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的《蛙聲十里出山泉》
齊白石老人一生最有名的畫要數(shù)《蛙聲十里出山泉》,自一九五一年問世以來,此畫屬于老舍家已過去了整整六十二年。今年,經(jīng)過四位子女的一致同意,決定拿出來獻給國家,讓它成為公眾的財產(chǎn),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保管。此決定一出,不少人都認為,存放地點的地位有點“小”,應該給國家博物館或是中國美術館。其實,說來話長,這里面有許多故事。
核心是這幅畫和文學有關。
一是求畫人是老舍先生,畫是因文學而生的;其二,畫是命題畫,是按古人詩家的名句的意思而成畫的,是文學和美術的共同產(chǎn)兒。
老舍先生一生愛畫,和許多大畫家是好朋友。他自己一筆都不會畫,除了偷偷在筆記本上畫過小人、小草、小花,差不多是幼兒園水平,非常有童趣。一輩子沒有畫過什么畫。他可是收藏了許多畫作,還有扇面,后者居然還成了系列。他還寫過不少美術評論,對不少畫家評頭論足過,說得頭頭是道,足見他對美術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
老舍先生一輩子喜歡齊白石老人的作品,早在一九三三年,在濟南齊魯大學教書時,那時他才三十四歲,曾求在北平的許地山先生幫助向老人求過一張《雛雞圖》,是一張精品,也是老人的代表作,一直是老舍先生很珍愛的家寶。這一張仿佛是開頭炮,引來了后續(xù)的一系列故事。1943年秋天夫人胡絜青帶著三個孩子逃出淪陷的北平,把《雛雞圖》和齊老人為答謝胡先生給齊家孩子們補過課而繪贈的《蝦蠏圖》一并帶到了重慶北培,哪知,卻立刻引來了一堆謠言,說老舍先生有一箱子齊白石,發(fā)了橫財?!缎氯A日報》專門為此出面打抱不平,為老舍先生公開辟謠。老舍先生自己不慌不忙,寫了一篇《假如我有一箱子齊白石》的小文,借機把那些在大后方發(fā)國難財?shù)募一锿诳嗔艘活D。直到1949年以后,老舍先生和齊老人在北京親自見面之后,他們的藝術交往逐步走向了高潮,奇跡般地成就了一批齊白石晚年好作品的問世,留下了可稱作千古傳奇的趣聞,從而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一筆重彩。
1951年,老舍選了蘇曼殊的四句詩句,向齊老人求畫。老人很漂亮地完成了四幅畫作,裱出來之后,掛在寓中客廳西墻上,滿壁生輝。老舍先生受了鼓舞,這回找了四句表現(xiàn)難度更高的詩句再度向老人求畫,其中最難的就是查初白的《蛙聲十里出山泉》和趙秋谷的《凄迷燈火更宜秋》這兩句。查初白是清康熙時期的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著詩萬首,被譽為白居易、陸游之后的“那一人”。老舍先生選中他的《蛙聲十里出山泉》詩句也確實是一個妙招。
齊老人得信之后,超水平地創(chuàng)作了兩幅杰作,其中對《蛙聲十里出山泉》,他用重墨在紙的兩側(cè)畫了一個山澗,急湍的山泉在山澗中流淌,水中游曳著六只小蝌斗,上方用石青點了兩個青青的遠山頭,青蛙媽媽在那里呢,她的聲音傳出了十里之遙,到了山澗的這頭。畫作完成之后,在老舍先生客廳掛出之后,消息立刻傳向四方,轟動一時,成為中國文壇畫壇一樁大事。這大致是一九五一年秋天的事。當時流傳的說法是,老人得到命題后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終于找到了靈感,提筆完成了有奇妙構思的絕品。當朋友們詢問時,老舍先生自己也這么說,總是對老人的聰明才氣和創(chuàng)作水準倍加贊賞,稱他不愧是世界級的美術大師,九十一歲?。?/p>
