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婧(華東師范大學 美術(shù)學院,上海 200062)
張 晶(華東師范大學 美術(shù)學院,上海 200062)
佛像飾金,是指用黃金裝飾佛教造像,是佛陀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的藝術(shù)化表達。中國現(xiàn)存漢晉南北朝時期諸多造像中,有部分鎏金與貼金者。針對這些造像為何飾金,學界尚未有專論。②就現(xiàn)有成果來看,學界較多關(guān)注山東青州龍興寺、陜西西安兩處所見佛教石造像貼金問題.前者以李佳《從山東龍興寺佛教貼金造像探尋南北朝時期的貼金工藝》為例.該文主要從金屬工藝角度探討佛像貼金藝術(shù)成因,認為龍興寺佛像之所以會飾金,是中國秦漢以來金屬工藝發(fā)展所致.(李佳.從山東龍興寺佛教貼金造像探尋南北朝時期的貼金工藝[J].大連大學學報.2010,3:68-71.)后者以夏寅等人撰寫的《北周石刻佛教造像彩繪分析與研究》一文為例.該文也從工藝角度出發(fā),用化學方法研究陜西西安出土石造像彩繪成分與貼金結(jié)構(gòu),并與山東青州龍興寺佛造像彩繪貼金予以對比,認為這兩地佛教造像上的金箔成分一樣.(夏寅,付倩麗等.北周石刻佛教造像彩繪分析與研究[G]//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古都遺珍——長安城出土的北周佛教造像.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123-132.)此外,還有學者從文本角度闡釋佛陀“身金色相”與佛像飾金之間的關(guān)系.如馬宗潔《從支讖譯經(jīng)看佛像金身的成因》一文,認為東漢僧人支讖在譯經(jīng)過程中將大乘佛教金身理念與造像儀軌相結(jié)合,為佛像金身藝術(shù)形成提供理論支持.(馬宗潔.從支讖譯經(jīng)看佛像金身的成因[J].宗教信仰與民族文化.2013:270-271.)一些通史類著作如孫英剛、何平《犍陀羅文明史》,也從佛陀三十二相闡釋佛像飾金.(孫英剛,何平.犍陀羅文明史[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8:476-480.)這些文章就佛像飾金問題雖然都有談及,但就不同材質(zhì)佛像飾金之間的聯(lián)系關(guān)注較少,尤其對域外佛教造像飾金問題未有關(guān)注。鑒于此,本文擬在梳理中國早期(漢晉十六國南北朝)佛教造像飾金類型的基礎(chǔ)上,嘗試探驪這些造像飾金的來源問題。
中國佛像何時開始出現(xiàn)飾金?陳壽《三國志·劉繇傳》中的記載可以回答:
笮融者,丹陽人,初聚眾數(shù)百,往依徐州牧陶謙。謙使督廣陵、丹陽運漕。遂放縱擅殺,坐斷三郡委輸以自入。乃大起浮圖祠,以銅為人,黃金涂身,衣以錦采,垂銅槃九重,下為重樓閣道,可容三千余人,悉課讀佛經(jīng),令界內(nèi)及旁郡人有好佛者聽受道,復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遠近前后至者五千余人戶。[1]1185
這是目前文獻中最早記載的佛像飾金者。③《四十二章經(jīng)》與《后漢紀》記載了漢明帝夜夢金人之說,部分學人將其視作金銅佛.然而,據(jù)梁啟超等學者考證,《四十二章經(jīng)》是偽撰,其所記不足信,且《后漢紀》照抄《四十二章經(jīng)》,故亦不足信。這尊金像制作時間約在東漢末年。[2]217“以銅為人,黃金涂身”一語道出佛像飾金方法:即用銅鑄造形象,然后鎏金。
