二十歲中進士,授封端明殿大學(xué)士。那時的洛陽江,橫在惠安、晉江之間,“水闊五里,深不可址”,而兩岸商業(yè)往來頻繁,南來北上只靠舟楫,影響效率不說,還多遇風險。為解決這個問題,慶歷年間,曾在江上建浮橋,卻常被沖垮。只有在萬安渡建起堅固的石橋,方可一勞永逸。蔡襄利用機會,向皇帝講述家鄉(xiāng)造橋的迫切及對大宋經(jīng)濟的影響?;实鄹衅湔\,下詔蔡襄知泉州府。
蔡襄到任,即像一位書法家,鋪紙研墨,構(gòu)思布局。他神態(tài)莊重地站在江邊,心中畫過一道橫線,一座中國最早的跨海梁式大橋。他選擇盧錫籌建,并廣募資金。一千四百萬錢不是小數(shù),卻全是募捐而來,沒動國庫分文。
在洛陽橋上走,會看到橋面石塊的連接處,有凹形的槽,生鐵鑄成的榫嵌在其中,將前后條石緊密連結(jié)。這許是后人為了橋的堅固而做的彌補。開始想不明白,如此沉重的石料,如何搬運又如何嚴絲合縫地嵌入橋體。宋代,沒有大型運輸設(shè)備,也沒有重型吊裝機械。聰明的古人,卻是利用潮漲潮落,將一塊塊石料運抵現(xiàn)場并安裝到位。
洛陽橋施工階段,蔡襄不斷去工地查看,并和盧錫等人集思廣益,解決橋梁固基問題。比如先拋下大量石塊,形成一條橫跨江底的矮石堤,作為橋墩的基址。
細看還能發(fā)現(xiàn),橋墩是用一排橫、一排直的條石修筑,而且雙頭尖,中間大,最上面的兩層條石則向左右挑出,使墩面加寬,減少石梁板跨度。這種建造方法,是建橋史上的重大突破,現(xiàn)代人稱之為筏型基礎(chǔ)。
遠處看去,像是一只只尖頭小船,擔起了這巨大的石橋。洶涌澎湃的浪濤沖過,早被這些尖形橋墩頂散開來。而且,為了減緩沖擊,古人還在石基上廣植海蠣,使之膠結(jié)牢固,這是把生物學(xué)應(yīng)用在橋梁工程的先例。
橋上一共有六座石塔,橋北的一側(cè),不少人圍著一座石像。是月光菩薩,菩薩頭頂有一個小坑,人說那里原來有一顆夜明珠。
剛才的那位老者跟過來,說洛陽橋工程浩大,蔡襄籌集的資金很快用盡,正在焦急時分,觀音菩薩駕云來到洛陽江上,拔出金釵,變成一只彩船,自己則化為美女,搖船到江邊,說誰能用金銀投中她,她就給誰做妻子。于是許多財主和富家公子都來投錢,銀錢紛紛落入船中,卻沒有一個投中美女?;秀敝猩鹨还上蓺?,美女早已不見,只留下一船銀錢。大家方明白是觀音相助。
老人說,這石像是不是那個觀音菩薩,說不好,聽說是橋建好石像就有了。
我想,建橋者專門在洛陽橋為菩薩辟出一個位置,絕非一般舉動,既要符合洛陽橋的需要,也要滿足當?shù)匕傩盏哪钕搿J褡龅貌诲e,觀音菩薩端莊清雅,笑迎一波江水,乍一看,能看到洛陽龍門石窟上的神態(tài)。她的背后,便是寬寬長長的大石橋。這種帶有中原意味的存在,讓誰走到這里,都會有一種親切與安詳。
我后來查了資料,比較認可其中一說,就是沿海居民或明了月球與潮汐的關(guān)聯(lián),將月光菩薩作為月神崇敬,以祈求海潮平安。
老人還說,自這橋修好以后,歷年歷代都有修整,有公家出面,也有個人行為。沒聽說過那個順口溜嗎?“第一富,李五公。第一漂,陳三郎。第一通,陳紫峰。”還是明代初期,李五在泉州就是屬一屬二的富戶,李五大號李英,專做商船海運。人富了,就考慮到泉州人走來走去的洛陽橋。那時海水高,一漲就漲上了橋。李五就出資把這橋增高三尺。三尺不得了,得多少石料,多少工人,多少工夫!李五生是花了三年,做成了。橋?qū)θ撕茫艘矊蚝?,過來過去這么多年,那種好都在心里放著。老人感慨著。
