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抗日戰(zhàn)爭史與社會治理無疑是當下學界不同學科領域分別研究的熱點內容。面對社會現實,回溯歷史往事,通過史料來追尋探討各抗日根據地的社會治理史實,還原中國共產黨如何團結地方勢力、動員普通民眾治理根據地的地方社會原貌,無疑對我國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有著不可或缺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抗戰(zhàn)時期;社會治理;晉綏抗日根據地
中圖分類號:K2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5103(2021)04-0025-09
作者簡介:張晉,太原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博士。
一、引言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一個國家選擇什么樣的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是由這個國家的歷史文化、社會性質、經濟發(fā)展水平決定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在中國的社會土壤中生長起來的,是經過革命、建設、改革長期實踐形成的,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產物[1]。這段話表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有著其自身的發(fā)展歷程與特色,其形成離不開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與指引。當下,中共黨史研究是學界中的顯學,其中抗戰(zhàn)史研究亦是史學界的熱點之一。這一時期中共領導下的各抗日根據地的社會治理無疑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的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黃道炫即認為,“抗戰(zhàn)時期中共通過嚴密的組織,將政治力大力楔入社會的努力,已經初步在根據地搭建了中共希望創(chuàng)建的‘新社會的雛形”[2]。而要實現“新社會”雛形的目標,顯然需要尋求擁護中共的各個階級的廣大民眾。在抗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之后,中共中央審時度勢,適時推出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一戰(zhàn)略思想,并以此為中心,在根據地形成了以中共為核心的新社會結構體系。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之后,中共的經濟政策變得比較溫和,使得自己得以爭取各個階級的支持[3]。在此期間,各個階級都允許、甚至是受到鼓勵來參與政治,有的還發(fā)展成為黨員[4]。這一時期中共主導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無疑是后來新社會出現的序曲??箲?zhàn)時期中共領導的各抗日根據地民眾建構新社會雛形的歷史事實波瀾壯闊,非一篇小文能詳盡論述之。因此,本文只能選取當時歷史事實諸多面相中的一面來進行探討。
各抗日根據地與中共中央之間的關系是學界圍繞抗戰(zhàn)史重點研究的領域之一。李金錚認為,“地方根據地的自主性,主要表現在經濟方面”[5],其他方面則需聽令于中共中央。應星則認為,“行政發(fā)包制”,連同中國社會學界曾熱烈討論過的“單位制”,它們的直接淵源都來自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創(chuàng)建的根據地的相關制度[6]。李、應兩位學者的觀點,是基于各個地方根據地在中共中央的領導之下,且擁有一定的自治權提出的。李里峰在《革命政黨與鄉(xiāng)村社會——抗戰(zhàn)時期中國共產黨的組織形態(tài)研究》一書中闡述了抗戰(zhàn)時期中共在根據地實行的“三三制”原則是“對抗日民主政權的性質做出了基本限定,即它是共產黨建立并以共產黨為主導,同時又容納大量非黨人士(大多是共產黨勢力壯大以前的地方精英分子)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性質的政權”[7]。