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昱衡
關(guān)鍵詞:契闊 勤苦 合離 釋義
“契闊”二字出自《邶風(fēng)·擊鼓》篇,詩云:“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卞X鐘書在《管錐編·擊鼓》中詳細論述了《詩經(jīng)·邶鳳·擊鼓》一章中“契闊”諸義,并將“契闊”釋為合離聚散之義,堪稱訓(xùn)詁學(xué)的一篇佳作。然,歷代注家對“契闊”二字的釋義頗有分歧。郭小武和葉青在《(管錐編)“契闊”說義質(zhì)疑》一文中對錢鐘書的“離合”說提出了異議,認為應(yīng)遵從毛亨、鄭玄、王肅三家之說,將“契闊”訓(xùn)為勤苦,并從音韻學(xué)、文字學(xué)等多個角度進行駁斥。關(guān)于“契闊”二字的釋義,目前學(xué)術(shù)界比較通行的說法有四種,分為“勤苦說”、“合離聚散說”、“隔遠說”、“約束說”。
1.勤苦說:以漢代毛亨、鄭玄,三國王肅、清代陳奐、仇兆鰲為代表。
《毛詩故訓(xùn)傳》認為:“契闊,勤苦也?!编嵭睹姽{》繼承了毛亨的“勤苦”一說,并將“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釋義為“從軍之士與其伍約:死也生也,相與處勤苦之中,我與子成相說愛之恩,志在相存救也。”鄭玄認為這是戰(zhàn)友之間的誓約之詞,同生死,共勤苦,歌頌的是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之情。鄭的觀點在當(dāng)時廣為流傳,然,三國時期王肅對此提出異議,認為此句詩并非是論戰(zhàn)友情誼,而是言男女夫妻之情——“言國人室家之志,欲相與從生死契闊;勤苦而不相離,相與成男女之?dāng)?shù),相扶持俱老”。這是對愛情的解釋。但是對于“契闊”一詞的詞義,仍從毛說,釋為勤苦。
“契闊”作勤苦一說對后世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在《魏略》中,孫權(quán)曾給曹丕寫信道:“遂值先王委離國祚,殿下承統(tǒng),下情始通。公私契闊,未獲備舉,是令本誓未即昭顯?!薄爱?dāng)時曹操去世,曹丕剛剛繼位,此處的“公私契闊”,意指曹丕既要治理國家公務(wù),又要料理家人喪事,很是辛勞。此外,盧子諒《贈劉琨并書》:“五臣奚與,契闊百罹。”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居然成潢落,白首甘契闊。”王珪《詠漢高祖》:“憶昔與項王,契闊時未伸?!表f應(yīng)物《傷逝》:“契闊憂患災(zāi)”《晉書·范弘之傳》:“契闊艱難,夷險以之?!薄按酥T例皆用“契闊”之“勤苦”義。
在“勤苦”這一釋義之下,又引申出“契闊”的其他含義,例如奔走跋涉之義?!段簳っC宗紀》:“世祖太武皇帝……本充爪牙,服勤征旅,契闊行間,備嘗勞劇?!薄按送?,還有“失意潦倒”之意。李白《贈別從切高五》:“自笑我非夫,生事多契闊。蓄積萬古憤,向誰得開豁?!眝可笑我不算一個大丈夫,一生失意潦倒,胸中蓄積著萬古憂憤,不知可以向誰訴說!
2.合離聚散說,偏義復(fù)詞,或偏離散,或偏聚合,以黃生、范處義、楊簡,今人錢鐘書為代表
宋代范處義在《詩補傳》中將“契闊”解釋為合離聚散之義,他認為此詩是“國人與室家相訣之辭。蓋契者,合也;闊者,離也。今所嘆者果成離闊矣,不容我茍活矣!”是男女之間訣別之詞。南宋楊簡延續(xù)此說,明確反對前代諸儒將“契闊”解釋為軍中誓約的“勤苦”,他認為應(yīng)當(dāng)解釋為男女之間的“合離”。他在《慈湖詩傳》中說道:“諸儒皆日‘契闊,勤苦也雖孔疏諸儒參定,亦無考據(jù)?!w謂軍伍誓約,必推其勤苦之意。今謂與室家訣別,則契者,合也,闊者,闊遠也?;橐鲋跤H愛誓者,其死其生,其合而共處,其遠而闊別。”楊簡認為,“死生契闊”表達的是婚姻中生死與共的愛情誓言,體現(xiàn)的亦是男女之情,并非軍隊中的約定。宋人孫奕也持同樣的觀點,《示兒編》云:“契,合也。闊,離也,謂死生離合,與汝成誓言矣?!泵髂┣宄鯇W(xué)者黃生《義府》云:“‘契、合也,‘闊、離也,與‘死對言。‘偕老即偕死,所謂誓同生死也。言今者從軍之役,我與室家有‘闊而已,‘契無日也;有‘死而已,‘生無日也?!卑凑拯S生的看法,“死生契闊”,言從軍之士與妻子生死別離之景,表現(xiàn)的是同生共死之情義。
