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者:
友友 杜小燁 錢暉 吳玲 陳思 孟令昊 艾昕 虎號 趙元凱 董紹龍 貫正莉 李龍龍
統(tǒng)籌整理:
錢暉
友友(小說家、畫家,現(xiàn)居柏林):我與嚴歌苓認識不久,但我想,我們的靈魂早已相識。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對文字有著某種古怪的挑剔。當我拿起一篇作品,如果文字不能引人入勝,我便沒耐心讀下去。我以為,作為作家,文字是最重要的工具,而嚴歌苓駕馭語言的能力令人嘆為觀止,在某種意義上是上天賦予了她這種才華。
我在北方長大,又從小串上海親戚家。歌苓小說中的人物,說上海方言時絲絲入扣,讓讀者猶如品嘗最地道的上海菜;寫北京、河南、四川方言也原汁原味,簡直像亂真的母語。不但如此,她的小說語言非常文學性——美而疼!與某些作家耍貧嘴如說相聲的淺薄與油滑大相徑庭。我們有海外漂泊的經(jīng)歷,而我讀同命運的《扶桑》,讀到心痛如絞、淚流滿面。我以為,這是對文學的最佳肯定:讓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心靈為之震撼、為之落淚。我為美而疼,疼得更美!歌苓小說用刻進靈魂的語言,讓人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學語言。不僅如此,她的小說結構也非常巧妙?!洞菩缘牟莸亍穼懹?989年,那時的她年僅二十九歲,卻有著深刻的小說意識,在故事的宏觀敘述中,又出現(xiàn)了一個個細膩真實的微觀描述,每個微觀表述像打開一扇窗口,讓讀者窺見人、人的內(nèi)心,把復雜的人性一層層剝開,直指它最深刻的內(nèi)核。歌苓有一種能力,她能深入社會諸多層面,搜索出各種角落里的人物,把他(她)們描繪得色、香、味俱全。每顆心靈絕不簡單化,而是同時包藏著可憐與可悲、善良與狡詐、憐愛與厭恨,它們彼此交織起伏,作者對小說里的人物充滿了巨大的悲憫之心,使讀者掩卷之后,仍久久沉浸在對性格、生活、歷史的沉思中,這與其他那些“有事沒人”的所謂文學構成了強烈反差。
嚴歌苓是以寫作為生的人,她“無可救藥”地不能停止寫作,猶如穿衣吃飯,每天必須寫五六個小時。她的勤奮刺激得我們也只好努力。但這又并不意味著她只是一架寫作機器,歌苓的愛好幾乎是全方位的,她做得一手好菜,大大滿足了我們思念中國飯菜的腸胃。我驚嘆于那些夏天飄飄欲仙的連衣裙都是出自她本人之手。在許多個晚上酒酣耳熱之時,歌苓會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她身材修長伶俐,舞姿專業(yè)靈動。她的家打點得既典雅又現(xiàn)代,特別能顯示這個人的審美趣味。
最最令我著迷的,正是嚴歌苓這個人!她在小說里揭示人性的復雜、痛苦,淋漓盡致,她駕馭人物內(nèi)心的精準令人折服??墒?,她在現(xiàn)實里是我見過的最單純的人,精神上最純粹的人!甚至有點“傻”,我常叫她“小傻傻”。她卻在文學里寫人性寫得如此透徹,具有洞察力,真是一種奇跡!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把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結合得如此完美。她的心好軟好軟,見不得他人吃苦受窮,一定要撲上去幫助。她在生活里默默地贊助過許多人。每當聽到我們講某個人有困難,她總會悄悄問:“我能做什么?我能幫助他(她)嗎?”她不只是說說,她會實實地去做。究其然,我感到她心里只有一個字:愛!愛人、愛生活、愛文學、愛真理。因為愛,她有著一顆不可遏止的同情心。
我沒見過一個人超過歌苓對動物的愛。她家的狗狗真是有福啊,“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兒都是“登堂入室”。她對狗狗的牽掛絕不亞于對情人的牽掛,走到哪兒都心心念念想著她的狗。擁有如此愛的壯壯和嘟嘟(兩只狗的名字),也是我見過的超級善良溫和的狗狗。歌苓同時也贊助動物保護協(xié)會和善待狗的人。有一事讓我為難,請歌苓吃飯成了我的心病,她不碰許多食物,如小牛肉、鹿肉、魚子等等,在她的理念中,吃未成年或美麗的動物是殘酷的,這么一比,食肉的詩人就不夠厚道了,什么都吃。
歌苓嬌小的身軀里有一顆博大的心,愛心使得她心胸開闊,從不斤斤計較。她是我見過的最有包容性的人,既厚道又慷慨。疫情之前她家大趴不斷,食品講究,形式感十足;有氣氛又有情調(diào),朋友們酒足飯飽,玩兒得絕對盡興。
如今,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混亂冷漠,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能全方位地聊天。我們從相識到現(xiàn)在,不到區(qū)區(qū)一年,卻因為“臭味相投”而成了莫逆之交。我真慶幸在柏林相遇了獨特、大美、大愛的歌苓!