如果說東漢是中國佛像飾金之始,那么東晉十六國則是其發(fā)展的第一階段,具體表現(xiàn)為:佛像飾金數(shù)量較前有所增加,且南北地區(qū)都有造立。例如,東晉名僧釋道安曾用涼州刺史楊弘忠贈予的萬斤銅料鑄造丈六金像。[3]179又如,東晉僧人僧洪曾在瓦官寺用銅鑄造丈六金像。[4]484再如,北燕遼西海陽僧人釋僧詮在黃龍國(北燕,今遼寧朝陽)造丈六金像。[4]7:273這些記載無不反映這時期造像飾金之盛。這些造像都是用銅鑄造,但史書卻稱“金像”而非“銅像”,何以如此?原來銅像與金像各有所指。例如,據(jù)《宋書·南平穆王鑠傳》載,劉宋元嘉二十六七年間(449-450),北魏拓跋燾南侵劉宋毀懸瓠城佛寺,取寺中金像撞擊戰(zhàn)車。[5]1856又如,同書《戴颙傳》載,宋世子在瓦官寺鑄丈六銅像。[5]2277這兩條史料記載了劉宋年間佛像情況,且都出自沈約之手,但一稱“金像”,一稱“銅像”,顯然所指并非一物。再如,慧皎《高僧傳·道安傳》記載,符堅送道安諸多佛像中,有外國金倚像、金坐像,還有銅像。[4]179-180說明銅像與金像確實有別。據(jù)考古遺存顯示,之所以稱銅像為金像,很大程度上因為銅像做了鎏金處理。例如,現(xiàn)藏于美國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的后趙建武四年(338)佛像,是目前有紀年的、較早的銅像。該像高39.7cm,佛身大面積用金(圖1)。[6]433又如,現(xiàn)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青銅鎏金如來頭部,出土于新疆和田,高17cm,制作時間大致在公元3-4世紀左右(圖2)。[7]240再如,美國哈佛大學賽克勒博物館藏焰肩金銅佛,為十六國時期作品,通高32cm,佛身用金(圖3)。這些鎏金銅像尺寸雖然不同于史籍所書“丈六”或“丈八”,但它們都采用銅鎏金方法鑄造,應(yīng)該是史籍記載“金像”中的一種。此外,這時期也發(fā)現(xiàn)一些未鎏金的銅像,應(yīng)該是史籍所言之“銅像”。
圖1 金銅佛 后趙建武四年(338)
圖2 青銅鎏金如來頭部 (公元3-4世紀)
圖3 焰肩金銅佛十六國(304-439)
以上即漢晉十六國時期佛像飾金大體情況。不難看出,該階段出現(xiàn)較多的是銅像鎏金。這種情況在南北朝時期有所變化:即銅像鎏金仍舊存在的情況下,出現(xiàn)其他材質(zhì),如泥、木、石等佛像飾金。首先,目前較早的泥像飾金是敦煌莫高窟第254窟主尊造像。該窟主尊面部或存有彩繪貼金。[8]60該窟開鑿時間現(xiàn)有“不早于476年”[9]220-221和“465-500年”[10]188-191兩種說法。開鑿時間雖然尚未有定論,但至少說明,北魏中后期泥像已開始飾金。其次,現(xiàn)存最早木像飾金發(fā)現(xiàn)于新疆圖木舒克,時間約在5世紀左右。[11]133最后,這時期石像飾金數(shù)量較多,且南北地區(qū)皆有所見。目前最早石像飾金或位于云岡石窟。張焯據(jù)北魏延興五年(475)高允《鹿苑賦》中“耀金暉之煥炳”一句,認為北魏獻文帝時期(454-476)開鑿洞窟中有貼金佛像,且考古人員在20世紀末第20窟前發(fā)掘出一顆敷有金箔的小佛頭,說明《鹿苑賦》記載真實不虛。[12]413員小中繼續(xù)考證得出,現(xiàn)云岡石窟 5、6、7、8窟上方平臺和6-11窟就是高允所書獻文帝時期開鑿的洞窟。[13]23-24由于云岡石窟現(xiàn)存彩繪貼金像(5-7窟)均為后世重塑,因此尚難知曉此例之后其他石窟是否也存在彩繪貼金像。石像飾金雖然僅找到此例,但并不意味它只是曇花一現(xiàn),如在今南北地區(qū)出土的背屏式造像與單體造像中不乏貼金者。筆者據(jù)已公布資料,將現(xiàn)存中國南北朝時期代表性石像飾金的數(shù)量及分布情況作以匯總,詳見表1。
