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陽（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 漢學(xué)院，遼寧 大連116023）

龍成松（大連理工大學(xué) 中文系，遼寧 大連116023）

洛陽近年出土的《李渾金墓志》，因為其中記載志主《春江曉望》詩而得到唐詩研究者關(guān)注。但因為其人在傳世文獻(xiàn)中無記載，研究者也未進(jìn)一步引證新出文獻(xiàn)，所以未能揭示其人、其家族的一些重要史實，尤其是在書法上的意義。綜合新出墓志有關(guān)李渾金家族人物資料和作品信息，可以勾勒出其家族的世系、婚姻、交游和書法傳承情況。李渾金墓志記載他收藏有書法作品數(shù)百卷，其子李岳、侄孫李匯、堂兄李瑜等，都有墓志書法出土，其中不乏佳作，并且可以旁證《李渾金墓志》就是其子李岳書丹。可以說這是一個被歷史湮沒的書法家族。

一、《李渾金墓志》釋文補正

大唐故通直郎行并州陽曲縣令隴西李府君墓志銘并序

朝議郎行洛州緱氏縣丞范陽盧若虛撰

君諱渾金，字全□，隴西姑臧人也。其先出自帝顓頊，及陶唐氏，咎繇為理，宥五宅，清三就，畫冠不犯，以授于虞。世載其庸，則有官族。盛德必嗣，懋功克昌。指李臣周，仙宗降于魁極；祚茅師趙，世禘葉于人謀。至于鴻勛美事，軒裳接武，典謀史策，披卷有之。六代祖虔，魏太尉。休其家聲，和其餁實。曾祖子譚，齊廣德將軍、秦州司馬。祖德基，皇朝雍州同官縣丞。父思貞，上騎都尉。并融心與道，故大位不躋。君體醇和之精，蘊上德之粹。故盱覃岐嶷之質(zhì)，詩書篆隸之工，天與其真，不待保傅。弱歲而孤，養(yǎng)于舅氏。棘心欒欒，殆不勝也。年廿一，乃求古岷嶓，訪道巴漢。行至城都，作《春江□望》詩，曰：“明發(fā)眺江濱，年華入望新。地文生草樹，天色列星辰。煙霧澄空碧，池塘變曉春。別有棲遑者，東南西北人?！睍r蜀中有李崇嗣、陳子昂者，并文章之伯，高視當(dāng)代。見君藻翰，遂喪魄褫精，不敢舉筆。則天聞其風(fēng)而悅之，追直弘文館學(xué)士。先曰：“九流紛綸，百氏雜習(xí)。君闡其微旨，振其頹綱?！笨鲾?shù)周，魯亥斯辯。敕授相州安陽縣丞，仍舊直館。又遷北都清源縣丞。佑理畿甸，俗以化寧。遺愛不忘，立碑頌德。俄護(hù)壽陽縣令?；莶换?，茂不茂。刑以禮格，政以簡從。帝曰：“俞哉，優(yōu)爾階秩！”正除陽曲縣令。方期補茲袞職，歸老上庠，稟命不融。春秋五十壹，以景云元年九月十四日遘疾終于官舍。寮吏哀悼，縉紳時恫。家無余祿，唯書法數(shù)百卷。嗚呼！可謂能以素業(yè)遺子孫矣。夫人中山張氏，右仆射行成之孫，隆山令希謇之女。承鐘鼎之胤，席柔嘉之資?；菪挠墟?，洵美昭鑠。天奪其壽，碧樹先秋。年四十，君前而歿。以其年十二月卅日合葬于洛陽之塋，禮也。嗣子岳，循屺岵以泣血，吟蓼莪以永慕。懼世范家風(fēng)，遷于陵谷，乃鐫紀(jì)琬琰，以垂無窮。若虛忝預(yù)門閭之賓，備聞篤行。見詢以銘勒之事，安敢不作。其辭曰：

