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峰

1

521在嘉年華洗浴中心的第三個除夕是與編號為07、21及35的三個女孩度過的。除了她們，還有十幾個沒能擠上火車回老家的男服務(wù)員也留守在這里。整個下午浴場里都冷冷清清，難得有客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服務(wù)生們只能對過往五樓的大堂經(jīng)理招呼著“先生您好”或者是“請您慢走”。經(jīng)理在六點之前把他們?nèi)虬l(fā)回去了，他要他們明天中午12點半準(zhǔn)時上班。“還有，”年輕的經(jīng)理背著手臂說，“走之前把舞臺收拾一下。”

一個地下樂隊5點從舞臺撤走，因為原來的樂手紛紛在年前告假離開，經(jīng)理把地下通道賣藝的那幫人請過來救場。后來又來了一個拉二胡的盲老頭，他身后的小女孩抱一個碩大的琵琶牽著他的手。出于同情，經(jīng)理把他們安排在舞臺的左下方，盡管那樂聲與地下樂隊的架子鼓和吉他很不協(xié)調(diào)。

沒觀眾的演出總是顯得有些悲愴。521獨自坐在臺下，被這氣氛感染得激動起來。頭幾個深夜他經(jīng)常邊聽邊流淚。就在昨天他還激動地握住了盲老頭的手。“您是位藝術(shù)家，”他緊張地表示敬意，“純藝術(shù)家?！崩项^摸了摸他的面相說對方是個富貴人，而旁邊的小女孩則不停地抽爺爺衣角上的線頭。

吃火鍋的時候，521把這件事對35號女孩講了。當(dāng)時水開了，大家都各忙各的，沒人理會他。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聲音附在火鍋上空的熱氣里，落到每個人的臉上。他側(cè)過身，對著版畫上面的壁燈點起一支煙?！澳惚緛砭褪怯绣X人，”35號將幾片熟了的羊肉夾到他碗里，拉著他的手臂道，“穿浴衣的億萬富翁。”

大堂經(jīng)理過來敬酒，笑稱三年的消費已使521成為嘉年華的超級VIP?！拔彝顿Y的錢都夠再開一個了?！彼阈⒕坪鹊?。誰知道出了大廳會怎么樣呢？坐下來時他暗想。壁畫變得有些重影，像是小時候看到的三維畫，他揉揉眼睛，晃了晃頭，這酒才剛喝呢。

因為人太少，氣氛會冷清，只能靠敬酒罰酒什么的調(diào)動一下。他走過去打開一瓶酒，對每個人都敬了一杯。他說感謝嘉年華，感謝這里所有的工作人員，正是因為他們，他才能度過天堂般的三年。那是他進(jìn)來一個月后編的一個謊。他對一個女孩講，因為身份和背景的問題，瑞士銀行凍結(jié)了他全部的流動資金，要不是躲避追債人的眼線，他也不能發(fā)現(xiàn)嘉年華這個好地方?！澳莻€老板叫李金祥，劉威……”面對著充滿好奇的女孩，他也驚訝自己居然還記著這么多小學(xué)同學(xué)的名字，“還有張海。”他就記得住這么一個企業(yè)家的名字。他還是球迷那會兒，張海就是深圳隊的老板。那個可愛的女孩第二天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每個服務(wù)生。從此他們對他更恭敬了，主要是不知道誰插了一句，能在瑞士存錢的人至少能開三個嘉年華，“還帶拐彎的”。

07號和21號先行倒在椅子上。他和35號對視了幾秒，35號把經(jīng)理叫過來扶人?！澳シ艧熁▎?？”經(jīng)理遞給521一支煙，“一萬多塊的，準(zhǔn)保全城都看得見?！边@城市有多少人呢？他盤算著，干嗎都看嘉年華的煙火。“別，”他推辭道，“您看我一年四季都這么一身，都忘了冬天是什么樣了?！?/p>

