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蓓
考完高中的最后一場期末考試,回到家里還沒來得及發(fā)出時光不等人的感慨,我就不幸遭到了流感的侵襲,難得地發(fā)起了高燒。無奈之下,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以前,我感冒通常以打噴嚏為主要癥狀,這次卻格外奇怪地變成了咳嗽。退燒是個迅速的過程,但咳嗽的癥狀卻始終不肯消失,只是不像開始那么劇烈了。
周五那天,我決定在返回學校前去看看醫(yī)生。坐診的是個年輕的女大夫。她戴著口罩,可我仍能隱約感到她的神情變得嚴峻了一些。
“我給你批個單子,你去心內(nèi)科找周主任。”
她的語氣淡淡的,我的心卻被這句簡單的話揪成了一團。走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我緊握著那張薄薄的單子,好像這樣能給自己帶來多一些慰藉似的。
做心電圖的時候,我躺在醫(yī)院的床上緊張得不行。我猜那次的心率要比平時快很多。拿到結(jié)果后,看到那并不規(guī)律的線條時我就隱隱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對了。心內(nèi)科的周主任很果斷地下了“疑似心肌炎,立刻住院”的指令。當時的我腦子一片空白,站在走廊上機械地拿手機給老師打電話請假——后來我始終記不得我都說了些什么。
由于病房都滿了,我被安排住在住院部的走廊上,旁邊就是接待臺。我當時真的非常緊張,緊張到不斷地追問醫(yī)生“你會不會搞錯了,這只是偶然的不正常”,緊張到住院檢查的時候血壓都飆升了許多,隔了一個小時再測才正常起來。
戴上陌生的、冰冷的儀器,我開始被監(jiān)測。坐在那里看著周遭忙亂的一切,匆匆奔走的護士,行動緩慢的病人,還嗅著濃濃的來蘇水氣味,我心理上有著強烈的不適感。醫(yī)院,特別是住院部,仿佛是這樣一個地方——每個人都失去了最后的尊嚴,把包括赤身裸體在內(nèi)的種種窘態(tài),毫無保留地交到了許多的陌生人手里。
夜里,燈幽幽地亮著,有人劇烈地咳嗽,有人大口地喘氣,有人不自知地打呼嚕。住院部的空氣并不清新。沒戴眼罩和耳塞,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在嘗試了包括數(shù)羊、聽歌在內(nèi)的種種手段后,我終于徹底放棄了入睡的念頭,種種的胡思亂想不由得涌了上來。
那種感覺,讓我想起初中聽朋友講鬼故事的時候,既膽戰(zhàn)心驚又想聽更多。平時倒不會想起來,可每當走進漆黑的樓道,或是深夜難以入睡時,那些牛鬼蛇神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或讓我拽緊書包帶快速往樓上跑,或讓我因為睡不著而無止境地煩惱。
其實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害怕,害怕疾病的不可預估性。我悄悄拿手機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心肌炎”這個詞,種種可能的原因、癥狀與后果讓我膽戰(zhàn)心驚。曾經(jīng)在論壇上看到有人講,生病千萬不要到處找資料看,自己嚇唬自己。這樣的話,還真的是有道理的。
我害怕未來的種種不確定性。這時距離高考只有四個月時間,我不知道我要住多久院,是否需要手術,這一切會對這一輪復習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難道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因為這么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痛而被全部推翻了嗎?
我害怕生活乃至宿命的不可抵抗性。我從未想過這些遙遠的疾病會落到我身上。我自認是個生活習慣良好的人,飲食均衡,注意鍛煉,各方面都做得不錯。我問醫(yī)生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狀況,他只講不好說,可能與發(fā)燒有關。既然連原因都摸不清,有些疾病的存在并非患者本身做錯了什么,那難道它們都是潛伏在宿命中的因子嗎?
為什么是我?又憑什么只是我?
那一刻我想到了《倚天屠龍記》里的謝遜,我記得他常常罵那一句“賊老天”。救了張翠山與殷素素的性命后他冷冷地說:“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還在賊老天的手中?!痹诰穹闯r,他會大罵:“連你太陽也來欺侮我,賊太陽,鬼太陽。”在冰火島上,張、殷二人言及能否回歸中原時,他再度破口大罵:“什么老天爺?狗天、賊天、強盜老天!”