于昭茂緒，靈慶氤氳。弈世紹業(yè)，載纘其勛。為龍為光，允武允文。延祉積善，鐘美于君。

□□惟君，含秀育德。孝友昭融，柔嘉伊則。浩氣泉鑠，玄機精默。崇高運□，莫不傷惻。

云臺往履，日觀今傾。偶鶴先逝，沉龍此并。他山寂寂，孤子惸惸。敢題幽石，式寄神塋。

《李渾金墓志》，志石長74厘米，寬73厘米；志文28行，滿行28字。志蓋篆書“大唐故李府君之志銘”。其拓片收錄于《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續(xù)編》[1]、《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2]3、浙江大學(xué)圖書館等。據(jù)毛陽光先生介紹，原石藏于洛陽李氏錦石苑。志主李渾金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陳尚君先生較早注意到此志記載了李渾金的一首五言律詩。他根據(jù)《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續(xù)編》所收拓片，將墓志中提到的詩定名為《春江眺望》，并指出，墓志中“說李、陳之失態(tài)，恐有夸張，但此詩清新可讀，為初唐之佳作”。[3]此后，胡可先師也有同樣的觀點，并據(jù)志簡要介紹了李渾金的基本信息，補充了墓志之外李崇嗣、陳子昂交往的情況。[4]值得注意的是，該墓志有磨損漶滿，不同藏家所拓不同，所以一些關(guān)鍵字的釋讀仍有待斟酌。《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續(xù)編》所收錄拓片未拓全志側(cè)紋樣，但右上角殘損部分所闕九字健全。《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所收錄拓片包含了全部志側(cè)紋飾，但卻闕左上角九字，所以錄文也不全。志文關(guān)鍵的幾個地方，兩種拓片一致，如“君諱渾金，字全□”，“全”后之字磨損只能見到上頭、右邊部分；“行至城都，作《春江□望》詩”，“江”下之字殘泐只能見左邊偏旁和右邊些微痕跡。陳尚君、胡可先二位先生都定殘字為“眺”，但根據(jù)拓片可見部分，左邊為“日”，疑為“曉”字。詩云“明發(fā)”，《詩經(jīng)?小雅?小宛》：“明發(fā)不寐，有懷二人?！编嵐{：“明發(fā)，發(fā)夕至明?！痹姾笥謱憽疤焐行浅健薄俺靥磷儠源骸?，明為破曉時景。另外，李渾金之字，墓志殘文作“全□”，胡可先師認(rèn)為“字虛”，不知何依據(jù)。今據(jù)殘存字形，疑為“真”字。名渾金，字全真，也較契合名字互訓(xùn)的原則。

《李渾金墓志》撰者盧若虛，為盧藏用之弟。盧藏用一族出盧氏大房盧陽烏之后，其家族世系詳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后文無特別說明皆簡稱《表》）。盧藏用本傳載：“父璥，魏州長史，號才吏。藏用能屬文，舉進(jìn)士，不得調(diào)。與兄徵明偕隱終南、少室二山。……與陳子昂、趙貞固友善。長安中，召授左拾遺?！苋籼摚嗖挪┪??！K起居郎，集賢院學(xué)士?！盵5]4374-4375①案：據(jù)《表》和出土墓志“徵”當(dāng)作“微”?！侗怼份d盧璥四子：微明，洋州刺史；藏用，字子潛，黔州長史；若虛，起居舍人；重玄，司勛郎中。盧若虛父母的墓志也出土了，補充了一些重要信息。據(jù)久視元年（700）徐彥伯撰《盧璥墓志》：“子微明、藏用等匍匐悴瘠，副膺沓欷，銜戴遺訓(xùn)，奉而行之。……君嘗撰《潤州記》及《書儀》，并行于世?；s遺誥，甄綜士則，成一家之言。”[2]111此處未提及若虛的情況。開元十三年（725）盧若虛撰其母《李晉墓志》：“府君先有兩子，曰微明、藏用。夫人自誕一子曰若虛。而撫養(yǎng)偏露，逾于己生。……睿宗時，藏用遷黃門，微明任御史，并宦達(dá)，有恩詔授贊皇縣太夫人，尋又加趙郡太夫人。……開元八年，從微明宰浚儀，崇信釋典，深誤泡幻，?？谡b《金剛般若經(jīng)》。其明年，又隨若虛述職覃懷。至十三年秋七月，寢疾大漸?！云湓仑ゾ湃找?，奄垂棄背于武德丞廨宇?！盵6]據(jù)此，盧若虛與盧藏用、盧微明為同父異母兄弟，至于盧重玄則不詳。景云元年（710）盧若虛撰李渾金墓志時官洛州緱氏縣丞。據(jù)其母李晉墓志，他開元九年（721）為河內(nèi)（覃懷）縣丞，十三年（725）為武德縣丞。據(jù)《封氏聞見記》，開元十九（731）年他為京兆功曹參軍，當(dāng)時京師置先師太公廟，他錄太公之后姜氏等四十八姓刻石為記。同年三月，他以右補闕身份進(jìn)入集賢院，事見《集賢注記》。開元中，他還參與過《唐六典》纂修。其終官為起居舍人。

