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

一

“民間”書寫是莫言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內容。對此，研究者大多強調的是作者長期以來的鄉(xiāng)土生活經(jīng)歷：“評論界提到民間語言、民間寫作、民間立場，我是一直在堅持著它，讓它更純粹。”a然而事實上，當代文壇從不缺關注“民間”現(xiàn)實、書寫“民間”氣象的作家，莫言的“民間”書寫之所以能夠在繽紛萬象的當代文學景觀中獨樹一幟，很大程度在于其濃郁的魔幻風格和另類的神秘氣質，正如阿城所說，“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xiāng)高密，鬼怪就是當?shù)厥浪讟嫵伞眀。傳奇魔幻的深化傳說、奇幻迷離的鄉(xiāng)土風物、詭譎復雜的倫理人情是莫言早期小說中常見的元素，“神秘”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關鍵詞。

當我們重新返歸歷史現(xiàn)場時，將更加客觀地認識到，莫言對民間“神秘”的特別關注，并不完全是個人旨趣選擇，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更是1980年代以來社會文化思潮的典型聚合反映。隨著1980年代文化環(huán)境的改變，文學在追求主體價值、叩問自由精神和探索藝術方式等方面逐漸呈現(xiàn)出豐富的多元性，深具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文學“神秘”創(chuàng)作也得以復蘇并獲得創(chuàng)新發(fā)展，韓少功、鄭萬隆、賈平凹、莫言、余華、阿來、陳忠實、馬原、格非、閻連科、徐小斌、范小青……從我們隨手列舉的作家名單來看，新時期以來的大部分作家都或多或少關注過“神秘”文化、實踐過“神秘”文學創(chuàng)作。“神秘”以鄉(xiāng)野傳奇、現(xiàn)代魔幻、異域神話、性別隱喻等各種不同方式得以精彩演繹，體現(xiàn)獨特的世界觀照、另類的生存體驗和充沛的生命想象，成為參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建設的一支重要力量，甚至在1990年代形成了所謂的“神秘寫作”文化思潮：“可以說，到90年代中國文學中的神秘主義才真正具備了思潮的形態(tài)與能量，這不僅是因為文學中的神秘主義傾向越來越明顯，涉足的作家也越來越廣泛，而且是因為90年代文學中的神秘主義傾向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世界觀念基礎?！眂當然，這種文學主題選擇的集體性偏向并非偶然。一方面，新時期“撥亂反正”帶來了人文思想的突破和解放，滿懷激情理想的知識分子們，開始大膽而熱烈地追求獨立人格、自由精神和公共意志的完整性和現(xiàn)代化，關注個體情感、關懷生命體驗、關切終極意義推動立足于現(xiàn)世當下的個體敘事得到前所未有的開發(fā)，文學在審美維度上探尋心靈軌跡、追蹤情感潛流、挖掘精神隱私的實踐，為非理性生命體驗敞開了大門，而“神秘主義是探究人的精神生命和宇宙生命的學問。它強調直覺和精神感悟，是一種真實的和自我的生命體驗”d，這樣一來，重視直覺印象、強調意念體悟而具有某種終極意義追問的“神秘文化”，便自然成為當代文學想象資源的重要選擇。