他沿著每層逛了一圈，就當(dāng)是晚餐后的散步。拖鞋踩在紅地毯上一點聲音都沒有，要是可以的話，真應(yīng)該養(yǎng)只狗或者貓。整個嘉年華除了來來回回的人，真的是沒別的東西。倒是廚房有挺多待殺的動物。去年他還跟大廚要了只海龜，放在房間里連腦袋還沒伸出來過就不知道鉆哪兒去了。當(dāng)時他還跟27號女孩說等哪天找著海龜了，他就什么都不顧了，死也要走出嘉年華。27號女孩一直沒應(yīng)過這話茬。其實就是她拿走的。離開嘉年華半年后她在信里承認(rèn)了這事，她說是在地毯下面踩著的?！敖o你也沒用，”她寫道，“你又走不出去?！彼浪Y(jié)婚了，因為正是她丈夫把從從（她就愛起這種沒意義的小名）放在養(yǎng)魚苗的池塘里。那封信特簡短，跟她人差不多，什么心里話都不往外說，老是省略幾個字。“你滿可以寫句我想你或者是曾愛過你之類的話”，他在回信里寫道，他自己倒沒省略那幾個字，反而寫了好幾遍“我想你，我想你”，算算自己夠背的，他把回信和她的信一起鎖在柜子里。嘉年華什么服務(wù)都有，就是寄不出信。

得了吧，無非是服務(wù)員和客人的關(guān)系，躺在茶浴里他嘲笑自己。水面上散著一些白沫，真跟沖好的茶一樣。他讓服務(wù)生把35號小姐請過來?！?21號?！闭f完他身子一滑，沉到了池底。

感受到水浪他才浮上來。35號和他坐在池子的兩側(cè)相互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老是閃?！斑@是故意的?！痹捯魟偮?，他覺得自己怎么這么無聊。之后他們倆誰都不敢說話，不然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蕩來蕩去怪可怕的。

“其實你今天可以換人的。”換人的換人的，弄得哪都是這女人的聲音。

他張開雙臂搭在臺沿上，抽出一支煙，“過年怎么沒回家？”

“換人吧，估計她們也醒了?！?/p>

“就是跟你過個年，問你呢？”他將水浪擊到她臉上。

“討厭！”她喊了一句，接著大廳的四壁一起責(zé)怪他。

“我不想回，”她擦著臉說，“不回去了?！?/p>

“那你賺錢干嗎呀？”

“就是說啊，開始還給我爸媽寄點?！彼f，“現(xiàn)在錢多了，我回去也解釋不清錢從哪來的，還不如花窮再回去。”

“那你怎么花??？成天在這，想花錢都花出不去?！?/p>

她愣了一下，對他努努嘴。他們看到大堂經(jīng)理將一萬多的禮炮燃放升空。依然有出租車在街上空跑。嘉年華的墻壁是一面涂了色的玻璃。他們看得到草地上的白雪，看得到夜空中的煙花，外面的人們卻看不到天堂。

2

醒來后他盯著鐘看了十幾秒，時間是12點35分。想想自己也太白癡了，打從他進(jìn)來的第一天這座鐘的指針就沒變過，可是他每次睜眼都要不自覺地看上一眼，就像是等著它哪天會走似的。有些想法已經(jīng)嘉年華化了，譬如他也覺得，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12點35分無疑是一天中最興奮的時段。

35號已經(jīng)走了。三年以來，從01號到88號，他沒能留住任何一個女孩陪他入夢。他舒展一下四肢靠在床頭，點起煙盒里最后一支煙，按下紅色的服務(wù)鍵叫人再送包煙上來。“521號?！彼麚]了揮手牌，“順便提壺龍井。”

禁止臥床吸煙。煙送上來后他對著墻上的紅字發(fā)呆，那下面畫里的金發(fā)美人無助地望著他。他對她笑了笑，那壺茶已經(jīng)涼了。

推開門就是天堂，樓道間播放著新春音樂?！跋壬履旰?。”與以往不同，今天服務(wù)生都改為恭敬地作揖。然后跟著他一路送到電梯口。站在電梯里面，他看了看門上映出的臉。在這待了一千多天了，天天泡澡弄得身體像嬰兒一樣，又白又胖。電梯在五樓將他的身體一分為二，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走了進(jìn)來。521認(rèn)識她，他們上一次見面是去年年底，之后她就調(diào)到了別的樓層。他對她笑了笑，她正把門當(dāng)鏡子畫眉呢。