在該書中,李氏已經論述了中共在基層社會中的黨組織與基層政權之間的關系,并認為根據地“三三制”原則在基層實施過程中,并沒有達到中共設計之初的期望,存在著“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張力”[8]。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認為,抗戰(zhàn)時期“中國共產黨滲透并改造了地方基層社會。因此,農民階級獲得了……組織化的自治與團結”[9]。在中共領導下,農民階級獲得千百年來不曾有的社會地位。實際上,在抗戰(zhàn)時期根據地諸多歷史事實面相的呈現,離不開具體人群行為的表現,而具體人群的一切活動都離不開社會結構的存在,而中共領導下的根據地社會結構與當時中國的其他地方已有不同。新的社會結構、新的社會秩序離不開新的社會治理。通過查閱詳細的史料,筆者認為,在上述一眾學者的研究之下,抗戰(zhàn)時期中共領導下的根據地,以人群生活、生產為主體的社會治理,依然有可供研究探討的空間存在。在歷史事實的邏輯下,中共根據地的社會治理可以看作是日后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治理的先聲。因此,筆者擬以文獻史料為支撐,整體史為視角,選取晉綏抗日根據地為個案,考察抗日根據地在中共領導下的治理史實,尤其是關注當時抗日根據地的社會治理問題,無疑極具社會意義、學術價值與歷史意義。
二、中共領導下的晉綏抗日根據地
1935年《中日何梅協(xié)定》之后,整個“華北的局勢自此更加危急”[10]。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從客觀上改變了當時“中國各階級之間的相互關系”[11],形成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1937年,中國共產黨中央北方局轉移至太原辦公,“以山西為重心領導華北地區(qū)黨的工作”[12]。同時,“根據毛澤東指示,周恩來與劉少奇商定,以山西作為堅持華北抗戰(zhàn)的根據地”[13]。太原失守之后,中共決定在山西組織以游擊戰(zhàn)為主要形式的作戰(zhàn)方式與敵人周旋,積極“放手發(fā)動群眾,擴大自己”[14],征兵籌糧,鞏固根據地的發(fā)展,進而積蓄力量,等待反攻的時刻。毛澤東指出,在抗日戰(zhàn)爭中,以根據地為依托的游擊戰(zhàn)爭形式可以威脅敵人的生存,動搖敵人的軍心[15]。根據地的重要性在此得到了很好的闡釋。
本文重點考察的晉綏抗日根據地不僅有進攻敵占區(qū)的使命,也有著護衛(wèi)中共中央所在地的重任。1939年晉西事變發(fā)生時,中共中央調集軍隊作戰(zhàn),力圖“確保晉西北不失”[16]。晉西事變之后,晉綏抗日根據地即成為華北華中敵后我軍與陜甘寧邊區(qū)聯系的唯一通道[17]。中共中央所在地陜甘寧邊區(qū)位于黃河西岸,黃河之東便是山西西部地區(qū)。山西的晉西北根據地、晉西南根據地與綏遠的大青山根據地共同組成了晉綏抗日根據地。因此,晉綏抗日根據地也是阻敵西進的屏障和保衛(wèi)陜甘寧的前衛(wèi)陣地[18]。其中,“晉西北抗日根據地在1938年初已初步形成”[19]。1938年底,關向應同志受中共北方局委托,以北方局名義負責管理三個地區(qū)的黨委工作[20]。這一任命為以后三個根據地合并成為晉綏抗日根據地打下了必要的基礎。1943年11月,晉綏邊區(qū)行政公署[21]正式成立。
在抗日戰(zhàn)爭進行至相持階段時,日本占領軍為鞏固其在中國的殖民統(tǒng)治,對各個根據地展開了殘酷的“掃蕩”。此時,毛澤東對抗日戰(zhàn)爭進行了科學的判斷與預測,提出了著名的“論持久戰(zhàn)”理論。他指出,持久戰(zhàn)必須經過戰(zhàn)略防御、戰(zhàn)略相持和戰(zhàn)略反攻三個階段,強調持久戰(zhàn)的基礎是廣大民眾——“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全軍全民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絕不僅僅是幾個黨派的黨部和黨員們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動員全軍全民參加統(tǒng)一戰(zhàn)線,才是發(fā)起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根本目的”[22],并得出“抗日戰(zhàn)爭是持久戰(zhàn),最后勝利是中國的”[23]結論。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離不開中國共產黨的組織與領導。此時,“中國共產黨將實現民主視為堅持抗戰(zhàn)的重要條件”[24]。