杜小燁(編輯,現(xiàn)居廣州):在我的印象中,嚴歌苓是一位特別具有媒介時代代表性的作家。她的作品經(jīng)歷了文學期刊、圖書、電影、電視劇等多種媒介的共同呈現(xiàn),并受到了深刻影響。文學與傳媒的關系,傳媒特別是影視媒介對于作家創(chuàng)作和文學發(fā)展的影響等等話題,若以她的作品為例,可產(chǎn)生特別豐富的內(nèi)涵,也極具現(xiàn)實意義。
翻閱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年表,她曾有三部重要作品發(fā)表在花城?!痘ǔ恰?988年第1期首次刊登了嚴歌苓的中篇小說《你跟我來,我給你水喝》,講述了放逐到西藏的城里人何夏與當?shù)夭孛癜㈡氐膼矍?。期刊發(fā)表時選取了人物的一句對白作為篇名——“你跟我來,我給你水喝,你再看看,那是我心擠出的奶”。小說后改名為《倒淌河》,收錄于1996年的同名小說集,后文本再版收錄于2018年小說集《天浴》。有意思的是,從《你跟我來,我給你水喝》這個有明顯情節(jié)暗示性的篇名到《倒淌河》更為內(nèi)斂含蓄的表達,可窺見作品與期刊、創(chuàng)作與傳播之間的動態(tài)協(xié)調(diào)過程。
2005年,嚴歌苓小說集《白蛇》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該作品作為“跨區(qū)域華文女作家精品文庫”之一,嚴歌苓與張曉風、歐陽子、施叔青、蘇偉貞、朱天文、朱天心、張翎、黎紫書、鐘怡雯等十位女作家共同入選。主編劉俊、蔡曉妮在序言中說,之所以命名為“跨區(qū)域華文女作家”原因之一,“她們(以及她們的作品)在不同文學區(qū)域之間的‘旅行和流動,使她們一身經(jīng)歷數(shù)種文學生存的空間——這些女作家的文學生態(tài)本身就體現(xiàn)了‘跨區(qū)域的特征?!齻儾⒉灰源俗韵蓿橇⒆闩允澜?,向外生發(fā)和延展,思考的面向和涉及的領域,常常超出女性范疇?!眹栏柢唠m以女性意識和女性立場備受關注,但學界與出版方早已關注到她作品中的人性價值,已在性別之上。
《花城》2015年第6期發(fā)表了嚴歌苓的長篇小說《上海舞男》,我擔任了責任編輯。小說以“舞廳”為線索,穿插了兩個不同時代的男人:當代舞男楊東與民國文人石乃瑛的故事。單行本于2016年出版的時候改名為《舞男》。小說通過不同年代的上海故事,描述了為愛癡狂的各色人等,延續(xù)了嚴歌苓一貫的敘事風格,即便抹去“上?!倍?,依然可見其濃郁的海派風格。
從傳統(tǒng)媒體編輯的角度回溯嚴歌苓作品的傳播歷史,可推出讀者對“嚴歌苓”的接受心理,經(jīng)歷了從“華文女作家”——“女作家”——“作家”的變化階段。嚴歌苓的作品早已脫離海外華文文學關于“鄉(xiāng)愁”“身份認同”的母題,具備了跨文化、跨國度、跨種族的視野與質(zhì)感。
嚴歌苓與影視媒介的合作,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更為重要的影響。美國著名編劇、劇作家羅伯特·麥基認為,小說的純粹性是指故事的講述過程完全位于內(nèi)心沖突的層面,采用復雜的語言技巧來表現(xiàn)故事的激勵事件、進展過程和高潮,個人、社會和環(huán)境力量是各自獨立的。改編“純粹”的文學作品之所以容易失敗,是因為美學上的不可能性。因為意象是先于語言的,隱藏在小說中的沖突不可能用電影手法得到同等表現(xiàn)。所以,嚴歌苓的小說與其說是“改編”成功,不如說是“創(chuàng)作”成功。早在20世紀80年代,嚴歌苓就有過編劇的經(jīng)歷,劇本寫作的影像思維、鏡頭技巧已經(jīng)慢慢內(nèi)化為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本能。小說里電影敘事語言與影像的完美結合,成就了嚴歌苓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這也成為眾多導演追捧嚴歌苓小說作品的原因之一。而且她還給導演風格留下了足夠的發(fā)揮空間。例如,小說《陸犯焉識》與電影《歸來》,《芳華》小說與同名電影均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面貌:電影《歸來》讓張藝謀拍出了時代和人物的悲劇性,馮小剛在《芳華》中則選擇用情緒共鳴記錄美化的青春回憶。
錢暉(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現(xiàn)居沈陽):2018年嚴歌苓的《芳華》熱銷及同名電影的熱映,形成一個不小的文化現(xiàn)象,不同年齡階段的讀者和觀影者對其的評價褒貶不一。親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們仿佛重返其中,后輩看到的更多是一份對那個時代的具體想象。而在我的個人閱讀過程中,給我?guī)韽娏覍徝罌_擊的是她的一部短篇小說《白蛇》,她書寫了一場戲、一段人生、兩個女人以及一個時代的記憶。