27號也喜歡畫眉毛。他們認(rèn)識后他就勸她別畫了?！澳忝济旧黹L得就好。”那次她破例吻了他。以后她每次都少描一點，等眉毛全長出來時，她的眉筆就都用光了。她也沒辦法，吃午餐時他想道，不能一下就什么都不抹，額頭上光禿禿的?？傄袀€過渡，才能達(dá)成目的。他每天都要想一句有哲理的話，入睡前把它記在本子上。今天他要想兩句，原因是昨夜他醉酒了。

那位個子不高的服務(wù)生老在他這幾桌晃，生怕客人的招呼他聽不到。521拍拍手，讓他再上一碗皮蛋粥?！澳芨嬖V我今兒是幾號嗎？”“嗯？”服務(wù)生彎下腰告訴他是正月初一?！拔覇柲闶嵌嗌偬枺俊笨磥磉@種智商也只能做一輩子這種工作。

“2月1日。”

距他生日還有17天。他得查準(zhǔn)了，去年就迷迷糊糊把生日錯過去了，23號晚上他和27號在包廂里補(bǔ)過的。她從外面買了蛋糕和蠟燭，他對著燭光唱了幾首歌。沒一會兒經(jīng)理就把她叫出去了。嘉年華規(guī)定按摩時間不得超過45分鐘。蛋糕還沒切呢，521對著一床的奶油發(fā)起呆。一狠心他讓經(jīng)理又帶來一個不知是多少號的女孩。他們在甜膩的奶油中調(diào)情，為這事27號背著他哭了一場，連續(xù)幾夜都不讓他親近。臨走的那個星期她主動吻了他。他沒有讓她按摩，45分鐘只接吻。最后一天她抱著他哭了，但是就連那天她都沒有說那幾個字。

或許她就是為這個離開的吧，他嚼著那塊不爛的牛肉想，她這事老管著我，我可沒管她什么。他只要求自己是她每夜的最后一個客人。不過這事誰講了都不算。偶爾天都亮了，他被腳步聲驚醒，推開門看見經(jīng)理正把睡意蒙眬的她領(lǐng)到深夜來襲的客人屋里。

他老是想她，都一年了。要是在這里果真住上一輩子，那總懷念一個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剛?cè)胱〖文耆A時想的是他女朋友。雖然他早忘了她長什么樣子，可事情還記得那么清楚。他不該那么激動把手機(jī)摔了的，尤其是在度蜜月的時候。不然怎么樣呢？他不忍心罵她，打更下不了手?！疤煜聸]有一個男人像我這么蠢的，”他對27號抱怨道，“傻到聽信老婆的話，帶她來她情人的城市度蜜月。”“那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他很感激她聽得那么認(rèn)真。

“她說婚紗忘帶來了，她要走到哪兒都做新娘子。我說就買一套吧?？伤幌胱鲆粋€人的一次新娘。我就訂了往返的機(jī)票，讓她在酒店等我一天?！?/p>

“然后你到機(jī)場時發(fā)覺身份證、錢包，或者是機(jī)票忘帶了？”

她就是這么聰明，他望著鐘擺念叨著。在他心里，她把她完全替代了。對了，新娘叫什么來著?！皬膹摹?，他想起來了，這世界一直在亂搞。

下午他在圖書館看著書就聽見那組地下樂隊又來了。在這兒他們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

這么多天他開始明白為什么他們只能在地下通道演出。

應(yīng)該去洗個澡，回來好好和盲老頭聊聊天。在嘉年華他只把秘密告訴過27號和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

服務(wù)生扶著他泡進(jìn)水池，周圍的白氣令他在池中睡了一覺。醒來時覺得熱氣比夢里的少一些。另一個浴池里的三個男人在大聲聊著天。這城市的方言他到現(xiàn)在也沒聽懂。他用腳趾拽起一塊鵝卵石，放在手中把玩。依稀聽得到樓上的搖滾樂。對面有個老人紋絲不動地看著他。他側(cè)身吸了一支煙后又碰到了老人的目光。去聊點什么吧。他向?qū)Ψ接芜^去。水流的波動讓老人警覺地挺起身。

