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雪儀 萬晨晨 徐千睿 馮哲浩(通訊作者)
(汕頭大學,廣東 汕頭 515063)
器官缺乏是一直困擾世界的問題之一[1],提高器官捐獻率是多數國家解決器官缺乏問題的重要途徑。其中,默認器官捐獻制度一直是學界討論的重要議題。默認器官捐獻制度的相關法律制度或實踐都與器官捐獻率的增加有關。四項在不同國家進行的研究中,所有國家都報告了在引入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后每百萬人口捐獻率(PAP)的增加[2]。黃元娜及其團隊2018年發(fā)表的一項研究表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在中國具有一定潛力,能夠促使中國器官捐獻率的提高,緩解器官短缺[3]。
從2013年至2019年,汕頭市僅實現13例人體器官捐獻;截至2019年5月,汕頭國際眼科中累計超1000人登記無償捐獻,但最終成功捐獻的志愿者僅有幾十例,而平均每年汕頭國際眼科中心一般只能接受十多片無償捐獻的眼角膜,整體器官捐獻工作仍處于破冰狀態(tài)[4]。
文化是影響人體器官捐獻的重要因素之一,它包括特定的價值觀、行為方式、道德規(guī)范、審美觀念、宗教和風俗習慣等。器官捐獻是一個多方面的問題,受到立法、倫理、文化背景和社會文明發(fā)展水平的影響。文化心理視角主張人的行為與文化緊密聯系,由文化決定與制約,而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我國器官捐獻工作整體發(fā)展緩慢,潮汕地區(qū)因其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而更為凸顯器官捐獻工作的困難[5]。
本項目的研究對象是潮汕地區(qū)不同性別、年齡段、職業(yè)、教育背景的群體(訪談樣本如表1所示),人員聯系方式由項目團隊成員人際關系、被調查者提供另外調查對象的方式獲得。對不同社會人口特征的潮汕地區(qū)大眾個體進行半結構性訪談,以了解潮汕文化對潮汕地區(qū)人民器官捐獻的影響,以及潮汕文化與潮汕地區(qū)人民對默認器官捐獻制度的認可度的關系。將訪談內容進行編碼研究,并以此為依據進行推理以獲得研究結論。
表1 訪談樣本
依據訪談文本,潮汕地區(qū)民眾的傳統(tǒng)價值觀主要分為傳統(tǒng)認同、簡化認同和批判認同三種,具體分析如下:
如表2,傳統(tǒng)認同類型的樣本量占總量的61.5%,共8人。其中有62.5%的民眾表示出正面認知,有37.5%的民眾表現出負面認知。
表2 傳統(tǒng)認同傳統(tǒng)價值觀與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編碼表
如表3,簡化認同類型的樣本量占總量的23.1%,共3人。其中,所有民眾均呈現負面認知,66.7%的民眾呈現強負面型的認知,33.3%的民眾呈現弱負面型認知。
表3 簡化認同傳統(tǒng)價值觀與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編碼表
如表4,批判認同類型的樣本量占總量的15.4%,共2人。其中,所有民眾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都表現出強正面型認知。
表4 批判認同傳統(tǒng)價值觀與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編碼表
整體上,多數潮汕民眾對于傳統(tǒng)價值表現出相對傳統(tǒng)的認同傾向,少部分民眾呈現簡化與批判的認同。呈現傳統(tǒng)認同的民眾,對默認器官捐獻制度表達更多的正面認知傾向,呈現簡化認同的民眾,表達強烈的負面認知,呈現批判認同的民眾,表達強烈的正面認知,這可能由于不同民眾對于傳統(tǒng)價值的肯定與否定的差異所導致。簡化認同的民眾盡管表現出對傳統(tǒng)文化習俗一定的否定傾向,表示“生活所迫,時代所迫”,其對于傳統(tǒng)文化仍抱有較為肯定的態(tài)度,進而否定與傳統(tǒng)習俗有較大沖突的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傮w而言,可認為受潮汕文化影響,部分潮汕民眾保持相對保守的心理認知,其傳統(tǒng)價值觀為影響默認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的主要因素之一。
依據訪談文本,潮汕地區(qū)民眾的政策依從主要分為負面型、中立型和正面型三種,具體分析如下。
如表5,負面型政策依從的樣本量占總量的15.3%,共兩人。其都呈現出負面的認知。
表5 負面型政策依從與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編碼表
如表6,中立型政策依從的樣本量占總樣本量的38.5%,共5人。其中多數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呈現較為正面的認知,占比為60%。
表6 中立型政策依從與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編碼表
如表7,正面型政策依從的樣本量約占總樣本量的46.2%,共6人。其中多數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呈現正面認知,為66.7%。
