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先

中國古代的香料有中國本土所產(chǎn)與外國傳入兩種途徑。中國本土香料以產(chǎn)于南方為多，故而《楚辭》當中有關(guān)香料的記述就比《詩經(jīng)》當中的記述多得多，但總體來說，中國本土所產(chǎn)的香料還是比較貧乏的。香料大多還是沿陸上絲綢之路或是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我們閱讀古代詩詞，經(jīng)常見到吟詠龍腦香的句子，最典型的莫過于李清照的《醉花陰》詞“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這里的“瑞腦”就是龍腦香的別稱。我們在唐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關(guān)于“龍腦香”的描繪。因此，本文就著重談談龍腦香的來源、形態(tài)以及與唐詩的關(guān)系，稍加拓展到宋詞的表現(xiàn)。

龍腦香的來源，《新唐書·西域傳》：“烏茶者，一曰烏伏那，亦曰烏萇，直天竺南?！懹^十六年，其王達摩因陀訶斯遣使者獻龍腦香，璽書優(yōu)答?！笔翘铺跁r即傳入中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第十章《香料·樟腦》：“根據(jù)玄奘大師報道，在馬拉巴爾沿海的一個叫作‘秣羅矩吒的地方也出產(chǎn)龍腦香，這里的龍腦香‘狀若云母，色如冰雪。這說明龍腦樹在當時已經(jīng)成功地被引種到了這個地區(qū)?！庇衷疲骸霸谥惺兰o的中國，婆羅洲樟腦有兩個很流行的名稱，其中一個是從馬來亞的商業(yè)行話Kapur Baros（婆律樟腦）翻譯來的，有時徑自稱作‘婆律膏?！怕桑˙aros）是蘇門答臘西海岸的一個村落，這里曾經(jīng)是樟腦的主要出口地。婆羅洲樟腦的另一個名稱叫‘龍腦香?！毕蜻_先生把龍腦香與樟腦等同起來，可能有一些問題。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三四“木部”一“龍腦香”條記載：“樟腦出韶州、漳州，狀似龍腦，色白如雪，樟樹脂膏也?！眲t樟腦出自韶州、漳州，與龍腦香的來源并不一致。薛愛華《撒馬爾汗的金桃》認為龍腦香的一個來源是婆羅洲樟腦，他說：“婆羅洲樟腦的另外一個名稱叫‘龍腦香。那些從海外帶來的奇異而珍貴的物質(zhì)，很容易使人們在想象中將它們與主宰大海的龍聯(lián)系起來，人們將‘阿末香叫作‘龍涎香也是同樣的道理。唐朝人試圖區(qū)分‘婆律膏與‘龍腦香，但是他們誰也沒有能夠提供出正確的答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因此，龍腦香的來源問題，還需要進一步探索，但從唐代以后就從外國傳入是無庸置疑的。

龍腦香的形態(tài)，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一八云：“龍腦香樹，出婆利國，呼為固不婆律，亦出波斯國。樹高八九丈，大可六七圍，葉圓而背白，無花實。其樹有肥有瘦，瘦者有婆律膏香，一曰瘦者出龍腦香，肥者出婆律膏也。在木心，中斷其樹，劈取之，膏于樹端流出，斫樹作坎而承之。入藥用，別有法。”唐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一GA996“秣羅矩吒國”記載：“羯布羅香樹，松身異葉，花果斯別。初采既濕，尚未有香，木干之后，修（循）理而析，其中有香，狀若云母，色如冰雪。此所謂龍腦香也?！碧铺K敬《新修本草》云：“龍腦香，味辛、苦，微寒，一云溫，平，無毒。主心腹邪氣，風濕積聚，耳聾，明目，去目赤膚翳。出婆律國，形似白松脂，作杉木氣，明凈者善;久經(jīng)風日，或如雀屎者不佳。云合粳米炭、相思子貯之，則不耗。膏主耳聾。樹形似杉木，言婆律膏是樹根下清脂，龍腦是樹根中干脂。子似豆蔻，皮有甲錯，香似龍腦，味辛，尤下惡氣，消食，散脹滿，香人口。舊云出婆律國，藥以國為名也?！彼魏槠c《香譜》卷上“龍腦香”條：“《酉陽雜俎》云：出波律國。樹高八九丈，可六七尺圍，葉圓而背白。其樹有肥瘦，形似松脂，作杉木氣。干脂謂之龍腦香，清脂謂之波律膏。子似豆蔻，皮有甲錯?！逗Ｋ幈静荨吩疲骸钟猩n龍腦……明凈如雪花者善，久經(jīng)風日，或如麥麩者不佳云。合黑豆糯米、相思子貯之，不耗。今復有生熟之異。稱生龍腦，即上之所載是也。其絕妙者目曰‘梅花龍腦。有以火飛結(jié)成塊，謂之熟龍腦，氣味差薄焉，蓋易入他物故也?！笨梢婟埬X香出于龍腦香樹的樹膏，其樹高大粗圓，取膏須沿樹木之紋理將樹劈開，讓膏流出。