我稱贊老人講得好,老人就像當?shù)氐幕畹貓D,他扳著手指,能說出一串泉州帶“洛陽”的名物,除了洛陽江、洛陽橋、洛陽鎮(zhèn)、洛陽村,還有洛陽港、洛陽溪、洛陽庵、洛陽街、洛陽閘、洛陽集??次覀凅@嘆,老人說還不僅這些,還有名吃洛陽子魚、洛陽鱘。
康熙年間,泉州的李光地赴省鄉(xiāng)試,宿于洛陽村,在這里品嘗洛陽子魚后印象頗深,后來李大人由大學(xué)士入相,時常向康熙帝說起家鄉(xiāng)的美味。子魚也叫紫魚,在海濤江浪中長大,肉質(zhì)細膩鮮美。有詩說“錦鱗細口肥子魚,不是洛江總不宜”。康熙自然也嘗到了這種美味,隨后將其列為貢品。
洛陽鱘呢?老人說,有人想著洛陽鱘是鱘魚的一種,其實不是魚,是江里的螃蟹。每年農(nóng)歷八九月,有人劃著小船,到江灘周邊,做起一個個小窩,下邊留洞,上邊留口,而后將口蓋上,只等洛陽鱘從下邊鉆進去。那時只要掀起上邊的蓋物,就可手到擒來。老人說他小時候,專門約上幾個伙伴去捉鱘,而后換錢買別的東西。
老人已經(jīng)八十有六,他說他打小就在這橋上跑,夏天熱得燙腳,冬天冷得粘腳,都不怕,就愛聽人說洛陽橋。問老人貴姓,開始沒聽清楚,再聽還是那個姓,公,公家的公。旁邊的一位女士隨口說,那人家怎么叫你,“老公”嗎?大家笑起來。老人說莫笑,還真的是這樣,不注意就鬧笑話,注意的加上名號就沒事。姓公的在外上班,有在旁邊加個木字的。那不就是松嗎?是呀,老人說,我們洛陽村就有姓松的,反正自家人都知道。
我告訴老人,我是從中原來的,那里也有洛陽橋。他說對對對,我們祖上就是從洛陽來的。他嘴門口的兩顆牙齒忽隱忽現(xiàn)地沖著我笑。我知道這是他最快樂的時候。他老了,他的認識不老,他的記憶不老,他的快樂也不老。我說你該天天來這橋上走走,橋也喜歡你來走走。他使勁兒地點頭,抓起草帽朝走遠的我們揮。唉,這姓公的老人家,也是一座橋啊!
洛陽橋自北宋皇祐五年動工,到嘉祐四年十二月辛末,一橋飛架,南北暢通。行人視為危途之洛陽江,見證了一個奇跡的誕生。
蔡襄親自書寫《萬安橋記》并刻石銘記。走進橋南的祠堂,看到蔡襄筆力遒勁文辭優(yōu)美的碑刻,著實贊嘆這中國書法史上的珍品。蔡襄與蘇軾、黃庭堅、米芾并稱宋四家。其書法渾厚端莊,淳淡婉美,自成一體。當然,也有人說“蘇黃米蔡”的蔡或不是蔡襄。且不去管它吧,這洛陽橋,倒是蔡襄書寫的最為舒展大氣的一筆。
誠然,除了幾位留下姓名的人物,人們已經(jīng)無法知曉更多的建造者。堅硬的條石組成的老橋,粗糙的手印、豪壯的呼喊、咸澀的汗水,分明凝固在了上邊。
洛陽橋,它的氣場,已經(jīng)同一個民族的氣場融合在一起。
有人會問,這座遠離中原的橋,為什么叫洛陽橋?而且還是全國重點文物。我的思緒也是一忽在遙遠的中原洛陽,一忽又在這標注“洛陽”的地方。
唐代,這里還是一片水,洛陽已是世界級大都市?!奥尻柲档ぜ滋煜隆薄皾h魏文章半洛陽”,洛陽成為人們向往的圣地。
司馬光辭別汴京就西去洛陽,帶著幾個人潛心編纂《資治通鑒》,為了避暑和清凈,還在地下挖了一間屋子。司馬光說過:“欲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一個洛陽,可以道盡天下興衰史了。
時間再往前,在洛陽常住的還有一個人,白居易。白居易不像杜甫那樣漂泊轉(zhuǎn)徙。白居易不僅在這里瀟灑,而且還永久地睡在了這里。那種“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的豪情引發(fā)多少人的艷羨!