表1 現(xiàn)存中國南北朝時期代表性石質(zhì)佛像飾金一覽①資料來源:《保利藏珍》;《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古都遺珍》;《和合共生 臨漳鄴城佛造像展》;《映世菩提——南北朝佛教造像特展》;青州博物館、定州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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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表1統(tǒng)計可知,今河北、河南、山東、陜西以及四川地區(qū)皆存有南北朝時期的貼金石像,共216尊,其中北方地區(qū)居多,共191尊;南方地區(qū)較少,共25尊。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石像貼金樣式隨時代變化而變化:如北魏佛教造像不論佛陀還是菩薩與飛天等,都是通體貼飾金箔,如01-03。東魏開始佛教造像所見金箔大部分出現(xiàn)在菩薩頭冠、瓔珞、衣紋等處,同時佛陀面部、手部、足部及其他皮膚裸露處貼飾金箔,北魏通體飾金者較為少見,如06-08;這種樣式在北齊出現(xiàn)最多,似已形成定式,如11-13。那么這些佛像為何會飾金呢?詳見下文。
學界普遍認為,中國佛像飾金是在佛典記載佛陀“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的指導下完成的。而從中國早期佛像飾金與佛典翻譯情況來看,這種解釋似乎有待商榷。如前所述,中國佛像飾金始于東漢笮融鑄金像。然而,最早記載佛陀“身金色相”的漢譯佛典——《修行本起經(jīng)》的譯出時間在東漢建安二年(197)。[15]顯然,中國佛教造像飾金以“依據(jù)佛典造作”解釋并不成立。既然首例佛像飾金與文獻記載無關(guān),那么是否與本土創(chuàng)作或外來影響有關(guān)?
為佛飾金不僅需要信徒出資,而且要求工匠掌握相關(guān)技藝。比如前述諸例佛像飾金,雖然都用金,但工藝卻截然不同,以出現(xiàn)數(shù)量較多的鎏金銅像與貼金石像為例:銅鎏金工藝指將金和水銀合成金汞涂在銅器表面,然后加熱令水銀蒸發(fā),由此金可保留。這種金屬工藝早在先秦時期已然存在。如甘肅博物館藏青銅鎏金虎噬羊形器座便是春秋時期的作品。(圖4)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妻墓出土的長信宮燈也是用鎏金工藝制成。由此可知,在東漢笮融鑄造鎏金銅佛像以前,中國已有較為成熟的銅鎏金工藝。這或許可以說明,笮融時代已有工藝可支持他造金像。相較于銅鎏金工藝有史可查,石貼金工藝本土淵源似乎并不明朗。石貼金工藝做法是:用特定膠水將金箔成片粘在石像上。膠水一旦脫落,金箔也隨之掉落,由此金箔會在石像上留下片狀遺跡。比之銅鎏金工藝,中國石雕工藝起步較晚,大致在西漢時期方才出現(xiàn),如西漢霍去病墓石雕群。這些石雕刀法較為古拙,說明當時石雕工藝并不發(fā)達。因為工匠在塑形方面尚有欠缺,更談不上貼金這般復雜工藝。鑒于兩漢魏晉時期本土石雕工藝尚處萌芽階段,去晉不遠的北魏突然出現(xiàn)彩繪貼金石雕,不得不令人懷疑其來源問題。綜合考慮,本土文獻與實物都未找到佛像飾金起源的合理解釋,那么只能將視角轉(zhuǎn)移至佛像起源地——印度貴霜時期的犍陀羅與馬圖拉。
