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于外功:道他人所不曾道
喻曉薇(以下簡稱“喻”):張老師好!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這次采訪的主題是有關當代文學的治學之道與治學之術等方面的內容。您講課時講到過,在研究當代文學時要遵守學術研究的必要規(guī)則,要講究“內功”。有“內功”,那么應該有一個相應的詞“外功”,您能否結合您的治學經歷來談談“外功”與“內功”各指什么?
張志忠(以下簡稱“張”):我經常跟學生講,也跟我們熟悉的青年老師講,研究當代文學,所謂“外功”,就是指它有若干獨特的研究路徑,有一些“短平快”的研究方式。
研究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比如研究李白、杜甫、魯迅,首先得知道前人研究他們到什么程度,不能自說自話,讀了兩篇魯迅文章你就研究魯迅,讀了兩首李白詩歌你就研究李白。因為這些作家作品已經成型很多年,學術成果有很多積累,你只有知道別人走到哪一步你才能接著說。但是做當代文學研究,有它的獨特性,就像我們今天開會討論的《劉醒龍文學回憶錄》,它是剛出版的新作品,可以搶著說。當代文學研究與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不但是同步的,而且是一個不斷滾動的過程,幾乎每天、每個星期、每個月都有新的作家作品出現(xiàn),新的作家作品都需要有人及時跟進,及時研究,及時評價,推薦給讀者,引導讀者,甚至也可以引導作家,引導文壇。今天這個例子,《劉醒龍文學回憶錄》出版了,你有沒有敏感的意識,梁曉聲三大卷《人世間》長篇小說出版了,你有沒有敏感的意識去馬上跟著讀,去有意識地手疾眼快地作出評論文章。
“搶著說”,它包括幾種情況:新人新作、名家新作和文學論爭。
比如你剛才向別人問湖北的70后、80后作家的情況,這應該是我問你的,你是70后作家的同代人,你自己在武漢,你要關注武漢的作家作品。你看李遇春做得很漂亮,很機敏。他曾經研究過西北的作家,從甘肅的張賢亮到西安的賈平凹、陳忠實。他也知道在湖北,要有人來做劉醒龍研究、湖北作家的研究,所以組建了劉醒龍文學研究中心。你自己在這個地面上,離你最切近的作家,他們寫的作品,方方、池莉、李修文,離你的武漢生活經驗最近。比如,池莉最近寫了一個新的長篇《大樹小蟲》,你會不會第一時間拿來讀一讀,第一時間把你的文章寫出來?只要寫出來,說長說短都可以,很容易派上用場的。
為什么呢?外功,有一種是“短平快”。報紙也好雜志也好,都歡迎新作品的評介,它有這個需要。你說研究李白,人家有那么多的累積,但是研究2018年、2019年新的作品,像劉醒龍的、池莉的、梁曉聲的,你能不能第一時間搶奪話語權,這就是當代文學的獨特性,給你留下了很多可以擠進學術界,取得話語權的機會。
喻:像劉醒龍、池莉、梁曉聲、李洱的新作那就應該是名家新作了吧?也就是說這種“短平快”包括了對新人新作與名家新作的評價。
張:對。我經常講要研究新人新作,研究新人新作要有很高的辨析能力。相對來講,名家新作,劉醒龍、池莉這樣的作家,寫了三十年、四十年,他們寫作的基本功都非常出色,不像年輕的作家要靠一篇一篇的新作來累積自己在文壇上的地位和名聲,他們沒有那么迫切的功利性,不會追求數(shù)量上的累積,更重要的是每一篇應該都有新的突破,新的思考,新的探索。對這些新的作品,你有沒有眼光,有沒有敏銳性,有沒有手疾眼快地進行快速追蹤,這就是搶著說。
還有一條,你要有一定的數(shù)量累積。因為你還是個新人,一年寫一篇論文,在文壇、學界一下就淹沒掉了,你能不能在比較短的時間內寫出一批文章,而且是水平線以上的文學評論文章。舉例來說,像王春林老師,從2000年以來,吞吐量巨大,長中短篇通吃,而且寫得也快,一年得寫幾十篇新作的批評,那么很快,搞個三年二年就非常引人注目。