可是一晃,一切都成了過眼煙云。洛陽幾乎成為一片廢墟的時候,泉州早熱鬧成當時洛陽的模樣。
凡叫洛陽的地方,當?shù)厝艘欢ǜ嬖V你,就是因為中原的家鄉(xiāng),沒有第二個原因。
這種洛陽情結(jié)的延伸,或可是河洛文化的傳承,是一種血脈相交、根系相連的必然。河洛文化,深深影響了中華民族的性格。其主要原因,還是接二連三的大移民,使得“河洛郎”遍布全國。
南北朝時期,中國處于政權(quán)分裂和地方割據(jù)狀態(tài)。李格非有言:“天下常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甭尻柺侵性貐^(qū)的戰(zhàn)略要沖,戰(zhàn)亂一起,百姓便流離失所。地處東南一隅的福建地區(qū)局勢相對穩(wěn)定,于是,大批中原百姓南遷來閩。
五代十國時,王審知建立閩國。他從中原的光州、固始一路輾轉(zhuǎn)而來,入閩的幾乎都是從河南帶來的人,自稱“河洛人”“河洛郎”。安頓后他們先將祖先牌位供奉起來,再把帶來的種子植入新的家園。這樣,來到泉州的晉人便把所在地的兩條水分別叫作了“晉江”和“洛陽江”,把在洛陽江上修建的橋叫作“洛陽橋”,形成的村落叫作“洛陽村”。
隨著大批中原人的到來,閩南由一片蠻荒漸趨繁榮,從而使福建成為受河洛文化影響最大、現(xiàn)存洛陽元素最多的地區(qū)。家鄉(xiāng)的名字用在這里,既是一種情感寄托,也是一種文化的傳揚。
據(jù)統(tǒng)計,生活在我國南方及海外的客家人有將近一億?!盎突妥孀跇I(yè),永懷河洛間?!笨图胰斯J“根在河洛”。全國就有十余條叫洛陽的江河,二十余座洛陽橋。以“洛陽”命名的地名有數(shù)百個,光是叫洛陽村的就有七十八個,福建省便有九個。
中原人的一批批南遷,也把洛陽的精華帶走了。最早來的移民,帶來了中原文化和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還有經(jīng)商之道,生活之巧。再后來,就做起了設(shè)館辦學(xué)、梓蔭后代的大業(yè)。他們倡儒學(xué),履仁愛,獎?wù)\孝,使得河洛文化之精蘊在這里得到承接與延續(xù)。多少年后,中原很難出幾個進士的時候,這里卻總是響起來自朝廷的賀喜鑼鼓。
洛陽的名字,讓每一位故鄉(xiāng)人無論在哪里看到,都會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親切感。“今我不樂思洛陽,身欲奮飛病在床?!鳖嵟媪麟x的杜甫回不到老家的時候,如果逢到有著“洛陽”稱謂的地方,也會感慨欣慰。
有人在感情里記掛著家鄉(xiāng),家鄉(xiāng)也有著反向的關(guān)注。中原的劉彥卿,自從在泉州發(fā)現(xiàn)洛陽橋和洛陽村,一種熱情與摯愛讓他忽發(fā)念想,要踏訪所有帶有“洛陽”的地方。數(shù)年間,無論風霜雨雪、山高水長,只要有一點信息,他都會匆匆趕去。我們能感到,劉彥卿見到“洛陽”二字的那種爆發(fā)性的欣喜。
當然,唯有熱情是不夠的,還要有深厚的歷史人文的積淀。沒有人知道他費去了多少時間,多少辛勞,最終拿出一部厚厚的《天下洛陽》。我為他的書作序說,我以為劉彥卿四處走尋的過程,就是為洛陽尋找丟失的瓦。那是洛陽的記憶,說到底,是河洛的浪花,是中原文明的碎片。
在唐代,有三個以航運為主的城市閃爍在史冊中:廣州、揚州和泉州。
到了宋代,從泉州港出發(fā)的商船已經(jīng)通達四十多個國家,“漲潮聲中萬國商”,進入元代,又有所增加,而且外國的商船也源源不斷地駛來。