盧若虛一家皆有文史書翰之才。盧璥以弘文館生徒登第，撰《潤州記》及《書儀》等著述。盧藏用善文章，與陳子昂、趙貞固友善，曾入文館學(xué)士，有文集二十卷（《舊唐書·經(jīng)籍志》）。盧若虛則尤長于史學(xué)，有《南宮故事》三十卷，參纂《唐六典》。盧重玄有《夢書》四卷（《新唐書?藝文志》）、注《列子沖虛至德真經(jīng)》八卷（《通志?藝文略》）。

二、李渾金家族人物考

盡管李渾金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但其墓志中所載祖先情況與傳世文獻(xiàn)相補正?！侗怼冯]西李氏姑臧大房條載：虔，字叔恭，后魏驃騎大將軍、高平宣景男。虔子?，字仁明，尚書左外兵部。?子裒，章武郡守。裒子不詳，孫德基，亳州法曹參軍，生思文，同官丞。思文一子況，履歷不詳；另一子防，右衛(wèi)長史，一作昉。昉子不詳。昉孫：玄就，右神武軍參軍事；玄成，試太常寺協(xié)律郎；玄度，玄爽。昉侄輩有：冽；凝；潔；涼；憑；眾，字師，湖南團(tuán)練觀察使、左散騎常侍。眾子玄奭。[5]2459-2460今據(jù)新出墓志可補李渾金一支人物如下：

（一）《大唐故朝議郎潤州司功隴西李公墓志銘并序》。[7]43-44志主李魏相，字齊舒，行名楚瓊，太尉宣景公李虔六代孫；曾祖子譚，齊秦州司馬；祖德基，皇朝雍州同官縣丞；父思文，不仕。李魏相年未弱冠即制科出身，先后官蘇州、潤州參軍。開元二年（714）卒，年三十七，同年葬于偃師。志文提到他有仲弟衢州參軍銑、季弟懷州參軍昉。墓志署從兄亳州城父縣令允光撰，堂兄鄭州陽武縣丞瑜書?！侗怼吩诘禄儋裰莘ú軈④?，思文官同官丞，疑有倒誤。

（二）《大唐故潤州司功參軍李府君夫人張氏墓志銘并序》。[7]45-46志主為李魏相夫人，邢州刺史張義方女，左千牛張律師孫女，金紫光祿大夫、國子祭酒張后胤曾孫女，以開元十年（722）卒，年三十，十四年遷葬于偃師縣首陽之原。墓志提到她有子凜，年未弱冠。墓志為李魏相弟魯山縣令李昉詞、侄安府參軍李岳書。李岳即李渾金子。

李昉見《宰相世系表》，一作防，今據(jù)前兩方墓志當(dāng)以“昉”為正?！侗怼份d李昉有一兄況，字、官不詳，或亦魏相之兄。墓志載魏相有子凜，而《表》李昉之侄行列六人：冽、凝、潔、涼、憑、眾。冽、凝、潔三人與凜命名規(guī)則相同，《表》列于此當(dāng)有依據(jù)。

（三）《唐故魏州貴鄉(xiāng)縣尉隴西李府君墓志銘并序》。[8]219-220志主李巒，墓志為其子李匯撰并書。志文載其高祖德基，隋太仆卿、秋官侍郎，汾、益二州牧。曾祖思貞，延王友、壽州司馬。大父楚球，右衛(wèi)長史，貶郴州資興縣尉。志文李巒事跡很簡略。據(jù)李匯自述，安史之亂中他們一家避亂云陽，李巒及一些子女就卒于期間，貞元五年（789）才返葬。志中提及有一個長兄伯臣，早卒。