這張畫后來常常掛在老舍客廳西墻上,許多文藝界的朋友都欣賞過。有關它的故事上了小學教課書,上了齊老人的幾種傳記。此畫還正式出版了國家郵票。后來,為了安全起見,根據(jù)胡絜青先生的建議,暫時交給我任職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保管,鎖在該館庫房的大保險框里。
2011年,北京文史研究館的《北京文史》雜志改版,它的一位策劃人楊良志先生向我約稿,我寫了一篇長長的回憶文章給他,題目叫《齊白石和老舍、胡絜青》。哪知道,文章發(fā)表時,竟然同時刊登了老舍先生當年求畫的原信,信下面注明是“北京畫院供稿”。這封信披露了一段驚人的史料,大出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的意料,原來老舍先生在求畫的同時,居然主動提供了繪畫的構思,其中關于怎么畫《蛙聲十里出山泉》,老舍先生用紅毛筆寫到:“蝌斗四五,隨水搖曳;無蛙而蛙聲可想矣”。
這封信像一顆炸彈,立刻轟動了整個美術界。原來,這幅杰作,真的是兩位巨人用接力賽的方式取得的成果:老舍先生出題,出構思,定基調(diào);齊老人繼而完成美術構圖和實現(xiàn)藝術創(chuàng)作。而且,老舍先生對誰也沒有提過這封信的內(nèi)容,反襯了他人格的自謙,平凡而自然,以及那個時期文人之間友誼的真誠和無間。
一句話,這幅《蛙聲十里出山泉》是豐富想像力的輝煌結晶。而且,這種按詩意作畫的繪畫方式也就成了中國畫里特有的
種創(chuàng)作門道,由于構思巧妙,意境絕佳,所產(chǎn)生的作品絕對是原創(chuàng)孤品,非常罕見,幾乎件件都可能成為上上品,開啟了一片美術新天地,為中國畫常常復制自己找到了一條背律。
于是,這個故事本身成了詩。
齊白石《凄迷燈火更宜秋》
可以和齊白石《蛙聲十里出山泉》處于并列地位的是他的《凄迷燈火更宜秋》,“并列”這個詞很恰當,它們仿佛是一對孿生姐妹,不論從出世,還是在藝術地位上,都相仿,亦屬于齊老人的頂尖的代表作。
在老舍先生給齊老人出題的第二組詩句里,從順序上,《凄迷燈火更宜秋》排在第三位,詩作者叫趙秋谷。
趙秋谷這個名字起得很漂亮,“秋谷”一下子就能給人帶來許多遐想。恰好,其詩句“凄迷燈火更宜秋”里也有個關鍵詞“秋”字。是巧合,但這個巧合偏偏很有份量,仿佛揭示趙秋谷這個人是專為秋而生的。其實他是山東益都人,誕生在一個叫秋谷的地方,是康熙晚期的進士,做過翰林,是曹寅、洪升的好友,但好景不長,他成了“長生殿事件”的受害者,被革職,是一位長期受壓抑的詩人,常常借歌筳紅粉抒發(fā)自己的憂郁之情,是清早期的著名詩人。他和王漁洋等人都是老舍先生特別喜歡的清代詩家。老舍先生在給齊老人求畫的信中,特別點道,這些詩句的基調(diào)是“冷雋”。
齊老人在《凄迷燈火更宜秋》的題款中特別提到“冷雋”二字,他的題字是:
“凄迷燈火更宜秋。趙秋谷句,老舍兄臺愛此情調(diào)冷雋之作,倩白石畫 亦喜為之,辛卯白石九十一矣,同客京華”。
這段短語,有四層意思 :第一、趙秋谷的詩句的基調(diào)是冷雋;第二、老舍先生喜歡冷雋風格;第三、齊白石老人自己也喜歡畫冷雋情調(diào)的畫;第四、就是冷雋。
老舍先生在求畫信中也為這幅畫構思了構圖:
“一燈斜吹,上飄一黃葉,有秋意矣?!?/p>
齊老人按照這個構思出色地完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幅長長的立幅,上方偏左,兩筆重墨勾了一扇窗,窗下窗右全是白的,不著一墨一色,意謂著那是白墻,窗內(nèi)臺上擺著一盞油燈,燈是土的、古的、點燈草芯的那種,紅紅的小火苗被窗外的微風斜斜地吹歪,燈的上方有一柄秋天的落葉被風吹進屋來,秋葉呈朱紅色,是分三岔的類似桐樹的那種葉子。整幅畫面就這么簡單。
妙就妙在齊老人完成的構圖,是一種完完全全和西洋畫截然不同的構圖,這就是中國畫,大量留白,留給觀者以巨大的想像空間;而這一幅偏偏把這個特點發(fā)揮到了級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因為留白處占畫面三分之二以上。
