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學(xué)校的那條小路上，有一處必經(jīng)的公交站臺。那是一處非常擁擠的站臺，因為整日的嘈雜擁擠，它的柱壁上暴露出斑駁掉皮的墻面。人群在擁擠中穿梭，可人們還是常常因為過于急切喪失掉通過的速度?？傆心敲匆豢蹋九_上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所有人堵塞在那里，面帶焦急地等待。

我記得我是在第三次等待中感覺到了一雙手的撫摸、觸及和摩挲。

我看到了那雙手，那是一雙有些細(xì)嫩的男孩子的手。在第三次的等待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撫摸并非只是因為擁擠，那仿佛更像是刻意的，那雙手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是一種簡單的掠過感，可擁擠的人群似乎給了那雙手十足的勇氣，他假意被人群卡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然后他有些肆無忌憚了。我從人群里回頭，在狹小的縫隙里拼命地盯向他，我盯著他那雙帶有凜冽溫度的眼睛，那男孩也同樣盯住我。我的呼吸加快，心跳也加快，害怕使我的身體發(fā)生顫抖，但我腳下卻一步也移動不了，在這該死的沒有一點兒空當(dāng)?shù)娜巳豪铩?/p>

那段時間持續(xù)了幾分鐘？我記不得了，就在汽車抵達的一瞬間，擁擠的人群忽地?zé)o影無蹤，我望著那個模糊的遠(yuǎn)去了的背影，他飛快地跑開了。這件事情，我沒對任何人說，那個時候我只有十三歲，天知道這樣一種褻瀆為什么偏偏選中我？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那或許是因為我身體里的一種羸弱，那是一種“羸弱的吸引”，就像開得軟塌塌的花朵比帶刺的玫瑰更容易被人采摘。而那個時候的我，獨獨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奧菲婭。也許是因為我見證了她在進入十三歲以后所發(fā)生的變化。我是說我曾親眼目睹奧菲婭揮舞著的手掌在一個肥碩的男孩臉上留下了一片火紅的印跡。我獨獨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她，我的奧菲婭。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有點陰郁的清晨，奧菲婭告訴我她要幫我解決他。

奧菲婭對我說這事情我根本不需要告訴第三個人。奧菲婭在對我說這些的時候，她一條腿壓在我身前的凳子上，雙手有些傲慢地背到身后，我看著她漆黑的眼珠里閃爍的自信，那種光芒令我艷羨，那種光芒使她在我的面前一瞬間變強大，而那種強大于我似乎只在電視機里面對惡魔瘋狂飛旋的美少女戰(zhàn)士們的臉上見過。我記得奧菲婭在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梳著高挑的馬尾，她粗黑的頭發(fā)在空氣中盤旋甩出一道清爽而尖利的風(fēng)。就連她因為說這話而揚起的嘴唇也特別漂亮，帶有一種懵懂的野性。

奧菲婭說要幫我解決他，她規(guī)定我站在她身邊不需要說話，也絕不許哭，不許有任何害怕的表現(xiàn)。我聽從了她的安排，我們儼然像兩個吸附魔力的戰(zhàn)士在人群之中橫沖直撞。我們越過了帶有厚度的人群，我們一步一步逼近他……奧菲婭，要不是有我的奧菲婭在，我一定站不住了，我隱隱感到腳趾的欲念，撤離的欲念。奧菲婭沒有握住我的手，她只是用肩膀用力地撞了我一下，當(dāng)我再凝神，只看見那個模糊的身影在悄悄后退。一輛公交車就在這時候進了站，人群忽地疏散開，奧菲婭有了自如行動的空間。我看見奧菲婭的手指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完美的曲線，可我還來不及欣賞就聽見男孩奔跑的聲音，在流動的人群里男孩子落荒而逃的背影折疊在奧菲婭馴鹿般奔跑的雙腿間……奧菲婭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我的存在，她更像是一個勝利者對窮寇展開恫嚇般的追趕。我望著那個在我視線里消失的男孩子的背影，他的年紀(jì)，大概和我、奧菲婭一般大。

“這并不可怕，哦，這見鬼的世界?！眾W菲婭非要這樣說話，在我對黑暗害怕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她總是非要加上一句“這見鬼的世界”，聽起來不像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說出來的，可我覺得這和她很配，和勇敢的奧菲婭很配。我知道那個時候，大抵除了我很少有膽小的孩子敢接近奧菲婭，特別是女孩。奧菲婭成了班里成績下滑最快的女生。她還開始使用一個帶有魔力的詞語——墮落，天知道她那時到底懂不懂這詞語。但我真的在我的奧菲婭身邊經(jīng)歷過令人發(fā)指的快樂，我們說那是種近乎恥辱的愉悅。