《白蛇》的形式很特別,用“官方版本”“民間版本”“不為人知的版本”組合起來講述了一個女性舞迷徐群珊從小就對扮演“白蛇”的舞者孫麗坤有一種深刻的迷戀與隱秘的情感,并在孫麗坤落難時女扮男裝對她展開了一場同性救贖的故事。孫麗坤曾經(jīng)是演《白蛇傳》的著名舞蹈家,完美而高貴的身姿在革命的沖擊下變成一具被侮辱、被損害的肉體,庸俗粗鄙的一面顯現(xiàn)出來,與過去在舞臺上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她的雙腿曾經(jīng)那么高雅、美麗絕倫,如今臃腫豐肥,并且會為得到一顆煙鍋巴甘愿淪為老少男人觀看的對象,帶上了色情和卑賤的性質(zhì)。身體此時處于逐漸喪失理性主體的狀態(tài),身體、欲望、性都與孫麗坤的舞蹈動作一樣成了程式化而無意識的表達。但是她還有尚未熄滅的自尊,自尊的火苗來自多年前一個小女孩眼睛中坍塌的虔誠。這一點火星又在“徐首長”長達一個月的調(diào)查時間里緩慢地被點燃和重建。因愛而產(chǎn)生的渴望和力量,呼喚著自我意識的覺醒,孫麗坤的身體狀態(tài)隨著情感的變化而變得輕盈。她感覺到徐群山身上天然的女性特征精神在欲望的淪陷中暫未崩塌,甚至說服自己選擇屈服和認同,這種認同來自她心靈上的寄托和自我意識的蘇醒。革命罪名帶給她身體上的變形仍然可以通過愛與希望重新回到十九歲的模樣,可是虛假的權力(徐首長)讓她再一次幻滅,徹底擊垮她的內(nèi)心,形成一道無法抹去的“傷痕”,甚至導致了她精神上的畸形。
小說被幾個不同版本切割成多個敘事視角,真相在“官方版本”和“民間版本”的遮掩下,透過“不為人知的版本”找到些許模糊的事實,而這正是小說的獨特之處,那些未說明的含混的答案藏在版本與版本之間的裂隙中,讀者通過作家字里行間留下的蛛絲馬跡為小說的空白區(qū)間填補豐富的聯(lián)想,其中,“不為人知的版本”為我們提供了可靠而又隱秘的證據(jù),有力支撐著我們的猜測和推論。
可以肯定,孫麗坤深愛的終究是一個幻象,是以徐群珊這個女性身體想象出來的男性徐群山,曾經(jīng)她在一片死灰里粗鄙地活著時,徐群山的出現(xiàn)為她快要熄滅的生命帶來了火光,孫麗坤在失控的淪陷中選擇逃避承認徐群山真實的性別,徹底絕望時卻又在珊珊的陪護下認同了這段感情。可是結局并非如愿,徐群珊要結婚了,孫麗坤也可能要結婚了。直到她們最后一次離別時,孫麗坤看著遠處站著的徐群珊,心里喚道的仍然是“徐群山”?,F(xiàn)實的打壓,精神上的幻滅,是那個時代帶給她的沉痛創(chuàng)傷,無法替代也無法抹去。嚴歌苓的《白蛇》以及其他多篇小說,讓我們看到,人物屈服于時代,屈服于命運,個人的命運在歷史舞臺中不過是一場上演了無數(shù)遍的戲夢,時代和歷史的價值律令和圣潔骯臟烙刻進個人的宿命中,個人不過是一個演繹歷史的角色,時代的圍城里沒有真正的救贖,愛而不得的她們只是歷史的囚徒。
吳玲(中學老師,現(xiàn)居廣州):起興讀一下《補玉山居》,完全是被封面詞所吸引——“當代中國的‘新龍門客?!?,而這也是著名女作家嚴歌苓的新作,自然值得一讀。翻開個人履歷,嚴歌苓在目前國內(nèi)影視圈大概是最為熱門的女作家,從《天浴》《少女小漁》《金陵十三釵》到《陸犯焉識》,再到《芳華》,紛紛被各大導演編劇改編并搬上銀幕,這本《補玉山居》也被改編成《你遲到的許多年》熱播。
究其原因,我想大概是小說內(nèi)蘊的故事性和傳奇性吧,無論是從閱讀還是觀影體驗來看,故事的一波三折永遠是一部小說熱銷的原因甚至是最重要原因。在豆瓣的很多評論中,嚴歌苓在讀者心中都是一個善于講故事的作家,這本《補玉山居》也不例外。在這里,嚴歌苓善于講故事的精妙之處在于她不再把筆觸集中在某個陸焉識或玉墨身上,她這次把目光放在了一個類似“同??蜅!保ㄊ堑模啾刃慢堥T客棧,我更覺得它是當代中國的同??蜅#┑牡胤剑谶@個地方聚集起了一群人,上演了一出現(xiàn)代的“武林外傳”。曾補玉就如佟湘玉一般,仿若一根串珠的線,把書中男男女女的故事有條不紊地串起來。作家也如對待佟湘玉一般,為她安排了一個白展堂——作家周在鵬,她們一起把男女之間不越雷池卻也不可說的曖昧推演到了極致。與佟湘玉不同的是,佟湘玉死了老公,而曾補玉卻有個活著的丈夫謝成梁。也許,這也是作家的高明之處吧。在現(xiàn)代社會,舉案齊眉的故事不常有,而相敬如“冰”的夫妻卻屢見不鮮。而不管身份如何,每個人都會渴望有一個懂自己的人,既然丈夫不懂,就由別人來暫代一二,反正既不會越雷池半步,也不會捅破那層薄薄的遮羞紙。
因此,算上曾補玉和周在鵬,《補玉山居》講述的其實是五對情侶的紅塵故事——溫強與李欣、張義武(張書閣)與舒婷婷(舒文婷)、馮煥與孫彩彩、林偉宏(夏之林)與趙益芹(季楓)。不得不說,除了“武林外傳”式情景喜劇的設置,這也是嚴歌苓講故事的獨到之處——她把每對情侶的故事都別出心裁地用倒敘的方式講述出來,并讓每個人都擁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意難平”,而這“意難平”背后又都抱持著某個深不可測的秘密。這不禁讓人想起《紅樓夢》,曹雪芹早在第五回就借“十二釵判詞”以賈寶玉的眼睛把書中各色女兒們的結局毫無遮攔地攤開在讀者面前。在《補玉山居》里,嚴歌苓仿佛也是如此,有意地將自己的底牌先亮出來,讓讀者一步步沿著人物的行動軌跡去探尋、去發(fā)現(xiàn),而最終又不得不隨著人物回歸到既定的無奈結局。在這尋找的過程中,讀者也明白了嚴歌苓確實是一個善于講故事的作家,每一段故事都講得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讓人忍不住以追劇的姿態(tài)連夜將它讀完。
然而,讀畢掩卷,為書中各人物的際遇感慨萬千過后卻產(chǎn)生一種繁華落盡的蒼涼感,就像在無邊夜幕的映襯下,床頭那一盞小小的臺燈忽然顯得蒼白無比。書中這些故事雖然足夠引人入勝,卻無一脫離俗套的窠臼,仿佛滿懷期待地解開華美的衣袍,卻只在下面看到一具平庸的身體。
比如,看到相貌丑陋的丙種兵小董被李欣指認為偷窺她洗澡的“白色大臉”之時,我不禁有一種預感,作家一定會讓他以死明志,而他也一定是被冤枉的并且身世悲慘,而事實果真如此;看到舒婷婷再次離家出走的時候,我心中就知曉,她一定會被再次找回,如若不然,張義武如何與她重聚呢?看到趙益芹與林偉宏山盟海誓、并蒂比翼之后,面對趙益芹詢問探望二老而林偉宏躲躲閃閃的時候,想到上文趙益芹作為季楓時的神神秘秘,想必也不難猜到林宏偉大概正從事著不法勾當,無論詐騙還是走私,總歸不是正當行業(yè)……如此種種,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仿佛看到作家深夜挑燈奮筆疾書的影子,她用上帝般的手創(chuàng)造筆下的這一眾男男女女,而這些被操縱的男男女女卻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都是往日閱讀經(jīng)驗中被咀嚼過的故事,幾乎不能給予作為讀者的我任何不同尋常的審美體驗。
