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正兵

(山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引言

如果將口頭詩歌主題意義的翻譯置于兩種文學語境內(nèi)，通過考察不同文化來源中的文學事實并分辨其異同，從形式上探索不同語言文學中“共識”或“彼此解釋和理解的出發(fā)點”[1]，那么譯文在譯入語文學系統(tǒng)中的對應角色和作用，可借由合適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形態(tài)得以彰顯。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譯者的任務》中指出，語言具有“親緣性”，譯者的任務就是通過特定的方式激活兩種語言中潛在的意指方式使其互補，讓譯文中“純語言”的光芒照射原文，揭示文本中被隱蔽的意義[2]。本雅明道出了翻譯促成異文化之間彼此進行深層認知和理解的途徑。所謂“純語言”，是指所有語言中意指方式的總和，具有共同屬性的意味，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以“橫組合/縱聚合”這一對術語來描述這種具有共同屬性的“意指方式”，從語言的層級結(jié)構(gòu)上揭示了意義的構(gòu)成原則，而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論文《語言的兩個方面與失語癥的兩個類型》則進一步指出，橫組合段的各部分之間的關系特征是“鄰接性”(contiguity)，縱聚合各部分之間的關系是“相似性”(similarity)，他探討了語言結(jié)構(gòu)中的意義生發(fā)方式，指出語言的這兩個結(jié)構(gòu)特征實際上正是比喻的兩個主要類型的特征——隱喻和轉(zhuǎn)喻。[3]109-110他從弗洛伊德對夢境的研究中得到啟示，認為在鄰接性的語言結(jié)構(gòu)中意義來自于轉(zhuǎn)喻過程中的“置換和濃縮”，而在具有相似性的語言結(jié)構(gòu)中意義來自于“認同和象征”，二者的心理作用分別是“感染”和“模仿”。[3]113雅各布森特別指出，在口頭藝術中，隱喻和轉(zhuǎn)喻是表達意義的通常手段，在任何的語言層面的結(jié)構(gòu)關系中，例如語素、詞匯、句法和短語的相似性和鄰近性關系中，都會產(chǎn)生一系列的隱喻和轉(zhuǎn)喻的潛在構(gòu)型。[3]111

《米拉日巴道歌》口頭程式蘊含的主題意義的翻譯，不僅涉及意義本身，更彰顯了特定主題意義之后不同的詩學傳統(tǒng)所蘊含的“純語言”性質(zhì)的表達機制。道歌中鋪陳連類、對仗和重復/回環(huán)等口頭傳統(tǒng)文學常見的程式化結(jié)構(gòu)形態(tài)，不僅對應著久遠的藏語詩學手法，其蘊含的主題意義及其表達具有某種“純語言”性質(zhì)的跨文化共識——基于平行結(jié)構(gòu)的意義表達機制。鋪陳連類、對仗和重復/回環(huán)的口頭程式展開形態(tài)，是一種詩篇整體意義上的更深層的平行結(jié)構(gòu)，在語言的層級結(jié)構(gòu)中通過隱喻和轉(zhuǎn)喻指向固定的主題。