表7 正面型政策依從與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編碼表
整體上,潮汕民眾多呈現出中立型與正面型政策依從,少數呈現負面型。其中,正面型與中立型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呈現為正面認知,并且從其訪談文本可以一定程度上證明,民眾的政策依從與默認器官捐獻制度認知具有較為緊密的關聯,如“只要國家法律訂立下來,人人肯定要接受的嘛”(1號),表現出潮汕地區(qū)民眾對于國家制度的具有較強的服從心理。結合我國具體實際,集體主義的東方文化下民眾對于政府權威普遍持較為積極的順從態(tài)度,這對其關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的認知產生了較大影響。因此,政策依從是影響默認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的顯著因素,應當對此加以關注。
盡管潮汕地區(qū)民眾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普遍呈現正面的認知,但年輕群體與中老年群體間呈現一定的差異性??傮w上,年輕一代對器官捐獻具有的較高社會價值表現出積極的認知,但默認器官捐獻制度所帶來的“強制力”使得年輕群體產生“自愿性”受壓制的感知,進而引起情感上的反抗;而中老年群體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守認同塑造了其對于器官捐獻的基本負面認知,但對于制度背后的國家意志的遵從產生正面的認知影響。
透過潮汕地區(qū)的獨特文化呈現出的“潮汕人”形象,不難發(fā)現民眾認知背后存在著復雜的建構張力,構成了潮汕民眾對于默認器官捐獻的不同認知。結合對訪談文本的分析,其張力可概括為集體主義服從與傳統(tǒng)價值認同、個人選擇自由與宗族觀念制約、利他主義動員與個人選擇受限三個方面。
圖1 對默認器官捐獻制度認知的建構張力
集體主義作為東方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構成了民眾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的主要正面認知推動因素,但服從之下隱含著消極情緒。一方面,集體主義所塑造的國家權威導致了民眾最基礎也最為深刻的服從心理。民眾對確立的國家制度保持著敬畏與服從的態(tài)度,如“國家說了你肯定要服從它的說法,它的制度嘛”(1號)。另一方面,在默認制度的“政治正確”下,多數人會選擇接受,表現出對于“社會之善”的追求,而自身一旦選擇主動退出則似乎意味著對于公益的否定,如“我自己還是會覺得大部分人服從這個政策的,而且又不是讓你活著就去捐,是讓你死后再去啊。別人都捐你不捐就不太好。”(10號)但在追問對于該制度的潛在反對群體時,多數中老年或低教育水平的受訪者強調潛在反對群體的“高級知識分子”“年輕人”標簽,側面展示其服從心理之下的消極情緒,希望更有聲望的群體來表達意見。
對于傳統(tǒng)價值的認同構成了制度主要認知負面推動因素,但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削弱。對于潮汕文化的傳統(tǒng)認同與保守的文化繼承共同塑造了對于器官捐獻的負面認知,潮汕傳統(tǒng)文化強調對于先祖的敬重,表達敬重的主要載體則是祭拜儀式——器官捐獻與其“遺體完整”概念產生了較大沖突,然而在訪談中,筆者發(fā)現,由于火葬政策的推廣,多數民眾“忽視喪葬形式”,對于器官的反對情緒也有所減弱,如“以前推行火葬的時候,老一輩肯定都有(反對),這些都是人的觀念,中國幾千年的風水,玄學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有人的心理,親人去世肯定想留念一下。政策允許的情況下,我肯定偏重土葬,但現在大環(huán)境,環(huán)境保護,還有政策也不允許,人都是有私心的,但不能說不好”“(對于器官捐獻)我個人,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心理不太樂意,肯定不會反對親人、孩子的意愿的,但我自己很自私的,他愿意捐獻我也不反對?!保?號)因此,盡管“遺體完整”的傳統(tǒng)價值構成了默認器官捐獻制度負面影響因素,但在一定程度被“忽視形式”的生死觀與正面的政策依從所削弱。結合二者來看,集體主義服從背后的消極情緒在一定程度上以對傳統(tǒng)文化認同的形式發(fā)泄出來,而傳統(tǒng)價值認同的負面影響則被集體主義所削減。
器官是自身所有,因而選擇捐獻器官與否的決定權在于個人。但在現實情境下,器官捐獻往往并不是由自身所決定。一方面,潮汕民眾對于器官捐獻認知水平較低,盡管多數民眾呈現積極的認知,但并未落實到行動,也不知如何落實行動,因此在發(fā)生意外時,往往是由其家屬替其決定;另一方面,多數民眾并不會選擇事先向親人表達自身對于器官捐獻的意愿,同時考慮到家屬情緒,醫(yī)院也不會主動進行詢問,如訪談中三位醫(yī)務工作者所表示的,醫(yī)生沒有義務進行詢問,面對情緒激動的家屬,醫(yī)生也不應詢問。因此,現實中的器官捐獻必須考慮親屬意見。