圖4 青銅鎏金虎噬羊形器座 春秋時期(770-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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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中國佛教造像的傳入與發(fā)展,離不開犍陀羅與馬圖拉,佛像飾金或許也是如此。據(jù)慧皎《高僧傳》記載,東晉中土曾現(xiàn)域外金像。該書《慧遠傳》言,咸和年間(326-334)丹陽尹高氏在張侯橋浦挖出一尊金像。該像所刻梵文銘文言是阿育王第四女所造,反映此像或非本土所出。[4]478該書《道安傳》又云,前秦主苻堅為籠絡(luò)名僧道安,不惜贈予道安一尊“外國七尺金箔倚坐佛像”。[4]179這兩處記載反映金像的確來自域外而非本土。與此同時,法顯《佛國記》中的一條記載,將域外鎖定在犍陀羅地區(qū)。法顯從弗樓沙國(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向西出發(fā)到達醯羅城(今阿富汗賈拉拉巴德地區(qū)),目睹當?shù)胤痦敼蔷嵘厦嫜b飾著金箔。[16]46醯羅城屬于犍陀羅疆域。法顯約于公元403年到達此地。[17]355這條記載雖然僅言佛頂骨飾金而非佛像飾金,但其屬于佛教用金范疇,說明犍陀羅地區(qū)在公元400年以前就已用黃金裝飾佛教器具。而犍陀羅佛像飾金的發(fā)現(xiàn),進一步說明中國佛像飾金來源于此。筆者據(jù)現(xiàn)今中外各地公布的犍陀羅造像中,共收集了15件存有金箔的佛教造像,其中12件已斷代,其余3件暫時未有斷代結(jié)果。現(xiàn)將這些造像列表如下,以窺其貌。
由表2可知,犍陀羅佛像飾金始于公元1-2世紀,工藝為青銅鎏金,代表為01與02。公元2-3世紀出現(xiàn)石像貼金,代表為03-07。公元3-4世紀出現(xiàn)泥像貼金,代表為08。相較之下,中國佛像飾金始于公元2世紀末,工藝也是青銅鎏金;至公元5世紀中晚期開始出現(xiàn)石像、泥像、木像貼金,與犍陀羅所見不同工藝佛像飾金發(fā)展情況基本吻合。由于現(xiàn)今尚未在同時期的馬圖拉佛教造像中發(fā)現(xiàn)飾金,加上中國現(xiàn)存最早飾金佛像——后趙建武五年(338),佛像風格近乎犍陀羅,所以基本可以確定,中國早期佛像飾金很大程度上是受犍陀羅佛像飾金影響。
表2 現(xiàn)存公元1-7世紀犍陀羅飾金佛教造像②資料來源:《犍陀羅文明史》;《大美之佛像》;Mes Aynak-Recent Discoveries Along the Silk Road;《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公園收藏犍陀羅造像》《阿富汗悠久的歷史展》。
由上可知,中國佛像飾金來源問題已有明晰,那么亟待解決的問題是:犍陀羅佛像飾金來源及其與“身金色相”的關(guān)系問題。其實早在公元1世紀,犍陀羅造像還未以單體形式呈現(xiàn)之前,用于供奉的舍利匣便已用黃金制作佛像,其代表即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的畢馬蘭舍利匣。(圖5)該匣出土于阿富汗賈拉拉巴德畢馬蘭村(Bimaran)。匣身以黃金制成,嵌有紅寶石,出土時未見蓋子。該匣表面雕有8位人像,可辨識出有佛陀、梵天、帝釋天、供養(yǎng)人等。佛陀身著希臘式袍服,手施無畏印。該匣發(fā)現(xiàn)時被放置在一個表面寫有佉盧文的滑石罐①Reginald Le May認為滑石罐被發(fā)現(xiàn)時,罐子并未有明顯的外部損壞痕跡,且寶石與錢幣置于舍利匣底部,說明滑石罐內(nèi)的錢幣、寶石與舍利匣或在同一時間被放入罐中用于供養(yǎng)佛陀;同時,從古文字學來看,罐身上的佉盧文樣式屬于阿澤斯二世時期。[20]119中,佉盧文記載了供養(yǎng)此匣的信徒姓名及以此供養(yǎng)佛陀的目的。