就讀過的心靈體驗而言,我不知道她講了什么,溫強和李欣,難道不是張愛玲筆下的白月光與朱砂痣的故事翻版嗎?而張義武和舒婷婷的黃昏戀固然美,但總像是空中樓閣一般,就像即便是瘋了,張義武仍要把舒婷婷改名為舒文婷,仿佛這樣才足夠與自己的張書閣搭配——而這些,是要說明什么呢?老年人的贍養(yǎng)問題、子女的教育問題,還是婚戀中的門當戶對問題,抑或是啟發(fā)我們什么呢?最后盧浮琉璃珠莊園橫空出世,人們也鮮少光臨補玉山居,就連周在鵬再來也放棄了由自己一手創(chuàng)造的補玉山居,躲開曾補玉鉆進了“標準化”的盧浮琉璃珠莊園,補玉山居的失敗又說明什么呢?農(nóng)耕文明的失落與衰微,城市文明對農(nóng)耕文明的侵襲與破壞嗎?周在鵬在小說結尾未說出口的那一句“就因為世界標準化,人們才需要補玉山居”又意味著什么呢?是飽受人事、資本割據(jù)的現(xiàn)代人最終仍要不可避免地回歸標準化呢?
我都不明白。
可能要更仔細地去體會康德所說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吧,你拿起一本書,本不抱什么功利目的,卻在閱讀的過程中被作家悄然注入的價值判斷所感染,從而明白人性的微妙、善惡的復雜,也就在無意識中被作家完成了一次道德教化。也許是因為我往往帶有一種功利性的目的去讀一本書,渴望在書本里發(fā)現(xiàn)唯有書里面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或者是渴望在這本書里受到某種教化,才會在合上書本的那一刻生出如許迷惘。但確實如此,讀這本書的感受,就仿佛你滿心歡喜地徹夜不眠,只為等待一朵曇花的盛開,等待眼睛和心靈一起被那暗夜精靈般的美麗震撼。只是,漫漫長夜過后,卻發(fā)現(xiàn)這朵花似乎永遠不會綻放。就這樣,《補玉山居》這本書,看過、唏噓過之后,心中沒能留下多少東西。
陳思(金融專業(yè)本科生,現(xiàn)居天津):說來慚愧,有關嚴歌苓的作品第一次進入我的視野是在銀幕上,初中的時候在電視的電影頻道看到的《歸來》。后來高中偶然間在書店看到紙質(zhì)書《陸犯焉識》,嚴歌苓的文字才算正式進入了我的生活。
《陸犯焉識》是讓我記憶很深刻的一本小說。對其中的一句始終難以忘懷:婉喻是他寡味的開端,卻是他完美的歸宿。馮婉喻是可憐的,大的社會背景下,她的愛情是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點風吹草動下就風雨飄搖??伤彩切疫\的,她對他一見鐘情,她不是服從于命運的安排,而是命運厚待她,給了她理直氣壯等下去的資格。
嚴歌苓的書里,有一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以及“最后,你總會發(fā)現(xiàn)你是愛我的”的理想主義。在整本小說快結束的時候,也是馮婉喻生命的最終回,書中是這樣描寫的:
妻子悄悄問:他回來了嗎?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聽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雖然她已經(jīng)忘了他的名字叫陸焉識。
“回來了?!闭煞蚯那牡鼗卮鹚?。
“還來得及嗎?”妻子又問。
“來得及的。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哦,路很遠的?!?/p>
婉喻最后這句話是袒護她的焉識,就是焉識來不及趕到也不是他的錯,是路太遠。
毫無疑問,嚴歌苓是個會講故事的人。如果要用一個字來形容嚴歌苓筆下的人物,那就是“活”。她只是賦予了每個角色一個特定的時代,卻在不經(jīng)意的筆墨間讓每個人物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在我看來,這便是與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你不知道下一秒這個人物會經(jīng)歷什么,又會有怎樣的顛沛流離。每個場景都是謎團,卻又讓讀者渴望知曉那撥開云霧之后能見到的月光。
其實細讀嚴歌苓的幾本書,不難發(fā)現(xiàn)嚴歌苓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她由于家庭和自身感情的原因,從軍經(jīng)歷幾乎伴隨了嚴歌苓的整個青春。又因從小成長在書香門第,自幼便好讀書,較有文藝氣息,在部隊里被調(diào)到文工團工作。后來嚴歌苓成為一個作家,而此前的經(jīng)歷成了她取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兑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灰舞鞋》《白麻雀》《愛犬顆勒》大都以部隊生活為題材,但多是以一個作家的客觀視角來為那個時代的軍人塑像。她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芳華》則具有濃厚的個人自傳色彩。嚴歌苓善用第三人稱的角度進行故事講述,以上帝視角貫穿至尾。這種敘事手法的寫作難度便在于,筆下人物色彩的豐富程度取決于作者自己有著多高的高度、多寬的視野和多大的格局。顯然,嚴歌苓對此游刃有余。