一、主題要素

所謂主題(theme)，是文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要素，可以是一類事件、一種手段或一個程式，其具體表現(xiàn)為反復出現(xiàn)的詩歌概念或程式、在一部作品中重復出現(xiàn)的某個重要的短句、固定的描寫或意象的復合體，常用來表示某個含蓄的或明確的抽象意念或信條。[4]從口頭詩歌的角度來看，主題意義不僅是一套固定的詞，還是一組意義，作為詩人的敘事方法，它代表著詩人的詩歌能力，在語言上表現(xiàn)為“一系列互相關聯(lián)的事物和情節(jié)”，其意義表現(xiàn)于(但不受限于)具體事物和重復的詞匯，其內(nèi)在表達機制往往源于人們自身習慣性的行為和對事物的描述方式。[5]53《米拉日巴道歌》口頭傳統(tǒng)主題意義的翻譯，取決于對藏、英口頭詩歌主題意義表達機制的認知和對獨有的或隱含的轉(zhuǎn)喻/隱喻意義進行溯流尋源的文化考察。口頭詩歌傳統(tǒng)中平行結(jié)構(gòu)的句法和相應的韻律，引導著詩人運用口頭程式來進行歌唱，這些富于節(jié)律的吟唱單位(口頭程式)，是由某些關鍵詞來組織的，這些關鍵詞，是聲音和意義之間的橋梁，由此，歌手編織出了意義、聲音與形式的歌唱模式。[5]304從平行結(jié)構(gòu)的詩學原理來看③，在程式單位的平行結(jié)構(gòu)中，這些起著核心作用的關鍵詞，以特有的表達機制融入聲音和形式的歌唱模式中，指向了詩歌的主題意義。(見圖1)

圖1 口頭程式主題意義的詩學機制及其蘊含的翻譯要素

……

在詩篇中并未直接出現(xiàn)這一主題詞匯，而是通過一系列修辭意象間接呈現(xiàn)的：

四個比喻意象以鋪陳并列的方式，呈現(xiàn)了自然物象中“高低”“明暗”“緩急”“好壞”的四種對立狀態(tài)，形成類型化的聚集，其修飾的本體分別是主張“不執(zhí)著于兩端”的“見地”“修觀”“行為”“成就”等佛學概念，于是四種截然不同的事物之間建立了鄰近關系，指向了新的轉(zhuǎn)喻空間：“中觀之道”。

而詩篇Ⅶ則是以具有相同的句法結(jié)構(gòu)的口頭程式的重復展開形態(tài)來彰顯主題，例如：

……(重復出現(xiàn)6次)

一系列句法地位相同、具有鄰近關系的重復關鍵詞構(gòu)成在重復的語境中轉(zhuǎn)化為概念化的文化符號，形成了轉(zhuǎn)喻主題意義：

部分詩篇的口頭程式呈現(xiàn)對仗形態(tài)，在一系列的關鍵詞之間建立了對比關系，例如詩篇Ⅰ中的詩節(jié)：

……

對仗形態(tài)的詩節(jié)使詩篇的主題指向了關鍵詞意義或句意之間的相似之處，從而以隱喻的方式彰顯主題：

通過上述例證可知，《米拉日巴道歌》口頭程式中的眾多修辭意象詞匯往往是在并列的口頭程式之間以鋪陳連綴的形式呈現(xiàn)特定的主題意義，眾多看似并非修辭意象、沒有特定重復現(xiàn)象的普通詞匯，往往在對仗的口頭程式的展開態(tài)勢之間發(fā)生了新的邏輯指向，隱含著豐富而一致的言外之意；大量重復的關鍵詞匯，往往在口頭程式自身的重復、回環(huán)形態(tài)中直接標注了含義更廣的詩篇主題。

主題意義的形成機制和理解路徑只有在源語和譯入語文學傳統(tǒng)中得到印證和“共振”，才能實現(xiàn)一定的翻譯“效度”。從譯入語的角度來看，翻譯在多大程度上獲得成功有賴于其在譯入語語境中的接受效果：目標接受者是否用與其自身情境連貫(coherent)的方式來理解譯本，譯本在意義與形式上是否引起任何形式的抗議(Protest)[6]，主題意義的翻譯不僅是原文主題的投射，也是與譯語文學主題表達方式的對接，所以有必要以《米拉日巴道歌》三種主要的口頭程式展開形態(tài)為參照，考察英語口頭詩歌中的類似現(xiàn)象。在英語文學傳統(tǒng)中，眾多關聯(lián)著意義、形式和聲韻的關鍵詞匯，在特定口頭詩歌形態(tài)中產(chǎn)生更加深遠的修辭指向。這里以英語民謠為例，考察其中常見高頻關鍵詞(或主題詞)所在口頭程式的展開形態(tài)。本文用以比較研究的英語民謠⑩全文共計15311行，重復2次以上詩句為688句，占詩行總數(shù)的4.5%。如果每個重復的詩句屬于一個口頭程式，那么共有程式化單元683個。在為數(shù)眾多的口頭程式單元中，有大量的名詞復現(xiàn)現(xiàn)象，這些高頻詞所在的重復詩句和程式化句群極為普遍。其中，重復率最高的5個物性名詞為：sea(135次)，night(120次)，tree(114次)，head(111次)，heart(108次)。下面以這些名詞規(guī)律性復現(xiàn)的詩篇為例，來觀察其所在口頭程式單元的展開態(tài)勢：