罐中還存有4枚鑄有印度—斯基泰王國國王阿澤斯(Azés)名諱的錢幣及一些寶石。學界據(jù)這些錢幣和寶石考證得出該匣制作時間應(yīng)該在公元1世紀,很大程度上或介于印度—斯基泰國王阿澤斯二世(1-30)逝世之后,貴霜王朝(55-425)建立之前。②英國錢幣學家克力勃認為這些錢幣是由卡拉霍斯特斯(Kharahostes 在位時間為公元前10年-公元10年,印度-斯基泰王國的總督曾管轄阿富汗賈拉拉巴德并擁有鑄幣自主權(quán))及其子嗣在阿澤斯二世死后,以阿澤斯名義發(fā)行。參見Joe Cribb.Dating And Locating Mujatria And The Two Kharahosters[J].Journal of the Oriental Numismatic Society,Vol223.2015:26-36.[20]26-36,119這件舍利匣不僅是學界爭論佛像起源于犍陀羅還是馬圖拉的焦點,還是目前所見中外范圍內(nèi)最早用黃金制作佛像的實物。其形式與工藝雖然與此后單體佛像飾金有所不同,但至少證明,公元1世紀初佛像已開始用金。而一些印度—斯基泰時期的佛經(jīng)殘片,較好地揭示出這件金質(zhì)舍利匣的制作與佛像“身金色相”之間的關(guān)系。
圖5 畢馬蘭舍利匣公元1世紀
1994年9月,大英圖書館收到一位匿名人士捐贈的29卷佉盧文佛經(jīng)寫本。美國華盛頓大學語言學家邵瑞琪(Richard Salomon)及其團隊研究認為,這些寫本來自公元1世紀左右的一座法藏部寺院(大致位于今阿富汗東部)的藏經(jīng)閣。[21]108這些寫本內(nèi)容大部分為佛教譬喻故事,且有部分內(nèi)容記述了兩位印度—斯基泰時期總督的名諱,即吉霍尼迦(Jihonika)與阿斯帕跋摩(A?pavarman),寫就時間大致在公元1世紀10-30年之間。[21]178-179這些譬喻文本內(nèi)容似乎不同于漢譯譬喻經(jīng):前者主要記述一些佛陀時代的知名人物故事和印度—斯基泰時期的人物故事,后者主要記述佛理故事。[21]37這些內(nèi)容均未涉及佛陀形象,更無有“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之說。由此可知,既然公元1世紀犍陀羅地區(qū)流傳佛典或未有“身金色相”相關(guān)內(nèi)容,那么這尊畢馬蘭舍利匣黃金佛像的制造,很大程度上就與佛典無關(guān)。而從現(xiàn)有考古資料來看,用黃金打造佛像的做法,主要有賴于當?shù)亟饘俟に嚨陌l(fā)展。
犍陀羅地區(qū)金屬工藝可追溯至公元前5世紀的皮爾丘古城(BhirMound)。英國考古學家約翰·馬歇爾(John Hubert Marshall)在該地發(fā)掘出27件公元前5至前2世紀早期的金銀首飾。這些金銀首飾大部分都是希臘或希臘—羅馬風格。公元前2世紀初,巴克特里亞的希臘遺民占領(lǐng)犍陀羅地區(qū),并將都城從皮爾丘遷至斯爾卡普(Sirkap)。其后,印度—斯基泰王國、印度—帕提亞王國,以及貴霜統(tǒng)治者都將該地作為都城。該地發(fā)掘出180件金銀首飾,也基本為希臘或希臘—羅馬風格。馬歇爾認為,這些金銀首飾制作工藝受東西方影響較為明顯:如模制、焊接、金銀絲細工工藝流行于希臘或希臘—羅馬時代,鑲嵌寶石流行于印度、波斯、斯基泰,其中鑲嵌工藝是在印度—帕提亞王朝時期開始流行。[22]884-887由此可知,畢馬蘭舍利匣之所以會用黃金打造、寶石鑲嵌裝飾、佛陀衣著希臘袍服,是基于犍陀羅地區(qū)已有發(fā)達的金屬工藝,所以才可以鑄造出如此精美的舍利匣。而這種用黃金鑄造佛陀形象的做法,似乎為貴霜時期單體佛像飾金提供靈感。