曾經(jīng)我不能那么好地理解他難以計數(shù)的這些“罵”,但這一刻,在臨床老奶奶嘶啞的喘息聲里,我忽然懂了,竟有種一拍即合的痛快感。只是他承受的痛苦,比起我來說,怕是千倍萬倍都不止。想到這里,那顆躁動的心,慢慢地倒也安穩(wěn)了下來。我安慰自己:沒什么的,想想那些更深遠的苦痛,想想那些更難以挽回的過失,這點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睡了。燈光、咳嗽、喘氣聲與呼嚕,逐漸被抽離成一個遙遠而模糊的世界。在暫時的黑暗里,很幸運,它們都與我無關。
醒來的時候是早上五點多鐘,其實我困得不行,但是已經(jīng)到了抽血的時間。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很奇怪,心肌酶是正常的,我的問題似乎并不是之前診斷的所謂心肌炎。我好不容易安穩(wěn)下來的心又不安起來——既然不是之前所說的,那我也許可以出院了?又或許,是別的更嚴重的問題,只是暫時沒有被發(fā)現(xiàn)?
我所在的醫(yī)院是這個十八線小城比較好的一家,但水平和資源還是比較有限。醫(yī)生說,三天之后會有北京的專家被邀請來做手術,到時候會把我的病例拿給專家看,根據(jù)專家的說法再定奪。三天,還有三天!
然而這段時間里治療還是不能中斷。我本來就討厭打點滴,這次因為住院,針頭還不是一次性插拔的那種,幾天后我的手背已經(jīng)青腫。我的內(nèi)心開始糾結(jié),開始矛盾,既盼著專家的診斷讓我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又擔心他的幾句話便將我全部的希望擊得粉碎。
閑時,我和臨床的奶奶們聊天。她們用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言語,告訴我不要擔心,說我還年輕身體好,就是有病,恢復得也很快,不是什么大事。她們還熱情地給我看自己孫女的照片,和我差不多年紀,青春明媚。她們說話的時刻,我竟有點想落淚,眼眶一下子就變得濕潤起來。但奇怪的、要命的自尊心讓我努力地睜大眼睛用力眨了幾下,試圖把那些淚水全部送回去。我想我從沒覺察過家鄉(xiāng)話有這么動聽,就連那些平日里有些厭倦的嘮叨,我都覺得那么溫暖。
心間頑固的冰雪,慢慢消融了。我似乎對這里不再那么抵觸,對那些不可預估、不可確定與不可抵抗的東西沒有那么畏懼了。我想我能試著盡量和緩地對待一切可能的結(jié)果。
三天之后我得到了來自專家的診斷:不是心肌炎,只是心律失常。我可以出院了!以后也許可以去北京做一個射頻消融手術,把這個癥狀和可能的不良反應徹底除掉。
“所以這算是誤診?”回到學校后,我給后桌的雯講了事情的始末,她精準地概括道。這話的精短讓我對之前漫長的表述萬分質(zhì)疑——也許是住院期間被各位奶奶傳染上了嘮叨的特性吧。我回答:“是的,但可能……必要的話,以后還是回北京做個小手術?!?/p>
我不停試著用“小”“成功率高”這樣的詞語來安慰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個人成長太過順利,而天性里又有著敏感的因子,總之,這件事情還是成了我心里的一個包袱。忙起來還好,一旦有了點不順利就開始胡思亂想,想起不愉快的一切。
因為很難把這些事情憋在心里太久,晚自習的時候我寫了張卡片給后桌的雯。班主任就在講臺上坐著,我把卡片夾在語文課本里傳給雯。不一會兒,她寫下另一張卡片,再連著課本傳了回來。我到現(xiàn)在都清楚地記得那張卡片上的話,用藍色墨水寫的。她說,發(fā)現(xiàn)身體有問題,早點治療是好事,不是多嚴重的問題,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末尾是一行大一些的字:好運!一起加油!每每回想起那張卡片,想起那些溫情的話,我的心里便蕩漾開一片暖意。
最后,我的高考并沒因為這個插曲而受到影響。我順利地進入了燕園,后來又在北京做了那個小手術。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其實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當下覺得是天大的苦痛,回過頭去看才會發(fā)現(xiàn)不過是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在曾經(jīng)以為的鋪天蓋地的絕望里,在被逼到懸崖的痛楚里,終將有一人一事,把在泥濘深處掙扎的我們拉上來一點,讓我們在這之后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徹底爬出來。那以后再感到絕望或痛楚時我們便會明白:再頑固的冰雪總有消融時,再漫長的寒冬也終會被春日取代。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