齊老人創(chuàng)造了中國畫意境美的一個典型。
他在窗的右側(cè),由上到下,題了一行字,占滿了畫幅的最右側(cè)的邊線。然后在左側(cè),也靠著左邊線,在窗的下方,鈐了三方印章,印有方有長方,印的尺寸由中到大,彼此有相當距離,占滿了左邊線。右是字,左是印,兩邊勻稱了,字和印的中間完全是空白的,整體看來,卻真美。
如此大膽,極為少見。
不能不欽佩齊老人的膽略,他有一個天才的永遠出奇制勝的藝術大腦,他絕對是永葆青春勇于探索的高手,堪稱奇才?!镀嗝詿艋鸶饲铩肥亲詈玫淖C明。
這幅畫也成了齊白石老人晚年的代表作,同樣是原創(chuàng),是精品,絕品、孤品,以構圖絕奇而聞名天下 。
齊白石按老舍命題畫蘇曼殊詩意四圖
自1950年初老舍先生和齊白石老人開始親切交往之后 ,加上夫人胡絜青又作了齊老人的入室弟子,有機會親睹老人作畫,也得到了老人的若干贈畫,還購買了一些老人的佳作。賞畫之余,慢慢腦子里開始醞釀一個有趣而大膽的想法:讓老人接受命題作畫如何?譬如,找些好詩句,讓老人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把大藝術家的高超的想象潛力挖掘出來,在藝術上更上一層樓,弄點不同凡響的好玩藝出來,豈不快哉。他覺著老人的體、手、腦都很捧,雖然已是九十一歲高齡,但仍處在藝術成熟的巔峰期,應當有好東西留下來,時不可待,機不可失呀。
這回,老舍先生選了蘇曼殊的四句詩,四句全是蘇曼殊的。
蘇曼殊是老舍先生喜愛的大詩人。他是一位特殊時代清末民初產(chǎn)生的奇才,一生有著傳奇色彩,多才多藝,思想激進,是位浪跡天涯的革命家,又是一位流浪四方的僧人,“曼殊”是他的法號。在歷史上,他以詩、書、畫、文而著名。他寫詩、寫小說、畫畫、搞翻譯,編字典,樣樣都好,可惜英年早逝。他的詩既有豪情又有雅趣,用詞超絕,以情動人。
老舍先生選的四句詩是:
“手摘紅櫻拜美人”
“紅蓮禮白蓮”
“芭蕉葉卷抱秋花”
“幾束寒梅帶雪紅”
齊老人拿到詩句一看,噢,春夏秋冬嘛,好辦,一氣呵成,畫了四幅立軸,以四季花卉為主題,表現(xiàn)四季的風情,緊扣原詩意境,都以構思獨特而著稱,和齊老人平日的花卉構圖迥然不同,證明是按詩索驥,張張都是原創(chuàng),是想象力特別活躍的產(chǎn)物,而且是大手筆。
根據(jù)求《蛙聲十里出山泉》的經(jīng)驗,似乎老舍先生應該有一封給齊老人的求畫信,以書面的形式抄錄蘇曼殊的詩句,或許還寫些特殊的要求,如果有的話,當今也應該保存在北京畫院的檔案庫房里,可惜,這樣的信尚未被挖掘出來。姑且先留下一個伏筆,成為一道待解的謎吧。
一句話,在老舍先生的鼓動下,齊白石先生的一批杰作就這么誕生了。無論在齊老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還是在中國美術史上,都留下了一筆珍貴的遺產(chǎn)。
第一幅是櫻花,老人畫了一支帶雙耳的大花瓶,白磁,用枯墨在瓶上畫了一條蛟龍,有兩枝紅櫻花插在瓶中,一枝直立,一枝下彎,作拜美人狀。
第二幅是一朶紅蓮和一朶白蓮,低處的紅蓮向上方的白蓮作點頭行禮狀,旁邊是大片的墨荷葉。
第三幅是芭蕉,有上揚的大葉,有下垂的大葉,還是初生的卷葉,葉心深處開有芭蕉花。
第四幅是紅梅,紅梅花和樹干上落滿了白雪。
每幅畫分別題有曼殊禪師的詩句,都有“老舍命予依句作畫”或“老舍雅命九十一歲白石畫于京華城西白石鐵屋”這樣的題詞,鈐有“白石”和“大匠之門”的章。
畫芭蕉卷葉時老人遲遲不敢落筆,忽然問胡絜青先生:“芭蕉卷葉是左旋還是右旋?”胡絜青在四川住過多年,院中有芭蕉多棵,可是沒注意過呀,答不上來,老人只好放棄畫初生的卷葉。老人的認真負責可見一般,雖是大寫意,但絕不馬虎,更不亂來,處處是以生活實情為準的。可見,老人的畫都是來源于大自然的,是經(jīng)過多次仔細觀察和提煉的。
原來大畫家是這么來的!