如前所述,公元1-2世紀犍陀羅已出現(xiàn)單體佛像飾金。然而,飾金不僅限于佛陀,訶梨帝母(表2,01)、彌勒菩薩(表2,04),甚至貴霜王侯像(圖6)也可以飾金,這反映出公元1-2世紀的犍陀羅地區(qū)盛行用黃金裝飾神像或人像。這種藝術(shù)現(xiàn)象似乎影響到佛典書寫“身金色相”。畢馬蘭舍利匣鑄造佛像時,印度—斯基泰地區(qū)流傳的佛典尚未記述身金色相;而最早記載佛陀身金色相的漢譯佛典《修行本起經(jīng)》譯于東漢建安二年(197)。以此推之,在佛像用金的公元1世紀,佛典尚未見身金色像相關(guān)記載;身金色像進入佛典的時間很大程度上在公元2世紀。因此,佛典記載佛陀身金色相是受佛像飾金影響。其實,造像影響三十二相書寫并非僅此一處。據(jù)比利時學者拉莫特(Etienne Lamotte)研究,佛陀三十二相是中亞僧人在佛典中額外添加的表達。[23]585-593李翎則認為,佛典記載網(wǎng)縵相(佛指間有蹼相連)是受造像影響。[24]68-69這種情況出現(xiàn)原因在于佛教美術(shù)發(fā)展、僧人神化佛陀兩點。由于佛陀在世時不主張立像,所以早期佛教美術(shù)常以三寶標、佛足印、法輪等象征物表現(xiàn)、紀念佛陀。隨著佛教發(fā)展,信徒不再滿足于此,而是希望用造像再現(xiàn)佛陀容貌。遺憾的是,此時距離佛陀逝去已有數(shù)百年,無人知曉佛陀究竟容貌如何,所以工匠們只能依據(jù)當時造像經(jīng)驗,雕刻出今人見到的犍陀羅造像與馬圖拉造像,而此恰為佛典書寫佛陀相貌提供實物支持。再者,信徒為神化佛陀,令其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如眉間放光、手長過膝、舌長覆面等,使得原本造像中的黃金裝飾成為佛陀“身金色相”,工匠不經(jīng)意的手部雕刻成為“網(wǎng)縵相”。如此一來,這位宗教領(lǐng)袖喬達摩·悉達多,逐漸由歷史上的人演變?yōu)闊o所不能的神。
圖6 貴霜王侯像 公元1世紀
由上可知,公元1世紀犍陀羅佛像已飾金,這是犍陀羅地區(qū)金屬工藝發(fā)展的結(jié)果。隨著貴霜佛教美術(shù)發(fā)展,佛像飾金成為佛像制造過程中最常見的裝飾方法。這種藝術(shù)表達由僧人發(fā)揮為“身金色相”并記載于佛典之中,成為佛陀三十二相之一。
中國早期佛像飾金存在銅像鎏金、石像貼金、泥像貼金與木像貼金四種樣式,除銅像鎏金為中國與犍陀羅共有工藝之外,其余三種均來源于犍陀羅地區(qū)。這三種佛像飾金樣式傳入中國后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一定變化,其中以石像貼金變化最為突出,如北魏佛教石造像通常為通體貼金;東魏開始造像貼金主要出現(xiàn)在局部而非通體,且菩薩與佛陀貼金樣式不一;至北齊佛教造像絕大多數(shù)為局部貼金。為何東魏北齊石造像貼金會出現(xiàn)如此大的變化呢?
如前所述,東魏佛教石造像貼金變化始于菩薩造像,具體表現(xiàn)為菩薩頭冠、項飾、瓔珞、衣紋等局部貼金;佛陀面部、手部、足部及其他皮膚裸露處貼飾金箔;降至北齊,大量佛陀與菩薩像局部飾金,基本少見北魏通體貼金樣式。這些有變化的造像主要出自鄴城地區(qū),大部分沒有題記。筆者在部分題記尚存的造像中發(fā)現(xiàn)供養(yǎng)者為胡人。如鄴城出土的北齊天保元年(550)長孫氏造阿彌陀像。(圖7)長孫氏是《魏書·官氏志》記載的北魏拓跋鮮卑皇族十姓之一,北魏孝文帝改革時將皇姓改為元,但有部分皇族未從,因此在北齊時期仍會看到以長孫為姓的拓跋宗族,如北齊開府長孫洪略便是一例。[25]12-14無獨有偶,鄴城地區(qū)北齊菩薩造像不乏梳著胡人小辮者,且這些造像也出現(xiàn)了貼金變化。(圖8)由此,東魏北齊出現(xiàn)貼金變化的造像中,既有胡姓供養(yǎng)人又有胡貌菩薩像,這不禁令人猜想,貼金變化是否與胡人存在某種關(guān)系?
