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是寂靜的。寂靜得只能聽到鳥鳴、蟬叫和炊煙緩緩散開時父母呼兒喚女回家吃飯的聲音。我在這段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里,時常不自覺地將其他的聲音屏蔽,只關注一種“突突突”的來自四輪拖拉機的響聲。燃燒柴油的拖拉機動力十足,發(fā)出的聲響巨大,現(xiàn)在聽來純屬噪音無疑,可那時卻覺得無比美妙動聽。夜晚做夢,時常在那“突突”聲中笑醒。白天聽到這個聲音,就會興奮地跑到大街上東張西望。因為,拖拉機上坐著的,很可能是讓我驕傲的父親。
我的爺爺是農(nóng)民,父親從出生就注定了下地種田的命運。然而父親喜歡讀書,一直上到高小,才因家貧不得已輟學,但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1976年,鎮(zhèn)工委籌建機磚廠,選中了父親任廠長。父親從農(nóng)民變成了工分加補貼的脫產(chǎn)干部。按當時的人事制度來看,父親很有可能轉為掙工資的社聘干部。即使沒機會轉,工分加每月十元現(xiàn)金補貼的待遇,在生產(chǎn)隊里日工分值不足兩角錢的時代也是非常實惠和讓人眼饞的。
那天早晨,父親打好行李,神采奕奕地站在家門口,等著機磚廠來人接他。鄉(xiāng)親們聞訊后放下碗筷七嘴八舌地說個沒完。
我早說吧,土坷垃埋不住金子,這不一下子就當廠長了。
讓我們家你侄子也跟你去磚廠干吧!
以后咱們村里哪家蓋房用磚,你可得給個便宜價啊 ……
“突突突”,從磚廠開來的一輛四輪拖拉機停在了家門口,父親高高興興地和鄉(xiāng)親們揮揮手,在人們羨慕的眼神里坐上拖拉機上任去了。那是父親人生中第二種機動車。
一
父親第一次坐機動車是1956年。那年初春的一天,剛剛畢業(yè)回家務農(nóng)的父親正在刨玉米茬子,爺爺不知何時從地頭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告訴父親天津鐵路機務段正在縣里招工,讓父親趕緊去報名。父親順利通過考試,成了德州火車站的一名鐵路工人。
那年代,火車不啻為一個神話。貧窮使得很多人一輩子沒走出過村莊,連縣城都沒去過。對于火車,不用說坐過,見都沒見過,甚至有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火車這個神奇的交通工具。我的父親卻可以離家千里,成了全村第一個與火車親密接觸的人。
父親一表人才、聰明能干,很快成了火車站的中堅力量,參加工作不到一年便入了黨。車站綜合室主任挺欣賞父親,主動為父親張羅親事,將自己的表妹介紹給父親。女方非常中意,織了件毛衣送給父親。父親很猶豫,他惦念著遠在家鄉(xiāng)的爺爺,工閑之余,常常一個人默默地向北面的家鄉(xiāng)遙望。
父親的童年很苦。不滿五歲時,我的奶奶就因一場現(xiàn)在看來很容易治療的病毒性腸胃炎離世。爺爺既當?shù)之攱專D難地把父親拉扯大,父子相依為命,感情至深。父親排行老六,上有兩位哥哥、三位姐姐。父親離家當鐵路工人時,爺爺已經(jīng)75歲高齡,我的兩位伯伯成家單過,三位姑姑也已出嫁,爺爺獨自生活,困難可想而知。父親想在老家找媳婦照顧年老的爺爺。春節(jié)回家,姑姑將鄰村的一個姑娘介紹給了父親,兩人一見傾心,親事很快確定下來,這就是我母親。
母親在世時說,婚后她曾去德州生活過一段時間,車站旁的一間破簡易棚成了兩人的家。棚子很小,四面漏風,僅能塞得下一張由幾塊木板拼就的床,兩人日子艱難,生火吃飯都成問題,更不用說將爺爺接去一起生活了。母親只能回老家照顧爺爺,和父親過起了兩地分居的日子。