對于山西根據地的黨建工作來說,1940年是至關重要的一年。在這一年,山西各抗日根據地開始了自身的全面建設[25]。同年2月初,120師派出“部隊干部300人,組成13個工作團分赴晉西北各縣”[26],協(xié)同地方黨組織開展建設新政權的工作。當年2月于興縣召開了晉西北軍政民代表大會,各抗日民主黨派,軍隊、農、工、青、婦各群眾團體的代表一百余人出席大會[27]。當時,中共中央對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下產生的政權的定義是“抗日民主政權應當在政策上和階級實質上,都是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權,即一切擁護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投降、不反共、不倒退的人都應當吸收其代表加入政權,但絕不是大地主大資本家工農小資產階級的聯合政權,而是以工農小資產階級為主,同時又不拒絕進步的中產階級分子及進步士紳參加的政權,這樣形式與內容便是一致的”[28]。由此可知,參加晉綏抗日根據地政權組建的各派人士都是被中共認同的傾向抗敵救國并追求進步的人士?!皩τ诠伯a黨以外的人員,不問他們是否有黨派關系和屬于何種黨派,只要是抗日的并且是愿意和共產黨合作的,我們便應以合作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盵29]而領導權是需要掌握在共產黨人手里的,為此“必須使占三分之一的共產黨員在質量上具有優(yōu)越的條件”[30],而這個條件是“保證黨的領導權”[31]的基礎。在行政制度設計好之后,運行良好,符合社會實際情況,是得民心的重要途徑。中共在根據地的社會治理,毋庸置疑是成功的。只有如此,方能解釋解放戰(zhàn)爭時期,為什么會有廣大人民群眾主動擁軍參戰(zhàn)的積極行為。中共在根據地的社會治理中最主要的要素無疑是身處各個階級的人群。農民與地主兩大群體自然是根據地社會結構中的主體人群。因此,中共的社會治理的政策往往是針對主體人群而言的。在社會治理的實踐層面,則是體現在商業(yè)和農業(yè)兩個具體方面。
三、晉綏抗日根據地的商業(yè)貿易與統(tǒng)一戰(zhàn)線
本文考察的主要地域是晉綏抗日根據地,該根據地中主要的地理區(qū)域是呂梁山區(qū),但呂梁山區(qū)在地形地貌上并不十分利于精耕細作的農業(yè)生產。實際上,山西作為一個整體行政單元來說,傳統(tǒng)農業(yè)都是偏弱的。冀朝鼎曾在《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qū)》一書中,提到了山西在農業(yè)自給方面能力較弱的事實[32]。在農業(yè)薄弱的歷史情境下,山西人不得不另覓他法以求生存。清人康基田曾提及,山西人多商賈的原因是“蓋其土之所有,不能給半歲之食,不得不貿遷有無,取給他鄉(xiāng)”[33]。但是,在以農業(yè)為本的傳統(tǒng)社會時期,土地是標識身價的重要資源。所以,經商成功者常常會購買大量地產。這樣,在社會結構中將地主與商人作為一個整體人群來討論是恰當的??箲?zhàn)時期的社會結構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已經有很多近代化元素注入其中。但是,在晉綏抗日根據地傳統(tǒng)社會的痕跡依然很明顯。抗戰(zhàn)特殊時期的存在,毫無疑問破壞了舊有的社會秩序。這一現狀給了中國共產黨改造舊有社會結構,營造新社會結構不可多得的機遇。
抗戰(zhàn)時期,山西深受戰(zhàn)亂之苦,經濟一落千丈。根據鄉(xiāng)紳劉大鵬日記所載,當時“民窮財盡,經濟不通,市面凋落”[34],一派蕭條之景。晉綏抗日根據地的主要轄區(qū)晉西北根據地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其商業(yè)頗具一定規(guī)模,單就臨縣磧口一地就有“商店達二百家,全年流水在五十萬以上者達十余家”[35],集義興和義生成兩商號每年通過磧口“轉運甘草達七百萬斤,每年由綏遠磴口一帶流下貨船至少四千余艘”[36]。故此,在當時磧口“是晉商通往西北地區(qū)的交通樞紐,它從清初到民國數百年的歷史里,曾被譽為九曲黃河第一鎮(zhèn)”[37]??箲?zhàn)開始后,磧口的商業(yè)貿易由盛轉衰,“戰(zhàn)前市面貨幣流通額達一百五十萬元,戰(zhàn)后減至七十萬元”[38]。當時的實際情況是,不只是商業(yè)貿易量斷崖式下跌,同時伴隨著人員與資金流散?!昂芏喔簧檀筚Z,攜資逃亡,使商業(yè)大部停頓……離、臨兩縣逃往榆林商民不下三百人”[39]。晉西北根據地是中共中央根據地的門戶所在,二者唇齒相依。根據地要發(fā)展擴大,經濟是其基礎。“在社會秩序安定的情形下,境內商業(yè)逐漸興盛起來……臨縣城由一百八十六家增至二百四十八家”[40]。