龍腦香的別名，龍腦香可稱為“瑞龍腦”“瑞腦”或“蟬蠶香”，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一云：“天寶末，交趾貢龍腦，如蟬蠶形。波斯言老龍腦樹節(jié)方有。禁中呼為瑞龍腦。上唯賜貴妃十枚，香氣徹十余步。上夏日嘗與親王棋，令賀懷智獨彈琵琶，貴妃立于局前觀之。上數(shù)枰子將輸，貴妃放康國子于坐側(cè)，子乃上局，局子亂，上大悅。時風吹貴妃領巾于賀懷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賀懷智歸，覺滿身香氣非常，乃卸幞頭貯于錦囊中。及上皇復宮闕，追思貴妃不已，懷智乃進所貯幞頭，具奏他日事。上皇發(fā)囊，泣曰：‘此瑞龍腦香也?！笨梢姉钯F妃的一些服飾就是經(jīng)過龍腦香薰過的?！丢毊愔尽肪硐略疲骸靶谂寂c寧王博，召太真妃立觀，俄而風冒妃帔，覆樂人賀懷智巾幘，香氣馥郁不滅。后幸蜀歸，懷智以其巾進于上，上執(zhí)之潸然而泣，曰：‘此吾在位時，西國有獻香三丸，賜太真，謂之瑞龍腦?！彼稳~廷珪《名香譜》：“蟬蠶香，交址所貢，唐宮中呼為瑞龍腦。”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三四“本部”一“龍腦香”條云：“因其狀加貴重之稱也。以白瑩如冰，及作梅花片者為良，故俗呼為冰片腦，或云梅花腦，番中又云米腦、速腦、金腦、蒼龍腦等稱，皆因形色命名，不及冰片、梅花者也?！狈Q“瑞腦”“龍腦”等都是說明其香之珍貴。其留香之久，應用之廣，遠非他香可比。

龍腦香主要用來薰衣，這在唐時已經(jīng)形成風氣?！短綇V記》卷二三八引《玉堂閑話》云：“唐懿宗用文理天下，海內(nèi)晏清，多變服私游寺觀。民間有奸猾者，聞大安國寺，有江淮進奏官寄吳綾千匹在院，于是暗集其群，就內(nèi)選一人肖上之狀者，衣上私行之服，多以龍腦諸香薰裛，引二三小仆，潛入寄綾之院。其時有丐者一二人至，假服者遺之而去。逡巡，諸色丐求之人，接跡而至，給之不暇。假服者謂院僧曰：‘院中有何物，可借之。僧未諾間，小仆擲眼向僧，僧驚駭曰：‘柜內(nèi)有人寄綾千匹，唯命是聽。于是啟柜，罄而給之。小仆謂僧曰：‘來日早，于朝門相覓，可奉引入內(nèi)，所酧不輕。假服者遂跨衛(wèi)而去。僧自是經(jīng)日訪于內(nèi)門，杳無所見，方知群丐并是奸人之黨焉?！边@也說明，龍腦香的主要用途是薰衣，甚至唐代皇帝的衣服也是常用龍腦香薰染的，故而才有民間詐偽以扮懿宗騙取寺廟財物之事。唐代宮廷對這種龍腦香非常重視，唐敬宗甚至將龍腦香與麝香末合在一起制造紙質(zhì)的風流箭在宮中游戲娛樂。陶谷《清異錄》卷下記載：“寶歷中，帝造紙箭、竹皮弓。紙間密貯龍麝末香。每宮嬪群集，帝躬射之。中者，濃香觸體，了無痛楚。宮中名‘風流箭，為之語曰：‘風流箭中的人人愿。”當然這一記載是以負面口吻出現(xiàn)的，表現(xiàn)了作者對唐敬宗宮中生活的批判。