“??？”他失聲喊出來。原來盲老頭摘下墨鏡、帽子，光著身子就是這副皮囊。水中忽然鉆出一個女孩，沖著521將食指放到唇前。

“對你而言，沒有誰是陌生人。”夜里35號離開后，他在除夕那天的紙上寫道。

3

大堂經(jīng)理告訴521，說他沒法把盲老頭安插進(jìn)搖滾樂隊?！皟煞N樂器都不搭邊的?！彼f。521靠在大廳的沙發(fā)上，邊聽邊吐著煙圈。電梯開的時候煙圈就很難吐得圓。他又點上一支煙，將剩下的半盒推給大堂經(jīng)理?！澳隳萌コ榘??！?21不在乎這些，只要他揮揮手牌就可以向嘉年華要到最好的煙和酒?？赡芸犊彩窃蛑?，這里所有的人都希望他長住下去?！澳窃撛趺崔k呢？”

“什么？”經(jīng)理躬下身給他點上一支煙問。

“那爺孫倆啊？”

“等一下，”經(jīng)理叫住從他身邊走過的一個服務(wù)生，安排對方幾句話，回頭對521繼續(xù)講，“因為答應(yīng)他們做十天，所以現(xiàn)在也不好把他們趕出去。反正這里安排吃住，工錢是沒法再給了?！?/p>

走廊有客人罵起來，一個服務(wù)生把茶水灑到了客人的衣服上。521過去看了一會兒，叫那個倒霉的服務(wù)員去樓下給自己拿包煙，然后對那個發(fā)火的客人笑了笑：“對你而言，沒有誰是陌生人。”

盲老頭倒是天天給陌生人演奏。雖說嘉年華不再給他工錢，可是他每天賺的錢也不少。每次吃飯的時候，小女孩都會抱著琵琶跟在爺爺?shù)暮竺媾c二胡合奏。他們一桌一桌地走，直到客人給錢為止。但是人人穿著浴衣，他們就讓服務(wù)生幫著把賬記在自己手牌上。到初五離開的那天，盲老頭就能把這些錢領(lǐng)走了。

521感到時間短促，他們還有四天的時間可以相處。他們時?？吭陉柵_的躺椅上，看著伸向五樓的梧桐樹抽煙。老頭堅持抽自己的煙袋。521幫他把自己的好煙撕開，露出煙絲倒進(jìn)他的煙袋里。

“不習(xí)慣。”抽進(jìn)一口他搖了搖頭，讓521接著抽。521抽完的時候，老頭已經(jīng)睡著了。他把同樣睡熟的女孩抱回自己的床上，回來看天空發(fā)呆。

“這有多高？”老頭在身后醒了。

“五樓。”

“我從不知道五樓是多高?！彼酒饋恚搅岁柵_的扶欄。一絲雪從枝上吹落在他頭頂，521向服務(wù)生要了件大衣?！暗粝氯绬幔俊崩项^對著遠(yuǎn)方問。

“下面是草地，”他又俯視了一次，“不過現(xiàn)在枯了?！泵だ项^沒說話。幾只麻雀落在雪地上一蹦一蹦。521隱約看到麻雀細(xì)小的腳印。

“幾點了？”盲老頭問。

“12點35分?！彼碜痈蛳乱稽c，想看得仔細(xì)，他覺得這些腳印應(yīng)該拼成一個字或者是有些含義的圖案。

初五的傍晚是地下樂隊最后一次在嘉年華的演出，521和老頭并排坐在中間。那晚他們加了好幾首歌，不斷地對觀眾講這一次是告別。后期他們與觀眾清唱了一首。521唱著唱著激動地哭了。他奔上樓去找35號小姐。服務(wù)生告訴他去按摩了。嘉年華每間門窗都掛著紅布，按摩的房間會把它翻過來，換成黑色。他貼在每張黑色的門前聽一會兒，眼前到處飄浮著從從、27號和35號的聲音?！安皇茄腿猓沁@些聲音把一個人拼起來了?！蹦翘焖诒咀由线@樣寫。