更早的1980年代初,我在北大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跟曾鎮(zhèn)南老師有一個交集。他是1979級的研究生,我是1982級的。曾鎮(zhèn)南當年是最活躍的文壇評論新星,他的文章寫得又快又好,既有理論的論斷,又有抒情性的文筆,得到王蒙的高度評價。那時候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碰到曾鎮(zhèn)南,我抓住機會問他:你的文章寫得那么多,你怎么寫得出呢?曾鎮(zhèn)南說:我是每周一文,每個星期寫一篇文章。你想你一年寫兩三篇文章,但是有一個人,假設他水平跟你差不多,他一年寫了十篇文章,打開《光明日報》看到的是曾鎮(zhèn)南,打開《當代》看到的是曾鎮(zhèn)南,打開《小說評論》看到的也是曾鎮(zhèn)南,這一下就學界認可,報刊認可。他做什么?他就是做1980年代初期的當代作品的快速追蹤,快速反應。我自己從曾鎮(zhèn)南這里得到很多的啟示:一部新的作品出來,你30歲的博士讀這部作品跟我60歲的教授讀這部作品,大家機會均等,而且可能你眼疾手快,一個星期把文章寫好,先發(fā)為主,拿到報紙拿到刊物去,發(fā)表機率比你吭哧吭哧研究1950年代作家的作品就高很多。
喻:寫新人新作,或者名家新作批評相對而言對研究者功力、前期閱讀準備方面的要求要比做文學經典的評論更低些吧?
張:也不是你說的高與低,是各有不同的要求。對文壇新人新作、名家新作,你去做快速追蹤,這是當代文學的一個獨特優(yōu)勢,因為機會均等。但你也要做相應的準備,比如說池莉寫了一部新的長篇《大樹小蟲》,在此之前你有沒有把池莉過去的作品拿來讀讀?沒有對她過去創(chuàng)作的相關作品、相關特征的敏銳把握,你也很難一下把握到她的新作是什么樣子。
舉個例子——我當年做劉心武《鐘鼓樓》的研究。我在讀碩士時,當時北京作協(xié)要出一部《北京作家論集》,我當時報的選題就是《劉心武論》,這本書在貴州出版過。因此我自己對劉心武的研究狀況有所把握,所以《鐘鼓樓》上部在《當代》上發(fā)表的時候,趕快找來看,看完后就有一個基本的判斷,然后想下部是什么樣子,你從哪個角度做研究。下部出來后馬上看,看完后就在幾天之內寫了五六千字的一篇文章,寄到《當代》去。在同樣的研究能力的前提下,你做新人新作或者名家新作研究,它的發(fā)表機率就高。這是“外功”,就是你要眼疾手快,你要敏感把握。
喻:聽了您關于“外功”的一段話,感覺啟發(fā)很大,讓我的觀念有很大的轉變。
張:我再給你補充一點,我們也是有終南捷徑、葵花寶典的。上面講的是新人新作名家新作,再一個就是文學的論爭。這種話題一旦出現(xiàn),它就很快形成大家關注的一個熱點,而且這個年月就是看熱鬧不怕把事情鬧大,論爭越熱烈它就越吸引眼球,越吸引眼球就越熱烈,這是現(xiàn)在傳媒時代的一個特點。但另一方面,你也不是每一個都要參與,我們應該及時關注、盡可能參與真正有質量的文學論爭。在你參與的過程中,你就會加入到當下的文學熱點、文學潮流中,而且這種文章比較好發(fā),容易傳播。比如說,當年關于人文精神的論戰(zhàn),大家反應很熱烈,支持的反對的都很熱烈。你有沒有立場,有沒有觀點,你能不能做出你自己的闡述?當然最好的是你能提出一個問題來引導大家的討論,其次的是你能夠跟著這個潮流跟著大家去討論。我們剛剛開會討論到的,劉醒龍在回憶錄中講到的關于《分享艱難》的論爭,關于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的論爭,那也是當年的一個文學論爭熱點。文學論爭講“短平快”,你要對話題的出現(xiàn)有比較充分的把握,同時你要有立場,你要及時表述自己的觀點,找到你自己表述的立場和路徑。