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給我講鐵路的故事。父親說,坐在火車上既穩(wěn)當又舒服,火車跑得飛快,盛滿水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濺不出一點水來。那真是比人用手端著還穩(wěn)當啊,真是不可思議,我因此對火車充滿了神往。父親保存下的一本鐵路常識小冊子,讓我愛不釋手,成了我認識鐵路、火車的啟蒙教材。父親用喉嚨模擬出火車行進“咣當、咣當”的響聲,進站時的“嗚嗚”長鳴聲,深深植進了我的腦海。
只是,這份屬于父親的幸運并未永久持續(xù)下去。國家“三年困難時期”,許多在外工作的干部職工都回了家,盡管父親摯愛著鐵路工人這個職業(yè),但念家之心更切。1962年,整整干了六年鐵路工人的父親辭去工作回了家。
電影《紅燈記》上映時,李玉和的光輝形象震撼了我。當父親提到,李玉和身上穿的衣服、手里提的紅燈和他上班時的裝束一樣時,我不禁為父親辭職回家遺憾起來。而每每談到這個事情,父親總是平淡地說,人各有命,隨遇而安吧。
二
火車的長鳴聲在父親的生活中漸漸遠去,父親安于命運的安排,在村里兢兢業(yè)業(yè)地擔任村干部,靠著微薄的收入養(yǎng)活著一家七八口人。這一次到機磚廠擔任廠長,算是命運之神對父親的再次垂青。父親異常高興、珍惜,全身心投入到了磚廠建設之中,吃在工地、住在簡易棚里,每月難得回兩次家。偶爾,父親坐著四輪拖拉機跑豐潤拉水泥等業(yè)務路過家門口時,并沒有如大禹治水般三過家門而不入,而是匆匆跳下車和我們打過招呼后又匆忙地離去。在我的眼里,父親坐在“突突”響的拖拉機上,是那么精神和瀟灑……
父親在磚廠工作的兩年,是我少年時最快樂、最愉悅的時光。我們家贏得了全村人的高看和敬重,經(jīng)常有人主動幫我家干活兒。我更是在小伙伴中從跟屁蟲變成了領頭的,經(jīng)常在一起玩兒的隔壁小四有一次不服我,我倆打了起來,他哭著跑回家,我聽到她媽媽呵斥他,哭啥哭,人家他爸是廠長,讓我年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有一次,父親坐著拖拉機路過家門口時,用飯盒帶回一份油亮亮的豬肉燉粉條,讓我美美地解了一回饞。后來才知道,那是磚廠難得的一次改善伙食,父親分得一份自己舍不得吃,特意留給我們的。
遺憾的是,父親這份難得的工作同第一次到德州當鐵路工人一樣,并沒有長久。1978年初夏,老妹降生了,這是父母生的第5個孩子。那時,計劃生育雖然尚未確定為基本國策,但政策已漸漸地緊起來,多胎生育已經(jīng)禁止。父親成了第一批因計劃生育挨處分的人,被解除聘用合同,下放回家。這不僅僅是對我父親的處分,更是對我們一家人的沉重打擊,意味著父親全年365天掙滿工分的優(yōu)厚待遇沒有了,每月那金貴的10元錢津貼沒有了,偶爾給我們拿回家的豬肉燉粉條也沒有了……本來母親就體弱多病,這件事之后,身體更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父親回來那天,天陰沉沉的,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打在身上冷颼颼的,似乎在告知我們這個令人愁煞的結局?!巴煌煌弧薄u廠那輛接他上任時的四輪拖拉機又停在了家門口,長長的排煙囪冒著惱人的黑煙,聲音更是失去了往日的動聽,變得刺耳難耐。我們知道,父親這次不再是回家看我們兩眼就走,而是永遠地告別了磚廠和令人羨慕的廠長位置。父親從拖拉機上拿下來的,只有一套簡單破舊的行李和一只打了補丁的臉盆。在和拖拉機手告別時,父親有點站不穩(wěn),揮動的手有點顫抖。我恐懼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我以為父親的臉會像堆滿烏云的天空,隨時都會下起雨來。然而,過了一會兒,父親挺了挺腰背,轉過身來,眼里的淚水不知什么時候沒有了,提起行李平靜地說:“走,咱們回家?!?/p>