（四）《有唐故撫州法曹參軍員外置隴西李府君墓志銘并序》。[8]258志主為上文李巒之子李匯，字伯揆，曾祖貞，正議大夫益州司馬；祖楚球，朝散大夫、右衛(wèi)長史；父巒，魏州貴鄉(xiāng)縣尉。李匯弱冠時明經(jīng)登第，解褐授恒王府參軍，先后官太常寺協(xié)律郎、大理評事，入陜州轉(zhuǎn)運使幕，遷監(jiān)察御史賜緋魚袋，后授河中府田曹參軍，入福州、襄州鹽鐵使院，遷試秘書郎兼監(jiān)察御史，后貶崖州澄邁縣尉，貞元二十一年（805）卒于廣州旅泊，享年七十。有子五人，長曰克勤，次曰克修；有女五人，長女即韋謨之妻。元和三年（808）葬河南府北邙山陶村東原之舊塋。墓志為其女壻、馮翊縣主簿韋謨撰。

李巒、李匯父子出自李德基、李思貞一支，李巒之父李楚球即李渾金兄弟。志載：李德基官隋太仆卿、秋官侍郎，汾、益二州牧與《李魏相墓志》和《表》都不同，疑為贈官。另外，兩方墓志所載李思貞信息也略有不同，后者省略為李貞，官前者為延王友、壽州司馬，后者為正議大夫、益州司馬。唐玄宗子李玢（本名洄），開元十三年（725）封為延王，李思貞子、侄開元前期已卒，其生活時代當(dāng)在前，此當(dāng)為贈官。

（五） 《大唐故隴西李公墓志銘并序》。[9]志主李珣，字守玉，曾祖子譚，永安、隆華二縣令；祖德基，隆龕縣丞；父思禮，何州安鄉(xiāng)主簿。李珣為吏部常選，似未進(jìn)入仕途，神龍三年（707）卒于汴州浚儀縣孝行里之私第，年四十一，開元六年（718）葬偃師縣首陽鄉(xiāng)原。有二子，皆早卒。李珣為李思禮之子，與李魏相、李渾金為堂兄弟，同為李德基孫，李子譚曾孫。但此處李德基之官為隆龕縣丞，李子譚的官為永安、隆華二縣令，與前述墓志又不同?？梢?，李氏家譜的記載存在不同的記載?！独钗合嗄怪尽肥鹛眯粥嵵蓐栁淇h丞瑜書，此李瑜當(dāng)即李珣親兄弟。至于《李魏相墓志》的撰者“從兄亳州城父縣令允光”，則應(yīng)該出自德基兄弟行之后。李珣卒于汴州浚儀縣孝行里私第，與李魏相夫婦卒于洛陽永豐里不同。浚儀縣不知是李氏家族的地方根基，還是僅為李珣一家的宅第。

（六）《唐故右神武軍兵曹參軍隴西李公墓志銘》。①案：浙江大學(xué)圖書館藏拓本。志主李玄就，字元將，志文載其祖昉，右衛(wèi)長史，贈主客郎中；父冽（原刻省“刂”）河南府壽安縣丞。李玄就弱冠明經(jīng)擢第，先后為湖州長城縣尉、河中府寶鼎縣尉，后戶部侍郎盧公辟充度支巡官，使罷，吏部侍郎楊公又請專掌勛考甲庫，奏授右神武軍兵曹參軍。元和九年（814）卒，年四十九，同年其嗣子道全歸葬于偃師土婁鄉(xiāng)。根據(jù)李玄就的生卒時間，盧公當(dāng)為盧徵，楊公為楊于陵。墓志還提到，其季父故左散騎李眾遺命讓他與從祖弟玄成共同撫養(yǎng)孤嗣，他與兄前宗正寺主簿玄爽卜居新昌里等事。墓志為其姻親右金吾衛(wèi)兵曹參軍武騎尉鄭德夷撰。志末小字補書：“猶子前明經(jīng)嗣之書。先逾月，亦至自京師。檢校營所，故不得護(hù)從而行。十一月二十八日嗣之紀(jì)?！崩钚蜑槔钯畬O，李昉之子。按《表》李昉之子下第一格空闕，該格下列昉孫四人：玄就（右神武軍參軍事）、玄成（試太常寺協(xié)律郎）、玄度、玄爽。昉下又列六子人：冽、凝、潔、涼、憑、眾（字師，湖南團(tuán)練觀察使、左散騎常侍）。今據(jù)墓志，應(yīng)將冽往上提一格，補在李昉第一子位置，而玄爽、玄就分別列于其后。至于玄成，當(dāng)另外列出，詳后文。玄度則不詳是否冽子。