圖7 長孫氏造阿彌陀像 北齊天保元年(550)
圖8 菩薩像北齊(550-577)
一般認為,北朝胡人圍屏石榻不僅能夠反映這些胡人生前生活,而且能夠表現(xiàn)他們本民族的藝術(shù)特色?,F(xiàn)存北朝胡人圍屏石榻保存較為完好,且墓主人身份比較明晰者為西安北周安伽墓與太原隋代虞弘墓。這兩處墓葬主人分別為安國與魚國的后裔。他們都在北朝任職并管理入華胡人。他們雖然來自不同地區(qū),但卻無一例外地在圍屏石榻上使用了同一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即以彩繪貼金裝飾圍屏石榻上的宴飲、奏樂舞蹈、與祆教火壇等圖像。如安伽的石榻采用黑、紅、金三色繪制,主要以線條勾勒人物形象,并在人物頭發(fā)與帽子上賦以黑色,衣著用金色與紅色繪制,腰帶以金色繪制;且在出行、狩獵、宴飲等各場景之間用紅黑兩色線條間隔。(圖9)與此同時,虞弘的石榻雖然彩繪貼金保存狀況不如安伽,但從部分殘存也可看出其與安伽使用了同一種方式裝飾石榻。如石榻前壁雕兩位胡神,各自抱著缽、瓶,發(fā)色為黑,衣紋為紅,衣著以金色勾勒裝飾。(圖10)如此,這種局部彩繪貼金樣式,在視覺上與前述東魏北齊佛教造像貼金用彩幾乎一致。很難說這二者之間沒有關(guān)系。而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鄴城聚居的胡人遺跡,更加佐證了佛像貼金新樣與胡人的關(guān)系。
圖9 安伽圍屏石榻局部 北周(577-581)
圖10 虞弘圍屏石榻局部隋開皇十三年(592)
東魏政權(quán)人口基礎(chǔ)為北魏洛陽移民。史載,天平元年(534)八月,高歡提議從洛陽遷都至鄴城,詔下三日,車駕便發(fā),洛陽40萬戶狼狽就道。[26]17陳寅恪認為,北魏洛陽有西域胡人居住,這些胡人在東魏遷都時也一并從洛陽去往鄴城。[27]300東魏翟國胡商翟門生石屏及墓志銘的發(fā)現(xiàn)恰巧說明了這一點。據(jù)墓志銘顯示,翟門生來自翟國,任職“薩甫”(薩保),出使北魏后受皇帝禮遇留華生活;東魏建立后隨皇室百官遷至鄴都,卒于東魏元象元年(538)。[28]677鄴城東魏翟門生墓葬遺物的發(fā)現(xiàn),僅僅是該地胡人集聚的一個縮影。他們在鄴城生活的同時,也不斷促進東西文明交流,以至于在北齊鄴都胡風之盛載入史冊。如《北齊書·恩幸傳》記載,鄴城不乏西域丑胡、龜茲雜伎。他們不僅能歌善舞,而且頗得北齊王室喜愛,有的還官至儀同、開府,甚至封王?;适液L更甚,甚至將進貢的波斯狗封官至儀同、郡君。[26]693-694而高氏一族在掌握政權(quán)的同時還崇尚佛教,不僅開鑿如南北響堂山等著名石窟,而且禮待如那連提黎耶舍等外國僧人。在佛教盛行的情況下,胡人不免也會參與佛事活動,因此胡姓供養(yǎng)者與胡貌菩薩造像會在東魏北齊出現(xiàn),也就不足為怪了。如此一來,胡人之間流行的彩繪貼金方法裝飾在佛教造像上,也在情理之中了。
綜上所述,中國早期佛教造像飾金以材質(zhì)和工藝可分為四類,分別為銅像鎏金、石像貼金、泥像貼金和木像貼金,其中銅像鎏金出現(xiàn)最早,時間約在公元2-3世紀,泥像貼金、石像貼金、木像貼金基本出現(xiàn)于公元5世紀中晚期。這些佛像飾金之所以會產(chǎn)生不同樣貌,與其源頭犍陀羅地區(qū)佛像飾金呈階段性發(fā)展有關(guān)。犍陀羅地區(qū)佛像飾金始于公元1世紀,當時工匠憑借當?shù)匾延械慕饘俟に嚮A(chǔ)創(chuàng)造了最早的金身佛像。公元2世紀開始,佛像用金為信眾普遍接受,不僅發(fā)展出石像貼金、木像貼金、泥像貼金等多種工藝的飾金方法,而且還將“為佛飾金”記入佛教典籍,成為佛陀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其后,載有身金色相的佛典與飾有金箔的造像,隨著佛教傳入華土而逐漸流行開來。