我的身子緊緊地貼住玻璃，只要貼在那里然后舒展身體。就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一樣，我不需要有想法，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就那樣停在那里。我只負(fù)責(zé)吸引貨品攤主的注意力同時讓其他無關(guān)緊要的家伙們不被吸引，去繼續(xù)他們無關(guān)緊要的存在就可以了。這事情在大人們看來有點兒難辦到，然而我們卻絲毫不覺得。我只需要用我的余光掃視奧菲婭，她一旦得手，我就心滿意足地結(jié)束表演。然后，我隱秘下內(nèi)心的期冀，在奧菲婭身后隔開來一段距離卻毫不刻意、不做作，我們?yōu)t灑而大方地走開。是的，就這樣就好了。這是我們近乎完美的配合。在十三歲的時候，我跟隨著奧菲婭順利地完成了無數(shù)次偷竊，就像是做游戲一樣。奧菲婭從來不用“偷竊”這樣難堪的詞，她只對我說，我們“順利過關(guān)”。她漆黑而皎潔的眸子里，閃爍著完美的自信。那時候，我的奧菲婭是這樣不害怕打破“規(guī)矩”。世界不過是一場游戲，而奧菲婭簡直是個游戲天才，她甚至太過猛烈。

可你卻根本不必害怕奧菲婭。和我一樣，她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像很多這個年紀(jì)的女孩一樣，即使兇猛也帶著一股青春的味道。那味道，令人憶起來除了心跳，竟會有點兒心疼。我的奧菲婭，她在上廁所的時候總是突然流淚，這個我從沒有對別人講過，這是我和奧菲婭的秘密，就像我們從來不對別人說起那個壞手掌男孩一樣。在公共衛(wèi)生間里，女孩總是不愿在相對的位置如廁，仿佛那是一種最大的偷窺，女人對女人的偷窺，與欲望無關(guān)，更多是竊取妒忌。而我可以和奧菲婭相對，我們允許彼此賞視隱秘的過程。我看到奧菲婭的淚滴像水花似的涌，她明亮而充滿熱度的眼睛流動著晶瑩而俏皮的水珠。

在十三歲的某個階段，我承認(rèn)自己對奧菲婭曾產(chǎn)生過一種迷戀。甚至多年后，我結(jié)交的女友總會帶上奧菲婭的影子。我的奧菲婭，她是我情感開啟的導(dǎo)師。她豐富了我神經(jīng)的隱秘脈絡(luò)，延展了我的毛細(xì)血管。她讓我明白除了親人之外，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某種“關(guān)系”存在著，讓我如此熱愛、不舍。我突然感覺自己已長大。我和奧菲婭開始一起嘗試，在很多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不再只穿學(xué)校硬性規(guī)定的那種分不出男生女生的碩大校服。很多次，我們冒著被批評的危險，在那條肥碩的校服褲子外生生加上一條百褶裙;也有時候，我們把一枚奇怪的黃色笑臉胸針別到藍綠色的上衣上。太陽底下，黃笑臉尤其晶亮，有幾次，我們就用這笑臉晃過想要批評我們的老師的眼睛，也用它晃那些看上去對我們感興趣的男生。

在十三歲的某個階段，學(xué)校里開始彌散早戀的氣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難道所有男孩都對壞女孩著迷？他們都對奧菲婭著迷。他們寧愿把“飛車”讓給奧菲婭騎，自己卻像一群瘋子或者傻子一樣跟在奧菲婭的身后奔跑。他們拼命地追逐著奧菲婭，汗水在炙熱的襯衫上濕出一幅幅圖畫。而奧菲婭的單車獨獨帶過我，我是說在那事件發(fā)生之前，奧菲婭的單車獨獨帶過我一個人。

奧菲婭戀愛了。我的奧菲婭和那個讓我隱隱心儀很久的男孩戀愛了。十三歲的夏天，我看見他在一群男孩艷羨的目光里拉著奧菲婭奔跑。我清楚，是因為奧菲婭，他才被更多男孩所艷羨。牽起奧菲婭在那個時候是很多男孩認(rèn)定的成熟的標(biāo)志。那之后不到一周，奧菲婭略帶神秘地對我說，她要和他一起去電影院看熱播的《泰坦尼克號》，奧菲婭告訴我，這是她第一次和男孩去電影院看電影，她眼眸中泛著波光。這個在所有女孩子看來如此兇猛而可怕的壞女孩，是那般純情地期待著《泰坦尼克號》。