（七）《唐湖州長城縣尉李公亡夫人范陽盧氏墓志銘并序》。[10]725志主為李玄就夫人，曾祖河南府密縣盧循友，祖盧緒，父潤州司法參軍盧起。夫人年十六，適李玄就，貞元二十年（804）卒，有子楚楚，年始八歲。撰志者署名隴西李賈，未有多余信息，不知是否為李玄就族人。

（八）《唐故范陽盧君墓志銘并序》。[7]260-261志主盧重，字子威，高叔祖從愿，皇朝吏部尚書、東都留守、西川采訪使。高祖巨源，皇朝朝散大夫、泉州司馬。曾祖珩，岳州昌江令。祖舒，太子校書。其父鳳州刺史，不載名字。據(jù)志文，盧重卒年不詳，但早于其父五年，當(dāng)時他父親正位河?xùn)|太守，所以權(quán)厝于河中府猗氏縣，至大中十四（860）年八月其與其父歸一同歸葬偃師。據(jù)《唐刺史考全編》，咸通初盧方乂為鳳州刺史，其人應(yīng)該就盧重之父。[11]墓志提到，盧重之母太夫人隴西李氏，利州刺史玄成女，揚州兵曹掾潔孫女，京兆尹、湖南觀察使眾曾孫女。志文署外兄朝請郎、守太子司議郎、分司東都李敞撰，外生鄉(xiāng)貢進(jìn)士李發(fā)札并篆。

前面已經(jīng)指出，《表》李昉之孫四人：玄就、玄成、玄度、玄爽。昉下有列六子人：冽、凝、潔、涼、憑、眾。據(jù)盧重夫婦墓志，李眾、李潔、李玄成三人為祖父孫關(guān)系，《表》混淆了輩分。但《李玄就墓志》稱“季父故左散騎諱眾，留理命，俾與從祖弟玄成，共撫孤嗣”，則李眾與玄成為父子，且李眾不是李昉之子，《表》列眾于玄就季父一行似有根據(jù)。

結(jié)合李氏諸人名字的排行規(guī)律，似《盧重墓志》所載更有依據(jù)。就親疏關(guān)系而言，李玄就墓志是其子李玄爽委托鄭德夷撰，而盧重墓志的撰者外兄李敞即李玄成子（或侄），且有意插敘李玄成一支族系，可靠性也不低。究竟如何看待這一問題呢？我們試考察諸人生平時間，看能否有一個突破。李玄就元和九年（814）卒，享年四十九，生于大歷元年（766）。而李玄就墓志中說：“季父故左散騎諱眾，留理命俾與從祖弟玄成，共撫孤嗣”，可見在元和九年前李眾已卒。《寶刻類編》《金石錄》載左散騎常侍李眾碑，裴璘書，元和十三年（818）十二月，時間也相當(dāng)。換言之，李玄就與李眾為同時人，似不能再高一輩而為祖孫。

另外，還要考慮李玄就一族人物年齡分布的特殊性，這對比李昉兄弟行諸人的情況尤為明顯。李昉之兄李魏相，開元二年（714）卒，年三十七，生儀鳳三年（678）。李魏相之前還有兄李況，之后則為銑、昉兄弟。李昉的卒年應(yīng)該較晚。李珣神龍三年（707）卒，生于乾封二年（667年）。李眾卒元和九年（814）稍前，約在李昉兄弟百年之后，若為同輩人似乎不太合理，作李昉侄輩更為可能。