表1 英語民謠主題詞形態(tài)示例

這些類型化的詞匯，是“用固定的詞語搭配來傳達固定的意象”[7]166，是“特定韻律與特定意義的結(jié)合”[7]149，成為了即興表演曲庫中的“常備片語”或“大詞”的核心部件，它們將程式化的詩篇形態(tài)轉(zhuǎn)變成了指向主題的地圖。以常見主題詞匯“大?！睘槔?。英語口頭詩歌Northumberland Betrayed by Douglas中重復的關鍵詞“sea”就具有這樣的主題指示功能。該詩描述了Lord Percy被恩將仇報的友人Hector和Douglas出賣，毫不知情地乘船穿越大海去往執(zhí)刑之地York的漫長死亡之旅，在鋪陳的問答中4次復現(xiàn)的150英里的漫長海路，與上下文語境中的謀害者Douglas和他的謊話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意義感染，帶領讀者抵達了詩歌的“死亡”主題：

Betwixt yond English lords and mee?

It is thrice fifty miles，

To saile to them upon the sea.

...

When they had sayled fifty myle，

Now fifty mile upon the sea；

Hee sent his man to ask the Douglas，

When they shold that shooting see.

...

When they had other fifty sayld，

Other fifty mile upon the sea，

Lord Percy called to Douglas himselfe，

Sayd，What wilt thou nowe doe with mee?

...

When they had sayled other fifty mile，

Other fifty mile upon the sea；

They landed low by Berwicke side，

A deputed ‘laird’ landed Lord Percye.

——Northumberland Betrayed by Douglas[8]

英語口頭詩歌Riddles Wisely Expounded則在詩節(jié)之間，在彼此對照的意象“愛”和“路”、“天”和“樹”、“?！焙汀暗鬲z”的比興之下，彰顯了回環(huán)往復、間隔性復現(xiàn)的一系列對仗的修辭意象之間的相似之處，指向了“超越自然和死亡的愛”這一隱喻主題：

’O what is longer than the way，

Or what is deeper than the sea?

...

’O love is longer than the way，

And hell is deeper than the sea.

...

What is broader than the way，

And what is deeper than the sea?

Love is broader than the way，

And hell is deeper than the sea.

...

’O what is heigher nor the tree?

And what is deeper nor the sea?

...

’O heaven is higher nor the tree，

And hell is deeper nor the sea.

...

’O what is higher than the trees?

Gar lay the bent to the bonny broom

And what is deeper than the seas?

And you may beguile a fair maid soon

...

’O heaven’s higher than the trees，

And hell is deeper than the seas.

——Riddles Wisely Expounded[9]

和藏語口頭詩歌一樣，在上述英語民謠中，隨著口頭程式的不同展開形態(tài)，重復的關鍵詞sea自身亦以相對應的方式呈現(xiàn)，或通過自身的重復或與上下文語境中的其他要素并列鋪排，產(chǎn)生了基于“鄰近性”的意義暗示(轉(zhuǎn)喻)，成為了特定主題意義的標志，或以對照和對仗的方式使意義發(fā)生了基于“相似性”的意義指向(隱喻)，彰顯了隱含在詩句間的內(nèi)在主題。