整個泉州的航海史,濃縮在一個博物館中??粗浅领o而宏大的建筑,感覺它一直在訴說著,訴說著船、帆、海浪與風雨。
從這里知道,宋代出口的手工業(yè)商品有瓷器、陶器、漆器、工藝品、紡織品,甚至還有書籍。金屬制品有金、銀、銅、鐵、鉛、錫。農(nóng)副產(chǎn)品有米、糖、鹽、茶、酒、藥材、水果、果脯。這些東方美好的事物,是大船駛向世界的通行證。
那時的泉州,造船業(yè)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從1974年泉州灣打撈出水的宋代商船遺骸,即可以看出商旅大國的氣派。從船上出土的大量香料和藥物判斷,這是一艘從東南亞等地貿(mào)易歸來的商船。先進的造船與航海技術(shù),保障了古泉州海外貿(mào)易和港口經(jīng)濟的發(fā)展。
由海外進來的商品有各種香料,還有丁香、木香、麝香、伏苓、鹿茸、人參、血碣、胡椒等藥材,中藥是中國的國粹,進口這些許是制藥之用。軍事用品主要是硫磺、筋角等,在宋代,已經(jīng)有了火藥,并且以此產(chǎn)生了火炮,硫磺這種主要原料,便是大量之需。
不短的一個時間段,東方大港都處于繁鬧中。每每商船進港,都會引起一陣狂歡似的騷動。外國商人來了,還要舉行歡迎儀式,這是中國的禮儀。隊伍前面是鑼鼓響器,中間是浩大的運輸隊??礋狒[的百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一些物品被炫耀地舉在頭頂,招搖過市。有象牙、犀角、珊瑚、珍珠、玳瑁,還有金銀制品。這些高檔物件,怕不是普通百姓之用。館內(nèi)見到一件產(chǎn)自波斯10世紀的物品,是波斯孔雀藍釉陶瓶。那般大的體形,放到現(xiàn)在也為之稱奇,卻是發(fā)現(xiàn)在貴族劉華的墓中。
海是泉州的翅膀,泉州人一次次駕翅飛翔,無邊際地拓展,無邊際地奮爭,無邊際地向往。沒有人能阻止東方那強大的競爭力與誘惑力。到了宋末元初,泉州終于奮起超越,坐上了中國最大商港的交椅,并且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商港之一。
現(xiàn)在,泉州依然借助海在飛。
那個時期的泉州人,生活熱情高漲,石橋也就越修越多。橋是通達,是效益,是商業(yè)大港的需求,也是經(jīng)濟貿(mào)易的保證。橋不僅體現(xiàn)出泉州商旅的繁盛,人民生活的富足,還體現(xiàn)出人的素質(zhì)與精神。
橋滿足了泉州的一切。
洛陽橋建好之后,光是橋頭的洛陽鎮(zhèn),就興盛成閩南一帶海運商品和本地特產(chǎn)的重要集鎮(zhèn),街市上有各類商行、布莊、錢莊及飯莊、客棧,一時間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直到上世紀初,源利行、長瑞行、萬盛行、長春行、興源行等老字號還興盛不衰。
那么多的橋,又是那么長的橋,可以說每一座都與港口相關(guān)。有了這些橋,便有了自由與便利,有了更多的想往和可能,有了更多的走向海、走向遠方的人,也有了更多的收獲與富裕。房子在一座座橋的周圍建起來,莊院在擴大。更多的中原人被吸引過來,投親靠友,娶親嫁人的事常有發(fā)生。古橋上也就總有花轎走過,爆竹響起。
有趣的是洛陽村的男娃與橋南村的女子成親。洛陽橋就像是一個幸福的牽線人。橋上是從這頭到那頭的迎親與送親的隊伍,橋兩邊的水中還有船兒,噴撒著煙花,燃放著喜鞭。橋通連起一江兩岸,也通連起兩村一心。新媳婦坐在花轎上,半掀轎簾,看著前邊的新郎和漸行漸近的洛陽村。
我猛然想起,那新郎莫不是姓公吧?