傅抱石《桐蔭圖》
傅抱石先生和老舍先生是好朋友。他們相識始自抗戰(zhàn)的重慶時期。這種友誼一直延續(xù)到五十年代。那時傅先生在南京主持江蘇美術學院和江蘇美協(xié)的工作,是南京畫派的領袖,也是中國美術界的領軍人物之一,名氣很大,創(chuàng)作力旺盛,佳作不斷。傅抱石先生是全國人民代表,每年都到北京來開會。老舍先生總要盡地主之誼,邀請傅先生到家中來小坐,并一同下小館敘舊。他們之間的交往留下了不少美妙的故事。
有一次,一九五三年秋,傅先生又到北京來,照舊被老舍先生請來家中作客,談話之中,突然老舍先生提到一張叫《桐蔭圖》的舊作。傅抱石先生吃了一驚,而且受了感動。原來,這是一張傅先生自己最喜愛的畫。畫的是重慶金剛坡下的舊居,是他自己住了七年的老屋。屋子建在幾株高高的梧桐樹下。傅先生用他的大潑墨和多層次的豐富筆法將整個畫面布滿了梧桐枝葉,郁郁蔥蔥,生機昂然。樹蔭之下有一間小茅屋,窗極大,看得見屋內(nèi)有三個古裝人在賞畫,他們打開一軸畫彎身觀看,好像在熱烈地討論著。有趣的是,此畫是畫他自己和朋友們,雖然是古裝。當時,郭老曾來此觀看傅抱石作畫,見有此圖,頗為欣賞,很想收藏,傅抱石竟然沒給。別看他們是非常好的朋友??箲?zhàn)勝利后,傅先生將這張畫帶回南京,僅在每年春節(jié)時,拿出來懸掛幾天,然后又收起來,當作最心愛的寶貝。
想不到,老舍先生也還記得這張畫,無意之中問了起來。傅抱石先生立刻受了感動,連忙回答:“還在還在”。接下來老舍先生向他求畫,他允諾,并沒有多說什么。其實,他正在獨自醞釀一件大事。
回到南京,他將《桐蔭圖》找出來,鄭重其事地在綾子圈的左下方用毛筆字寫了一篇題跋,共計一百三十三個字,占四行,真正是一篇小文,將這幅圖的來籠去脈,敘述得清清楚楚,然后將此畫派專人抱到北京,贈給了老舍先生和胡絜青夫人。
題跋是這么寫的:
“抗戰(zhàn)期間居重慶金剛坡下凡七載老屋一椽隱高樹中,承友好往往降駕評覽囑作癸甲之間借以成圖或曰桐蔭或曰濃蔭皆讀畫景也。此幀隨身最久偶偶品視亦無非回憶一番今秋在京 舍予兄忽道及并囑經(jīng)營一圖蓋自郭老齋中曾觀拙筆屬致日撫奉法藏即乞 與絜青夫人儷政,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廿六日南京記傅抱石?!?/p>
這張畫上有傅抱石用篆字題寫的落款:“甲申二伏中揮汗 抱石”。
申甲是一九四四年。從成圖到出手,中間已相隔近十年。
此圖的藝術價值在于它真正是一張當代中國寫意畫,不完全寫實,有變形,和自然實物已大不相同,又不同于西洋風景畫,它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又朦朧,還自然,既概括,又具體,要粗有粗,要細有細,恰好把大樹們的多葉多枝多層次多錯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桐蔭”,整體性極為完美,是風景畫中的大突破者,先所未有。
而畫外的故事更是感人。中國古代文人的高貴品德在傅抱石先生身上表現(xiàn)得既自然,不留痕跡,又特別強烈,堪稱一例光輝典范。友誼高于一切,不講任何價錢,遠離金錢,遠離經(jīng)濟利益,不沾一分錢,雖然送出的是一件無價之寶。
這個故事會給今天的畫家和書法家以多大的教育啊,絕不是技術和技巧,而是心,是情,是品格。
真是一面大鏡子。
它給了“金錢掛帥”以驚雷般的震憾,徹底巔覆它,擯棄它,蔑視它。
《雨耕圖》和《九如圖》
