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清 揚

【導讀】農業(yè)生產條件相對惡劣的西北地區(qū)，雖然農民都已擺脫貧困，拼命奔跑在小康的道路上，但由于務農收入長期在低水平徘徊，依舊面臨著養(yǎng)老扶幼與生存發(fā)展的重重壓力，絕大多數農民仍然無力承受更多的生活風險和生產風險。農民問題是我國“三農”問題的核心問題，也是實現鄉(xiāng)村振興的關鍵所在，如何定位農民在農村農業(yè)發(fā)展中的角色，發(fā)揮農民在現代農業(yè)生產中的主觀能動性，這是最為迫切的現實問題。

有一次跟劉鎮(zhèn)（木美土里集團公司董事長）聊天時，我發(fā)現他講了好幾遍“農民怎么辦”,詫異之余，我善意地提醒他，作為企業(yè)老板，你應該多考慮“企業(yè)怎么辦”，而不是“農民怎么辦”，“農民怎么辦”那是政府應該考慮的問題。劉鎮(zhèn)解釋說，作為涉農企業(yè)，“企業(yè)怎么辦”的本質就是“農民怎么辦”。

我沒深究，只是把它當作劉鎮(zhèn)的家國情懷。直到2021年3月底我在陜西白水時，劉鎮(zhèn)讓當地的農資經銷商約了幾位肥料用戶前來與我交流，以期讓我更直觀地了解他為什么老提“農民怎么辦”的原因。跟先前疑惑不解的態(tài)度不同，在那之前的幾天時間里我跟著周曉杰（陜西含之蜜宇現代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已走訪了幾位他的服務對象，我已經體會到了西北農民確實存在怎么辦的問題。

▲禮泉縣最早一批種蘋果的果農

現場來了3 位種蘋果的農民，兩位年紀和我相仿，50 來歲，另一位稍年輕，40 多歲，他們分別講述了自己的收入和家庭情況。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們?yōu)橹畩^斗的目標——要在縣城買房，因為兒子娶媳婦必須城里有房。與他們微薄且不穩(wěn)定的收入相比，當地縣城的房價就跟我看上海、杭州的房價，遙不可及。這讓我終于深刻地體會到了“農民怎么辦”在當地農村的嚴峻性。

于是，我這趟行程的主題就從關中平原的水果產業(yè)發(fā)展變成了“農民怎么辦”。以禮泉為代表，我相繼走訪了當地行業(yè)主管部門領導、專家和農民，并同劉鎮(zhèn)進行了一次促膝長談，希望能為正在實施的鄉(xiāng)村振興多一份思考。

1

“禮泉的農民怎么辦？”坐在袁家村，我把這個問題拋給禮泉縣農業(yè)農村局局長董志輝。兩年前我和他結緣，已經有過數次交流，留給我的印象他是一位真正想干事的領導。

“現在國家要搞鄉(xiāng)村振興，最難的就是誰來搞鄉(xiāng)村振興?！倍据x把我的問題直接掛鉤國家戰(zhàn)略：“改革開放到現在40 多年，農村一直都是人才的凈流出地，能回來的人鳳毛麟角，無論是讀大學或者出去經商的……”

“現在禮泉農村娶媳婦也必須城里有房嗎？”我想起昨天在白水聽幾位農民講到的農村里的事情，這個奇葩條件完全顛覆了我對農村的認知，我在微信朋友圈吐槽道：“農村娶媳婦要城里有房，鄉(xiāng)村振興從何振起？”朋友圈應者無數，倒顯得我孤陋寡聞了。

“都一樣?！倍据x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不過這幾年來參加職業(yè)農民培訓的年輕人特別多，這讓我心里有些安慰。我發(fā)現，凡是發(fā)展得比較好的村子，一部分是村干部比較年輕，而且有闖勁，想做事情；另一部分是村上有引路的年輕人。鄉(xiāng)村振興要發(fā)展產業(yè)，還是要靠這些年輕人?！?/p>