而在潮汕地區(qū)強烈的宗族的觀念影響下,面對逝去的親人,盡管多數被訪者強調自身會尊重死者的意見,不會干涉。如“那是我死后的事情,明白嗎?就是完完整整地走,干干凈凈地走,有些就是病重的時候,他會詢問病人愿不愿意吧,然后我覺得病人本人可能不介意,但父母親人肯定很介意。對,其實你知道潮汕這邊他會更加的很反抗這個東西,比如我的小孩都走了,居然還要挖走眼睛?!保?3號)但多數家屬仍難以擺脫較為負面的情緒,自然不會主動去進行處理器官捐獻相關事宜。同時醫(yī)務工作者的現實困境難以擺脫,“按你說意外死亡的家屬都非常難過,你還要去關注是不是捐這個器官,就沒可能,行不通的?!保?號)因而在宗族聯系緊密的潮汕地區(qū),個體選擇的自由更可能受到宗族觀念的制約,導致最終行動上的空白。這種行動的空白不僅是對于捐獻者家屬而言,更是醫(yī)務工作者的普遍困境。
利他主義是器官捐獻的核心,根本上塑造了民眾對于器官捐獻工作的正面認知。而在默認器官捐獻制度中,利他主義的動員作用得到進一步的強化——對于部分原本中立或消極的民眾,“利他”的概念更易促使其進行自我說服,作出不選擇退出的決定。但同時,默認器官捐獻制度給民眾帶來一種“強買強賣”的認知,盡管向其解釋選擇主動退出無門檻后,多數受訪者仍然表示感受到個人選擇的限制,如“是我得去申請這個流程做這個事情,……本來這件事情不應該是我同意這么做嗎,是我申請加入,為什么要變成我要申請退出?我的意愿不應該是我不想做的事情,我的意愿應該是我愿意去做,只是出于一種道德,你不能夠拿這種法律處于一種底線的狀態(tài)去約束我的道德行為,而且一旦挑起反感情緒,大家就會更不愿意做這些事情。”(13號)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升了整體的社會道德門檻,削減了原本主動選擇進行器官所帶來的自我獲得感。
默認器官捐獻制度所帶來的個人選擇受限的感知,正是構成民眾的負面感知的重要因素之一。在部分受訪者看來,默認器官捐獻制度不僅削減了“利他”帶來的自我獲得感,更是一種對于自身權利的侵犯與壓迫。部分受訪者表示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帶來一種壓迫感,“我覺得那種退出的,不太好,還是自愿的比較好吧。后面那一種好像帶有強迫,人人都要去捐?!保?號)多數受訪者也強調關于身體的處分應當由自身決定,而非在一種預設的處分之下,再由自己進行決定,“遺體的支配權也是應該個人決定,原來我這個身體使用了幾十年呢。”(3號)民眾對于該制度的反抗情緒也由此滋生,更易形成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的負面認知,甚至可能導致利他主義的動員作用受到壓制,轉化為反作用,阻礙正面認知的形成。
依據我國當前器官捐獻制度發(fā)展狀況,加上社會文化仍未為器官捐獻提供良好環(huán)境,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在我國目前推行尚不可行,具體原因主要由以下兩點構成,一是默認器官捐獻制度本身存在的爭議點尚未解決,二是推行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對社會環(huán)境要求高。
依據捐贈法律制度規(guī)定,人體器官捐獻處分權來源是立法的首要問題。目前,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在人體器官處分權上仍存在爭議,最大爭議為在未表示捐獻意愿的死者器官物權存在之歸屬,如果死者生前有表示捐獻意愿,可以尊重其個人遺愿,但如果死者生前無表示意愿,則國家是否有權力推定其為默認自愿捐獻,這依然仍存在爭議。
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對社會文化水平要求高。依據文化心理理論及本項目調查結果顯示,文化對公民器官捐獻態(tài)度和行為有很大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之”“入土為安”等思想對實行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具有阻礙作用。當前中國社會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仍限制著人們的行為,特別是在認同器官捐獻制度和個人捐贈意愿、捐贈行為之間存在較大差距。如要實施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則應在中國社會改變傳統(tǒng)文化模式,使大部分公民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對器官捐獻有正確認識的前提下。當前中國社會的文化水平難以實行默認器官捐獻制度。
在部分西方國家的實踐表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具有一定的生命力,而根據潮汕地區(qū)的訪談結果顯示,默認器官捐獻制度會帶來一定的積極效果,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正面認知的背后是被隱藏的負面認知,民眾對于默認器官捐獻制度的認知建構呈現著一定程度的張力。潮汕文化氛圍下,民眾往往更易受到傳統(tǒng)價值認同、宗族觀念以及個人選擇受限認知的影響,形成負面情緒。而充分利用集體主義,個人選擇自由與利他主義的積極影響,在保障民眾的知情權前提下,依據地域的文化心理特征,進行適當的科普宣傳,加強生死教育,進一步完善我國器官捐獻體系建設,能夠推動我國器官捐獻工作的開展,為默認器官捐獻制度實施拓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