另一方面，1980年來以來西方文化思潮的沖擊也深刻影響了新時期文學“神秘”表現(xiàn)的復歸和發(fā)展：“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總是不滿足于現(xiàn)狀，表現(xiàn)出一股強烈的探求、擴張和更新的欲望。它騷動不安，一刻不肯平靜?！眅在那個生機勃勃的時代，西方文化如洶涌潮水般漫涌向塵封已久的中華大地，《今天》雜志、朦朧詩歌、星星畫展、傷痕文學、探索電影……層出不窮的文化實踐伴隨著尼采的“上帝已死”、薩特的存在主義和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起，如一顆顆重磅炸彈投向了人們的精神世界，引起了此起彼伏的雀躍歡呼。在這樣的文化格局下，拉美文學挾帶著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浪潮席卷而來，很快就在中國大地掀起了一股熱辣風潮。1979年10月，“中國西班牙、葡萄牙、拉丁美洲文學研究會”（SCHELEPLA）在南京市成立，積極開展拉丁美洲文學的介紹和研究工作，為拉丁美洲文學傳入中國開啟了一扇明亮之門，也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引進奠定了重要的基礎，特別是1982年，瑞典皇家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哥倫比亞的小說家馬爾克斯，在中國文壇產(chǎn)生了很大的震動：中國作家見識了繽紛多彩的世界文學后，普遍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興奮，正在為尋找恰當?shù)拿褡逦幕Y本參與世界對話交流而焦慮;而其時又正值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核心的“亞洲儒家文化圈”發(fā)展的巔峰時期，學界對此投以了熱切關注。如果說馬克斯·韋伯對中國儒教與道教的研究肯定了中國宗教文明的獨特價值，博爾赫斯對中國神秘哲學的鐘愛表達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由衷欣賞，那么英國歷史學家湯恩比提出的“19世紀是英國人的世紀;20世紀是美國人的世紀;而21世紀就是中國人的世紀”f，則明確表達了世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高度重視，以至于“中國孔孟學說”在當時一度被人們視為解決現(xiàn)代性問題的有效方法，無疑為急于躋身世界文學舞臺的作家提供了莫大的啟示。莫言直言：“1984年，我讀到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很震驚，就像馬爾克斯在五十年代第一次讀到卡夫卡的作品時感覺一樣，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但我除了佩服之外，也有些不服氣，我覺得我的生活有更豐富的東西，如果我早些知道小說還可以這樣寫，說不定我早就寫出了一部《百年孤獨》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一大批青年作家摹仿西方文學，學習馬爾克斯、福克納、海明威、卡夫卡的東西，但是很快也意識到這樣是不行的，這僅僅是也只能是摹仿，是二流的。大家都想盡快地寫出有中國氣派的小說。這樣才能走向世界。雖然這是個很艱難的過程?！眊

返歸本土生活尋找“更豐富的東西”，正是新時期中國作家摸索出的發(fā)展民族文學、溝通世界文學的最佳方案：“于是有的作家手中便有了三大法寶，即當代人的觀念、西方文學的手法和中國古老的文化。于是模仿《百年孤獨》中馬孔多鎮(zhèn)那種具有神奇文化背景、展示幾代人命運、人物怪癖、思想深刻、具有哲學歷史象征意義的‘尋根文學迅速在中國文壇上掀起了一股熱潮。”h作為80年代“尋根文學”的典型代表，莫言在既寫實又荒誕、既真切又魔幻，既充滿地方特色民族風情，又具有現(xiàn)代氣質當代精神的文學表達中，體現(xiàn)了獨特的思考。

二

經(jīng)過雞頭寨偏遠荒僻的巫蠱魅影，穿越大興安嶺茂密山林間的靈幻幽邃，淌過高密東北鄉(xiāng)層巒高粱地的詭譎魔幻，拂去撲面而來的濃重泥土氣味，尋根作家們普遍表現(xiàn)出對非主流邊緣文化的關注、對非規(guī)范性神秘文化的傾心，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他們充滿獨特地域色彩的文學風格和富有現(xiàn)代隱喻性質的文化追求。而相較于“廣袤鄉(xiāng)土”，莫言顯然對繁蕪駁雜的“現(xiàn)實民間”更感興趣，不僅注意到其底層生活空間的廣闊包容性，也注意到其氣質風格上的“藏污納垢”特征：“（一）她是在國家權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產(chǎn)生，保存了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能夠比較真實地表達出民間社會生活的面貌和下層人民的情緒世界……（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審美風格……（三）它既然擁有民間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的傳統(tǒng)背景，用政治術語說，民主性的精華與封建性的糟粕聯(lián)系在一起，構成了獨特的藏污納垢的形態(tài)，因此要對它做一個簡單的價值判斷，是困難的?！眎這樣的“民間”，有相對穩(wěn)定結構的生存邏輯，也有靈活自如、隨機應變的生活手段，是意識形態(tài)聚合的多元場域，最大程度地包容吸收各種文化形態(tài)，包括神秘文化。