我寫過一篇關于文學論爭的小文章。當年王彬彬和王蒙論戰(zhàn),我就此寫了千字文《我看二王之爭》,是我當年轉載率最高的文章,海外的朋友都從當?shù)厝A文報紙看到了。而且,我要參與什么話題的論戰(zhàn),是有繼續(xù)論爭下去的心理準備的。就想著說,如果有人能夠回應,我一定還可以繼續(xù)把這個話題推進下去,我自己覺得我的邏輯自洽性還是不錯的,因為是辨是非,一些話題講得比較尖銳。后來也沒有聽到人回應:《我看二王之爭》沒有人回應;我跟顧彬討論一些問題,我也跟他說過,甚至我還把我的文章給他發(fā)到郵箱去,也都沒有回應。這種論爭性的文章存活率和影響力相對都會大一點。這就是講當代文學一些特別的地方。
二、關于內功:道他人所不能道
喻:剛剛聽您講當代文學研究的特殊之處,講當代文學研究的“外功”還挺有收獲的。我感覺自己在當代文學的研究方面還的確要做“外功”,在對新人新作與名家新作的關注與評介方面要做些努力。下面想請您再結合自己治學或指導學生的經歷來談談您對“內功”的理解,以及“內功”與“外功”之間的關系。
張:“內功”呢?那就是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了,你研究別人的作品,你整體上應該有對于文學作品的一個把握,包括它的思想脈絡,它的藝術探索,包括你的審美判斷能力。這就是你的“內功”。
所謂“外功”,我就經常講,就是道他人所不曾道,別人還沒有說你就說出來了,別人沒說過你說出來了,這是屬于“外功”。“內功”是道他人所不能道,同樣一個作品,你說出來不是靠眼疾手快,而是靠你的學術研究能力,靠你對作品的深度把握。
舉一個例子,我做王安憶研究,寫過幾篇文章。2007年,王安憶發(fā)表了一個長篇新作《啟蒙時代》,寫“文革”初期的那一批紅衛(wèi)兵在最初的狂熱后,陷入一種思想的迷茫和困惑,要跳出原初的思想教條禁錮,重新認識現(xiàn)實,重新認識上海的歷史和當下,重新認識上海的市民社會。它里邊有一個很重要的橋段——紅衛(wèi)兵們讀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從中獲取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肯定性論述,有了新的思想武器,跳出了我們講階級斗爭、講資本家剝削工人這樣的一個公式,重新認識上海的商業(yè)化、市場化和市民生活的關聯(lián)性。這當然是從革命和階級斗爭轉向了現(xiàn)代性,轉向了城市化這樣一個大的軌跡。但是,是不是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意識到問題的存在,我沉下心來找了《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來讀。我就發(fā)現(xiàn)很明顯,小說寫南昌和陳卓然這些中學紅衛(wèi)兵們讀《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而且用馬克思的理論來重新認識、理解、評價上海的商業(yè)化市民化,理解上海小市民的積極意義。但是我讀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很明確,從馬克思的著作里讀不出對市民社會的肯定。恰恰相反,對市民社會的批判是馬克思的一個重要論點,因為資本主義社會和市民社會有一種內在的同構性。黑格爾也好,費爾巴哈也好,都在講市民社會,但是馬克思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家,他的一個基本支點是要從市民作為社會主導力量轉移到無產階級主導的革命時代,無產階級要掌握社會發(fā)展的領導權、革命的領導權。