大堂經(jīng)理說盲老頭這幾天必須走人，已經(jīng)超過十天了。521問老頭離開后打算干什么，“繼續(xù)流浪?！彼a(bǔ)充道。

“流什么浪？”老頭閉著雙眼說，“是要飯?！?/p>

他不知回些什么好，往下走一個臺階。池中水漫過他肩膀。說不清為什么，他摸了摸小腹闌尾上的刀疤，自語道：“這是天堂?！?/p>

“待在這挺好的，”老頭吸了一口煙袋，“我再也不走了?！?/p>

我也不走了，他想。以前他在考慮從陽臺上跳出去，現(xiàn)在都沒想法了。挺好的，雖然他也知道自己變麻木了?？墒且幻舾芯屯纯嘁膊皇鞘裁春檬隆Ｒ估?5號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把不走的念頭告訴了她。她停下來望著他，見他沒接著說就又做起來。換作27號她就會有些傷心，會跟他說她早晚要走的。那又怎么樣呢？留下來也不能在一起。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就向服務(wù)生要個枕頭抱著睡。他對枕頭講：“在嘉年華，誰和誰都沒法在一起?！?/p>

有時他想自己的手牌號有問題，當(dāng)初進(jìn)嘉年華時他真該跟服務(wù)生說給他換個號碼。這仿佛注定他只能永生永世跟嘉年華在一起，盲老頭就沒有這個好運氣，他沒有手牌，大堂經(jīng)理在初八那天警告他再不走就叫保安把他拉出去。

“我去洗個澡?！崩项^脫掉衣服，光著身子走進(jìn)浴廳。521摸摸小女孩的頭，解開睡衣扣子，他已不再為在她面前裸露而尷尬了?！澳銧敔斀裉煲吡恕！彼f。

他躺在老頭旁邊。有四把躺椅被安在池中的水間。521問他還想不想喝最后一次酒。事實上之前他們一次酒也沒喝過。

“我不想動了，”他仰著頭說，“我只想睡一會兒。”幾個裸體男人穿著拖鞋在大理石地上吧嗒吧嗒地走路。

521吸了一支煙，審視了一下老頭的身體。估計自己再過幾十年也就這個樣子。他不知道老頭多大年紀(jì)了，他已老到誰也猜不出的年紀(jì)了。小女孩在里面跑了一圈，由于無聊又出去了。那可能是他的曾孫女。

老頭上一次做愛是什么時候？這問題夠怪的。521猜是十年前，要不然就是二三十年前?？梢缘人褋恚尷项^自己告訴他。

521又在池子里睡著了，他聽不到一點聲音，仿佛在太空中飄浮?？茖W(xué)家們給他提供足夠的氧氣，又在里面摻了足以讓他一直活下去的養(yǎng)料。夢比水汽還要輕柔，這讓他無法忍受太空的自由與享樂。直到把太空服戳破才醒過來，他看了看外面，天黑了，夜里的12點35分。

老頭已經(jīng)離開了嘉年華，旁邊的躺椅沉淀了一點煙灰?，F(xiàn)在你又是一個人了，他想。站起身時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老頭并沒有醒，他浮在池子的最中央。

4

小女孩說她不想去孤兒院，去了也會跑出來的。嘉年華也不愿意張揚出去。521沒有在報紙上看到這里死人的消息，連喪事都沒有。521懷疑他們是不是都沒送太平間，直接把老頭扔到廚房的鍋爐里燒了。第二天的菜他怎么吃都有一股骨灰味，不過其他的客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除了嘉年華的人和他，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其實我也是嘉年華的人?！彼麑π∨⒄f。

一整天小女孩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哭哭啼啼的。她只認(rèn)識他，吃飯的時候她坐到他旁邊，含著淚水看盤子里死去的魚和豬。

521跟經(jīng)理建議她可以彈琵琶什么的留在這里。經(jīng)理拿出那把琵琶讓他看。“假的?！彼f。521撥了撥弦，果真一點聲音也沒有，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是老爺子的口技發(fā)聲的?！?/p>