二、主題翻譯的對等效度

根據(jù)藏、英口頭詩歌主題意義坐標中的三個要素(程式化形態(tài)、關鍵詞系統(tǒng)和主題的轉(zhuǎn)喻或隱喻意義)，翻譯應該主要關注譯文呈現(xiàn)的主題要素在譯語文學文化系統(tǒng)中的對應情況，不同的主題要素對應情況體現(xiàn)出詩學共識和文化差異條件下最大的對等效度。此處的譯語文學文化系統(tǒng)，對應著原文主題的三個要素，即一般性的口頭詩歌程式化形態(tài)(已證明的、既有的)，表現(xiàn)主題意義的關鍵詞系統(tǒng)(或修辭意象)，主題詞在文化、文學語境中的意義。緣于藏、英之間深層的詩學共性和天然的文化差異，譯文呈現(xiàn)的主題之于兩種文學、文化系統(tǒng)，有如下三種對等效度：如果主題的三個要素皆互文或相似，那么譯文的仿擬效度為“基本對應”；如果在程式展開形態(tài)這一詩學共識的基礎上，主題意義具有跨文化的互文性或相似性(即譯文的主題詞在譯語文學和文化的意義系統(tǒng)中具有對應成分)，但是呈現(xiàn)類似主題意義的關鍵詞(或修辭意象)不同(即原文的關鍵詞或修辭意象在譯語文化和文學系統(tǒng)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轉(zhuǎn)喻或隱喻意義，同時，該主題意義在譯語文學、文化系統(tǒng)中表現(xiàn)為其他常見的關鍵詞或修辭意象)，本文定義這種情況為“錯位”；如果僅僅是程式展開形態(tài)的對應，譯文中的主題詞在英語文學、文化的意義系統(tǒng)中沒有互文或相似的內(nèi)容，本文定義這種情況為“斷裂”。本文對主題詞匯在譯語中的意義判斷及其修辭意象考證，主要根據(jù)以下文獻：以文學、文化語境作為詞匯意義依據(jù)的OxfordEnglishDictionary(OED)和具有豐富文學和文化語境內(nèi)涵的P.R.Wilkinson的ThesaurusofTraditionalEnglishMetaphors(TTEM)，Edward Quinn的ADictionaryofLiteraryandThematicTerms(DLTT)和Ferber Michael的ADictionaryofLiterarySymbols(DLS)(下文以括號中的縮寫字母標注引證來源)。由于藏、英口頭程式形態(tài)及其蘊含的詩學機制的對應是既有的詩學共識，下文以筆者選譯的《米拉日巴道哥》英文文本為底本，主要考察譯文中表現(xiàn)詩歌主題的關鍵詞及其指向的源語文化主題意義在譯語文學和文化系統(tǒng)中的對應成分，并結(jié)合主題所在口頭程式的展開形態(tài)，來判斷作為“視域融合”的譯文(補償手段之外的正文)所呈現(xiàn)的主題要素與藏、英文化之間的對應情況及其與譯語文學系統(tǒng)的對等效度。在眾多的主題中，選取三個代表不同對等效度的主題為例。

——詩篇Ⅰ

The peacock dwells under a white tent.

...

so tempting is the kitchen in the rural temple.

...

The secular people are crowded boisterously.

...

The horses，cattle and sheep the shepherd is treasuring.

...

By fantasy the earthly body is afflicted.

...

The religious rite is joined by woman indulgent

...

The boundless avarice is an eternal circle.

...

The pagans chant and pray for the secular.

The benefactress is singing like a devil.

...

To their owner properties in home are everything.

...

Swarms of masters are surrounded by servants.

...

Some recitations can’t hold the spirits.

——程式化展開形態(tài)：鋪陳。

——關鍵詞：相似。

表2 關鍵詞對照(1)

——主題詞意義:相似。

表3 主題意義對照(1)

——主題對等效度：基本對應。

——詩篇Ⅱ

With a manner more elegant than a Buddhist statue，he goes to Lhasa.

With words more luxuriant than silk，he goes to Lhasa.