這次回家,是父親真正的回家了。年過四旬的父親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已是定局,留在農(nóng)村是自己的宿命,唯有接納和繼續(xù)。多年以后,當我以渺小身軀邁入廣闊無垠的社會,才明白父親對于命運的安排看似風輕云淡的背后,隱藏了多少無奈、艱辛和酸楚。他并非不在意,他只是不想讓人看到和分擔他的痛,尤其在親人面前。
之后,曾經(jīng)兩次將父親的命運帶入高光時刻的機動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父親的命運里與車有關的交集只剩下了手推車和一輛為我買的自行車。
三
八十年代初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我家人多勞動資源短缺的矛盾顯現(xiàn)出來,騾馬牲畜不說,勞動工具更是不足。許多人家有毛驢車、雙輪車、平板車,而我家連一輛手推車都沒有。每次往地里運肥料、往家里收糧食,去城里趕集賣糧賣菜,都得起個大早走貪個大晚回來,無論多么沉重的擔子,父親或背,或扛,或挑,或提,步行十里八里的路程,爬坡、上嶺。我不知道父親怎么那么有力氣。我偶爾幫著父親往山上挑一回糞肥或擔一擔糧菜到集市上去賣,走出不遠就氣喘吁吁、雙腿直打晃,雙肩更是鉆心的疼痛,母親給我肩上墊上一層毛巾,但只在開始時有所緩解,很快就無濟于事了。鄰居家有一輛手推車,我家偶而借來用過,但農(nóng)忙時節(jié),得等人家用完了才能去借,而那時往往夜已經(jīng)很深了。
擁有一輛手推車成了我們家最緊要的事情,全家為此一同節(jié)衣縮食,但生活的拮據(jù)不得不使實現(xiàn)這個計劃的時日一拖再拖。秋末冬初,園子里的白菜收了,父親打理出最好的白菜挑到集市上去賣。一擔白菜百十多斤,父親幾次挑到城里賣掉,終于湊齊了錢,買了一個舊車輪,又請木匠打了一副車架和一副簸箕樣的車斗,家里終于有了一件像樣的農(nóng)具。全家人就如同過節(jié)吃上肉一般高興,父親更是像得了件寶貝一般,剛安好車輪兒,便急匆匆握住車把在院子里推了幾圈,感覺很合手,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有了手推車,父親干活也更起勁兒了。炎熱的夏天,父親讓我們在家里午休,他卻頭頂烈日去田地里鋤草,拿著鐵鍬把草鏟到手推車上,再推到路邊晾曬,涔涔汗水將父親的衣衫打得濕透。我勸他等涼快一些再去,父親說只有中午毒辣的日頭才能將雜草曬干曬死。曬干枯的青草被父親用手推車推回來,留作牲畜的冬糧和我們上學時向學校繳納的用以充作學費的什物。寒冷的冬天,我們還在夢鄉(xiāng)中,父親就已經(jīng)推著手推車出去揀拾枯樹枝葉和路邊的衰草,等我們醒來的時候院子里已堆上了父親推回的一車柴火,霜雪將父親的頭發(fā)和胡子、眉毛染成了白色。年復一年,手推車的車把漸漸變細,木頭的紋理也已看不出,父親手上的繭子卻越來越厚。
這輛伴隨了父親大半生的手推車,是父親一生中唯一擁有過的屬于自己的車。它是父親的肩、父親的臂、父親的背。父親用它,推出了我們上學的錢,推出了翻蓋新房的錢,也推著我們兄妹走出山村來到城里工作。
四
1984年,我?guī)煼懂厴I(yè)后分配到城里工作。離家十幾里,我很想擁有一輛自行車,可家里生活的拮據(jù)狀態(tài)幾次讓我欲言又止。父親看透了我的心思,臨近中秋節(jié)就張羅著殺豬。