這是發(fā)現(xiàn)問題,下一步需要解決問題。為什么王安憶會出現(xiàn)這樣的誤讀或者是誤判?講現(xiàn)代性,經常會講到二十世紀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家葛蘭西。葛蘭西講市民社會,面對的是意大利的現(xiàn)實。意大利和德國,在歐洲來講,比英法等國的政治經濟發(fā)展緩慢,盡管它也進入資本主義社會,但是它的封建主義色彩很濃,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很欠缺,所以市民社會對封建勢力和專制政權是一種抗爭的力量。葛蘭西強調市民社會,他不是說市民和商業(yè)化,市民和工業(yè)資本、商業(yè)資本之間的關聯(lián)。他講市民社會是和政治權力相區(qū)分的人群的一種存在。1990年代中國掀起市場化和城市化大潮,我們注意到講市民社會理論,講葛蘭西的市民社會,講哈貝馬斯的市民社會,那是順著葛蘭西、哈貝馬斯去講。你不能把葛蘭西意義上的市民社會等同于上海二十世紀前半葉的市民社會,你也不能把葛蘭西對市民社會的肯定說成是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肯定。這就是第一個層面。王安憶講錯了,她用了很大的力氣來講這一代中學紅衛(wèi)兵,他們的思想嬗變,怎么樣從一種蒙昧狀態(tài)變成一種自我啟蒙,讀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是他們自我啟蒙的重要一環(huán)。
第二個層面就是追問王安憶為什么會講錯了,追溯到她內心的一種欠缺。我早先讀王安憶,就覺得王安憶的上海意識很獨特很微妙。王安憶的父親母親都是新四軍出身,是革命勝利者進入大上海,這從政治上來講是金字招牌,非常受尊敬。但是她又和王朔寫的大院的孩子不一樣。大院的孩子都在海軍大院、空軍大院或者國務院機關大院,上學也有專門的干部子弟學校,它就有一個格局、一個群體。人都是群體動物,小孩需要有人一起玩,需要有人一起學習、游戲。王安憶呢?你看她的《紀實與虛構》,描述她身在革命家族,管束很嚴,到了休息日,爸爸媽媽把她們姐妹打扮起來,帶著她們去看他們的戰(zhàn)友,看他們的革命同志。他們不是上海人,沒有親戚在上海。但是更多的時候王安憶還是生活在上海本地人的大的生存環(huán)境當中,因為她不是居住在大院,而是上海的弄堂。你住的是公家的房子,可能比別人的房子還好一點,但是走出樓門就全是上海本鄉(xiāng)本土的孩子,上海的方言、上海的生活習慣,基本上外地人學也學不像,你很難真正融入其中。相反地可能你感到被隔離被拋棄。小孩首先要有一個群體認同,你被本地孩子的群體所拒絕,可能心里就羨慕上海本地的孩子。
再一點,上海人確實是會過日子的,可能你在武漢、在西安也不一定會感覺……
喻:有相似的地方。漢口這邊也有沉積比較久的市民文化,他們對飲食、服飾、室內裝飾的確要比武昌、漢陽這邊的人更精細講究些。
張:那就是了。王安憶的父母就是革命者進城,進上海。新四軍都是苦孩子,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生活粗粗拉拉的。他們看上海人就會感覺:這些人多么會過日子呀!上海的餐飲,上海的服裝,那都非常令人羨慕。讀王安憶的小說,就是在《啟蒙時代》之前的小說,這一點羨慕是經常可以讀得到的。舉個例子,它有一個短篇小說里邊就講到上海人的這種特點。
喻:是不是《好婆與李同志》?
