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毛

畫風大變的爸爸

那日早上，媽媽發(fā)來一條微信留言，打開一看，是一張照片。照片中，爸爸弓腰拖地，非常專注，看樣子全然不知自己已成為偷拍對象。

哎呀！爸爸竟然會拖地了！我連發(fā)了幾個嘆號過去。媽媽很快回復：“我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等到這一天。”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媽媽隔三差五地便給我發(fā)來爸爸干家務的照片，我從而得知爸爸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男人竟在晚年學會了洗碗、擇菜、刷馬桶甚至做飯，和我原來心目中那個爸爸的形象，相差甚遠。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爸爸是另外一種畫風：每天早上，他只管坐在餐桌旁看報紙，即便粥在鍋里也絕不會動手盛一下；下班回來直接窩進沙發(fā)看電視，哪怕他每天都比媽媽早下班、早到家，買菜、擇菜、做飯這些瑣碎的事情也一概不管，我媽媽甚至還要趁著燉菜的空當給他洗水果，活像一個超五星酒店的貼身管家；飯后，他碗筷一撂，挑剔一番，便繼續(xù)養(yǎng)生娛樂，而媽媽就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一樣從廚房轉(zhuǎn)到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轉(zhuǎn)到臥室和客廳，所過之處，皆干凈整潔。

媽媽累到辛酸無力時，不止一次說過：“我收拾屋子的時候，真想把你爸一起丟進垃圾桶，他就是咱家最多余的一堆大垃圾?！?/p>

后來有了我，爸爸從“家里最多余的垃圾”升級為“最無用的育兒用品”，凈搞些我剛?cè)胨桶盐叶盒训男幼?，導致媽媽更加辛勞。這些年來，媽媽是如何在家里發(fā)揮中流砥柱作用，我最清楚不過。長大懂事后，也不止一次向爸爸提出抗議，可是，爸爸總說：“女兒啊，爸爸是個大男人，怎么能做這些小事？”

彼時，媽媽在多年的操勞中早已變得麻木，懶得和他爭辯，只一再囑托我，一定要把爸爸當作選擇結(jié)婚對象的反面教材。我們都以為，受大男子主義糟粕思想侵蝕的爸爸已無改進空間，怎么臨老了，反倒變了性情呢？

在女婿面前立個好“人設”

幾日后，我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攢了一肚子的冷嘲熱諷終于找到出口，噼里啪啦損他一番后，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老爸你無事獻殷勤，到底有什么企圖？”

他呵呵地笑著，許久沒回話，讓我有點后悔自己沒有控制情緒，畢竟，不管他是真的痛改前非還是裝模作樣，我媽確實受益了呀。萬一他被我激怒，又像原來一樣油瓶倒了也不扶，那還真是我的罪過了。

意料之外，爸爸接下來的口氣還是軟的，他說：“你這個小姑娘嫁了人嘴巴還是這樣不饒人，要吃虧的！你媽媽年紀大了，我伸把手不是應該的嘛！老爸給你打電話，是想讓你們周末回家來，我學會了幾道菜，想做給你們嘗嘗，有你最愛吃的剁椒魚頭?！?/p>

周末，我和小崔早早就回去了，因為我特別想看看爸爸下廚是什么樣子。我到家時，他穿著小熊圍裙，正在切辣椒，手法極其笨拙，引得站在旁邊的媽媽不停翻白眼。一見我進門，他似乎更加慌亂，但還沒忘記招呼我們：“你們先去吃點零食，馬上就好?！?/p>

直到我和小崔餓得前腔貼后背，飯菜才全部做好。爸爸殷勤得讓人心里發(fā)慌，他擺椅子，擺碗筷，給每個人盛飯，還給媽媽和我們夾菜，不停地用近乎討好的口氣問：“怎么樣，好吃嗎？”

“呃……味道嘛，只能說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爸爸略顯沮喪，但很快轉(zhuǎn)變情緒，他嘿嘿笑了一聲，摸了摸腦袋，說：“以后我多做幾次就好了，你說對吧，小崔？”

小崔正在埋頭挑魚刺，置身于我家的內(nèi)部矛盾之外，突然聽到自己被點名，有點茫然。

爸爸看著小崔，問道：“你會做飯嗎？平時下廚嗎？”

小崔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搖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最近工作比較忙，就沒太照顧家里的事情。”

爸爸的臉色慢慢冷了下來，淡淡地“哦”了一聲，隨后又說：“誰有時間誰就多做點，家務也不是一個人的事。”

至此，我才終于明白，他費盡周折，故意立個好丈夫、好爸爸的人設，原來是沖著小崔來的。

活成媽媽的副本

一個月前，媽媽回老家參加婚禮，我媽不在身邊連衛(wèi)生紙都找不到的爸爸，只好暫居我家。那段時間，小崔的公司剛好到了結(jié)算期，特別特別忙，我心疼他，便不讓他插手家務事。每天早上，我早早起來準備早餐，甚至把粥盛好、把筷子擺好才喊他起床，只為了讓他多睡一會兒；下班回到家，不管多晚，我都要用心地做一頓飯，讓小崔能吃頓可口又營養(yǎng)的；小崔吃過飯后就鉆進書房加班，我留下來收拾碗筷、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那段時間，每天都是如此，爸爸來了也沒有什么不同。