真的不用往人們都去的方向趕。他想好晚上要寫什么了。他的意思是，老頭完全可以靠口技賺更多錢的，而不是裝作演奏。他覺得二胡聲也是老頭做出來的，但他沒向經(jīng)理要二胡查看。寧愿心里相信，他也不愿把老頭拉下神壇。

嘉年華給小女孩安排了一個洗碗擇菜的事情干。521晚上睡不著就特別害怕，他害怕他們以童養(yǎng)媳的方式待她，等成年后就去給客人按摩。他害怕她也跟他一樣，一輩子走不出嘉年華。第二天他把這事跟35號講了。那天他們手拉手躺在潔白的大床上。偶爾就會這么純粹，一是他想和35號聊天，二是能給對方帶來一筆收入，反正記入521的手牌，到月底她就可以領(lǐng)錢。27號在的那一年也是這樣，他覺得27號跟他那么好就是因為這個，其實她并不愛他。

“說走就走，”她說，“嘉年華誰都留不住。”

他都忘了這句話是接哪個話題了，就支吾了一陣。墻上那個金發(fā)女郎就是引不起他的興致。外面來催的時候她迅速跳起身出去了。他推開門走到大廳，明白在嘉年華誰都靠不住。看到正廳的石灰雕塑，他想自己以前怎么這么幼稚，居然把愛和希望全部放到了女孩身上。27號走了，他以為35號成了救命草，原來都一樣，人都是要走的。

他還記得第一個晚上，他莽莽撞撞地從浴廳上到五樓，看到這么多女孩有些眼花繚亂。當(dāng)晚他就叫了一個女孩進(jìn)房。不是自我辯解，那次他確實是在報復(fù)他的新娘。三個月里他叫遍了這里的每一個女孩。得知自己已經(jīng)消費了二十余萬的時候，他已不敢給家里打電話來拿錢贖他了。“嘉年華有個漏洞，”早先他對27號講這秘密時說，“只要你不換衣服走出去，就永遠(yuǎn)也不會有人來催你結(jié)賬。”

“越欠越多，”她說，“那你要待多久呢？”

“待到地震或是火災(zāi)?！?/p>

她笑起來：“你聽說過浴場起火嗎？”

這城市的上一次地震要追溯到宋朝，他在閱覽室查到當(dāng)時山河斷裂，死傷萬戶。不過也沒什么，要是挺幸福就這么住著好了。但是27號沒能一直陪他到最后。521留在嘉年華靠手牌，而她想留下來則要靠身體。

一個陌生女孩低著頭跟著客人走進(jìn)一間房。521看到他們的門并沒有變黑。

“新來的？”

“不是，”經(jīng)理接過他的煙，“客人的女朋友?！?/p>

這并不好。他長吸一口煙，之后他去電影廳看了一場電影。每次在電影院他總要想起從從。他們在漆黑的放映廳第一次親吻時親歪了，他的額頭碰到她的眼睛上?？上г龅碾娪霸豪餂]有戀人。

吃晚飯時他又看到了那對戀人。中途那個男人把女孩送到電梯口又回來得意地喝酒。

“女朋友？”521主動上前跟他聊了兩句。愉快的是他們是同鄉(xiāng)。521掏出手牌又請他喝了很多瓶酒。作為回報，他請521到他的房間看床單上的血跡。

“跟你打聽個人?！?21不想談?wù)撨@些，他問起了別的。

“誰？”521借用他的手機(jī)撥了他一直記得的電話。“已經(jīng)停機(jī)了”，他覺得自己死了?！澳銕臀胰S區(qū)打聽一下吧，他有個老父親，估計不在了，估計他也死了。那你就打聽他現(xiàn)在的墳在哪兒，幫我上炷香。”

“沒問題，”他拍拍521的肩膀保證道，“誰？”

“啊？”真是糟透了，521一時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上來了。

5

他和35號最后一次在一起并不順利，在即將開始的時候聽見小女孩在捶他的房門。她哭著說自己害怕，“房間跑出了兩只老鼠。”