人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造橋的百般好處。即使到了近代,還有留下來的十座長橋。多少年來,人們?nèi)匀荒苣畛鏊鼈兊拿郑郝尻枠?、安平橋、順濟橋、筍江橋、下輦橋、玉欄橋、鵲鳥橋……十座長橋,是十個指向,表明著泉州的開放性結(jié)構(gòu),和一個東方大港通達四海的氣象。
鵲鳥橋,古代的舶司就設(shè)置于此。舶司相當于現(xiàn)在的海關(guān)??上氘敃r,這座橋是何等繁忙,各色人等,無不經(jīng)過這座橋辦理一應(yīng)手續(xù)。這是一座連通五湖四海的橋,也可稱作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鵲橋。
還有安平橋,連接晉江和南安兩地,這一連接,竟然有五里之長,在當時的中國是極為罕見的。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支人拉手推、身背肩扛的隊伍,騾馬大車也轔轔蕭蕭地通過這橋,不必擔心如此興師動眾會壓塌橋體,實際上,橋每天都是如此負重。
細雨過后,蘆葦叢疊,不高卻極顯鄉(xiāng)間氣息。水的光影透射著陽光,像一架古琴,將時光奏響。
原以為順著橋能看到海,卻看到一片迷茫。時間是一把利刃,它會把一切改變。只有在想像中復(fù)原那個場景,一個信念變成事實的場景。
很短的時間,會讓你感覺,到了閩南就像回到故鄉(xiāng),滿街都是老街坊,你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沖你笑,你若尋一處民宿住下,半天時間就熟了。吃吃這家的小吃,嘗嘗那家的味道,講講彼此的故事,別提多親切。有人說起來,竟然已經(jīng)住了七日,還沒有走的意思。說反正是閑,在哪里不是閑著。晚上還相約著來到橋頭的空地,自在地跳一陣廣場舞。
遇到過不少福建人,說起來他們總是認老鄉(xiāng),說他們的先祖是從哪里過來,而且家家都有族譜。不少閩南人都去過洛陽,他們帶著一種熱熱的感念,走過一座座洛陽橋樣的長橋,一步步接近中原,離故土越近,越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心緒。在祖輩的訴說中,他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回來過,真正到了這里,卻又如夢如幻。有人眼中涌出了淚水,終于能回來看看,看看也就滿足了,畢竟一條根脈相連著。有人包了一點黃土回去,放在祖先的牌位前。
我在中原,見到的不只是閩南人,還有更遠的中國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的,他們打著自制的旗幟,明確地告訴你他們是來探家的。你見了,也總是投去親切的笑意。
說到洛陽橋的淵源,他們會告訴你,以泉州為代表的閩南方言,就是來自唐代中原的河洛語。
據(jù)史料記載,“洛陽讀書音”是中國最早正式的官方普通話,對后期民族語言的發(fā)展影響深遠?!爸腥A音切,莫過東都。”各代都認為洛陽“居天地之中,稟氣特正”,以當時的洛陽音為標準音。直到清朝中期以后,官話的標準音才向北京話轉(zhuǎn)移。著名語言學(xué)家、中古漢語和上古漢語語音研究專家鄭張尚芳認為,古代中國很早就有了民族的共同語言,也就是當時的“普通話”——雅言??鬃泳褪怯醚叛耘c弟子交流。
雅言就是夏言。古華夏人是漢族的核心,而夏建都在洛陽一帶,殷都也在洛陽周邊。所以歷代雅言標準音的基礎(chǔ)就是在洛陽,唐、宋、元、明都是如此。因此,或許可以說古代的普通話從上古、中古一直至近代,都是以洛陽話為標準音,沿襲了四千多年。
由于歷經(jīng)戰(zhàn)亂,洛人南遷,在洛陽本土如今已聽不到純正的古洛陽話,真正的古洛陽話不在北方,而在南方。唐代詩人張籍在《元嘉行》中寫道:“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當年那些從中原逃往閩粵等地的河洛人,把中原官話與當?shù)胤窖匀诤虾螅惝a(chǎn)生了客家話和粵語??图胰斯苓@叫河洛話,至今有些地方還把上了年紀的婆婆叫“安人”,這是宋代朝廷命婦的稱號。