與韓少功、賈平凹等不同，莫言筆下的民間“神秘”，從來不是一則故事、一些習俗或者一種現(xiàn)象，它們是從敘事中自然流淌出來的情節(jié)，是和人物緊密黏合在一起的情感，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和生命應有的狀態(tài)，所有奇詭怪誕的民俗儀式、風物人情，都在文本中有生發(fā)、有意義、有關聯(lián)：《紅高粱家族》中，折騰新嫁娘和路遇女哭亡夫為不祥之兆的當?shù)仫L俗強調了“我奶奶”出嫁時緊張焦慮的心情，奇詭的出殯大禮儀式烘托了“我爺爺”和“我奶奶”一生愛恨糾纏的情仇，黃鼠狼魅惑二奶奶以及“我爺爺”請山人抓妖驅邪對比了日本鬼子兇狠殘虐的迫害，用灣水辟邪和鋼火鐮鎮(zhèn)壓起尸表現(xiàn)了二奶奶敢愛敢恨的豪放率真……看似詭譎怪異不可思議的風俗人情在莫言的作品中隨處可見、隨時都有，正如葉開所說：“在我的想象中，莫言出生于一個神出鬼沒、仙靈成群的地方。在那里，人們吃苦耐勞，精神樂觀，得過且過。鄉(xiāng)親們見慣了生生死死，哀哀樂樂，貧貧富富。大人們與土地莊稼為伍，漸漸衰老;小孩子與河汊湖泊飛禽走獸為伍，在不知不覺中長大成人;老人們歷經(jīng)滄桑性情淡然，在歷史故事中眼神迷惘?！眏在莫言的民間世界中，“談鬼論怪”的“神秘”不是現(xiàn)代文明觀照下被物象化的“奇麗、神秘、狂放、幽默深廣”的某種奇異景觀，而是響徹在高密東北鄉(xiāng)肥沃紅土中的嘹唳之音，不止是當?shù)厥浪讟嫵桑侨粘Ｉ畋旧怼?/p>

因此，與其說莫言對民間奇風異俗感興趣，不如說他真正關心的是這些看似奇詭魔幻的風俗人情背后，蓬勃的民間精神和旺盛的文化力量，所以他“調動了他豐富的民間文化積累與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以及蘊涵其中的原始思維，構造出一個以生命對抗倫理、以酒神反對日神、以民間替代主流、以大地整合歷史的生機勃勃的世界”：《奇遇》中的路遇鬼魂、《金鯉》中的化身神鯉、《夜?jié)O》中的精靈附體、《良醫(yī)》中的詭異醫(yī)術、《翱翔》中的女子飛天、《馬語》中的動物通靈、《嗅味族》中的神奇異族、《木匠和狗》中的狗妖霸行……在這里，不僅人類具有神秘本質，可以化身變形、上天遁地、靈魂不滅，而且萬物都能通靈入神，不僅狗、馬、牛、蝗蟲等動物具有神秘特征，甚至連那片灼灼燃燒的高粱地都“根扎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k。在天地河海翻涌，日月星辰輪轉之間，一個神靈普降、妖魅游蕩、眾生喧嘩的“民間”圖景就這樣浩浩蕩蕩地展開了：“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有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wǎng)，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眑

“美麗”“超脫”“圣潔”“英雄好漢”等象征美好的意象與“丑陋”“世俗”“齷齪”“王八蛋”等代表丑惡的意象并列相置，意義在語詞的張力間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伸展，借著“神秘”的奇妙溝通下，“民間”展示了它的土壤肥沃和汁液飽滿，而莫言也找到了蘊藏地底深層神采勃發(fā)、精神自由、無拘無束的民族精神。