豬是我們家的銀行,一年中家里幾乎所有的開支都在這里存著。每年剛過正月十五父親就到集市上抓回小豬仔,為了讓豬仔快快長大、長肥,我們一家人就像寶貝一樣伺候著,每天飯后母親都要用刷鍋洗碗水和著米糠、薯干粉、爛菜葉等燉豬食。從春天開始,每天放學后或假期里我就提上籃子去野地里挖野菜、打豬草。母親身體不好,拖著病體一天三次燉豬食喂豬卻從不耽擱一回,有一次豬不好好吃食了,母親著急地直掉眼淚,馬上請來獸醫(yī)診治,整整一天守在豬圈里,直到豬恢復正常進食才松了一口氣。父親更是忙里忙外,夏天在豬圈內挖上一個坑蓄滿水為豬防暑降溫,入冬就給豬窩里墊上干草防寒……可以說,豬身上寄托了我們一家人太多的夢想。而今,這頭豬養(yǎng)了不到一年,剛剛晃開膀子,正是長肉上肥膘的階段,按理說到春節(jié)再殺才正好。我提出疑問,父親卻很果斷地回答:“長得差不多了,可以殺了!”
那天周末,我站在村口同村里人聊天,突然間看到父親扛著輛尚有包裝的自行車從供銷社向村口走來。天剛下過雨,道路非常泥濘,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小心翼翼地走著。我的鼻子突然發(fā)酸,我知道,父親沒摸過自行車,更不用說騎了。走到近前,村里人打趣地說:“你不會推著走嗎?”父親臉一紅,嘿嘿地笑著說:“新車子,沾了泥多可惜呀?!蔽肄D過臉去,淚水奪眶而出,躲過人群匆匆地跑回家……父親殺豬賣肉的錢剛剛夠買一輛“燕山”牌自行車??梢哉f這是我家最早最貴重的奢侈品,每次我騎車回家,父親總是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臉盆和抹布,一點一點地把自行車擦拭干凈。
五
2009年,父母搬到了縣城。彼時,距離父親第二次被下放回家的1978年已逾30年。這30年,正是國家改革開放取得巨大成就的30年。父親斷然沒有想到,縣城的公路上,盡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飛馳的汽車,引擎的轟鳴和尾氣織成的煙幕,讓父親有些發(fā)蒙。
父親說,1956年也就是他到德州火車站當上鐵路工人那年,長春“一汽”造出了第一輛“紅旗牌”轎車。這是屬于國家的“汽車夢”,沒想到有一天汽車會屬于普通家庭和個人。
當我把第一輛小汽車開回家的時候,父親非常開心,左看看、右瞧瞧,這摸摸、那摸摸,不住地感慨:“社會發(fā)展真是快呀!”說完還坐上駕駛座,手捧著方向盤,那神情好像沉醉在駕駛汽車飛馳的感覺里……后來,弟弟妹妹們相繼都有了各自的小汽車,我們拉著父親走親戚,逛景點。父親很高興,不說什么,但從眼神里能看出父親對生活的滿足。
有時候,我心中會突然泛起一個強烈的愿望,如果父親年輕時趕上這個時代多好啊。我希望父親自己開上車,讓車輪載著他自由地去往世界上任何一個他想去的地方,閱盡山川美景、風土人情。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多么大而不現(xiàn)實的奢望。父親一生中,除了那輛手推車,從沒有擁有過自己的車。他不會開車,甚至不會騎自行車,這已經(jīng)成了無法更改的宿命。首都北京很大,也很近,離縣城僅僅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有許多美景、美食,而父親只是陪病重的母親看病時去過一次。他的生活半徑很窄、很小……
想到這些,我常常陷入感傷之中。人這一生,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答案是:“我們趨行在人生這個亙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法回避?!备赣H不知道諾獎,不知道馬爾克斯,但他無意間用行動寫出了與之相同的語言。父親的一生,本就如同一輛車子,在人生的跑道上,默默地負重前行。
(田富春,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唐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多篇。)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