綜上所述，李玄就墓志稱李眾為季父似較為合理。而盧重墓志中置李眾、李潔、李玄成為祖孫關(guān)系，或因為撰志者李敞誤記，或李敞所參照族譜有問題。前面引述李氏諸人墓志，祖先官職的記載多有分歧，可能也是因為各家所抄錄族譜不同的緣故。李敞撰志時為大中十四（860）年，去李玄成等人活動時間更晚，族譜積累的錯誤也就更多。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們目前根據(jù)有限材料所作的推測，還有待更多史料的論證。據(jù)毛陽光先生介紹，孟津翟泉鎮(zhèn)宋鴻道先生收藏有楊于陵撰《李眾墓志》，但未見拓本流出。李玄就曾于楊于陵幕下為官，交情不淺，此《李眾》當(dāng)即李玄就之“季父”。希望日后此墓志能揭開更多謎題。今據(jù)上述考察，重排李渾金一族、德基以后世系如下（表1）：

表1 李渾金家族世系表

三、李渾金家族書學(xué)

《李渾金墓志》中說：“故盱覃岐嶷之質(zhì)，詩書篆隸之工，天與其真，不待保傅?！笨梢娝瞄L篆隸。志又說他死后：“家無余祿，唯書法數(shù)百卷。嗚呼！可謂能以素業(yè)遺子孫矣?！敝泄艜r期，“書法”一詞的一個意義是指“書之法”，如虞世南《書旨述》中的“書法元微，其難品繪”，徐浩的《書法論》，都是如此，這個意義是在唐代成熟的。[12]還有一個意義是指書法作品。如《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古今八體六文書法》一卷，唐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記載，梁傅昭撰有《書法目錄》。《李渾金墓志》中這個“書法數(shù)百卷”，當(dāng)指其收藏的各種書法作品。與李渾金同時的李嶠在《為鳳閣侍郎王方慶進(jìn)書法表》中說：“今臣家所有書法，并將進(jìn)來。但臣家書法，屬隋季亂離，并多墜失。……今之所存，惟有一卷，并臣十一代祖導(dǎo)已下書一帙十卷，謹(jǐn)隨狀進(jìn)上?！盵13]王方慶家族自王導(dǎo)以來，十一代書法不過十一卷，而李渾金一人所藏，竟然有數(shù)百卷這么大的數(shù)量，令人驚異。這應(yīng)該是李渾金家世累積而得，且傳承不墜，頗為人共知，所以盧若虛才稱之為“素業(yè)”。

據(jù)《李渾金墓志》載，他二十一歲游蜀中，聲名大振，“則天聞其風(fēng)而悅之，追直弘文館學(xué)士。先曰：‘九流紛綸，百氏雜習(xí)。君闡其微旨，振其頹綱?！鲾?shù)周，魯亥斯辯?！边M(jìn)入弘文館，應(yīng)該是李渾金書法“素業(yè)”成立的又一重要原因。唐代弘文館源自武德四年（621）所設(shè)修文館，武德九年（626）改名弘文館，后幾經(jīng)改名。校正圖籍、教授生徒是弘文館的基本職能。如貞觀十四年（640）《陸士季墓志》：“遷太學(xué)博士，弘文館學(xué)士。肆業(yè)璧雍，校文天祿?！盵10]34弘文館中設(shè)置館主、判館事、學(xué)士、講經(jīng)博士、校書郎、典書、搨書手等成員，其中學(xué)士又分為大學(xué)士、學(xué)士、直學(xué)士、文學(xué)直館。學(xué)士無官品，無定員，多以其他職事官充任，李渾金“敕授相州安陽縣丞，仍舊直館”即是如此。唐代前期，弘文館在書法圖籍的收藏和教育方面有重要的影響，也是唐代“院體”書法的濫觴。太宗繼位后，聚四部群書二十余萬卷于館，又選京官五品以上子嗣入館，由虞世南、歐陽詢等教授書法；還令弘文館書手馮承素等人復(fù)制王羲之《蘭亭序》摹本傳賜朝臣?！恶T承素墓志》中就提到：“公爰自弱齡，尤工草隸，遂臨古法，奉進(jìn)宸闈，載紆天睠，特蒙嗟賞，奉敕令直弘文館。由是鸞回妙跡，并究其精；貍骨仙方，必殫其美。張伯英之耽好，未可相儔；衛(wèi)巨山之致言，曾何足喻?！盵10]81弘文館學(xué)士是唐代前期官方為王公撰書碑銘的重要選擇，見于《寶刻叢編》著錄者就有：貞觀十一年（637）《溫彥博碑》，弘文館學(xué)士歐陽詢書；顯慶三年（658）《李靖碑》，直弘文館王知敬書；乾封二年（667）《姜協(xié)碑》，直弘文館高正臣書；咸亨元年（670）《尉遲寶琳碑》，直弘文館王知敬書；景云二年（708）《王美暢碑》，昭文館學(xué)士薛稷撰并書；景龍四年（710）《龍興寺碑》，修文館學(xué)士盧藏用八分書，等等。因為弘文館書法高手云集，所以其書法教育也培養(yǎng)出了一批善于書法之士。如開耀元年（681）《劉應(yīng)道墓志》載：“年廿一，自弘文館學(xué)生選為太穆皇后挽郎。……府君年少時，遍交天下英秀，而皆夙德老成之士。又嘗留意丹青及絲竹，并略盡其能。圍棋居第二品已上。草隸亦為時人所貴，以為藝成而下?！盵14]113-114據(jù)墓志，劉應(yīng)道生于大業(yè)十年（614），二十一歲的時候當(dāng)貞觀九年（635），此前他應(yīng)該就進(jìn)入弘文館了，正是歐陽詢等人在弘文館教授書學(xué)之時，他的書法修為應(yīng)該是在弘文館中習(xí)得。劉應(yīng)道夫人龍朔元年（661）卒，同年葬，其墓志為撰者不詳，但志文中說：“年十七而封，仍降嬪與我”，[14]73可見當(dāng)是劉應(yīng)道撰。墓志亦未著書丹人，但其書體頗有歐體之風(fēng)，或許也是劉應(yīng)道書。這也讓我們看到了唐代前期弘文書風(fēng)的傳承。