而我們有時竟然難以分辨，究竟是“神秘文化”醞釀產(chǎn)生了獨特精神力量，還是具有獨特精神力量的“民間”造就催生了“神秘文化”。也許在莫言看來，二者皆有，二者皆然，正如他自己所說：“小說家筆下的故鄉(xiāng)當然不能與真正的故鄉(xiāng)劃等號，故鄉(xiāng)高密在我的創(chuàng)作世界中，剛開始還有現(xiàn)實的意義，越往后越變得像一個虛幻的遙遠的夢境，實際上它只是我每次想象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眒在“神秘”的啟發(fā)下，莫言的筆觸越來越恣肆飛揚，文化想象越來越超拔高遠，如果說《馬駒橫穿沼澤》中小馬駒化身美女與人成婚，最后又飛騰而去的故事迷離魔幻，《會唱歌的墻》里展現(xiàn)的雪中集市奇異詭譎，那么《四十一炮》中肉食節(jié)已經(jīng)極盡夸張：肉食琳瑯滿目、屠宰機器和肉類加工機械爭相搶占、各種關于“牲畜飼養(yǎng)、肉類加工、肉類營養(yǎng)”的討論會同時召開、“肉食大宴”隆重舉行、“謝肉大游行”魚龍混雜……而這些比起讓人嘖嘖稱奇的《食草家族》都不算什么，敬畏自然崇拜天地的神秘民族信仰，誕生于蝗蟲如神、雞犬成精的奇妙生靈世界;而喜食草根手腳生蹼、入神著魔行為怪誕的詭異人物橫行，又反過來導引死人復活、父子顛倒、親友錯亂的神秘文化恣意生長……人們在神秘中生存，在神秘中狂歡，在神秘中消亡，廣闊的“民間”包容“神秘”的出現(xiàn)，“神秘”的存在又反過來滋養(yǎng)著“民間”生命并造就了“民間”精神，這一切在莫言這里，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三

然而，這樣的“民間”，這樣的“神秘”并非完全沒有問題，蓬勃野性和廣闊包容的背后，很有可能是價值標準的模糊與含混?！吧衩匚幕弊鳛榘殡S人類社會生產(chǎn)發(fā)展產(chǎn)生的一種獨特文化體系，并非完全不可理喻：“神秘主義是探究人的精神生命和宇宙生命的學問。它強調直覺和精神感悟，是一種真實的和自我的生命體驗?！眓神秘文化源于人類對自然萬物的敬仰畏懼，通過崇神敬鬼、求巫行魔的社會行為活動表達對有限生命的探索和未知宇宙的追求，它之所以“神秘”，就在于它“神圣”，一旦“神圣”不再，那么“神秘”的意義也就自然消解了。然而恰恰在“民間”這個江河橫流、神鬼出沒的地方，“神秘”常被現(xiàn)實功利利用而并不“神圣”，如《木匠和狗》中的黑狗辟邪、《翱翔》中咬破中指驅魔、《金發(fā)嬰兒》中的雞血療法治瞎眼、《靈藥》中用死人膽囊治療失明、《祖母的門牙》中殺死生下來有牙的孩子等等……這些花樣迭出、千奇百怪的“神秘”民俗，僅僅是人們?yōu)榱酥尾∠麨慕怆y采取的手段，雖然看似高高在上、不可逾越，但一旦不符合現(xiàn)實需求，就可能迅速遭到破壞、改造甚至拋棄：“據(jù)說勾兌時都是半夜三更，人腳安靜，奶奶在院子里點上香燭，燒三陌紙錢，然后抱著一個卡腰藥葫蘆，往酒缸里兌藥，故意張揚示眾，做出無限神秘狀，使偷窺者毛發(fā)森森，以為我家通神入魔，是天助的買賣。于是我們家的高粱酒壓倒群芳，幾乎壟斷了市場。”o為了迅速占領市場，膽識過人、聰明機警的“我爺爺”和“我奶奶”自創(chuàng)了通神入魔的神秘儀式，讓自產(chǎn)的高粱酒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獲得了獨占市場的利益，甚至在酒水中混入尿水，然后大肆宣傳兜售為“天助神啟”的神物，這與“我奶奶”獨創(chuàng)的到死孩子崁去稱死孩子以求取中獎名號的做法異曲同工，神圣和戲謔模糊了界限，高尚和粗鄙混淆在一起，自由自在的民間精神既可以崇神敬鬼，也可以游戲鬼神，看似矛盾沖突，實際上正符合“民間”“藏污納垢”的本質：以現(xiàn)實生存原則為標準的民間法則，是不存在什么絕對標準的，既可以溫情脈脈，也可以殘酷決絕。