上述史料表明,當時該根據地的社會治理是秩序井然的。社會秩序安定的實質是各個階級對現狀的認同,其表現形式之一是,當時“個體經營轉運貨物的商人也增加了”[41]。個體小商販的存在與發(fā)展壯大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風向標,意味著仁政行于世。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中,“由于中國民眾的普遍貧窮,傳統(tǒng)手工業(yè)持續(xù)強勁且大量存在”[42]。著名的移民事件“走西口”,其實質就是長城以里的晉西北、雁北和陜北地區(qū)的勞動人民到長城以外的西北(今內蒙古西部)地區(qū)謀生的社會活動[43]。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大多是窮苦百姓,寄希望于通過“走西口”來糊口養(yǎng)家。毋庸置疑,根據地小商販的興起也會為中共贏得廣大根據地民眾的人心。小商販與普通百姓之間的身份是模糊的,“在一定程度上,商人階級似乎是由農民中間那些以從事商業(yè)活動來勉強維持生計的人慢慢進化而來的”[44]。在贏得小商販的基礎上,再獲得大商人即地方精英的擁戴,可以構建一種理想型社會的秩序。
近代經濟商業(yè)貿易的發(fā)展繁榮離不開銀行的支持,由于是處于戰(zhàn)爭時期,銀行的重大意義在于“理財之樞紐,籌餉之根源”[45]。晉綏抗日根據地需要“穩(wěn)定八路軍駐地的物價,保障供給”[46],自然也離不開銀行的支持。要解決這一關鍵性問題,必須建立由中共領導下的銀行。此時,已經是中共黨員的晉西北地方精英劉少白[47]奉命組建銀行。在籌措銀行建設資金的過程中,劉少白求助于晉西北當地的地方精英。其好友當時是興縣首富牛氏家族[48]中的牛友蘭一人“就拿出二萬三千塊白洋、一百五十石糧食”[49],并捐出其名下商號“復慶永”的大部存貨[50],為建立銀行貢獻力量。這樣,劉少白在牛友蘭等一干地方開明紳士的幫助下,“很快就湊足了三萬多元白洋、七百多擔糧食,使建立銀行的基金有了保證”[51]。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中,很明顯地方精英對地方事務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中共在根據地適時推行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以“三三制”為實現政權的組織形式,可以充分吸收愿意“參加抗日活動的民族資產階級和開明紳士參加政權”[52],也可以“更好地從政治上爭取團結各抗日階級和階層,擴大和鞏固抗日力量”[53]。根據地的“三三制”政策之所以能夠由觀念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就在于華北和山西敵后根據地的黨組織和抗日民主政府堅決地不折不扣地貫徹執(zhí)行了這一正確的政策[54]。鄧小平曾指出,“黨對政權要實現指導的責任,使黨的主張能夠經過政權去實行,黨對政權要實現監(jiān)督的責任,使政權真正合乎抗日的民主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原則”[55]。在這樣的方針指引下,當時整個華北地區(qū),中共領導下的各個根據地都得以順利發(fā)展壯大。
與此同時,“三三制”模式也給中共基層政權產生了麻煩,使一些鄉(xiāng)村權力被地主和富農所掌握[56]。這一情況表明,中共的主導力需要遍及整個有效管轄的根據地之中,進而再向外擴展。在這之前,中共需要的是對根據地社會進行有效的治理。而要實行有效治理,則需要彌合、平衡在地主與農民之間長期存在的張力。
四、晉綏抗日根據地的土地改革與社會治理
傳統(tǒng)中國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關系一直存在著張力,這種張力存在的主因是圍繞土地的所用權與使用權的分配而展開的。某一個地方需要租種土地的農民變多,則意味著當地農民的日常生活水平會普遍下降。其原因之一是因為地主可以提高租賃價格,農民之間為了獲得耕種維持全家生活保障的土地,會在彼此之間形成競爭關系,以求獲得足夠的土地來養(yǎng)家糊口。中共一直十分重視密切聯系群眾。在根據地執(zhí)行統(tǒng)一戰(zhàn)線時期,中共中央認為,“必須進一步依靠群眾,必須深入群眾工作,才能克服投降與反共危險,鞏固統(tǒng)一戰(zhàn)線”[57]。因此,中共中央對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中“注重了上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忽視了下層群眾工作”[58]的錯誤傾向進行了糾正后并指出,“共產黨只有進一步依靠群眾,深入群眾工作,才能克服當前時局的危機,爭取抗戰(zhàn)的勝利,并在可能發(fā)生的不利于黨與抗戰(zhàn)的突然事變中,不使黨與抗戰(zhàn)遭受意外的損失”[59]。