合離聚散一說后人采用眾多?!段褐尽ざ褌鳌罚骸敖裎嵊屑Z,將軍有兵,有無相通,足以相濟,死生契闊,相與共之?!贝颂帯捌蹰煛比〉镁褪呛想x之義。晚唐詩人李中《安福縣秋吟寄陳銳秘書》:“苦恨親交多契闊,未知良會幾時同”,根據(jù)第二句可知,作者感慨不知何時能與親朋相聚,那前文必是和親朋分散了,契闊即是分別,取闊別之意。北宋劉子翠《傳朋游絲貼歌》“亂離契闊四十秋,筆意與人俱老大”契闊也取“離別”意。
釋“契闊”為“離散”之義是得到眾多學(xué)者支持且普遍認同的說法,幾乎占據(jù)了學(xué)界的主流地位。錢鐘書在《管錐編》中也力主黃生《義府》之說,反對前人(毛、鄭、王、胡)之說,并援引蘇武《古詩》“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及李商隱《行次西郊作》“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云”,以此印證《擊鼓》一詩主旨應(yīng)為征人與妻子在戰(zhàn)場上的生死合離。故此,“契闊”應(yīng)為“合離”一說。
3.隔遠說,以宋朱熹,嚴粲,清方玉潤,今人袁梅為代表
將“契闊”釋為“隔遠”見于朱熹《詩經(jīng)集傳》:“契,與挈同。契闊,隔遠之意。從役者念其室家,因言始為室家之時,期以死生契闊不相忘棄,又相與執(zhí)手,而期以偕老也?!?。按照朱熹的觀點,“死生契闊”是指征人思念遠方的妻子,想起曾經(jīng)兩人新婚之時的約定之詞,生死相隔也不會相忘,執(zhí)手相伴白頭偕老。嚴粲承襲了朱熹的隔遠說,并引申為間闊之義。他在《詩輯》中言:“契音挈,《漢書·諸葛豐傳》:‘問何闊注云:久闊不相見。則‘契闊為問闊之義也。言居者生,行者死,一死一生,自此間闊矣?!薄霸趪吏涌磥?,這句詩所表達的詩意是,行役之人與居家之人一死一生,從此闊別,再無相見。值得注意的是,朱熹的隔遠一說被后世一些學(xué)人所接受。陳介白《詩經(jīng)選譯》:“契闊,是間闊,即遠離之意?!备吆唷对娊?jīng)譯注》:“契,隔絕;闊,遠離?!?/p>
4.約束、約結(jié)說,以漢代韓嬰,唐代孔穎達、陸德明,清代王先謙,今人楊合鳴為代表
約束一說最早見于韓嬰。唐代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引用韓嬰釋義:“契闊,《韓詩》云:約束也?!被谶@一釋義的理解,孔穎達將《擊鼓》解釋為戰(zhàn)友之間的執(zhí)手相約、互相救助。“謂與其伍中之人約束也……是同伍相救,故舉以言之”。陳喬樅認為“韓以契闊為約束,是以契闊為挈括之假借?!卑凑贞惖挠^點,韓詩將“契闊”解釋為約束,是將其作為挈括的假借用法。約束一說受到了清代多位學(xué)人認同。清代胡承珙在《毛詩后箋》說“死生挈括,言死生相與約束,不相離棄也?!蓖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契闊,約束也。”
作為南北朝以來經(jīng)學(xué)的集大成之作,孔穎達《毛詩正義》解釋“契闊”為“約束”,主要是因其保留和吸收了許多前代的經(jīng)學(xué)成就。如《毛詩詁訓(xùn)傳》、《毛詩箋》、王肅、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等成果,尤其是對于《韓詩》的引用。《韓詩》今雖不傳,但在《毛詩正義》中被大量引用。
自詩經(jīng)產(chǎn)生以來,各家對“契闊”的釋義眾說紛紜,難成定論。作為《邶風(fēng)·擊鼓》中的名句,“契闊”的釋義應(yīng)結(jié)合《詩經(jīng)》的具體文意來闡釋,從《擊鼓》的主旨出發(fā)來理解?!稉艄摹芬辉姂?yīng)為一位遠行的士兵思歸不得而作,由于思歸不得,詩人想起了與妻子昔日分別時的誓言——“死生契闊”,即“生的時候我們相互分離,死的時候我們也要在一起”,這樣理解更加符合當(dāng)時的語境語意。故而將“契闊”解釋為“合離”還是比較確切的,而非戰(zhàn)友之間勤苦之意。
《詩經(jīng)》距今時代久遠,語言語義又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字詞的意義也在不斷地發(fā)展變化,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詩歌詩意的理解。錢鐘書的《管錐編·擊鼓》此章脈絡(luò)清晰,對“契闊”的闡釋論據(jù)詳實,邏輯性強,也為后人更好地理解《邶風(fēng)·擊鼓》提供了理論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