如果說《紅高粱家族》中“我爺爺”與“我奶奶”雖然自創(chuàng)神秘儀式，但仍然保留著對天地神明的崇仰;《食草家族》中村人雖然自建神廟，卻還持守對萬物神靈的敬畏，那么到了《四十一炮》時，“神秘”已經(jīng)完全沒有原則了，人們大張旗鼓地復興神秘風俗（修復五通神廟）、自創(chuàng)離奇荒誕的神秘禮節(jié)（建設肉神廟、舉辦肉神節(jié)），赤裸裸地宣告對“神秘”的歪曲利用：“一個留著短發(fā)，模樣似一個英俊小伙子的女干部憤憤不平地說：‘他太保守了吧？說我們造神，說我們迷信，造神怎么了？迷信怎么了？所有的神不都是人造的嗎？哪個人不迷信？……我看主要原因是給他的紅包太輕了。”p

如果說當初，作為一種世界觀和價值觀的神秘文化在民間的流行，是因為民間精神開放包容的特征;那么現(xiàn)在，神秘文化淪為牟取利益的策略，也正源于民間精神的粗鄙庸俗。一旦“神秘”都可以被拿來隨意改造利用，那么所謂真淳質樸的民間精神將徹底失去生動活潑的本性，而成為扭曲變異的怪胎，這里我們不妨借用張清華對《檀香刑》中孫丙的人物分析看待這一問題：“在孫丙這個人物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結構性的文化力量，他的貓腔戲的生涯，雜燴了民間藝術、農民意識、傳統(tǒng)的俠義思想、半帶宗教神話半帶巫術迷信的中國式的思維方式，將他雜糅成了一個文化的怪胎。這樣的一個怪胎，在沒有民族文化沖突的情況下，便表現(xiàn)為一種民間自由文化的力量，它既反對正統(tǒng)的專制，同時又與之構成沆瀣一氣的游戲;但在具有了民族文化沖突的背景下，它就成了一種集崇高與愚昧于一身的可怕的‘民族主義?！眖也許，這才是莫言“民間”書寫的真正意義：融合鄉(xiāng)野、通俗、神秘等氣質于一身的民間精神，總是搖擺于自在活潑與愚昧落后之間，它往哪個刻度擺動，就看那根生命線繩如何操縱。它提醒我們時刻注意，既要關注重視“民間文化”“民間精神”，也要時刻保持冷靜清醒，過分苛責與過度沉迷，都不是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的正確路徑。

【注釋】

agm莫言：《說吧莫言——作為老百姓寫作（訪談對話集）》，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頁、37頁、54頁。

b阿城：《閑話閑說》，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92頁。

c譚桂林：《從脫魅到迷魅》，《社會科學輯刊》1999年第4期。

dn王俊榮：《神秘主義的定義及其特點》，《世界宗教文化》2004年第2期。

e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xiàn)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41頁。

f轉引自馬彥琳、劉建平：《現(xiàn)代城市管理學》，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頁。

h潘天強：《尋根文學中的文化意識》，《光明日報》1991年4月7日。

i陳思和：《民間的沉浮》，《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頁。

j葉開：《莫言評傳》，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klo莫言：《紅高粱家族》，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8頁、2頁、80頁。

p莫言：《四十一炮》，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93頁。

q張清華：《敘述的極限》，收入莫言：《莫言精選集》，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