With a voice more pleasant than tinkles of bell，he goes to Lhasa.

With ideas more flamboyant than brocade，he goes to Lhasa.

With an odour more fragrant than sandalwood，he goes to Lhasa.

——程式化展開形態(tài)：鋪陳。

——關鍵詞:不同。

表4 關鍵詞對照(2)

——主題詞意義:不同。

表5 主題意義對照(2)

——主題對等效度：斷裂。

——詩篇Ⅲ：

Do you know who I am?

The descendant of White Lion.

...

Do you know who I am?

The descendant of Eagle，the royal line.

...

Do you know who I am?

The descendant of giant whale.

——程式化展開形態(tài)：鋪陳。

——關鍵詞:不同。

表6 關鍵詞對照(3)

——主題詞意義:相似。

表7 主題意義對照(3)

——主題對等效度：錯位。

從選譯文本的13個主題翻譯考證來看，譯文主題要素與藏、英文化之間的對應情況及與譯語文學的對等效度可歸納如下：

表8 譯文主題要素在藏、英文化之間的對應情況及與譯語文學的對等效度

三、主題翻譯的仿擬策略

謝天振提出以世界文學的視野打破文化之間的時空界限，通過追根溯源的比較研究，來找到文學類型所采用的共同的主題“承襲模式”或“表達規(guī)范”這一主題翻譯策略[12]，蘊含著比較文學視野下對翻譯的更高要求，即在呈現(xiàn)異質(zhì)文化間不同文化要素的同時，還要能夠有效促進異質(zhì)文化之間的溝通和理解。加拉格爾提出了對他者進行理解的“主體間性”和認知策略，即通過語言“仿擬”(simulation)認知經(jīng)驗來達到理解他者的意圖，根據(jù)語言形式和內(nèi)容的不同特點，分為“直接感知仿擬”(perceptual simulation)和“想象仿擬”(imaginative simulation)。

主題翻譯的“仿擬”策略，最終要通過對主題要素的重新配置和整合來實現(xiàn)，要根據(jù)兩種文化間主題要素的對等效度和互文性，實現(xiàn)主題語言轉(zhuǎn)換的“內(nèi)隱外化”規(guī)律，通過語言形式的外化使主題內(nèi)容的深層意蘊由“潛臺”走向“前臺”，要在翻譯的轉(zhuǎn)換過程中，呈現(xiàn)主題翻譯特有的“關聯(lián)因素的混合交融關系和異質(zhì)意識形態(tài)的對話特征”。[13]為了對主題要素進行規(guī)律性的整合，本文根據(jù)學者孫亞的論文《心理空間理論與翻譯》中的“翻譯的概念整合模式圖”[14]和索緒香的博士論文《詩性隱喻翻譯的信息整合模式——以〈紅樓夢〉中的詩歌英譯為例》中的概念整合模式，從詩學比較的視野進行了調(diào)適，嘗試以規(guī)律性的翻譯要素整合模式構(gòu)建基本對應的可直接感知的詩學條件、彌合錯位或斷裂的想象關聯(lián)。本文以如下方式界定了主題翻譯涉及的諸多要素：

a和a’：原文和譯語文學對應的口頭程式展開形態(tài)

b和b’：原文和譯語文學對應的關鍵詞系統(tǒng)

c：原文主題的關鍵詞系統(tǒng)

d：與原文類似的主題在譯語文化中的常見關鍵詞系統(tǒng)

e：主題詞在源語文化中的內(nèi)涵

f：主題詞在譯語文化中的內(nèi)涵

下文以選譯詩篇中的典型詩節(jié)為例：

這兩類對等效度的主題的基本要素的翻譯配置過程如下：

(1)基本對應的主題：

表9 基本對應的主題要素及其翻譯配置

(2)錯位和斷裂的主題：

表10 錯位和斷裂的主題要素及其翻譯配置

從比較文學的視野來看，上述“仿擬”過程中詩學要素的配置，可以說是實現(xiàn)兩種文學系統(tǒng)之間的一個“互證-互識-互補”的文化溝通過程。為了確認主題翻譯中的仿擬要素和方式，有必要立足于文本關系和文學關系，從“互證-互識-互補”的文化溝通角度進行文獻考證。