如果留意,會聽老人們在高深的祠堂述說從前:“古早的時候……”古早的意思就是過去,可他們說古早。很多詞語早在中原消失了,這里都還在說著。他們說“起動”,是表示感謝的意思。他們把蛋稱為卵,把鍋叫成鼎,把夜說成冥,把種田稱作息,把年輕男子稱為后生家,把狗稱為犬,把狗叫說成犬吠,把你稱為汝,“汝各來”,就是你又來了,聽起來雅致而有味道??蛇@都是方言啊,這些文縐縐的方言里,滿是對中原文化的依戀與堅守。有人考證,現(xiàn)在閩南話的讀音與聲韻,跟公元601年陸法言寫成的古韻書《切韻》基本上類同。
商船出海等風的間隙,他們就耍龍、玩木偶、唱南音。我曾經(jīng)觀看過泉州最有名的木偶大師的表演。那天下了大雨,他的表演就在室內(nèi)。我們圍了一圈,留給他的場地很小。但是他利用兩只手一堆絲線,將一個故事演說得生動而有趣??粗€下活蹦亂跳的木偶,幾乎就當成了在場情景。
表演的老者講,這種藝術(shù),純粹是來自中原。唐末王審知入閩稱王,帶來不少名士學(xué)子,也有傀儡藝人,傀儡戲便傳入了泉州。這種“提線木偶”在閩南又稱“嘉禮”或“加禮戲”,是隆重嘉會中的大禮。每逢民間婚嫁、壽辰、嬰兒周歲、屋廈奠基落成、迎神賽會、謝天酬愿,都要演提線木偶戲?!凹味Y”的道白中,多有中州音。
翻看《泉州府志》,看到泉州民俗中,有清明“插杜鵑花”之說。而此習(xí)俗是從古代河洛地區(qū)的插柳習(xí)俗演變而來。沿襲的中原習(xí)俗還比如,在除夕的前幾天,家家戶戶除塵洗涮,貼春聯(lián),辦年貨,蒸糕,送神,并把水缸裝滿,并稍溢出,以示年年有余。而后用石板或木板把井口蓋住不再打水。除夕當夜,家人團聚點燭守歲,燃放鞭炮,辭舊迎新。
在夜晚的橋頭,終于又聽到了久違的南音。那般悠揚婉轉(zhuǎn)、蕩氣回腸的說唱里,一定還有著古老中原的影子。
從中原人的遷徙開始,泉州始終是一個融合的城市。人們喜歡這里,也是因為這里的諸多美好。泉州以泉名,真就有“清泉隨地涌,曲巷有花齋”的景象。整個一個南宋,加上一個元代,泉州人的幸福指數(shù)要比中原人高出不知多少倍。可以說,遷來的中原人是幸運的。
這是一個德濟門遺址,遺址上散落著條石和老磚,正當門的通道,可見磨得發(fā)亮的砌石。被埋沒了許久,仍可以想見當年車水馬龍的景象。
正看著,友人說李贄故居就在附近。順著遺址前面的一條老街走去,不遠便到了。一座老得不像樣的窄小門樓,不起眼地蹲在夕光中,不注意就會錯過。
泉州開元寺進門處的廊柱上,掛著一副對聯(lián):“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边@些閩南人不光是建橋修路、廣設(shè)學(xué)堂,還增設(shè)各種廟堂管所,將中原文化發(fā)揚光大。
當時的商船主要是帆船,冬季靠北風出海,等到第二年夏季再靠南風回歸。利用好風,是航海人的重要保證。泉州人懂得“順風相送”,“牽星過洋”。因而人們總是到天后宮、媽祖廟、下海廟向海祈風,希望平安出航,平安回歸。
這里有一種古老的樹,叫刺桐,刺桐每年春風起時開花。夏初進港的商船,會遠遠看到一個紅彤彤的城市。那艷紅的花,如一串串小燈籠,迎接著遠來的客人。這種“海曲春深滿郡霞”的紅,現(xiàn)在落滿了老橋的兩端。馬可·波羅來時,一定看到過這種景象。還有一個人,也看到了這種景象。
“刺桐花開了多少個春天?東西塔還要對望多少年?多少人走過了洛陽橋?多少船開出了泉州灣……”一位在《鄉(xiāng)愁》中感嘆故鄉(xiāng)的泉州人,終有一天回到闊別近六十年的故土,回來便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
來了,也要先來走走念想中的橋。長長的石板,走起來有些吃力,畢竟不是當年。終于堅持著走到了終點。這個時候,家鄉(xiāng)人看到他揚起頭來,激動地吐出了一句話:“整整一千六百步??!”
