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謀

什么是人？這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答案。人是開放的場域，是可能性本身。在技術新世界中，人必定成為技術的場域和可能性。

世界正在發(fā)生“改朝換代”的巨變，我們不應該有所思考嗎？

在我看來，“改朝換代”可以凝練為一句話，即：我們生活的時代，與其說是科學時代，不如說是技術時代。

技術源遠流長，但21世紀之交人類才進入名副其實的技術世界，蓋因此時征服自然的技術邏輯終于籠罩了人自身，包括人的精神、個體行為、群體組織和社會運行的方方面面。

20世紀被稱為科學時代，技術是科學之應用，這種情形在21世紀之交正發(fā)生“翻轉”：伴隨著科技一體化的深入推進，科學在社會中的地位在“下降”，而技術的地位則在“上升”。

一些親近技術的人對此感到興奮，甚至樂不思蜀;而另一些敏感的人則感覺受到傷害，尤其是感覺被剝奪某種自由，不斷積累著厭世、憤懣和推翻“技術奴役”和“技術暴政”的革命怒火。而大多數(shù)貪圖舒適的人安之若素，并不太清楚技術世界的加速迭代，沉浸于社會不斷上升的進化論教導中。

技術新世界究竟意味著什么？

“物理學帝國”崩潰

20世紀下半葉，自然科學的學科“版圖”發(fā)生重大變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物理學帝國的崩潰”。

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以來，自然科學知識在人類智識“寶庫”中一路高歌猛進，在電力革命之后幾乎成就唯我獨尊的地位。它的勝利既歸功于在變革和改造自然活動中的巨大威力，也要歸功于在面對各種知識的競爭，采取了有力的“知識紀律化”策略。

“知識紀律化”主要包括三個步驟。

第一，按照客觀性標準安排人類知識的等級體系：物理學、數(shù)學居于知識中心，依次向外環(huán)繞著化學、天文學、生物學、醫(yī)學、工程科學、心理學、社會科學，客觀性依次遞減，到了文史哲就只能稱為人文“學科”而不是“科學”。

第二，要求邊緣學科應該努力向核心學科學習和靠攏，各種“統(tǒng)一科學運動”的主張此起彼伏。

第三，制度性地壓制、禁止和抹除某些“離心知識”，包括不能納入真理序列的知識，以及公然反對真理秩序的知識，比如上古傳說、巫術傳統(tǒng)、“黑暗知識”（如“帝王術” “魔鬼學”）、秘傳知識和地方性知識，等等。

“知識紀律化”的最大成果是“物理學帝國”的落成。它以“物理學帝國主義”為基礎，主張“一切皆可化歸為物理學”。也就是說，所有的知識或者成為物理學分支，或者走在向它“歸化”的“路上”。于是，人類知識“大廈”最終應成為牢靠的“物理學帝國”，包括人的心理都可以還原為物理學-化學經(jīng)驗現(xiàn)象，而不能還原的靈魂、意志等都是于科學之外的形而上學。

物理學帝國主義的巔峰乃是邏輯實證主義的“統(tǒng)一科學”主張：所有的知識想要加入科學的大家庭，或者統(tǒng)一于物理學語言。這無疑是驕傲地宣布了物理學的至上優(yōu)越。

然而，作為帝國基礎的客觀性標準始終沒有說清楚，各種嘗試均陷入自相矛盾或者相互攻訐之中。最后只剩下一個信條：自然科學知識是迄今為止人類獲致的形式最為嚴密的知識。意思是，它很好地運用數(shù)學和邏輯，但這不能等同于真理性。

于是，真理秩序不得不求助于科學的力量，典型的比如普特南的奇跡論證：如果科學不是真理，那么科學在實踐中的作用，難道是奇跡嗎？如果奇跡太過頻繁，它就不再是奇跡，而是自然規(guī)律。

原子彈爆炸以及各種全球性問題困擾人類之后，越來越多的人懷疑科學力量不是偉力，而是毀滅性力量。人們不能接受真理可能是邪惡的，因此奇跡論證說服力不強。

加之21世紀初年，科研活動的實驗可重復性危機爆發(fā)。此時每年全球科學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在數(shù)百萬量級，對它們逐一進行可重復性檢驗，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任務。統(tǒng)計數(shù)字表明，某些學科比如生物科技領域，大部分科學論文從未被檢驗，最常見的情況是它們不值得花費人財物力去重復檢驗。

更重要的是，各學科知識的占比，在過去五十年中發(fā)生很大變化。20世紀初的“物理學革命”之后，物理學一直沒有大的進展，而與此同時，生物學、信息科學、環(huán)境科學、復雜性科學、社會科學以及系統(tǒng)論等橫斷科學強勢崛起。它們不再執(zhí)著于向物理學“靠攏”，而是要走自己的“新路”。

物理學爭取到的社會資源、從業(yè)人數(shù)和關注度都持續(xù)下滑，可以說“物理學帝國”在崩潰，被“科學共和國”所取代。這并非說物理學要消亡，而是說物理學已不能定于一尊。也就是說，人類知識的多元化和自由化勢不可擋。