李渾金生于顯慶五年（660），二十一歲以后入仕，進(jìn)入弘文館，正好趕上武周朝弘文館書法盛世。萬歲通天二年（679），武則天將所得王方慶家藏王羲之族人法書十種，令弘文館書家鉤填法摹拓，世稱“萬歲通天帖”。這是武周朝弘文書學(xué)大放異彩的重要事件。李渾金能遺留下數(shù)百卷書法，應(yīng)該與他在館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另外，武周時期在館的學(xué)士，不乏當(dāng)時名流如岑羲、劉憲、盧藏用等。李渾金景云元年（710）九月卒，同年十一月，盧藏用以太中大夫守兵部侍郎修文館學(xué)士正位修文館學(xué)士身份撰《大唐故萬泉縣主薛氏墓志銘》。李渾金墓志正好就是盧藏用之弟盧若虛撰，墓志還記載他與陳子昂、李崇嗣等人有交往，而盧藏用與陳子昂等人也有密切往來。盧氏兄弟善于書法，盧藏用工草隸、大小篆、八分，《金石錄》著錄其長安三年（703）至開元二年（714）間，八分書碑刻五種?！督鹗洝愤€著錄開元五年（717）四月盧若虛撰、盧重玄八分書《唐杯渡師墓石柱頌》一篇。李渾金書法收藏，應(yīng)該也與他所活動的朋友圈有密切聯(lián)系?？上Ю顪喗鹨蛔宀灰婏@宦，所以事跡湮沒無聞，遠(yuǎn)非盧藏用一族可比。幸而新出墓志有多方是李渾金族人的作品，從中可以窺見他們的書法成就。

開元十四年（726）正月李渾金子李岳為書其叔父李魏相之夫人張氏墓志，是典型的八分書。景云元年（710）《李渾金墓志》也是八分書，沒有署書丹者為誰，但墓志中說：“嗣子岳，循屺岵以泣血，吟蓼莪以永慕。懼世范家風(fēng)，遷于陵谷，乃鐫紀(jì)琬琰，以垂無窮?！便懼姓f：“他山寂寂，孤子惸惸。敢題幽石，式寄神塋。”“鐫”“題”二字，指明了墓志就是李岳書的可能。仔細(xì)對比這兩份作品，點畫、筆法、結(jié)體、筆意有諸多類似之處。最典型的是“之”字，《李渾金墓志》出現(xiàn)十四次，《李魏相夫人墓志》出現(xiàn)六次，都在“之”字的點畫上用豎點，將橫向的筆勢打破，形成造成字的重心穩(wěn)重，這是該字比較少見的結(jié)體方法（見表2）。