故鄉(xiāng)的橋上,余光中久違的滿帶著鄉(xiāng)愁的丈量,在堅硬的石板上,寫下了一位詩人深情的詩篇。
千年的泉州,以一座橋的形象展示在我的面前。橋,是故鄉(xiāng),也是遠方。橋不是固守,橋是開放。橋是人們與大自然抗爭的重要手段,而且是融合著浮力、重力、交通等科技的手段。
橋是另一種形式的帆,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岸。橋是一種擔當,也是一種情懷。有誰說,一個人一生要做很多事情,而用心做好一件就不錯。那么,對于橋來說,它的一生,就是做好了一座橋。它從最初到最終,都沒有枉對自己的名字。它們是向海而生,向命運而生,向希望而生。它們實實在在地鋪展在我面前,直到現(xiàn)在還在與自己較真兒,同歲月抗衡。
有風吹過,風一到橋上就顯得凌亂不堪。那些凸凹與斑駁,讓風不大適應(yīng),于是發(fā)出細微的嘶鳴,而后還是掉落在水中。
水倒是與橋相親相近,互知秉性。水不停地沖刷著這橋,讓石頭更像石頭。水的紋光一圈圈地打上石墩,青苔半泡于水,一些草從石縫間擠出來,迎接午后的陽光。擠出來的還有一些白色的小花。一個細如針孔的石眼兒,竟然長出一許綠茸茸的植物,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或許曾有過無數(shù)種子的努力。算不出,從宋代到現(xiàn)在,多少花草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長長的影子在歪斜,一些暗光沉入了縫隙。夕陽入海,古橋又默默地度過了一天。在我走之后,它還是會如此度過,它已變作化石,訴說著中原的氣質(zhì)與泉州的氣象。
有一只船從洛陽村往對面劃,我們在橋上走,船與我們并行著。船的速度并不快,它似乎并不急于做什么。有了橋,還要船做甚?
在有水的地方,反正有船就自由,你看遠處的葦叢,也有兩只小船,它們像漁家的兩頂帽子,搖頭晃腦地在白穗子的蘆草間,漸漸去遠。我很想知道它們通向哪里,那里是否也有來自中原的老鄉(xiāng)的村鎮(zhèn)?
在橋頭,我遇到了另一位老人,他正揚著皓首放風箏。那風箏自橋頭放起,不細看看不到細細的長繩。風箏高高地掛在天上,一動不動,實際上它迎受著巨大的海風。若從風箏的角度往下看,會覺得洛陽橋是它的倒影。
算起來,這是我第五次來泉州了,也是第五次來看橋,說來算是老友。但我依然對它們懷有新鮮感,懷有好奇心,懷有鄉(xiāng)親般的親近。
這些橋不僅是對一座城市,而且對于中國的歷史,都起過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們是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古代文明通往現(xiàn)代文明的神奇紐帶。
應(yīng)該說,上岸的貨物,通過這橋,故鄉(xiāng)人也會享用到。而故鄉(xiāng)的特產(chǎn),也會經(jīng)過橋而到達港口。望著一座座老橋,我著實覺得,它一直能通到故鄉(xiāng)。是的,它們同那些河洛郎是一起的,有著中原的血脈,中原的精神。實際上,是中原的精華,中原的自豪。
千百年間,中原人不得已遠離故土,以頑強和信念走出了一條新路。我找不到那些遠去的人,卻見到了近處的橋,這是以另一種生命形式表明著生生不息的意義。
遠遠的中原,我真的想告訴你,這里有座故鄉(xiāng)的橋,它的名字叫“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