技術的反叛

“物理學帝國”崩潰之時，技術不斷在上升。

在古代，科學與技術分屬兩個平行的傳統(tǒng)：科學屬于求真的“貴族”傳統(tǒng)，而技術屬于謀生的“工匠”傳統(tǒng)。當時，討論科學問題的自然哲學家們，不齒于與下層工匠為伍。

19世紀下半葉，科學與技術一體化進程開始：一方面科學原理提出之后，不斷向技術應用轉化;另一方面技術持續(xù)向科學學習，在體系化、嚴密化和精確化方面不斷提升。這實際拔高了技術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再被人視為“奇技淫巧”。

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科技一體化的趨勢愈演愈烈，我認為已然使得科學和技術融合為中國人所稱的“科技”。英語中沒有“科技”一詞，只有單獨的science和technology，可今天我們談科學或談技術，多數(shù)時候其實在談科技。換言之，現(xiàn)在強調科學與技術的差異，已經(jīng)意義不大。比如，“信息科學”還是“信息技術”，“生物科學”還是“生物技術”，“航天科學”還是“航天技術”，不如“信息科技”、“生物科技”和“航天科技”更能反映真實情況。

21世紀之交，情況繼續(xù)發(fā)生變化：如今我們接受科學，更多是因為它能夠幫助人們實現(xiàn)造福社會的技術目標。越來越多人認為，某個科學新分支應該得到社會重視，是因為它具備足夠的技術-經(jīng)濟-社會價值，而以往純粹科學“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形象，不過是早期科學家在尋求更多社會支持，而“編造”的某種“神話”。

今天，工科成為自然科學的強勢門類，技術工作低人一等的觀念完全消退。一些思想家開始認為科學的本性是技術的，而不是相反。最近十年來，類似的“技術化科學”（technoscience）理論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甚至出現(xiàn)將科學納入技術范圍的激進主張。

一些科學史家如齊爾塞爾，重新解讀科學史，從中發(fā)現(xiàn)技術因素對于科學產(chǎn)生的關鍵作用。在他看來，現(xiàn)代科學最重要的實驗傳統(tǒng)，并不源于大學中的“貴族”天才，而是吸收自“工匠”的勞動技能。

從某種意義上說，知識紀律化導致某些知識“被壓迫”。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被壓迫的知識的造反運動”興起，反抗“物理學帝國主義”秩序下的客觀性知識等級，技術的強勢崛起便是其中的最強音。

如今技術不再需要借助科學支撐自身的合理性，從“真理的陰影”下掙脫出來，我稱之為“技術的反叛”?？梢哉f，技術在知識上開始與科學“平起平坐”，在社會重要性上已經(jīng)超過科學。

“知識的銀屑病”

技術的反叛催生技術“新世界”。技術新世界有四個緊要之處。

在新世界中，高貴不高貴、純粹不純粹，不再是知識生產(chǎn)者急于辯解的質疑，性命攸關的問題是：研究工作和成果對于社會到底有什么用。這是技術新世界的第一個緊要之處，即技術合理性取代科學合理性成為我們時代合理性的基礎。

我們不再缺乏“知識”，相反已經(jīng)步入知識冗余的時代。所謂科學，乃是分科之學?？茖W知識不斷細分的最終結果，必然是知識過剩。作為輔助人類生存的進化產(chǎn)物，知識帶來的麻煩和它產(chǎn)生的好處，逐漸進入相持階段。

如此相持加劇知識的“冗余癥”，平添諸多解決知識冗余、應對知識惡果的所謂“新知識”，此種現(xiàn)象我稱之為“知識的銀屑病”。也就是說，知識體系冗余導致的不協(xié)調，已經(jīng)出現(xiàn)可以類比疾病的危害。簡而言之，有些知識是力量，有些知識則是負擔。

面對“知識銀屑病”，人類尚未提出根本性的可行療對方案，只能用技術功利的“尺子”，從重重疊疊的知識堆積中挑選，避免被知識所完全“淹沒”。

用“奇跡論證”指導應對“知識銀屑病”，只能是“從奇跡中挑選出最奇跡者”?；ヂ?lián)網(wǎng)搜索引擎的出現(xiàn)，是最好的說明。

顯然，這不再是真理的序列，而是行動的序列。黑格爾說，密涅瓦的貓頭鷹只有在黃昏才起飛。我覺得今天急于起飛的，不再是雅典娜的貓頭鷹，而是她自己。

加速與減速

人類智識活動從不局限于書本上和實驗室中，技術反叛之后則不斷加速，促動技術世界持續(xù)加速。這是技術新世界的第二個緊要之處。

1860年，有人感慨：“現(xiàn)如今沒有人能享受到清閑，人們總是在活動著，不管是在尋歡作樂，還是忙于工作”。21世紀初年，加速現(xiàn)象體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技術加速發(fā)展，生活加速變化，越來越強烈的時間壓迫感。