中共中央還要求,“在八路軍新四軍活動區(qū)域,必須實行激進的有利于廣大抗日民眾的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60]。經濟方面的政策關系到根據地的社會秩序是否穩(wěn)定,而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是下層民眾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因此,“須實行減租減息廢止苛捐雜稅”[61],執(zhí)行有利于下層民眾的經濟政策。早在1937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就發(fā)布《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其中明確提出“廢除苛捐雜稅,減租減息”[62]。從歷史事實層面來看,廣聚土地、收取地租自然是地主群體兼并土地的動力之一?!皣抑卫眢w系應當有效維護社會穩(wěn)定和社會秩序?!盵63]當時,根據地的社會治理目標無疑也是追求當地社會穩(wěn)定,讓地方處于井然有序的狀態(tài)之下。減租減息的土地政策不僅確保了廣大佃農的根本利益,還團結了地主階級的大多數一起抗日。中共中央認為,“農民(雇農包括在內)是抗日與生產的基本力量”[64],因此,統(tǒng)一戰(zhàn)線時期的土地政策是“一方面減租減息一方面交租交息的土地政策”[65]。兵民是根據地存在以及發(fā)展的基礎,故此“根據地基本群眾在減租息后生活必須略有改善,否則生產熱情難以提高,亦將影響根據地的堅持”[66]。因此,根據地土地政策的實施離不開發(fā)動群眾、動員民眾,要在民眾的思想上、行動上進行必要的指導。
抗戰(zhàn)時期根據地實行減租減息土地政策在本質上是“一項具有改良性質的土地政策”[67]。在確保地主可以收租收息的同時,“減租減息與保障農民人權、政權、地權、財權是我黨土地政策的第一個方面”[68]。地主的各項權益位于農民權益之后,為第二個方面。實行減租減息土地政策的根據地,租額“即照抗戰(zhàn)前租額減低百分之二十五”[69],在減租減息土地政策實施時,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應依業(yè)佃雙方所出勞動力,牛力,農具,肥料,種子及食糧之多寡,按原來租額比例,減低百分之二十五”[70]。中共實行減租減息土地政策的目的是“發(fā)動農民抗日的積極性及團結各階層”[71]一致抗戰(zhàn)。
本文研究的重點地域晉西北地區(qū),在1940—1941年兩年之內頒布了三則關于“減租減息”政策的實施條例。1940年2月頒布的《山西第二游擊區(qū)(晉西北)減租減息條例》第一條即明確提出制定條例的目的,“為調濟群眾利益,改善人民生活,鞏固統(tǒng)一戰(zhàn)線,保證抗戰(zhàn)勝利,特規(guī)定本條例”[72]。其中關于租佃伴種權有如下規(guī)定,“地主未得租戶佃戶或伴種戶之同意,不得將地轉租、轉佃、轉伴種于他人”[73]。這一條充分保障了租種土地農戶的權益。1940年10月1日的《山西第二游擊區(qū)(晉西北)減租減息單行條例》第一條的內容為“本游擊區(qū)為了鞏固統(tǒng)一戰(zhàn)線調劑群眾利益,改善人民生活,特根據中華民國土地法制定本條例”[74];第二條指出,“出租人之土地收入不論租佃伴種一律照原租額原伴種分配法減收百分之二十五(二五減租法)”[75];第三條指出,“出租人未得租戶佃戶伴種戶之同意不得將耕地收回轉租轉佃轉伴種人”[76]。后一則條例頒布之日,前一則條例即行作廢。兩則條例相對比,可以看出貧困農民的基本生活得到了保障。中共在抗戰(zhàn)時期的土地政策已經和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土地政策有了很大的改變。1928年共產國際第六次代表大會通過的《關于中國共產黨的任務》的決議案里面指出,黨在農民運動中的主要任務之一是,沒收所有地主土地,并將其交給農民代表蘇維埃[77]。