張:對,對。那個女主人公就是類似于她(王安憶)媽媽那種身份,女革命同志進入大上海,一方面革命意志很堅定,另一方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也來學上海人的做派,穿裙子,穿玻璃絲襪。上海的阿婆就笑話她說:李同志呀,絲襪不是這么穿的,長筒絲襪要拉得平平整整,上下一條線,不能歪歪扭扭,你穿絲襪,你都不知道要怎么把它捋直捋平捋順了。上海市民生活對她母親那樣的人都會有一種誘惑,那對小孩子更有一種誘惑。上海人餐飲那么精致,上海人穿的衣服很洋氣。在王安憶的小說里邊這都是溢于言表的。她就是傾慕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包括《長恨歌》里邊對于這些物質方面的描寫。我這么一層一層揭示她為什么會羨慕小市民,高度評價上海市民的生活,從這個角度來剖析。這就是“道他人所不能道”。你要做研究,“短平快”一定要有,但你積累自己的學養(yǎng),積累自己的研究能力,這就是“內功”。
再講一個例子,關于“道他人所不曾道”和“道他人所不能道”。我做《莫言論》,遇到的最大的障礙,不是怎么讀莫言的作品,而是從這個作品里提煉出一種什么獨特的觀點來。為這個我曾經非常費心費力,不是一般的難,是處心積慮煞費苦心。當年研究莫言有很多人都研究得非常好,我遇到的最大的障礙就是雷達的一篇文章,叫《歷史的靈魂與靈魂的歷史》,講莫言的“紅高粱”系列小說,講莫言怎么處理歷史題材。我要做莫言研究,我要把別人的研究(到1987年初,研究莫言的成果也不是太多)盡可能都看到,看到雷達這篇文章,我產生一種心態(tài),我覺得雷達說得已經非常深刻了,我能不能另辟蹊徑?我如果自己提不出觀點來,把雷達這個觀點借用過來也是可以的,因為我們現(xiàn)在看,很多人寫東西把別人的論點拿過來建構自己論著的架構。但是我還是一個比較性強的人。如果一本書你主要的觀點是從別人那里拿過來的,那你這一部論著中你的個性、你的見解就顯得比較薄弱了。我就想:我有沒有別的途徑做出別的論斷來?至少講,第一要不同于雷達,第二要有足夠的分量。因為人家的這種判斷(用一種不恰當?shù)谋扔鳎┯邪耸畤嵉膬r值,你做出一個論斷只有十噸的價值,你提出的論點就分量不夠。
這個問題我也曾經費心斟酌了好久。你看《莫言論》里有一章——《生命的歷史與歷史的生命》——暗暗照應著雷達的文章《靈魂的歷史與歷史的靈魂》。他是從精神層面上來討論的——我就有一個新的判斷,從生命角度來討論莫言,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與死,是一種文體論意義上的,就是莫言到底寫什么。你說他寫的是靈魂,我說他寫的是生命,是中國農民的生命,而且中國農民的生命又是在那種前現(xiàn)代的狀態(tài)之下。農民養(yǎng)豬種糧食,在土地上勞作;土地、植物、動物、人之間形成一種生命的流轉、一種生命的交換,我們中國最純樸的一句話“人吃土一世,土吃人一口”。我從這個地方去切入,去展開我的《莫言論》的基本論述。它是《莫言論》的一塊奠基石,你要把它抽掉了可能很多東西就搭建不起來,比如生命的自然流轉、生命的一體化、生命的自然本性、生命的英雄主義。從藝術角度去講,我講莫言作品中的生命感覺,莫言的世界充滿生命氣息,本體和喻體都是農村里邊的動物植物,拿這些東西來修飾他的語言,營造他的意象。紅高粱、白狗、紅蘿卜、白棉花,這都是農村常見的東西,但是都被他寫得活靈活現(xiàn)。你去看他的修辭,包括他現(xiàn)在的作品的修辭,基本上都是從農村的日常生活當中提取出來的,用一種生命來比喻另一種生命。
喻:這個“生命”是您從卡西爾的《人論》中得到的啟示吧?
張:是的。比如說《枯河》里邊那個小孩爬到樹梢上,在樹梢上看村子,于是看見村子里有一條黃狗越走越遠了。這個“越走越遠”是我們的修飾方式,或者講“那條狗越走越遠走成一個小黃點”,然后“消失在眼界當中”。莫言說那個黃狗走成了黃兔,黃兔走成了黃鼠,兔和老鼠這都是描述越走越遠,越走越小。你去看他關于透明的紅蘿卜的描述,蘿卜怎樣晶瑩剔透,怎樣熠熠發(fā)光,長的像麥芒短的像羊毛。麥芒和羊毛就是農村當中的常見事物。這就是從最核心的理念“生命的一體化”到它的藝術表現(xiàn)、意象營造,它營造出來的都是農村有生命的東西。
這就是叫“內功”——“道他人所不能道”,但是這個“內功”就是要有理論準備,要有藝術上敏銳的判斷力和悟性。
注釋:
本文是集合張志忠教授2019年11月在武漢參加“劉醒龍暨中國當代作家文學回憶錄研討會”期間與12月8日在山東大學青島校區(qū)參加“經典闡釋與莫言研究”學術論壇期間的兩次訪談而成。
(作者單位:武漢輕工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