表2 《李渾金墓志》與《李魏相夫人張氏墓志》“之”書體比較

從景云元年《李渾金墓志》到開元十四年《李魏相夫人張氏墓志》，相距十六年，二者的書風(fēng)呈現(xiàn)出的差距，一個原因是，李岳從青年進(jìn)入了中年，個人書藝發(fā)生了演變；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整個時代書風(fēng)發(fā)生的轉(zhuǎn)變。清人柯昌泗說：“唐人分書，明皇以前，石經(jīng)舊法也，蓋其體方而勢峻。明皇以后，帝之新法也，其體博而勢逸?！盵15]開元十三年（724）十一月，唐玄宗東封泰山，撰書《紀(jì)泰山銘》，次年刻于泰山大觀峰崖壁，開啟了唐代隸書的新風(fēng)。據(jù)唐人及后世評論，唐玄宗的八分碑銘作品，得韓擇木、史惟則等潤筆，所以說其書是集當(dāng)時大成，也是盛唐氣象在書法中的表現(xiàn)，上有所好，自然天下風(fēng)靡。李岳書《李魏相夫人張氏墓志》，正處在這個過渡時期，所以也呈現(xiàn)出唐明皇分書飽滿雍容、端正大方、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shù)奶卣?，是典范的唐隸作品。相比之下，《李渾金墓志》則楷法尚濃，更多靈動秀逸之風(fēng)。然而從結(jié)體的方式來看，還是透露出同一個人書法習(xí)慣。值得一提的是，前面已經(jīng)指出，李渾金一家與盧藏用一家有密切的關(guān)系，盧藏用兄弟正是當(dāng)時八分書的重要代表。這或許也是李岳八分書的一個淵源。

李渾金一族善于書法的人，除了其子李岳之外還有下面三位。李瑜，開元二年書其堂弟《李魏相墓志》，其書體尚延續(xù)隋代《龍藏寺碑》及虞、歐楷書之風(fēng)，用筆溫潤遒媚，較少鋒芒和法度；字體結(jié)構(gòu)工穩(wěn)中多有靈動，也是楷書的佳作。李匯，貞元五年書其父《李巒墓志》，可以看到鐘繇《薦季直表》的遺跡，用筆豐腴、樸厚。李嗣之，元和九年（814）撰其叔父《李玄就墓志》。相比前面二人楷書，李嗣之的這篇作品更自成一格：筆法肥瘦相間，方圓互濟(jì)，字體中正為主，但也有欹側(cè)變化，顯然是吸收了盛唐以來楷書的營養(yǎng)。雖然李渾金一族的書法目前看不到明顯的傳習(xí)遞變關(guān)系，但家族對于書學(xué)的積累，無疑是他們各有所擅的重要原因。

圖1 《李渾金墓志》拓片

四、結(jié)語

自20世紀(jì)初，邙洛冢墓遺文紛紛問世以來，新出墓志不斷推進(jìn)了中古文學(xué)、歷史、藝術(shù)研究的進(jìn)程?！独顪喗鹉怪尽氛藐P(guān)聯(lián)了這三個主題。墓志中所見李渾金創(chuàng)作的五言詩，以及他與陳子昂等詩人的交往，是近年來唐詩輯佚的重要成果。李渾金家族人物墓志，很大程度上也補正了《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隴西李氏姑臧大房李德基一支脫訛情況。而更為重要的是，墓志揭示了李渾金一族的書法成就。李渾金與盧藏用兄弟、陳子昂等人有交往，而他們正好關(guān)聯(lián)著一個書法圈子，他本人不僅善于篆隸，而且收藏有書法作品數(shù)百卷之多，在唐代書法史上是不應(yīng)該忽視的存在。李渾金的書法收藏，顯然影響了他的后代。其子李岳，八分書卓然成體；其侄孫李瑜、李匯、李嗣之等，書法也各有所擅。正有賴于新出墓志，這一個唐代書法史上被湮沒的家族才得以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