▲董志輝（右）在了解農民的收入

“你怎么看果農協(xié)會（禮泉縣果樹技術農民協(xié)作會）這樣的組織？”我接著問道。2017年我第一次到禮泉時就認識了這個民辦組織，那時的會長是相宇波，主要推廣日本的果樹種植理念和技術。

“他們這幫人我都認識。”董志輝先肯定了果農協(xié)會在新觀點、新品種、新技術傳播上的作用，同時也指出了短板：“這樣的組織現在缺少依靠，想進一步發(fā)揮作用可能還是要靠政府，起碼在資金上能保證他們有活動經費?！?/p>

董志輝還提到禮泉縣政府在做的“特色產業(yè)專家工作站”，這似乎只是個形式化的工作站，一年2 萬元的經費，所起的作用可能還不如果農協(xié)會這樣的民間組織。

“那針對傳統(tǒng)農民，政府有什么抓手嗎？”我特意將傳統(tǒng)農民與今天董志輝帶我走訪的幾位農場主區(qū)分開來，我稱他們?yōu)椤靶罗r人”或者“農業(yè)投資者”。

“我覺得政府現在對傳統(tǒng)農民是放任自流的?！倍据x沉思片刻，沒想出什么具體措施，無奈地說：“現代農業(yè)不可能靠這些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來做的，我覺得還是順其自然，讓時間去消化他們?！蔽夷?，眾人也無語。

站在袁家村向北望去，有一條橫亙東西的山脈，山巒起伏間有一座突兀而起的山峰，稱作九嵕山，山峰下是掩埋著唐太宗的陵墓——昭陵。在九嵕山的山腳下，還分布著禮泉最古老的果樹群落——御杏和御石榴。

作為禮泉縣三大水果產業(yè)帶的“金腰帶”，董志輝尤其喜歡這片連接山區(qū)和平原的旱腰帶：“這些地方以前特別窮，缺水，種莊稼沒保障，這幾年我們打了好多口深機井，把水的問題解決了，這些陽坡地種水果的優(yōu)勢就體現出來了，現在這個區(qū)域基本上都是‘萬元果’，畝收益都上萬元?！?/p>

往北，是相宇波所在的北部山區(qū)，是禮泉蘋果的主產區(qū)，面積20萬～30萬畝（1畝約667 m2，15畝即1萬m2約合1 hm2——編者注）；往南，是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大部分蘋果園都已經改種桃、櫻桃等特色水果，連火龍果也南果北移，在這里安營扎寨。董志輝還非常希望劉鎮(zhèn)能把千陽種植成功的柑桔和杧果也引種到禮泉來。

“就禮泉的水果產業(yè)而言，你現在的定位是‘發(fā)展’還是……？”我換了個話題，聊聊仍然被專家當做主旋律的產業(yè)發(fā)展問題。

“發(fā)展?！睕]等我想出與“發(fā)展”相對應的用詞，董志輝已經給出了答案：“但這個發(fā)展不是新增面積，而是老果園的提升改造。禮泉縣現在是個‘百果園’，品種特別多，陜西能看得見的水果禮泉都有?，F在陜西省提出每個縣要有1～2個首位產業(yè)，要做大首位產業(yè)。但我的觀念是啥能賺錢就發(fā)展啥。產業(yè)做得太大，銷售壓力就大，受自然災害的影響也特別大。”

這幾年倒春寒等自然災害對陜西蘋果產業(yè)造成了嚴重影響，而蘋果產業(yè)早已沒落的禮泉縣因為在這之前品種結構調整得快，產業(yè)多樣化，反而影響比較小。

“是不是禮泉農民的腦袋瓜比其他地方的農民要靈活些？”我笑著問道。

“禮泉人吃屎都吃熱的?！倍据x引用了晁無疾（原中國農學會葡萄分會會長）在禮泉講課時的一句糙話。“橫向比較來看，禮泉縣農民的思想是很解放的。但縱向比較的話，我覺得相比能接受新鮮事物的年輕人，傳統(tǒng)農民是很難跟上這個社會發(fā)展的，他們任勞任怨、勤儉持家，但舍不得投資，也很難接受新理念、新技術、新模式……”