如果說別的作家都是把自己投入到人物中去揣度與品味,那么嚴歌苓則另辟蹊徑。她喜好從旁觀者的角度進行人物描寫。嚴歌苓不僅是小說中的旁觀者,更是生活中的旁觀者,她覺得自己無論走到哪里,都是邊緣人。對于這些年踏足過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是外來者?!拔矣肋h不屬于社會主流,而是一個清醒冷靜的旁觀者?!边@是我認為她對自己最重要的描述。人們對她小說的解析更多的是從她所描寫的女性角色出發(fā),賢惠、溫婉、體貼。但是,我更傾向她筆中人物所發(fā)生的故事和她對細節(jié)的刻畫。她用自己過硬的描述力和細膩的文筆寫出來的是一個嚴歌苓眼中的時代,也是屬于她自己的時代。每一筆都那樣真實,但是卻又那么讓人難以想象。探索她的文字,好似咀嚼未知時空里的人生百態(tài)。
孟令昊(警察,現(xiàn)居長春):我讀嚴歌苓的作品的過程,是一個“跟著影視讀原著”的過程。近年來,無論你是文學愛好者還是電影愛好者,嚴歌苓都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從《天浴》到《小姨多鶴》,從《金陵十三釵》到《歸來》(《陸犯焉識》),從《芳華》到《媽閣是座城》,嚴歌苓的小說可謂是各類影視改編的“香餑餑”,這不僅得益于她兼具視聽效果的語言藝術,更與她的作品承載了中國第五代導演的時代記憶息息相關。
文學往往追求抽象的感悟,而影視則更需要用畫面去講清楚故事,所以并不是所有的文學作品都能夠孕育出優(yōu)秀的影視作品。但嚴歌苓做到了,嚴歌苓早期從事電影文學創(chuàng)作,在寫小說的過程中也具有強烈的劇本創(chuàng)作意識,注重站在拍攝者、站在讀者觀眾的視角去寫小說。她的作品具有很強的畫面感,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導演取材,她的人物對白口語化,說話韻律、詞匯使用、句子長度甚至可以直接拿來作為電影臺詞。給我感觸最深的就是《天浴》,我在讀小說的時候,腦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相應的畫面,到后來看了陳沖導演的電影版《天浴》,電影對小說情節(jié)、臺詞都不需要作太大改動,電影呈現(xiàn)的畫面與讀者想象的畫面基本一致,嚴歌苓大膽采用電影語言和蒙太奇手法來寫作,把文學追求的“意境”和電影追求的“畫面”有機結合在了一起,在創(chuàng)作小說的同時也成就了天然的劇本。
嚴歌苓擅于描寫大時代中的底層人物和邊緣群體,比如《金陵十三釵》中,在南京大屠殺的沉重背景下,她拋開了常規(guī)的“軍人”形象,轉(zhuǎn)而去描寫看似與戰(zhàn)爭無關的的群體,學生和妓女,批駁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陳詞濫調(diào)。嚴歌苓的早年經(jīng)歷,“文革”、軍區(qū)大院、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旅美,使她能夠同時站在親歷者和旁觀者的雙重視角,既透過時代、家國、民族之外,又身處時代、家國、民族之中,如《芳華》中的蕭穗子,她是嚴歌苓的化身,在親歷了文工團生活的同時,又見證了劉峰、何小曼等人的命運起伏,嚴歌苓與蕭穗子在作品里構成了時空的對話,回望、審視青春歲月和家國記憶。
“翻手為蒼涼,覆手為繁華。”經(jīng)歷了鮮衣怒馬和世態(tài)炎涼的嚴歌苓,超然物外又置身其中,把人們的美丑善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反芻一場,生死一場。
艾昕(大學教師,現(xiàn)居赤峰):回顧對嚴歌苓的初識體驗,我想我應該同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接觸嚴歌苓的小說之前,首先接觸到的是由她的作品而改編的電影:《天浴》《金陵十三釵》《歸來》《芳華》等。除了《天浴》是女性導演陳沖的作品之外,其他作品都是由男性導演掌鏡的。我不否認導演們的能力所在,但是作品所體現(xiàn)出來的細膩感,尤其是其中眾多女性形象的飽滿立體,我想,這都與原作者嚴歌苓獨特的筆觸有著分不開的關系。
在那個知識分子都需要“上山下鄉(xiāng)”的年代,嚴歌苓則是離開家鄉(xiāng)來到西藏,成了一名文藝兵。因此在她最初的創(chuàng)作中,寫了不少以軍旅題材為主的作品,如《綠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等。在知識分子家庭中長大的她,同時也深諳當時“上山下鄉(xiāng)”知青們的生活境遇。無論是對軍旅生活的書寫,還是對知青命運的描繪,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都有著1980年代“傷痕文學”的印記,在作品中對那個特殊的年代,以及在那個特殊年代中掙扎的一代人的生活境遇和生存困境進行審視、剖析與反思。
可能由于在西藏當兵的緣故,她的小說許多都是以“大荒草原,牛馬羊群”為開頭和背景的,如《天浴》《陸犯焉識》等。在“回歸自然”的背景下,開啟了嚴歌苓對于人性的種種反思,如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性”的逐漸湮滅、扭曲,“個性”的逐漸消解、同化等。
