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父親是個矜持的人,中年之后,世事磨礪,越發(fā)審慎內(nèi)斂。但我卻見過他驕傲的模樣。
那是兄長考上大學的夏天,錄取通知書寄到了父親單位。兄長是我們那個小縣城第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白天父親接受了一整天同事的羨慕恭喜。晚上父親請了假,打算把通知書送回家,讓家里人高興一下。那時我們家還住在鄉(xiāng)下,我因為家里特殊原因, 一直跟在父親身邊。
傍晚時,我們趕到了車站。每天有一班車早晨從我的老家開往縣城,晚上再返回去??墒擒囌镜娜烁嬷覀兡翘斓陌嘬嚦隽斯收?,晚上這一趟取消了, 因為那輛班車是老爺車,所以這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父親對我說:“我們走回去吧?!蔽艺f:“我走不動啊,爸爸。”因為縣城離我們家有25千米(50多里),而我那年只有7歲。父親說:“沒事兒,走不動爸爸背你?!蔽覀冑I了幾個面包,在車站灌了一小壺水就上路了。
剛出縣城,天色就朦朧起來,卻恰巧遇到了父親的一個熟人,趕夜路有熟人說說話,照應壯膽。兩個人說著見聞,說著說著,話題就轉(zhuǎn)到了孩子身上。父親拍拍挎包說:“我著急回去,是送錄取通知書,孩子考上了××學校。是全國重點啊。”父親強調(diào)著, 那聲音里的喜悅隔著夜色都感覺得到。那個熟人感到很驚奇,道了賀,說了許多恭維的話。父親不時發(fā)出笑聲,那笑聲實在是很響亮,把路旁的蛐蛐野蟲叫聲都蓋過去了。
他們又聊別的話題,可是不久,父親又把話題轉(zhuǎn)了回來,他講哥哥在家怎么樣懂事、勤奮,贊賞之情溢于言表,我從沒發(fā)現(xiàn)父親如此得意,甚至有些忘了形,因為我感覺那個人已把能說的贊美的話都說盡了。父親也不管人家是否耐心聽,只是不停地說。當我趴在他后背上睡著時,他仍然興奮地說著。
還有一次是我考高中考了鄉(xiāng)里第一名,誰來父親都把成績單拿給人家看,我很不自在。
跟父親說不要這樣,父親卻只是我行我素。一天中午一個親戚來串門,他家小孩跟我一起參加考試,考得不太好。父親這次沒有說成績,但在親戚走后還是拿出那張成績單,戴上眼鏡看了又看,邊看邊自言自語:“我姑娘比他家孩子小一歲呢,成績比他家孩子高好幾十。”說完嘴角翹得高高的,臉上的表情像歡快的小溪。我心想,我怎么有這么一個淺薄的爸爸。
可是爸爸退休那一年,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那年,作為在法律戰(zhàn)線有特殊貢獻的人,部里給他發(fā)了銀質(zhì)勛章,這個全國只有20多人得到??墒沁@么大的榮譽,父親只字未提,參加完頒獎禮,就把獎狀和勛章鎖進了柜子里,甚至在外地求學的哥哥姐姐都不知道。由此我突然想到,如果父親是愛炫耀的人,為什么這么大的榮譽他反而一聲不吭?我突然懂了,父親對哥哥和我取得成績的炫耀不是虛榮,而是一個父親內(nèi)心的驕傲,無法克制的從內(nèi)到外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