“那他們怎么辦呢？這些傳統(tǒng)農民怎么辦？”我舊話重提。

“沒辦法！”董志輝搖了搖頭說：“以務工的形式參與產業(yè)發(fā)展，是他們唯一的出路?！?/p>

2

剛下車，映入眼簾的是門口一塊大理石牌匾，上書“躬親授業(yè)，惠及涇州”——這是原甘肅省涇川縣縣委書記張秉科為白教育（原禮泉縣農業(yè)局園藝站站長）題的詞，以贊頌他為涇川蘋果產業(yè)所做的貢獻。當然，作為禮泉人，這位畢業(yè)于西北農學院（現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就職于禮泉縣農業(yè)局的老牌大學生，他把更多的汗水灑在了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在相宇波的心目中，他是前輩，更是禮泉果業(yè)的領路人。

▲白教育（右）和劉鎮(zhèn)在探討蘋果新品種“瑞香紅”的優(yōu)缺點

“1974年的時候，禮泉縣的水果產業(yè)是什么樣的？”一番噓寒問暖之后，我問眼前這位年過七旬、白發(fā)蒼蒼的老前輩。那一年，他剛參加工作。

“那個時候的面積很小，真正大發(fā)展是上世紀80年代初。”白教育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給縣長寫了份報告，提出用一半耕地種果樹，一半耕地種糧食，全縣40 萬人、80 萬畝耕地，平均每人一畝果樹一畝糧食，這樣既能吃飽飯，又能有錢花。

看到報告后，縣長一夜沒睡，在算一筆賬，40 萬畝的水果得用多少輛解放牌汽車運出去：“哪來這么多汽車給你運果子，半年都拉不完，汽車還要拉其他東西?！笨h長用實際的運輸能力否決了他的提議。

白教育沒有氣餒，又提出另一個方案：園藝站自己承包土地培育蘋果苗，然后分發(fā)給果農協(xié)會的技術員，讓他們帶頭干。結果這個方案很快得到落實，相當于在禮泉建了三四十個示范園，并實現了“三年結果、四年豐產、五年高產”的技術目標，迅速帶動了當地的蘋果產業(yè)發(fā)展。十多年之后，禮泉縣已一躍成為“中國蘋果第一大縣”。

“到什么時候實現了你原來提出來的一半種糧食一半種果樹的目標？”我問道。

“經過1985—1990年的大發(fā)展，北部山區(qū)基本上都種上果樹了?！卑捉逃貞浀溃骸澳莻€時候縣上的方針是‘北果南糧’，南部平原是糧食基地，不能種果樹。平原上的農民就提出來，能不能把山區(qū)賣果的錢分給我們，我們把糧食分給他們。最后縣上也沒有辦法……”

“那時候蘋果賣什么價格？”我好奇地問道。

“‘秦冠’賣1 元多一斤，最高的時候賣到2元多一斤。你要栽上3 畝地，第三年就可以賣到1 萬元?！?/p>

“萬元戶！”我想起那個年代最令人羨慕的名號。

白教育自家種了3 畝多梨樹，一年能賣3萬～4 萬元。

那是禮泉農民最風光的時代，1995年后，全縣農民光每年上繳的特產稅就高達上億元?！扒毓凇?，“禮泉短富”，雙矮栽培，連續(xù)十年畝產上萬斤……禮泉農民成為領導和專家眼中“最傲驕的群體”。

時過境遷，現在的禮泉蘋果早已失去了當年的榮耀。曾經車水馬龍的西北果品包裝材料市場，如今雖然仍可以看到標寫著各種產地品牌的包裝箱——洛川蘋果、煙臺蘋果、阿克蘇蘋果、天水蘋果，但唯獨沒有禮泉蘋果。