龍腦香的魅力，龍腦香因為價格昂貴，也因為香氣襲人，而很有吸引力?！短綇V記》卷六八“郭翰”條引《靈怪集》云：“太原郭翰，少簡貴，有清標，姿度美秀，善談論，工草隸。早孤獨處，當盛暑，乘月臥庭中，時時有微風，稍聞香氣漸濃，翰甚怪之。仰視空中，見有人冉冉而下，直至翰前，乃一少女也。明艷絕代，光彩溢目。衣玄綃之衣，曳羅霜之帔，戴翠翹鳳凰之冠，躡瓊文九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蕩心神?！疄殡肥替緝魭呤抑?，張霜霧丹谷之帷，施水精玉華之簟。轉(zhuǎn)會風之扇，宛若清秋。乃攜手升堂，解衣共臥。其襯體輕紅綃衣，似小香囊，氣盈一室。有同心龍腦之枕，覆雙縷鴛文之衾。柔肌膩體，深情密態(tài)，妍艷無匹。欲曉辭去，面粉如故?！?/p>

唐代詩人詠吟龍腦香，有時直接對天然生長的龍腦樟樹的描繪。陸龜蒙《奉和襲美夏景無事因懷章來二上人次韻》：“高杉自欲生龍腦，小弁誰能寄鹿胎?！笔钦f夏日清景無事，看到高杉大樹似乎要發(fā)出龍腦的香氣，值得細味珍賞，而并不羨慕身服鹿胎弁的高級官員。這里的“鹿胎”即是鹿胎弁，是唐代五品以上官員的服飾?？妽u云《游黃山懷古》：“枯杉龍腦溢，陰洞石膏垂?！边@句的“枯杉”與前句的“高杉”相類，作者游覽黃山，身處高杉之中，感受到似乎龍腦香要溢出一般，而山陰洞中則垂下千奇百怪的鐘乳石。

唐朝宮廷用龍腦香非常普遍，皇帝所乘的車輦、地毯鋪設的皇宮都用龍腦香熏設。黃滔《馬嵬二首》之二：“龍腦移香鳳輦留，可能千古永悠悠。”長孫佐輔《古宮怨》：“看籠不記熏龍腦，詠扇空曾禿鼠須。”花蕊夫人徐氏《宮詞》之七三：“青錦地衣紅繡毯，盡鋪龍腦郁金香?！边@是描繪宮廷以龍腦香和郁金香鋪地的情景?！杜f唐書》本紀第十八下《宣宗紀》：“舊時人主所行，黃門先以龍腦、郁金藉地，上悉命去之?！碧铺K鶚《杜陽雜編》云：“先是，宮中每欲行幸，即先以龍腦、郁金藉其地。自上（宣宗）垂拱，并不許焉。”宋張邦基《墨莊漫錄》所記宋代宮廷也常用龍腦香鋪地：“翠尾聚龍腦香：孔雀毛著龍腦香，則相綴，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諸閣，擲龍腦香以避穢，過則以翠尾帚之，皆聚無有遺者，亦若磁石引針，琥珀拾芥物，類相感然也?！?/p>

段成式的詩中也有龍腦香的吟詠，其《戲高侍御七首》之四云：“自等腰身尺六強，兩重危鬢盡釵長。欲熏羅薦嫌龍腦，須為尋求石葉香。”這首詩是與高侍御交往的游戲之作，“嫌龍腦”是說龍腦香氣太重。段成式是一位博物學家，他所撰寫的《酉陽雜俎》重在記載全國各地和殊方異域的珍奇怪異之物，其中就包括“龍腦”，這在上文已經(jīng)具體引用?！笆~香”也就是石香，真正的學名叫留蘭香，薄荷的一種，氣味芳香但與龍腦香又有差異，故而段成式在詩中對比使用。這是龍腦香與唐詩關(guān)系的最好印證。