首先，在三個主要的主題要素的對等效度為“基本對應”的情況下，譯文要呈現(xiàn)的主要的主題要素(程式形態(tài)、關鍵詞系統(tǒng)、主題意義)在藏、英文學或文化系統(tǒng)中具有彼此類似的對應成分，由于其轉(zhuǎn)喻和隱喻的主題表達機制的一致性，對于譯入語來說，源語的主題意義是清晰明白地呈現(xiàn)在語言之中的，于是就可以通過翻譯創(chuàng)造直接感知和理解的條件，形成基于鄰近關系和相似性關系的上下文語境(對應的程式形態(tài)和關鍵詞系統(tǒng))，這樣譯文就構(gòu)建了無須進行跨語言假設和推理的“內(nèi)心語言”，能夠直接激發(fā)語言結(jié)構(gòu)中的常識(相似之處)，賦予詩歌主題以條件反射式的認知體驗，這就是翻譯的“直接感知仿擬”?！睹桌瞻偷栏琛返倪x譯文本中，下列主題在藏、英文化間具有“基本對應”的對等效度：

delusion

hindrance

discerning

illusion

譯文的翻譯策略和主題要素配置模式如下：

完全仿擬：

(1)仿擬對應的程式展開形態(tài)。

(2)仿擬對應的關鍵詞系統(tǒng)。

(3)注釋：闡述藏、英對應的、和主題詞相關的類似主題內(nèi)涵。

對等配置：

a-a’

b-b’

通過這樣的對等翻譯法，譯文直接投射兩個文化空間的對應元素，原文本的主題要素在譯語空間中可以找到對應物，產(chǎn)生跨文化的映射：a-a’、b-b’。由于藏、英文學在主題意義的呈現(xiàn)方式上(轉(zhuǎn)喻和隱喻)是一致的，因而具有共同的抽象結(jié)構(gòu)，即在概念層次上是對等的。這樣，“原文本空間與譯語空間保持某種認知聯(lián)系，原文本空間里的某些分子就可以觸發(fā)譯文空間里的對應分子”。[15]譯文以相似的程式形態(tài)和相似的關鍵詞系統(tǒng)創(chuàng)造了對主題進行直接感知和理解的條件，而原文關鍵詞系統(tǒng)和主題意義無需專門闡釋。

其次，在三個主要的主題要素的對等效度為“錯位”和“斷裂”的情況下，譯文呈現(xiàn)的主題要素在藏、英文學或文化系統(tǒng)中僅具有部分或不具有對應成分，但由于轉(zhuǎn)喻和隱喻的主題表達機制始終是一致的，主題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意義之間的非邏輯的想象關聯(lián)(“感染”和“模仿”[3]113)仍然是在藏、英之間進行彼此理解的共識性基礎，因此就可以通過翻譯創(chuàng)造共有的語言情景結(jié)構(gòu)，以感染(轉(zhuǎn)喻)和模仿(隱喻)的方式指向相似的或不同的想象意義，于是在譯文中就構(gòu)建了主題形式和意義之間共有的或新的想象關聯(lián)(同時通過考證和注釋，比較藏、英之間的關鍵詞系統(tǒng)或主題詞意義，以揭示異同，避免文化誤讀)，這就是翻譯的“想象仿擬”?！睹桌瞻偷栏琛返倪x譯文本中，下列主題在藏、英文化間的對等效度為“錯位”：

forces of faith

the middle way

blessing

being equal

譯文的翻譯策略和主題要素配置模式如下：

部分仿擬：

(1)仿擬對應的程式展開形態(tài)。

(2)仿擬原文的關鍵詞系統(tǒng)。

(3)注釋：對照和主題詞相關的譯語文化中的關鍵詞系統(tǒng)，闡述類似的主題意義。

彌合錯位的想象關聯(lián)：

a-a’