“禮泉縣現在沒有搞果樹的人了?！泵鎸ΧY泉蘋果產業(yè)衰落的現狀，已經離開園藝站20 余年的白教育感慨萬分：“我們當年工作時會有一種激情，一定要把禮泉果業(yè)搞上去。后面來的這些新人我感覺沒有這份熱愛，有能力的人又都被提拔到行政崗位上去了，現在幾乎沒有人在弄果樹了。再一個，農村的年輕人現在也都外出打工去了。”

“為什么年輕人選擇打工而不是子承父業(yè)繼續(xù)種果樹？”我明知故問。

“因為果樹的種植效益不穩(wěn)定?！卑捉逃忉尩溃骸巴獬龃蚬ひ荒晗聛砟軖陚€五六萬元，你在家里種果樹很有可能掙不了這么多，這是主要原因?！?/p>

我想起路上相宇波跟我說起他的迷茫，隨即又問，“那像相宇波，他是留在禮泉種蘋果好，還是到外面做技術指導好？”他倆經常交流，知根知底。

“一邊在家里干，一邊去外面干，光家里這點蘋果他也養(yǎng)活不了他那個家庭?！卑捉逃锌系亟ㄗh道。

“那你覺得在禮泉，農民現在種果樹還有沒有前途？”我的主題還是“農民怎么辦”。

“有！”白教育答得爽快：“一家一戶搞個二三十畝，配套一些果園機械，忙的時候再雇點短工，絕對比打工要好。”

“種什么呢？”我似乎又看到了農民的希望。

“不管種什么，葡萄、桃、柿、蘋果都可以種。”白教育轉身從盒子里拿出幾個蘋果：“這個是我們平原長的‘瑞香紅’，我特意留了兩個，看看能放到什么時候。這個品種我感覺果形和色澤特別好，耐貯藏，容易成花，抗病性比較強。唯一缺點是果個偏小，要是都長這么大，絕對沒問題?！?/p>

“‘瑞雪’ 也可以，這個品種不套袋是綠色的，我感覺非常好。我們這里海拔低，種‘富士’色澤比不過黃土高原，但我們可以發(fā)展綠色或黃色的品種，要根據不同的地域選擇不同的品種。我在深圳看到綠色的蘋果有時候賣得比紅色的蘋果還貴……”

“‘陽光玫瑰’可以發(fā)展嗎？”我知道他和車旭濤（廣東省園藝學會葡萄分會副會長、深圳神農果業(yè)有限公司總經理）搭檔一起在深圳搞過“陽光玫瑰”。

“可以??！我覺得禮泉種一兩萬畝‘陽光玫瑰’是可以的，但不能全部種‘陽光玫瑰’?！卑捉逃龔娬{道：“禮泉要搞多樣化，要根據立地條件，適宜什么發(fā)展什么。比如蘋果，紅的不行，綠的行不行？黃的行不行？大的不行，小的行不行？要多方面考慮，不能單一，品種不能單一，種類也不能單一。”

“我覺得禮泉的水果產業(yè)還是有前途的，再過幾年，這個產業(yè)還會重新崛起的，這就要靠年輕這一代了?！卑捉逃噶酥赶嘤畈?，臉上露出堅定而自信的笑容。

3

“你兒子多大了？有女朋友了嗎？在禮泉娶媳婦是不是也要城里有房？”

我一口氣問了相宇波幾個問題，目的是為了驗證一下前段時間在白水聽到的“兒子娶媳婦要城里有房”的普遍性。

“我現在最著急的就是這兩件事，一個是城里的房子，一個是兒子的女朋友?！毕嘤畈嘈Φ?。他有兩個子女，女兒尚小，還在讀高中；兒子今年26 歲，在江蘇打工，月薪上萬元，倒不用老爸擔心工作的問題，但已經到了適婚年齡，所以給兒子娶媳婦就成為相宇波最發(fā)愁的事情。