一種陡然襲來的傷感在我的心頭縈繞。我發(fā)誓這絕不是因為那男孩——雖然我為他的帥氣也真的著了迷，那一刻，我傷心只是因為奧菲婭。奧菲婭的單車開始不再獨屬于我，我看見那男孩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上去，他的手臂轉(zhuǎn)過奧菲婭的腰身，又像鎖鏈扣在那里。在他們周圍總是有很多男孩子追逐著，叫喊著。而我開始了閃躲，我立在人群之外看他們。奧菲婭粗黑濃密的頭發(fā)結(jié)成一束馬尾，在單車的行進中舞蕩著，時而掃過他的面龐。我聽到了奧菲婭的笑聲，在夕陽的余光里燦爛無比。我是多么希望我的奧菲婭能夠這樣快樂，我真希望她能夠一直這樣的快樂。

奧菲婭對我說電影票是周六傍晚的，為了躲避大人們的探尋，她也為我準(zhǔn)備了一張，她希望我不要拒絕。奧菲婭閃爍著明亮的大眼睛，把那張寫著片名的票遞到我手上，我的奧菲婭甚至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狂喜，在我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我接受了奧菲婭的邀請。我當(dāng)然不會拒絕，我沒有理由不出現(xiàn)在她需要我的任何地方。不過我的這張和奧菲婭的座位相差了一條巨大的甬道。

星期六，晚上7點，時代影院。奧菲婭并沒有和我約定相見的時間，那晚我一個人在黑暗之中坐下去。嬉笑聲在電影演出將近三分之一的時候，像聒噪的鳴叫般涌起。但我的目光在電影播放的過程里無數(shù)次掃過他們的位置。嬉笑聲應(yīng)該是男孩們的聲音，我聽到一陣奇怪的口哨從那邊響起。那晚電影院里人并不多，這個過于熱播的電影已上映一周有余，就要下線了，電影院里很大一部分座位都空著。我聽見了男孩子們怪異的笑聲，他們好像在起哄。接著，我隱約聽到她哭泣般的呻吟，我聽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在黑暗之中，我站起來走過甬道，握緊拳頭矗在他們面前。“放開奧菲婭！”我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否則，我會喊的?！焙诎抵械奈矣须[秘的力量。

而那些男孩似乎已對這游戲喪失興趣。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奧菲婭解開的衣領(lǐng)處用力地擰了一下，然后他起身，從我身邊硬生生撞過去。男孩們集體退場了，黑暗中流動著他們嘲諷的笑聲。我把奧菲婭擁進懷里，我用雙臂緊緊圍住她，我憂傷哭泣的奧菲婭。那個壞小子和所有的壞小子們一起帶著嘲諷和勝利的微笑離開了，我沒有辦法像奧菲婭那樣用揮舞的手掌在他臉上留一道疤。我抱著奧菲婭，用盡全力，我感到落在我懷抱里的她不停顫抖，溫?zé)岬臏I滴從她臉頰滑下來，一顆又一顆落在我皮膚上。不會有人知道，那天在漆黑的影院里，我的被褻瀆和嘲笑了的奧菲婭，流著眼淚的奧菲婭在我的懷里癱軟得像一只受傷的貓咪。

那晚，我夢見我和奧菲婭登上了一座孤島，島嶼四周是洶涌的海水，復(fù)雜的多枝樹木延展在整座島嶼上。我和奧菲婭站在冰涼的沙礫間，瘋長的樹木的藤蔓不停向我們延展，接著我們被分開，被卷起，被拉遠(yuǎn)……我的心好像被刀割裂般的疼。我拼命呼喊，可我卻距離奧菲婭越來越遠(yuǎn)，呼喊用盡我所有氣力。然而，就在我們伴著恐懼上升的過程中，那島嶼四周的海域突然擁有了神秘而瑰麗的色澤，美得簡直無法言說，泛著絢麗波光的海暈里是神秘星空的倒影，各種顏色形狀的貝殼、水母、浮游植物在海面上起伏跌宕……只是我突然就忘掉了奧菲婭的面龐，她的臉如同大海的一朵波紋，彌散開去，我突然想不起她的樣子。我，失眠了。