從上述史料中可知,當時的土地政策是沒收所有地主的土地??箲?zhàn)時期,中共為了拯救中華民族,團結各階級共同抗日,對土地政策作出了相應的改變,顯示了中共具有的非凡的政治智慧??箲?zhàn)時期,晉西北實行“減租減息”政策后,“在調劑階級關系,改善人民生活,動員群眾參戰(zhàn)上,確已發(fā)生了相當的作用”[78]。不過在政策的具體實施過程中,也存在不可忽視的問題,比如有的地方地主債主暫時不去收租收息,佃戶借戶也暫時不再還租還息,而又互相觀望,形成了彼此不安,互相敵對的僵持局面,嚴重影響農村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發(fā)展[79]。對此情況的出現,中共及時作出新的條例規(guī)定,有效解決了問題。在1941年4月1日頒布的《山西省第二游擊區(qū)(晉西北)減租減息暫行條例》作出了“關于收回租地及伙種地之限制”[80]的規(guī)定,其中具體條款如下:
第一款具有如下情形之一者,始可收回租地伙種地。
甲、地主不能維持生活收回者自耕而不用雇工時。
乙、耕地履行法定程序出賣時。
丙、依照政府命令變更其使用時。
丁、承租人伙種人死亡而無繼承人時。
戊、承租人、伙種人將耕地轉租、轉伙種予他人時。
己、依本減租法減租后,承租人力能繳租而故意不繳時。
庚、承租人、伙種人非因不可抗力繼續(xù)一年不為耕作時。
第二款地主將耕地出賣時原承租人伙種人有繼續(xù)承租及伙種權,如承買者買回自耕時,則不得要求繼續(xù)承租及伙種。
第三款收回自耕之耕地,如再出租或伙種時,原承租人或伙種人有繼續(xù)承租及伙種之優(yōu)先權[81]。
從這則史料,我們可以獲得清晰的信息,地主與農民各自的權益都已經被條例給予了合法保障。當時中共對根據地的治理是穩(wěn)定社會,維系社會秩序。這是由當時處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特定的歷史情境決定的。在中共中央英明政策的指引下,卓有成效的根據地社會治理不只是在晉綏抗日根據地,當時“在軍民的共同努力下,各抗日根據地克服了嚴重的經濟困難……為堅持抗戰(zhàn)和奪取最好勝利提供了最基本的條件”[82]。
綜上所述,抗日戰(zhàn)爭時期,民族與國家存亡系于一線之間,這一時期是中華民族有史以來經歷的異常嚴峻的時刻,當時“愛國之士們普遍認識到……應對國人進行‘民族英雄事跡的歷史教育,以培養(yǎng)民族意識和抵抗精神,這一做法已刻不容緩”[83]。培養(yǎng)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無疑需要社會各階級之間的大團結。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正是在此歷史背景中出現的,是中國當時各階級大團結的表現形式。黃興濤認為,“事實上,也正是在抗戰(zhàn)中,人們才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民族自信心和民族凝聚力對于中華民族復興的重要意義”[84],那么此時需要的是能夠把中華民族凝聚起來的核心力量。事實證明,中國共產黨在這一歷史性的時刻,起到了凝聚民族的核心作用。而要獲得廣大民眾認可的核心地位,離不開卓有成效的社會治理的實質性表現。石島紀之認為,中國共產黨通過減租減息等政策,使得(根據地的)社會雖然貧窮但是相對平均化,從而提高了更多民眾的抗戰(zhàn)意愿,增加了根據地的抗戰(zhàn)能力[85]。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實施,根據地的社會治理,無疑是中共逐步走到中國政治舞臺中心位置的資本??箲?zhàn)時期,“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存狀態(tài),使活下去本身成為一種考驗,人們的生存智慧在這樣的背景下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現”[86]。在這之中,中共的領導能力以及對社會的治理能力無疑是根據地可以生存、發(fā)展的重要原因。當然,在治理根據地社會的過程中,也會出現一些問題,但是,這些問題常常會得到妥善解決。正如李里峰認為的,“勇于正視問題、善于改正錯誤,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引領中國革命取得成功,原因或許正在于此”[87]。從本文論述的歷史中,可以得出中共在根據地社會治理的成功,無疑使得中共“發(fā)現了一條通往政治和軍事權力的嶄新道路”[88]。因此,抗戰(zhàn)時期中共根據地的社會治理在實質上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新社會結構、新社會秩序下新社會治理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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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