齊白石的《雨耕圖》不止一幅,我見過多幅,這是齊老人比較慣用的畫法:一張好畫,首先是有一個好構思,然后是有好的畫法。對齊老人來說,大凡好畫總有一個動態(tài)的不斷完善的過程,并不是一開始就定格了,以致不停的克隆,不斷的重復,不是的,總會有一些表面看來大同小異的同類作品問世,其實仔細看,每張都不盡相同,是有微調(diào)的,不斷改善,最后趨于完美。當然,也有幾乎完全相同的,那大部分都是定貨,某張畫被人看中,要求老人再畫,叫作“照方抓藥”。此種自我復制的畫法對中國畫而言,一點都不稀奇,是常有的事,不像油畫。
然而,老舍先生手里的這張《雨耕圖》,當屬于同類中的出類拔萃者。首先,這張《雨耕圖》畫得好,特別亁凈,屬于駕輕就熟,為最優(yōu)美的;其次,老人鄭重其事,送畫時專門寫了同幅寬的一幅字,形成書配畫,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詩配畫”,再加上印,是“畫、字、詩、印”俱全的,而且,為莊重起見,畫在一張紙上,詩在另一張紙上,上下兩節(jié),裱在同一軸里,字在上,畫在下,極為典雅,不同凡響。
從題字上看,此幅《雨耕圖》畫創(chuàng)作在前,似乎不過癮,又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寫舊詩一首,兩者都有老舍的上款。是老人故意要這樣做的,不失為一種有創(chuàng)意的構思,所以此幅《雨耕圖》非彼《雨耕圖》,有其獨到之處,可另眼看待。
齊老人在四種藝術形式中,常把自己的詩作排第一,印和字隨其后,把畫作排第四,跟世俗的看法恰好相反。老舍先生的評價和兩者都不同,界乎居中,認為老人的畫第一,詩第二,書第三,印第四,雖比較“中庸”,但不失公允,是比較客觀公正的。
那么,老舍先生藏的這幅《雨耕圖》便是一個證明:其畫好,其詩好,畫詩俱佳,是個典型。
齊老人題在《雨耕圖》上方的,在另一張紙上的舊詩是這樣寫的,后有落款:“
逢人恥聽說荊關
言派誇能卻汗顏
自有心胸甲天下
老夫看慣桂林山
為松扶杖過前灘
二月春風雪已殘
我是昔人葉公子
水邊常怯作龍首
后一首看松舊作
老舍吾弟兩教
九十二白石”
在《雨耕圖》本圖上亦另有提款:
“老舍仁弟法教壬辰九十二歲璜其時同客京華”
老舍先生在畫的左下端很莊重地鈐下了一方私章,陰文的“舒”,視為珍愛。
《九如圖》也是一九五二年的作品,畫了九條魚,有大有小,姿態(tài)各異,全是水墨,大體分三組,下中兩組每組各四尾,最上面單獨有一尾小鯰魚,形態(tài)可愛。這張畫最可貴的則是其題詞:
“昔人有三如
予亦有三余
詩者睡之余
畫者工之余
壽者劫之余
此白石之三余也
絜青夫人舍予先生同論
弟齊璜白石贈”
寫得很清楚,是贈品,贈送給好友的佳作。難怪,后來這兩幅都根據(jù)胡先生的旨意,單獨存放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大保險柜中。
至此,明白了,什么叫《九如圖》,是:九“余”,是九“如”。
這一幅,倒真正如齊先生自己所說,是“詩第一”。
齊白石老人不愧是大師,常有非尋常人的所思所為,腦子里突然冒出點火花來,畫出來寫下來都教人大吃一驚,目瞪口呆,畫如是,詩也如是,絕對是令人拍案叫絕的。有的時候,返樸歸真,像個天真浪漫的小兒,奇思妙想,天上有地下無,只有老先生想得出畫得來,妙筆生花,成為奇跡。
九十三歲?。?/p>
林風眠《川江圖》