c-c

c|d

《米拉日巴道歌》的選譯文本中，下列主題在藏、英文化間的對等效度為“斷裂”：

desire

land of blessing

land of enlightenment

land of Liberation

self-nature

譯文的翻譯策略和主題要素配置模式如下：

部分仿擬：

(1)仿擬對應的程式展開形態(tài)。

(2)仿擬原文的關鍵詞系統(tǒng)和主題內(nèi)涵。

(3)注釋：對照和主題詞相關的源語和譯語文化中的關鍵詞系統(tǒng)及其主題內(nèi)涵。

搭建斷裂的想象關聯(lián)：

a-a’

c+d

c|d

e|f

通過類似轉(zhuǎn)喻和隱喻語境的創(chuàng)設，仿擬了原文詩句結(jié)構(gòu)和關鍵詞相同語法地位，構(gòu)建了關鍵詞之間的鄰近和相似關系，在譯文中實現(xiàn)了鋪陳形態(tài)、重復形態(tài)和對仗形態(tài)的口頭程式展開方式，創(chuàng)造了主題聚焦的想象語境，引導了想象意義的理解線索；同時通過考證和注釋，對照兩種語言背景中修辭意象和重復關鍵詞的文化意義，以揭示原文的真意、避免文化誤讀。

四、結(jié)語

翻譯文本中的文學主題是內(nèi)嵌于兩種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中的文學視域，其背后具有通用的慣例、規(guī)則和語言使用情景，因此譯文作為兩種語言文化的“雙向補償?shù)慕涣鳌盵16]，在體裁和意義表達方式上與源語和譯語文學傳統(tǒng)具有互文性和對話性，構(gòu)成了“仿擬”的認知前提：共享的經(jīng)驗和知識。譯者可以通過“仿擬”途徑營造特定的文本情景和文化環(huán)境，在其中尋求基于互文和對話的體驗和心理共鳴，從而抵達他者語言中的情感和內(nèi)心，實現(xiàn)翻譯促成異文化之間互相認知和理解的價值。既然《米拉日巴道歌》口頭程式的主題是在繁復鋪陳和重復、對仗的口頭演述情境中生發(fā)的一系列轉(zhuǎn)喻和隱喻意義，那么，通過翻譯來仿擬這種口頭演述情境、創(chuàng)制基于源語和譯語兩種詩學傳統(tǒng)之間某些“視域融合”和“對話”基礎上的認知語境，即可在一定程度上賦予譯文讀者以直接把握原文主題意義的“心理共振”能力。

翻譯所表現(xiàn)的主題意義的形成機制和理解路徑只有在源語和譯入語文學傳統(tǒng)中得到印證和“共振”，才能實現(xiàn)一定的對等“效度”，因此翻譯的仿擬策略應該主要針對譯文呈現(xiàn)的主題要素在譯語文學系統(tǒng)中的對應情況，針對不同的主題要素對應情況體現(xiàn)出詩學共識和文化差異條件下最大的對等效度。針對主題意義的表達機制和對等效度，本文提出了兩種仿擬策略(“直接感知仿擬”和“想象仿擬”)及對應的翻譯要素整合(配置)模式，嘗試以規(guī)律性的模式構(gòu)建基本對應的可直接感知主題意義的詩學條件，或彌合不同文化背景下與主題要素相關的錯位或斷裂的想象關聯(lián)。進而提出，主題翻譯的“仿擬”策略最終要通過對主題要素的重新配置和整合來實現(xiàn)，要根據(jù)兩種文化間主題要素的對等效度和互文性，實現(xiàn)主題語言轉(zhuǎn)換的“內(nèi)隱外化”規(guī)律，通過語言形式的外化和注解闡釋，使主題內(nèi)容的深層意蘊由“潛臺”走向“前臺”。