起初，爸爸什么都沒說。直到有一天，我擦完地，站起來揉著肩膀和脖頸，疼得齜牙咧嘴，他突然關了電視，問道：“你也要工作的，怎么所有的家務事他都不幫忙？”

我懶得和他解釋，長吁短嘆道：“爸，你沒聽人說嘛，有什么樣的媽媽就有什么樣的女兒，我媽這輩子是個勞碌命，那我也是，有什么奇怪。”

說完這話，洗衣機的提示音響起，我嘆著氣，趿拉著鞋，晃進衛(wèi)生間取衣服。出來時，爸爸仍僵在沙發(fā)里，他擰著眉頭，面色極沉重。在他的表情里，藏著一絲心疼，還有一絲愧疚。

成為你通往幸福的阻礙

那頓飯后，媽媽再也沒有給我傳過爸爸做家務的照片，我估計那段時間他只是一時興起，畢竟人的三觀一旦形成，哪能那么容易顛覆。某個下午，我給媽媽發(fā)微信問候近況，她告訴我，她和爸爸在郊區(qū)泡溫泉呢。三秒鐘后，一張極其辣眼睛的中老年泡澡美圖傳過來，令人過目難忘的，除了爸爸肥碩的小肚子，還有媽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又過了一會兒，我收到媽媽的留言：女兒，蒼天有眼，你老娘我，總算熬出頭了。

媽媽確實熬出頭了。因為曾經(jīng)放言只“掃天下”的爸爸開始把滿腔熱忱投身于“掃小屋”的事業(yè)中來，而過去那個連盛粥這種小事都要管的媽媽，如今是坐在飯桌旁等待吃現(xiàn)成的那位。經(jīng)過日復一日的實踐，爸爸做家務的水平越來越高，已經(jīng)分得清切辣椒碎和剁餃子餡的區(qū)別。媽媽說，之前天天給我傳照片是因為覺得新奇，現(xiàn)在爸爸干家務已成平常事，不值得當做一個話題了。

說實話，這些年，我對爸爸的感情有些復雜。我愛他、敬重他，同時也厭他、鄙視他。我謹記媽媽當初說過的話，在談戀愛的時候，完全把這個與我血濃于水的人當做反面教材，那時就覺得，和誰在一起都好，除了爸爸這樣的人。

但是現(xiàn)在，他變了。年近六十，忽然頓悟，此生沒能做一個好男人，但立志成為一個可愛的小老頭兒，也算是一種圓滿吧。

再回家見到爸爸，目睹他忙前忙后，我怎么都煩不起他來了。媽媽偷偷告訴我：“你爸爸不止一次和我道歉，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我，更對不起你。因為他覺得是他沒有做好榜樣，影響了你，才會讓你在結(jié)婚后，過著和我當初一樣的日子。”

我回頭望了望那個正在擦洗菜池的爸爸，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遲到的人生反省

小崔和我，決定請爸爸媽媽來家里一起吃頓飯。那天，我和媽媽在客廳里吃水果，爸爸和小崔出去買菜。回來時，爸爸大笑著說：“哎呀，真沒想到，小崔買菜這么專業(yè)?！?/p>

那是自然，小崔可是考過廚師等級證書的人，極典型的顧家巨蟹座。不工作的時候，他最喜歡在家里洗洗涮涮、炒炒燉燉。我爸來小住那幾天，剛好錯過了我們的日常。至今，小崔還對當初那頓“鴻門宴”耿耿于懷，說啥都要找個機會給自己正名。

于是便有了今天這頓家宴。接下來，我爸爸開啟目瞪口呆模式，小崔的刀工、雕工、顛勺技法無不讓他驚掉下巴。從前他只知自己的女婿是個內(nèi)向的程序員，如今才知道還是烹飪界的掃地僧。他本想去幫忙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就自己會那點家務活，在小崔面前，瞬間被秒成了渣渣。

席間，小崔向爸爸敬酒，被爸爸攔下。他看著我、小崔，還有媽媽，頗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最后嘆了口氣說道：“到老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多失敗。你們不知道，當時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像個小陀螺一樣忙完家外忙家里，沒個歇息的時候，心有多難受。唉，都是土埋半截的人啦，才開始懂事啊?！?/p>

媽媽的眼圈泛紅，我拍了拍爸爸的手，他的心情，我懂。我想說，一切都不算晚，因為你們的下半輩子才剛開始，而你也及時明白，愛女兒最好的方式就是愛她的媽媽。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感恩你出于對我的愛而學會了如何去愛，親歷你從一個愛我的爸爸變成一個好爸爸，我深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