讓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她的短篇小說《天浴》。起初,作品中的文秀是羞澀的,甚至有些輕微的潔癖,強烈的羞恥感使她連騎馬時都不愿意抱老金一下。然而這樣一個青澀的來自城里的知青姑娘,卻為了回到成都,走了所謂的“門路”,淪為了他人口中的“破鞋”。文秀門外的鞋一雙雙地換,而她還是沒能回到成都。文秀在“出賣肉體尋得回城路”的風氣中被同化了,在來自男人的“性強權”中湮滅了。最讓人感到悲哀的是,文秀在做完人流的病床上被侵犯后,除了老金,周圍的人沒有誰去指責侵犯文秀的張三趾,而是仍不帶有一絲同情地說文秀是:“弄頭公驢子來,她恐怕也要!”而這些看客當中,大多數(shù)都為女性(護士),這些來自女性對女性的惡意,比男性加之于女性的壓迫更為悲哀。因此,在看似是被歷史扭曲了的話語中,《天浴》實則描寫了一代人在人性扭曲下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在《天浴》中,最為正直醇厚的老金,則是一個“東西早給下掉了”的殘缺男性。可讀完作品,不免感嘆,比起身體上的“被閹割”,精神上的“被閹割”才更為可怕。
幸好,嚴歌苓在小說的最后仍留有一絲人性的溫情:文秀自主選擇了自己最終的歸宿,在央求老金槍殺自己的那一刻,“嘴里是一聲女人最滿足時刻的呢喃……”而老金在槍殺文秀后選擇了自殺,二人在雪水中完成了“天浴”。小說起于自然,又歸于自然;起于純良,又歸于純凈。
嚴歌苓的小說在完成自我與時代對話的同時,又不免體現(xiàn)出一些反抗意識和獨立意識。《金陵十三釵》中的妓女們雖然被裹挾在生活的無奈之中,但仍然掩蓋不了她們?yōu)榱送炀燃冋娴呐畬W生們而慷慨赴死的高潔品質(zhì);《芳華》中的何小曼雖然從小忍受著各種欺凌,但仍然頑強地活著,甚至在戰(zhàn)場上成了英雄,即使得了精神分裂癥也不耽誤她如韌草般活著。《扶?!分械姆錾T诿鎸ν饨鐭o數(shù)的“侵犯”時,仍抱有如“地母”般的包容與寬恕。悲涼中仍留有一絲溫熱,或許就是嚴歌苓的“味道”吧。
虎號(工程師,現(xiàn)居宿州):第一次接觸嚴歌苓的作品源于張藝謀執(zhí)導的電影《金陵十三釵》,片中十三個風塵女子在國難當頭之際,為了保全一群女學生,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讓人心靈震撼不已,而擔任影片編劇的原著作者嚴歌苓的名字,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閱讀嚴歌苓的作品則是從短篇小說《少女小漁》開始,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澳洲悉尼,女主小漁的男友江偉為了拿到綠卡,讓小漁與一個意大利老頭假結婚。小漁雖然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但內(nèi)心仍然單純得讓人心疼,在出國前,身為護士的她甚至僅僅因為同情就把自己的童貞給了一個愛慕她的行將就木的病人。小漁不善于拒絕,“把她貼近她就近,把她推遠她就遠”,過于在意別人的感受,唯獨忽略了自己的內(nèi)心。每次老頭漲房租,她總是“根本不向江偉吐一個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在江偉和老頭之間平衡著。江偉則截然相反,自私且冷漠,占有欲強,完全把小漁物化了,雖然在異國他鄉(xiāng)因文化的差異產(chǎn)生諸多不適應,活得卑微瑣碎,但這些絕不是他簡單粗暴對待小漁的理由。
比小漁“大出半個世紀”的老頭卻被小漁善良的母性光輝慢慢感化,從開始的貪婪計較和“淡淡的無恥”,到后來的“悄然仔細的等候”和“寧靜、文雅”,從開始的“挨門去拿鄰居家的報看”到后來的天天出門自食其力。一個孤獨墮落的老靈魂在另一個純真隱忍的靈魂的感召下煥發(fā)了新生。
小漁則在與老頭近乎父女的相處中,從開始的懵懂混沌漸漸覺醒。和老頭一起掛花盆的那天,當她得知江偉跟蹤監(jiān)視她和老頭時,第一次“用這么炸的聲調(diào)和江偉說話”;老頭雨中摔倒的那天,她第一次在行動上違背了江偉的意志,“掙掉了他”去幫老頭撿鈔票并攙扶他回家。至于故事的開放式結尾,我覺得小漁不會出現(xiàn)在門口,因為她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那個小漁了。
《少女小漁》是嚴歌苓赴美早期的一篇短篇小說,文字飽含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小說中有很多細節(jié)描寫,我最喜歡的是老頭看見了小漁而推開正吻他的瑞塔那段,洋洋灑灑幾百字只是描寫“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覺”的一瞬。行文流暢中又有幾處插敘,畫面感十足,令人回味雋永。
趙元凱(律師,現(xiàn)居北京):“個人的歷史從來都不純粹是個人的,而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從來都屬于個人?!?/p>
在嚴歌苓的筆下,歷史的機器毫不留情地碾壓過一切,直到榨出生命最極致的特征,連穗子的那只黑貓也不例外。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時代的齒印,或清晰或模糊,最后拼湊成為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
嚴歌苓的小說多從女性視角出發(fā)抒寫,結合了時代背景和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為我們展示了她眼中那個時代群體的丑美善惡。