我十三歲的最后一個月，仿佛我對奧菲婭的所有記憶都已停駐在了那里?，F(xiàn)在，我仍然可以簡單地告訴你原委，只是為了錢。我的奧菲婭失手打了我。我說過，除了我，再沒有一個敢和奧菲婭在一起的好女孩，如果我還算是個好女孩的話。我沒有必要向任何人交代為什么奧菲婭需要錢，我沒有必要把這些告訴任何人。在那一群熙攘的人群里，奧菲婭始終是頭領(lǐng)，無論比她高大、兇猛的男人或者女人如何出現(xiàn)，我都知道奧菲婭具有著自保的能力，她應(yīng)該只是失手打了我。那個時候，和我一起通過那條巷子的還有另外幾個女孩子，她們之中有的我認(rèn)識，有的我并不認(rèn)識。翻動書包，搜羅口袋，她們怯生生地望向奧菲婭，她們把那些攢的零碎的鈔票遞到奧菲婭的手上，我看到她們近乎慌張的恐懼。而我，矗在奧菲婭的對面，我把游離的眼神收攏在奧菲婭的面龐，我用超乎想象的鎮(zhèn)靜看著奧菲婭，我的奧菲婭。

“我沒有錢可以給你?！蔽抑皇堑吐曊f。我沒有做出任何尋找的行動。

奧菲婭的手掌是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后舉起來的。那時候在奧菲婭身邊還站著幾個面目猙獰的女孩，我甚至叫不上來她們幾個的名字。我沒有欺騙奧菲婭，我那天確實沒帶錢。我欺騙了奧菲婭，即使沒有帶錢，我的書包里也時常裝著那個奧菲婭看到過無數(shù)次的零錢包。那是奧菲婭偷竊給我的，一個黑色的心形的零錢包，上面畫有一只夸張的彩色企鵝。奧菲婭沒有再對我說話，她舉起的手掌于數(shù)秒之后滑落在我臉龐。那是奧菲婭在行動中第一次失手，也是她對我的第一次失手。

是奧菲婭讓我嘗到了她最最沒有溫度的溫度。在我即將與我的十三歲告別的最后時光。那之后，我和奧菲婭之間刻意制造隔離，人為砌起冰冷的界碑，不再允許彼此踏入各自的角落……那個時候，我和奧菲婭已不在同一個班級了，可我們?nèi)匀辉谕凰袑W(xué)，我忘了說，在十三歲這特別的年紀(jì)，我們升入了中學(xué)。我和奧菲婭被這樣生生分隔開，我們的青春從那時候起被畫上澄亮而分明的符號。如果奧菲婭沒有忘記的話，那天她落在我的臉上的手掌是重重降落，輕輕離開。

再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夢中總是會出現(xiàn)奧菲婭的身影，在夢里時間和空間被我大膽肆意地剪切，也小心翼翼地拼貼。夢里很多事情和現(xiàn)實中的一切發(fā)生著巨大的反差。我夢到奧菲婭向我舉起的手掌，被那只雪白羽毛的大鳥用它彎曲而深邃的喙?fàn)恐谱?，很多次這樣。畫面再切過奧菲婭的背影，是那個初冬的午后，她走在慘淡日光里的背影。奧菲婭出現(xiàn)在那個冬日的身影，后來無數(shù)次跑進我夢里，我不停地為那場景做著修補：我發(fā)出吶喊，我伸出雙臂，我的淚水在眼窩里盤旋……我的奧菲婭，讓我可憐而心疼的奧菲婭。

不被任何制裁以及道德?lián)魸⒌膴W菲婭，被迫結(jié)束了游戲的奧菲婭。我依稀記得，她離開公立學(xué)校的那天，大雪彌漫整座校園。奧菲婭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的。我站在高大的教學(xué)樓上望著她，在我十四歲生日的那天，我的奧菲婭離開了公立學(xué)校被送往私立中學(xué)。那天在校早會上，校長隱秘掉舉報人的名字，列數(shù)出奧菲婭條條“罪狀”。我的奧菲婭，她邁動高傲而自恃的腳步，她顯出瘋狂而詭異的笑靨，她帶著懷疑，帶著憂愁打轉(zhuǎn)的淚珠。我看見在雪的舞蕩中，她孤單的背影，不斷縮小。我看見她的回眸，帶著茫然跟不解。

奧菲婭就這樣離開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奧菲婭在大雪中孤單的背影，和她望向身后的疑惑的眼睛。很多次我想要呼喊，想要對奧菲婭說，我真的不曾背叛她——游戲甚至人生對我而言，都不及我倆互相依偎的真實。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信息。她說，她還記得我，很多年都試圖尋找我……這多么像是我在對奧菲婭，在對另一個時間和空間里的自己訴說的話：“我還記得她，很多年我都曾試圖尋找她，我心里無比希望能夠再次擁抱她……”

（苑楠，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文藝報》《青年文學(xué)》《長城》《北方文學(xué)》《綠洲》等。）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