注 釋：

①Humphrey Clark的TheMessageofMilarepa，NewLightupontheTibetanway：ASelectionofPoemsTranslatedfromtheTibetan(1958)；Antoinette K.Gordon的TheHundredThousandSongsSelectionsfromMilarepa，Poet-SaintofTibet(1961)；張澄基(Garma C.C.Chang)的TheHundredThousandSongsofMilarepa(1962)；Kunga Rinpoche和Brian Cutillo的DrinkingtheMountainStream：SongsofTibet’sBelovedSaint，Milarepa(1978)；Nicole Riggs的Milarepa：Songsonthespot(2003)；Christopher Stagg的TheHundredThousandSongsofMilarepa：ANewTranslation(2017)。

②作為一部“圣者傳記、修行指南、佛教瑜伽手冊、詩歌選集、乃至一部西藏民謠和傳奇讀本”，《米拉日巴道歌》承襲著源自古老時代的民間口頭傳統(tǒng)，其書面文本反映了口頭傳唱的活形態(tài)文本特征。人類學學者以“口頭程式理論”來描述這樣的文本特征：(口頭程式是)“特殊的詩的語言”，是“人們在世世代代中所形成的許多常用的詞語表達方式，以不同的格律模式表達了詩歌中的一些共同意義，這些詞語表達就是程式?！?阿爾伯特貝茨·洛德：2004)

③雅各布森認為“平行”是詩歌的基本結(jié)構(gòu)，是詩歌賴以生存的“語法”，詩中人為的形式歸根到底都是以“平行”原則為軸心的“詩性功能系統(tǒng)”，他認為：任何一個詞或句子，當它們進入由普遍的平行原則建筑起來的詩歌之中時，就受到這個系統(tǒng)的制約，立刻融入相關語法形式和語義價值的強大陣列。

④所統(tǒng)計和引用的7個詩篇原文，詳見：乳畢堅瑾著《拉日巴傳及道歌(藏文)》(青海民族出版社，2004)詩篇Ⅰ：300-301；詩篇Ⅱ：755-756；詩篇Ⅲ：197-199；詩篇Ⅳ：568-569；詩篇Ⅴ：695-696；詩篇Ⅵ：580-583；詩篇Ⅶ：424-425。對應的英譯系筆者翻譯實驗文本。

⑤雅各布森語言詩學的“詩性功能”理論認為，詩性功能把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組合軸，詩性功能破壞了語言原有的自然秩序，所謂“投射”，即詩人根據(jù)對等原則選擇詩歌特有的語言要素(或具有詩歌特征的意義單位，筆者注)的過程。投射過程中，語言結(jié)構(gòu)和詩學意義實現(xiàn)關聯(lián)的原理是：選擇軸上的詞語具有聯(lián)想關系，對等原則將這些詞語并置于組合軸上，削弱了依靠邏輯關系和語法關系所形成的語義上的線狀承續(xù)，而加大了語詞間的聯(lián)想空間。詞與詞之間的常規(guī)語義走向出現(xiàn)斷裂，產(chǎn)生空隙，這個空隙正是想象的空間。正是在這個空間中，詞與詞互相發(fā)掘，互相感應，產(chǎn)生意義。(田星，2007:44)

⑧《大正藏》載：“此中解脫者：是永斷、離系、清凈、滅盡、離欲等名之差別。自性者、謂粗重永害，煩惱永斷。訓詞者、謂能脫種種貪等系縛，故名解脫。”“言解脫者：解脫一切生老等故。”“言解脫者：由離貪故；一向安隱。于余煩惱，心得解脫?！?/p>

⑨《大正藏》載：“此數(shù)論外道二十五諦之一。自性者，冥性也。今名自性，古名冥性。今亦名勝性。未生大等，但住自分；名為自性?！?/p>

⑩程式單元及其所在詩歌的文本例證，英語民謠語料來源于對TheOxfordBookofBallads(1966)的全文統(tǒng)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