林風眠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大師,是一代宗師,擁有開山鼻祖的地位,在美術史上是一位站在轉(zhuǎn)折點上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人物。不過,正由于他的創(chuàng)作不同一般,不合“正規(guī)”,不入“主流”,一生坎坷,一生不得志,一生憂郁,最后,甚至被迫孤身出走,悄然離去,孤獨老去,離世,像一個希臘悲劇中的英雄。
林風眠自己的畫風轉(zhuǎn)變始于抗戰(zhàn)時期。應該說,如果沒有抗戰(zhàn),也就沒有后來名揚天下的林風眠,而頂多是出現(xiàn)了一位留學法國擅長畫西洋畫的現(xiàn)代畫家,不過不管他在油畫路上怎么畫,說到底,也畫不過歐洲人。有了抗戰(zhàn),情況大變,在西南大后方物質(zhì)條件極差,連畫布、油畫顏料都難以找到;生活條件艱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整天流離失所,巔泊不定,到哪里去找一塊靜土安置畫室,支上畫架畫油畫呢,加之無鍋、無灶、無米,難做無米之炊啊。
怎么辦?四川有土紙,有毛筆、有墨,有礦顏,有硯臺,改用這些來畫畫吧,用它們還是來畫“油畫”!也就是說,用中國傳統(tǒng)的材料和工具,用畫油畫的技法,去畫一種新畫,前無古人,走新路,出新招,譜新章。
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嶄新的林風眠。
這個新的林風眠價值無窮。因為這種新畫的發(fā)明權屬于林風眠,他的做法具有突破性,具有獨創(chuàng)性,具有普遍推廣的啟示。于是,一條小徑可以變成通途,一個人可以帶出一支大軍,浩浩蕩蕩!這個,不得了。
這個時候,在重慶,老舍先生和林風眠相識了,而且成了朋友。林風眠主動送了一張畫給老舍先生,這張畫就是《川江圖》,恰恰畫的是四川的嘉陵江,此時此刻,老舍先生和林風眠先生都住在嘉陵江邊上。這是一張無比親切的畫。
老舍先生喜歡這張畫,不光是因為親切,還因為它有特別的意義,它是新生的嬰兒,它是曙光,它是新紀元之始。一句話,它是方向。
老舍先生立刻將它裝裱好,和一小幅沈尹默先生送給他的行草詩作一起裱在一個立軸上,一上一下,畫在上,字在下,懸掛于北碚的斗室中。沈先生的詩如下:“小別能為一日留 眼前人物總悠悠 曾云飲啄尋常事 淺意深情不自由”。旁邊是一張徐悲鴻先生的《水牛飲水圖》,再一張是齊白石老人的《蝦蠏圖》,三者呈鼎足之式,立刻將這間斗室妝點得“蓬篳生輝”,真像是三顆耀眼的明星。來了客人,是一定會被老舍先生隆重介紹給客人們看的,這是他的驕傲。
這張畫有五大特點:
一、滿涂,不留白。這是西畫的畫法和結構。
二、墨色很重,基調(diào)是凝重的,紙上只有黑、灰、褐三色,是中國畫的基本色調(diào),恰好是重慶多霧山色的寫照,也是重慶沉悶政治空氣的反映,時代性很強,叫做無于聲中聽驚雷吧。
三、大寫意,筆觸潑辣,老道,簡練,有勁,絕不返復涂抹,不像油畫,給出的倒是一派酣暢淋漓的筆墨之功。
四、唯獨江水是無色的,白的,映出山體的倒影,層次很多,反差極大,有遠有近,有岸,有灘,有礁,有山體,有群峰,有瓦房,有排房,錯落有致,構圖奇妙,程式完整,在粗獷中傳遞了力量,給出了光明和希望。
五、不題詩,不寫字,不屬上款,不蓋私印,只簽“林風眠”三字,又是油畫的格式。
這是一張“混血兒”。他長大成人之后就是一派,一大派!很有個性,很有藝術價值。
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文章整理自舒乙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