《穗子》中童養(yǎng)媳臘姐聰明漂亮,察言觀色能力在寄人籬下的生活中越發(fā)嫻熟,在穗子的視角中她是充滿了母性光輝的,包容而善良,當然也是有著因寄人籬下而小心翼翼地討好。嚴歌苓筆下的人物形象是非常豐滿的,小朋友穗子眼中的世界并不那么細致深刻,但孩子的直覺總是敏銳而精準,她直覺地感受到臘姐是想積極找機會擺脫童養(yǎng)媳的身份,成為一個城里人,也感受到自己父親和臘姐不尋常的關系,更能從臘姐被帶走時的平淡反應肯定了她對自己和家庭深深的恨意。
嚴歌苓筆下的穗子也是人性的多面體,這種半自傳式的寫法是她勇于對自己的解剖。這本書出版于2005年,此時的嚴歌苓已經(jīng)年近半百,經(jīng)歷了半生的顛沛風波,看過了半生的樓起樓塌,朝花夕拾寫出的文章更顯質(zhì)樸深刻。
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對穗子極盡疼愛的外公被打成“白匪”后,穗子的父母那成年人圓滑的趨利避害本能和穗子對外公純真的維護之情形成激烈的碰撞,孩童純真的愛護襯托得成年人面對利益相關時的嘴臉更丑陋可憎。那時的丑陋不需要修飾,大大咧咧地暴露在空氣中,不能說時代造就了丑陋,只是當時的歷史條件給予了丑陋一張通行證。丑陋根植在人性的本身,既存在于歷史中,也存在于現(xiàn)在和未來。
十九歲時的穗子遇上了年近半百的經(jīng)歷慘痛的畫家韓凌,對他的憐憫和救世主般的獻祭,讓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少女的愛純真、熾熱而浪漫,又有誰能抵擋呢?畫家懷抱著滾燙灼燒著的愛意,又清醒地意識到這愛意隨時將灰飛煙滅。果不其然,她是他的繆斯,也是“生命中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精靈”。
穗子的幼年和青年時期,經(jīng)歷過動蕩破碎的親情、友情和愛情,這些經(jīng)歷使她的心思更加細膩而敏銳。嚴歌苓從穗子的視角出發(fā)進行描寫,非常符合小說中人物的設定身份,透過穗子的眼睛觀察她詭譎變化的小小生活圈,描繪穗子不斷轉(zhuǎn)變的心理狀態(tài),看似戲劇卻又在情理之中,寥寥幾筆就能讓讀者一窺全局,看到平靜水面下的暗流涌動。
南巖(國企職員,現(xiàn)居昆明):很多人開始讀嚴歌苓的作品源于相關影視作品。我也不例外,《芳華》是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我為書中所描繪的文工團生活感到著迷。而閱讀原著本身使我得到更大的滿足?!斗既A》講述了20世紀70年代西南軍區(qū)某部隊文工團的一群青年男女的愛恨糾葛。故事以“我”即蕭穗子的視角講述,通過對幾位主人公的描寫展現(xiàn)了特殊時期下的青春風貌以及人性暗面。
值得一提的是,嚴歌苓曾經(jīng)有過一段在部隊文工團當舞蹈演員的經(jīng)歷,所以這也是嚴歌苓作品中自傳性最強的一部。全書以“觸摸事件”為主線鋪開,通過一系列支線故事及線索使劉峰、何小曼、林丁丁等人的人物畫像逐漸飽滿、明晰。他們各自有著不同的背景和性格,卻又在文工團這樣一個封閉空間里相互交織、碰撞。書中所描述的文工團生活無疑是美好和充滿荷爾蒙的,但其中也隱藏著不安。家境貧寒飽受排擠的何小曼,被人們看作英雄卻暗戀著林丁丁的劉峰以及因為父親“成分問題”惴惴不安的“我”,他們都各自有著各自的青春苦惱。其中矛盾的爆發(fā)點便是“觸摸事件”。所謂“觸摸事件”,就是文工團中樂于助人的學雷鋒標兵劉峰因為愛慕林丁丁而撫摸了林丁丁的頸部,最終導致受到處分,名譽掃地。其實就“觸摸”動作的本身來說,是并不出格的。書中有處寫道:“晚上排練或班務會之前,我們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短短一小時的自由,我們得緊張地消費。陰暗角落偷個吻,交換一兩頁情書,借一幫一一對紅調(diào)調(diào)情,到心儀的但尚未挑明的戀人房里去泡一會兒,以互相幫助的名義揉揉據(jù)說扭傷的腰或腿……” 由此可以看出,這樣的動作在文工團的青年男女之間并不算太出格的事。只是因為事件的主角是劉峰,大家便認為這是驚天的事情。大家認為他是完美無瑕的英雄,認為他不該有七情六欲。
我覺得這就是嚴歌苓想引發(fā)讀者的一個思考。人應該是只具備那些高尚無瑕的精神,而不能有自我和私欲嗎?往大了說,聯(lián)系到所處的年代。人們是否能只為大集體中的我而活,不能真正地為自我而活?書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何小曼,她家境貧寒,父親早亡,在文工團里飽受排擠。但她是唯一在劉峰受到處分后依然和他說話的人,也是唯一送別劉峰離開文工團的人。何小曼是善良的,而更多人的選擇是不原諒和接受那個朝夕相處并幫助她們無數(shù)次的劉峰??梢钥闯觥拔摇睂⒎搴秃涡÷型橹摹?墒窃谶@樣的大集體里,更多的時候“我”也只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角色。
這也是我之前提到的,除了回憶青春之外,嚴歌苓也在試圖描述人性之暗面。嚴歌苓用她那極富信息密度的語句以及那些總能讓人感同身受的“小心思”描述了那些對弱者的傷害,描述那些不堪和冷眼旁觀。青春從來如此,美好中裹挾著不安和遺憾。回憶過去,我也曾經(jīng)有過被校園欺凌的記憶,也有過對他人的傷害和冷漠。我們歌頌美好,卻也承受著記憶中的隱痛。感謝《芳華》這樣優(yōu)秀的作品,讓我們產(chǎn)生共鳴,引發(fā)思考,讓我們得以汲取文藝作品之于自身的意義。
貫正莉(跨境電商,現(xiàn)居南京):知曉嚴歌苓女士于我可稱得上是一個意外。2015年的暑假,跟朋友約去南京游玩,看到了金陵城的美,也感受了南京城的沉重。后來,我對南京有無盡的喜愛和向往。再后來,我看到了張藝謀導演的電影《金陵十三釵》,之后去看了小說。說起來,嚴歌苓的編劇身份是我對這位女士的第一印象,而后才得知她的另一重身份是作家。在這本書中,有一群特殊身份的女子,她們身處亂世,她們身不由己,她們風姿綽約賣弄風情,她們深明大義俠肝義膽。我總歸不愿用犀利的言辭來形容這些風情萬種的秦淮河女人,釣魚巷中求過生存的人,有一張得理不饒人的嘴,卻也懷著最難能可貴的勇氣,笑著去奔赴一場死亡之約。這算是我接觸到的嚴歌苓的第一部作品,賺取我諸多眼淚。
