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襲
父親說起一件墾荒年代的故事。
白天熱得穿背心褲衩,晚上冷得蓋厚被子。冷尿多熱瞌睡。夜間起來解手,以為面前是人堆,其實那是胡楊林??澈鷹?,平沙丘。都是千年的胡楊樹,根很深。甚至,挖出一棵胡楊,也要費好幾天的工夫。后來,種上了苞谷,住進了地窩子,苞谷苗長出來,像一片湖,地窩子倒像大沙丘。
夜晚起來解手,要從地底下上去,不浪費,對著苞谷撒尿。有一天深夜,父親上去解手,突然發(fā)現(xiàn),地窩子周圍都是高高的影子。戰(zhàn)爭年代,父親曾夜襲過敵人的營地。他轉(zhuǎn)身跑回地下——地窩子,他喊,我們被包圍了。地窩子的戰(zhàn)友都驚醒了。槍已入庫,他操起坎土曼,沖上去。朦朧的月光里,他發(fā)現(xiàn)敵人已撤退了。戰(zhàn)友們都埋怨他,好好的夢被打斷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去察看,曾經(jīng)砍掉的胡楊樹,不留一點痕跡,周圍都是一望無際的苞谷,還不到膝蓋那么高。父親覺得可能是累糊涂了,站著解手竟然也會打瞌睡。很可能,砍掉的胡楊還在懷念這個地方吧,我們占了它們的根據(jù)地。
懷表
連隊里兩個人有表。連長戴手表,我父親揣懷表。有人說,一個養(yǎng)馬的,還需要掌握時間嗎?馬匹也有一個連的數(shù)目(其中有戰(zhàn)馬)。
父親的懷表是戰(zhàn)友犧牲前送給他的。他時不時地將懷表貼著耳朵,好像聽?wèi)?zhàn)友的心跳,聽?wèi)?zhàn)友說悄悄話。他不讓我碰那塊懷表??墒牵瑧驯硗蝗皇й櫫?。
馬廄是兒童和動物的樂園。職工養(yǎng)的雞會鉆或飛進馬廄,小伙伴兒還帶著狗來玩。小伙伴兒起勁地幫助尋找懷表,弄得雞飛狗叫,塵土飛揚。馬們驚慌不安。父親制止了混亂和盲目的行動。等安靜下來,我說,爸,我來幫你找。
父親從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流露出“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的表情。我像連隊衛(wèi)生員的聽診器,一會兒跳上了飼料槽,一會兒趴在有馬糞的圈里,側(cè)著頭,貼著耳,終于聽見墊圈草里的聲音——懷表還在走。它在一匹大肚子的母馬腳下的草底下。幸虧還沒到該上發(fā)條的時間。
父親說,小子,這回,你的腦袋怎么好使了?我說,馬廄里安靜了,懷表走的聲音就能聽見。父親的臉上浮出“我怎么沒想到”的表情。我追加一句,你說過,有一次戰(zhàn)斗,你的耳朵貼著大地,聽見了敵人的坦克開來了。
顫抖的胡楊
墾荒年代,連隊這一片綠洲,還是荒漠,父親看中的那棵胡楊的枝,可以當(dāng)椽子,蓋地窩子。那一天,沒有風(fēng),荒漠仿佛屏著氣,所有的一切都凝滯不動,葉子泛著光亮。父親揮斧,砍到第三下,感覺不對勁兒。他看見樹的另一邊,同樣一根粗枝,在顫抖,滿枝的葉片在抖動。他被嚇著了,他又試了一斧,同樣的情景又出現(xiàn),好像砍這邊的一枝,那邊的在疼痛。
父親驚愣了。一棵樹上的兩根符合椽子標(biāo)準(zhǔn)的粗枝,竟然像舉起的兩條胳膊,做出一種歡迎的姿態(tài)。
所有的胡楊都被砍倒了,父親護著那一棵胡楊,不讓砍。他沒說出理由(誰能相信呢),但他向連長提了一個建議,在樹梢上掛起軍旗:收工了,就不會迷路。
箭頭
星期天一大早,父親突然要我拿上漁具,一起出發(fā)。收割了的稻子已堆在曬場,排堿渠的水也停了清了。我早已將漁網(wǎng)晾在高粱棚頂——明年再用。現(xiàn)在渠里已沒有魚了,他卻要撈魚。父親一定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魚的地方。
我不響。我知道父親的脾氣,不能提出異議。像一個偵察小分隊,父親扛著三角的漁網(wǎng),我拿著鋁合金的桶和一根棍子,棍子用來趕魚。田野里空曠、靜寂,滿地是齊刷刷的稻茬,沒有流水的聲音,樹在掉葉子。
我跟隨著父親,沿著機耕路,路上的泡土,一踏就起塵煙。經(jīng)過我撈過魚的水渠,父親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他大步走,我得小跑跟著。排堿渠道經(jīng)沙漠里的海子,水已枯。我真想提醒:已到了綠洲的盡頭,再走,就進沙漠了。我不敢響。已經(jīng)沒有魚的時節(jié)出來撈魚,讓父親自己醒悟吧。小孩沒有發(fā)言權(quán)。
一踏入沙漠,我終于沉不住氣,說,沙漠怎么會有魚?父親回頭,這點路,你就走不動了?綠洲漸漸甩在我們身后,沙丘像巨浪,望不到邊,還有枯死的胡楊。
突然,父親停下來。沙地上有洪水沖過的遺跡,一條新疆大頭魚,有胳膊那么粗,身體已干縮,大頭剩個空殼,像個標(biāo)本。我發(fā)現(xiàn),它的后邊有一群小魚,已成了魚干,卻保持著游動的姿勢,最大的那條,仿佛率領(lǐng)著它們。那魚頭,像箭頭,指向綠洲的方向,大概察覺水將消失在沙漠中,要返回,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謝志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小說集《塔克拉瑪干少年》《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會唱歌的果實》《老兵》,文學(xué)評論集《小小說講稿》《向經(jīng)典致敬》等。)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