“就這樣吧?！彼Ｏ聛戆岩路咏o了35號，穿上睡褲去開了房門，小女孩像開壩的水一樣抱住了他。他摸摸她的頭發(fā)對35號努努嘴。

“反正也要算一次的?！彼ど祥T走出去了。

他打算把這個戒掉，應(yīng)該不難。第二天他把小女孩的床鋪搬到了自己的房間里。他已經(jīng)決定了，那是她的女兒。

一次聊天，他跟經(jīng)理講明不要再讓孩子做苦力的事情?！澳撬墒裁?？”經(jīng)理不解?！白x書，我要教她讀書，”他說，“以后她的開銷記在521上。”

他沒低估她，她連字都不識。白天他們一起醒來，洗過澡后去閱覽室讀書。盡管剛剛開始，不過這是個長久的工程。

他把煙也戒了，孩子每天醒來都會因為滿屋的煙霧嗓子疼。反正也要節(jié)省一筆開銷。他問她叫什么名字。

“丫丫，”她說，“爺爺這么叫我?！彼麚u搖頭，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從從。“以后你就叫這個。”

“四個倒丫。”他又寫了一遍“從從”，他決心把這個亂搞的世界改回來。他也不知道從從能否走得出嘉年華，不過愛和希望還在。他把電視鎖定在教育臺。他提議買一些小學(xué)課本?！百~記在521下面?！?/p>

他習(xí)慣每晚睡前給她講解他總結(jié)的一千多句格言。雖然他也明白她不一定理解，可他要從從背下來。第一天的格言是：不許走出嘉年華。

然而她還是出去了一次。一個服務(wù)生告訴他，樓下有個女孩的賬單請他簽字，他沖到門口硬是把她提了上來。正月十五他頭一次打了她。然后他睡著了，然后他聽見她在被子里哭，然后他親了親她的小臉。

“永遠(yuǎn)也不許出去，知道嗎？”

“要待多久？”

“我現(xiàn)在欠了好多錢，等你有能力了，出去賺錢把我贖出來?！庇屑虏粦?yīng)該，他不該當(dāng)著小孩的面哭的。愛與希望真的還在。

由于從從的提醒，他沒有錯過17日的生日。謝絕了大堂經(jīng)理和那些年輕貌美的小姐，關(guān)上房門和她一起過。從從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他決定讓她跟他生在同一天。

那次是他發(fā)誓最后一次喝酒，12點35分他醉得手舞足蹈，隨后怦然倒在床上睡著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夜里12點35分因為地震嘉年華起了大火。他在床上硬是被人拉了出去。似乎希望總跟山谷里的蜘蛛網(wǎng)一般一次次地被吹破。他在現(xiàn)場喊著從從，一個背著手的男人讓他放低了聲音，那是經(jīng)理。521從救護(hù)車的后面繞過去，悄悄地跑掉了。躲掉了二百多萬的債。他提醒自己別太得意，可是在半路他還是忍不住地笑了，他一笑就醒了。

從從還在睡著，他開門在樓下轉(zhuǎn)了一圈。一個怪念頭讓他用手牌打開了521號衣箱，他決定把衣服疊一疊。不管放多長時間，終歸還是會穿它們出去的。上衣袋里還留著半包煙，他抽了一口，放了三年的煙并不好抽。他想起這是去機(jī)場的路上買的，因為忍不住抽了一支，還被罰了五十塊錢。一張酒水單，在酒吧那晚他一定是醉了，否則錢包不會丟掉的。一張十二塊錢的出租車票，那時他沒錢了，司機(jī)把他帶到了一個不需要身份證登記就可以住宿的地方，車錢是嘉年華給的，他們給顧客提供車費?？诖镉幸粡埛靠ǎ抢镒≈鴱膹暮土硪粋€男人。就這些了，還有一張往返家鄉(xiāng)的機(jī)票，那里掛著他新娘的婚紗。

衣服上沾滿了灰塵，他不得不把疊好的衣服抖幾下。一個服務(wù)生遞給他兩粒樟腦丸。他說“謝謝”的時候錢包從袖子里掉了出來。那一次他看到了新娘的照片。錢包里有幾千塊錢和他的身份證。他抽出身份證，記住了自己的名字。

責(zé)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