在嚴女士的作品中,始終有一位女性角色貫穿其中,命運諸多坎坷,卻依舊努力生活,或者他們尚且稱不上生活,生存才更合適。她在《搶劫犯查理與我》中寫“空氣中有種不幸”,仿佛這不幸是與生俱來,無法逃脫,但誰不是生來滿懷期待。比如《金陵十三釵》中的玉墨,她是身份低賤的妓女卻從不自輕自賤,倒有一番落落大方大家閨秀的風范,她從進入教堂到走出教堂,一段塵封的歷史就此解封。比如《芳華》中的何小曼,她的家庭支離破碎,父親勞改母親改嫁,她離開寄人籬下的家進入文工團,屈辱依舊伴隨著她,她當了英雄,她瘋過,她放棄了愛情最終又回到遇見愛情之時,告別青春。還有《少女小漁》,一位移民的中國女人,她善良弱小,屈服于現(xiàn)實,屈服于她的男人江偉,為了獲得綠卡在江偉的安排下與六十歲的意大利老頭結婚,直至老頭死亡,一個“典妻”的故事才算完結。以及《紅羅裙》中的繼母海云,她青春艷麗,卻為了兒子嫁給一個72歲的老頭。她周旋在三個男人中間。她親手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卻又開始渴望愛情,然終歸是錯付,她孤獨地守著一襲紅羅裙。
她筆下的女性個個生動,人物性格鮮明,從小漁到海云,嚴歌苓筆下的女性開始改變。小漁一輩子將自己禁錮在男人的威嚴之下,但海云與小漁是不盡相同的女人,海云生而傳統(tǒng),她為了生兒子嫁給不愛的人,但后來她開始打破傳統(tǒng),她向往愛情,她與繼子相愛,她向往自由,她愛張揚的紅羅裙,她悄悄找到了遺失部分的自己。
我總執(zhí)著地認為,我應該是體會不了太久遠的時代,我很少去讀我不了解的時代的書。但她仿佛特別擅長講故事,她的文字顯得如此真實,她描述的一切,仿佛一幕幕在眼前掠過。在她的故事中,我看清了人性的弱點和美好。在她的文字中,有人救國,有人救民,有人救自己;有人熱情善良,真摯誠懇,滿懷理想?yún)s被陷害;有人享受犧牲他人換來的美好生活,卻自詡高尚純潔,嫌棄骯臟,彰顯著自己的高風亮節(jié),有“暴”而無“力”。
我在她的故事中走過民國,走入新中國,走向國外。在她的文字中,我去讀沒經(jīng)歷過的時代,去聽一個又一個屬于那些時代的故事,或荒唐或美好,皆是珍寶。
李龍龍(自由職業(yè)者,現(xiàn)居洛陽):穗子是作家的一部分,也是作家印象中歷史的一部分。身處動蕩的時代,所有人的意識形態(tài)都在改變,個體的生物本能和社會形態(tài)之間的劇烈沖突,外化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快速變化,變化之快之劇烈,讓每個人的心事都被裹挾著、動蕩變化著。在穗子的眼睛和情緒里,人和人的故事不斷發(fā)生著。
大自己七八歲的柳臘姐是穗子的丫鬟,在穗子的眼里,只有柳臘姐是可以欺負、任憑自己玩弄的,也是穗子最能親近的玩伴。所有關于柳臘姐的事情都和自己有關,最初的身體發(fā)育和情欲經(jīng)驗直接或間接地來自柳臘姐,嫉妒與生氣的情緒體驗也穿插其中。柳臘姐作為童養(yǎng)媳離開了,“文化大革命”也開始了。
外公是一個外人,卻是童年最親近穗子的親人。經(jīng)歷了多場戰(zhàn)爭中的生命洗禮,老兵外公狠辣而狡詐,單純而富有侵略性,幫著穗子隱瞞偷東西的錯誤,陪穗子養(yǎng)貓,善于利用周遭人心理特點保護自己和親愛的人。最終在抄家的過程中,外公的經(jīng)歷被揭發(fā),紅軍的形象坍塌為白匪。穗子被父母接走,離開了自己童年生活過的地方。故事的結局,在憐憫的筆觸下,外公的生命離開了穗子的印象。
美而嬌的朱依錦的死亡,仿佛和門房韋志遠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美,自尊和同齡異性親密的糾纏,隨著時間的流逝,纏繞成記憶深處的理不清的亂麻。
黑貓是偶然掉落在院子里的,同時帶來野性,自由本能與母性的光輝,本能地觸動穗子的神經(jīng)。售貨員顧艷與丈夫楊麥的情感生活,延續(xù)了整整一代人。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情緒上的牽絆,最終愛情從激情走向沖突,再隨著時代的變化走向了破滅。楊麥和大學女教師藕斷絲連,顧艷和黃代表不清不楚,在社會大環(huán)境和大院小環(huán)境的互相作用下,持續(xù)了多年的婚姻生活,最終還是走向了解體。
梨花街的乞丐和疫病相關,這是我沒想到的。余司令在快到花甲之年的時候愛上了街上的女乞丐,故事的主線在情感與性的生活中交織,本沒有社會環(huán)境中的道德干擾,卻因為麻風病的問題拆散了兩個自由戀愛的人,確實可惜。拖鞋大隊的一群野貓都是文學藝術家的后代,生活自由,無人打理,拜服在耿荻充裕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石榴裙下,雖然耿荻從來不穿裙子。行為風格穿衣打扮和女孩們不一致,招致了她們集體對耿荻性別的存疑,故事的最后,她們在廁所集體壓制住耿荻要驗明正身,間接導致了耿荻的死亡。好奇心害死貓。
文工團的畢奇和黃小玫是性格很相反的人物,才華橫溢的畢奇受盡了大家的追捧,內(nèi)心卻隱藏著巨大的孤傲和仇恨。因為各種缺點被另眼相待的黃小玫,在生活得到了突然變好后,卻幸福得好像發(fā)瘋了一般。世事往往如此吧。
時光在穗子身上穿梭,周遭的風景與人物的更替,在這樣的經(jīng)歷里,眼看著穗子逐漸成熟和蒼老下去。
責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