吟詠龍腦以景抒情之作，如戴叔倫《早春曲》：“博山吹云龍腦香，銅壺滴愁更漏長?！边@里是描寫早春夜里的環(huán)境。博山爐中香煙旺盛，龍腦香香氣清涼，揮發(fā)性強，又放在博山爐中，火焰吹云，散發(fā)更快。銅壺滴漏徹夜不絕，用以襯托女主人公夜愁難寐的寂寞。唐詩中描寫龍腦之香的詩句還有不少，如王建《送鄭權(quán)尚書南?！罚骸笆^龍腦鋪，關(guān)口象牙堆。”南海是盛產(chǎn)龍腦和象牙之地，作者送鄭權(quán)尚書鎮(zhèn)守南海，故詩中點出帶有南海特征的景物龍腦和象牙。龍腦有專鋪，象牙積成堆，說明這兩種物品的繁多。劉禹錫《同樂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之六：“爐添龍腦炷，綬結(jié)虎頭花。”上句是寫龍腦炷香燃于爐中，下句是寫虎頭花燈系于綬帶。這是深春上巳之日燈會中最堪留戀的情景。李賀《春懷引》：“寶枕垂云選春夢，鈿合碧寒龍腦凍。”李賀《啁少年》：“青驄馬肥金鞍光，龍腦入縷羅衫香?！毖δ堋秴羌住分骸叭〈我律驯M帶珠，別添龍腦裛羅襦?！鼻耙皇妆憩F(xiàn)女主人公在夜深香盡之時枕上春夢的情景，后一首則表現(xiàn)吳姬珠光寶氣、龍腦四溢的服飾。

龍腦香與古人的生活緊密相連，不僅唐詩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我們拓展一下看，宋詞的描寫也非常動人。李清照就是描寫龍腦香的高手，其《醉花陰》詞云：“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本褪亲顬橹凝埬X香用法。“瑞腦消金獸”是說龍腦香銷于金獸形狀的香爐。唐宋時期的香爐往往是金屬制成，獸狀造形。詞言爐香銷盡，房屋漸冷，深秋夜半，涼意初透。李清照《鷓鴣天》：“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這四句是通過多種物象以抒寫情懷的文字，寒日映照瑣窗，顯得非常蕭索孤寂;梧桐因秋后落葉，因而最恨夜霜;環(huán)境的逼迫使人非常愁苦，故而以酒澆愁，而酒醒以后通過苦茶解酒;夢回之際通過龍腦熏香。這四句更是落腳到最后一句，因為酒醒夢回以后，更顯冷落寂寞，故對龍腦之香非常青睞。詞著“喜”字“宜”字實際上是以樂寫愁之筆。李清照《浣溪沙》：“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边@是描寫龍腦香已置于爐中，但并沒有燃燒。參以首句“髻子傷春慵更梳”，表現(xiàn)作者慵懶的狀態(tài)，故而雖然想燒香但將龍腦香放在爐中卻懶得點燃，心境的寂寥可以想見。李清照《浣溪沙》：“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北憩F(xiàn)主人公思緒紛繁、難以入眠的狀態(tài)。爐香已消，夢魂斷續(xù)，連一個好夢都做不成，可以想見其愁思滿懷，孤寂難遣。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中文系）

繅絲須長不須白，越羅蜀錦金粟尺。象床玉手亂殷紅，萬草千花動凝碧。已悲素質(zhì)隨時染，裂下鳴機色相射。美人細意熨帖平，裁縫滅盡針線跡。春天衣著為君舞，蛺蝶飛來黃鸝語。落絮游絲亦有情，隨風照日宜輕舉。香汗輕塵污顏色，開新合故置何許。君不見才士汲引難，恐懼棄捐忍羈旅。

（杜甫《白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