一些思想家將加速視為當代社會的本質特征，稱之為“加速主義”。越來越多的精神疾病，以及 “996”和“過勞死”，都與加速主義信仰相關。技術哲學家斯蒂格勒認為，現(xiàn)代技術本質上就是加速的，由于人依附于技術并與之共存，可以說人的本質是技術性的。技術性就是時間性，因為動物世界沒有時間，只存活于當下，而人可以通過技術記憶延展至過去和未來。于是，技術加速意味著人-技術的協(xié)同進化是加速的，不可能被避免。

有些人則與技術加速主義針鋒相對，主張技術減速主義。人類學家格雷伯認為，自1970年以來，世界技術革新受到阻礙，一切都在減速發(fā)展;50年代科技專家承諾的各種未來技術大多沒有實現(xiàn)，被制造出來的只是一種幻覺。幻覺將令人失望的東西裝扮成令人興奮的新東西。真正得到革新的技術不是市場驅動的，而是最有利于監(jiān)視、紀律和社會控制的技術。計算機和人工智能沒有建成無須人類工作的烏托邦，便是減速主義的明證。

顯然，格雷伯并沒有辦法完全否定加速主義的觀點，而是正確指出：技術加速并不是平衡的。

技治社會興起

在我看來，技術新世界第三個緊要之處，即技術治理與技治社會的興起，是當代社會運行最突出的特點。

技術治理的出現(xiàn)與興起，是現(xiàn)代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的結果。19世紀下半葉尤其是電力革命以來，在人類變革和改造自然界的活動中，科學技術發(fā)揮了巨大的威力。很自然地，一些思想家想道：應該將現(xiàn)代科學技術應用到社會治理活動當中，讓社會運行得更加科學和高效，以造福人類社會。這就是技術治理的基本主旨。

20世紀下半葉以來，第三次新科技革命如火如荼，技治主義所主張的政治實踐科學化日益流行。在美國，羅斯福新政之后，社會管理、公共管理和政府治理日益成為“某種技術事務”，技術治理逐漸成為廣泛共識。并且，技術治理的風潮很快從西方發(fā)達工業(yè)國家蔓延到第三世界國家，產(chǎn)生世界性的沖擊，極大改變了全球公共治理活動。

21世紀之交，無論是在發(fā)達國家，還是在發(fā)展中國家，技術治理均已成為公共治理領域全球范圍內的根本性現(xiàn)象，我稱之為“當代社會的技治趨勢”。隨著物聯(lián)網(wǎng)、大數(shù)據(jù)以及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蓬勃發(fā)展，智能社會呼之欲出，正在加快技術治理在全球范圍內的推進。

從這個意義上說，當代社會已經(jīng)成為技治社會，這是現(xiàn)代以來社會理性化不斷深入的必然歸宿。

新冠肺炎疫情已經(jīng)成為人類歷史上劃時代的事件。疫情之后，我們對知識、文明、自然、社會乃至整個世界的認識，必將發(fā)生根本性的轉變。理解、選擇、調整與控制技術治理在當代社會中的運用，是新冠肺炎疫情給人類最大的啟示之一。無論堅持何種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都無法否認：在新冠肺炎疫情中，人員傷亡少的，社會秩序受沖擊少的，都是技術治理能力更強的國家或地區(qū)。

身心設計

技術新世界的第四個緊要之處是技術對社會影響的深度達到全新閾值。

有人稱之為“深度科技化”，我認為其中的關鍵是新科技不僅僅滿足于改造外部世界，它的力量還開始深入人的肉身與精神。21世紀之交，克隆人、基因編輯、人體增強和腦機接口等新科技，不斷引發(fā)世界性的關注，其中蘊含的改造人自身的沖動昭然若揭。

智人誕生已經(jīng)數(shù)萬年，之后并沒有停止進化。人類學家發(fā)現(xiàn)，馬來西亞沙巴州的巴瑤族，長期生活在海上，脾臟比陸地民族要大一倍，供給他們更多潛水時所需的血氧，可以在水下連續(xù)活動10分鐘之久。

21世紀人類的進化不再僅僅等待環(huán)境選擇，而是開始以新科技為手段走向“身心設計”，不再將人的肉體與人的精神分開來對待。

在身心設計論者看來，肉身與靈魂既不可分離，也不可分出高下。更重要的是，作為肉身與靈魂合體的人，從根本上是不確定的。

我支持類似的觀點：沒有什么不變的人性和身體，并用我所稱的“露西隱喻”來進行說明——

現(xiàn)在主流古人類學研究認為，人類起源于同一個非洲的古猿“露西”。當露西從樹上下來，并不知道什么是人。她只是掃視了一下身邊的其他古猿，心里說了一句：“我不再做猿猴了！我要做人！” 可是，她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做人，她能決定的只是：徹底與昨天告別，不再做野獸。

“露西隱喻”暗示人類真實狀況一直都是：既不知所來，亦不知所往。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離開露西很遙遠了，但仍然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

結語

什么是人？這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答案。人是開放的場域，是可能性本身。

在技術新世界中，人必定成為技術的場域和可能性。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