至公元6世紀時,由于受胡風影響,鄴城地區(qū)石像貼金較早出現(xiàn)了不同于犍陀羅地區(qū)的面貌,具體表現(xiàn)為佛像不再通體貼金,而是采用局部彩繪貼金方式裝飾佛像,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金身佛像。這種飾金新樣不僅流行于鄴都,而且在青州也有所見。青州龍興寺造像現(xiàn)存著名的北齊法界人中像,就是用這種飾金新樣繪制。與此同時,在西魏北周統(tǒng)轄的陜西地區(qū),南朝統(tǒng)轄的成都一帶,也見有彩繪貼金佛像。由于西魏佛像飾金僅見一例且無紀年,尚難判斷其來源問題;北周佛像飾金共24例,全部出土于西安地區(qū),然而未見紀年造像。這些造像雖然由學者通過化學元素檢測方法,分析得出青州北齊佛像與西安北周佛像的貼金材料成分一致,[29]130但是僅能說明這兩地佛像飾金在工藝上存在關(guān)聯(lián)性,尚不能解決受誰影響的問題。當然,佛像飾金雖然在北朝較為盛行,但并非局限于北朝,在南朝統(tǒng)轄區(qū)域中也發(fā)現(xiàn)部分佛像飾金。如現(xiàn)存南朝佛像飾金較早者為“齊永明八年(490),貼金彩繪石雕背屏式造像”。這件造像較北魏云岡石窟所見佛像飾金晚了近10年,因此可以確定,南朝佛像飾金是受北朝影響。
佛像飾金從公元1世紀誕生于犍陀羅,隨著佛教東傳進入中國,在經(jīng)過胡風洗禮之下由“佛著金裝”轉(zhuǎn)變?yōu)椤胺鹩媒饖y”。特別的是,佛像飾金不僅僅是工藝發(fā)展與社會審美變遷下的產(chǎn)物,更重要的是,佛教自身發(fā)展要求下的產(chǎn)物。例如,《洛陽伽藍記》曾記載這樣一則故事:西域有城名捍城,城南十五里有一座大寺,寺中供養(yǎng)金像一軀。國王以其為瑞像,起塔供養(yǎng),并封四百戶百姓專門負責灑掃。這些封戶若有病患,便在佛像上找到自己身體疼痛對應(yīng)的部位,用金箔貼飾后遂得痊愈。[30]這條內(nèi)容的真實性現(xiàn)今已無從查考,但其真切地反映出民眾為佛飾金的目的不僅限于供養(yǎng),很大程度上可能是源于對其自身身體與心靈上的某種訴求的滿足。因此,這種原本僅是熟稔工藝之下形成的作品,轉(zhuǎn)而成為具有宗教意義的活動,并由信眾一代一代傳遞至今,成為中國佛教造像中不可泯滅的記憶。
圖片來源:
圖1:美國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2:田辺勝美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東洋編》[M]圖版242.東京:小學館,1999,15:240.
圖3:哈佛大學賽克勒博物館藏
圖4:甘肅省博物館藏
圖5:大英博物館藏
圖6:田辺勝美編.《世界美術(shù)大全集·東洋編》[M]圖版75.東京:小學館,1999,15:130.
圖7: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編著.鄴城北吳莊出土佛教造像[M]圖版16.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226.
圖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編著.鄴城北吳莊出土佛教造像[M]圖版16.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101.
圖9:陜西省博物館藏
圖10: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隋代虞弘墓[M]圖版26.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42.
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202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