“我兒子自己對房子沒要求，但未來的丈母娘不一定沒要求，這是我最擔心的?！毕嘤畈ㄔ诙Y泉縣城有一套房，但他希望兒子能在西安安家立業(yè)，而西安快兩萬一平方的房價又讓他力不從心。

▲禮泉新一代果農相宇波

“你們地方上有這個習俗嗎？”我的關注點仍然是娶媳婦城里買房的事情。

“原來沒有，就近幾年有的?！毕嘤畈ㄕf：“大概是從2010年以后，相親談朋友先談房子，而且這不是我們一個縣的問題，是陜西農村普遍的問題。在農村娶媳婦開口就談房子，你說怎么辦嘛？”

“你現在一年的收入有多少？”我習慣性地從結局倒退到源頭，房的問題就是錢的問題。

“也就十來萬。家里有6.5 畝的蘋果，去年賣了不到6 萬元，然后是培訓，再加上技術指導，就這三塊。再除去開銷，最后能剩下也就兩三萬元，勉強能生活。好在現在兒子工作了，還能結余一點。”相宇波一五一十地核算著。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這筆收入還包含了一起幫忙打理蘋果園的爸媽和妻子的辛苦付出。而且這個收入水平在他村里算是好的，大多數人家只有蘋果一項收入。像他哥哥在我們去的時候剛把去年入庫的蘋果賣完，十幾畝的蘋果總共才賣了3 萬元。

“在1990年前后，我們家當時有7 畝多蘋果，一斤‘秦冠’能賣到2 元，現在‘富士’才賣幾毛錢?！毕嘤畈ūг沟?。眼下的蘋果行情跌到冰點，能賣出去就算不錯了。

“等于說這幾年蘋果產區(qū)的農民收益是越來越低了?！蔽覈@息道。

“越來越低?！毕嘤畈ㄕf：“前年還好，前年是別的地方發(fā)生凍害，我們兄弟倆山上那塊地因為留草，沒有凍害，但今年也凍了。好在我們村在修水庫，我哥哥的媳婦在工地做飯，估計一年也能掙個三四萬元，而且他的倆孩子都出來工作了。”

“就你們家來說，還有什么辦法增加收入嗎？”我關切地問道。

“前幾天我還在和我爸商量，要不這個園子就不要了，干脆出去專職打工算了?？墒怯肿卟涣耍覌屔眢w不好，腦血管病已經十幾年了，我不能走遠了。而且我還有兩個品種沒弄出來，又舍不得?！毕嘤畈ㄕf。

他早年從日本游學回來后，除了癡迷日本的生態(tài)種植法之外，還做了一些蘋果雜交育種工作。我品嘗過，有一個材料表現相當不錯。所以當我推薦他去木美土里做技術員的時候，他告訴我自己還有心事未了，指的就是這些雜交優(yōu)系。

▲實施生態(tài)管理理念的蘋果園

“種蘋果還能不能掙錢？”我問道。其實在我的腦海中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做技術服務，幫別人干；另一條路就是自己干。

“如果繼續(xù)種‘富士’，肯定賺不了錢了。而且禮泉又不是優(yōu)勢產區(qū)，禮泉的‘富士’怎么跟陜北比，比不了的。”相宇波搖頭說。

“可以換品種啊！比如種‘瑞香紅’，可不可行？”我們一起在白教育家時，這位禮泉果業(yè)的帶路人就強調“多樣化”，禮泉不適合種“富士”，可以種容易著色的“瑞香紅”和綠色的“瑞雪”。

“現在的蘋果園土壤已壞了，把老樹挖掉重新建園，基本上在十二三年后都會發(fā)生早衰。”相宇波又擔心再植障礙的問題。

“換其他樹種呢？比如‘陽光玫瑰’?！蔽以俳ㄗh道。

“白老師（白教育）給我的建議是在平原上弄一塊地，有水源，面積不要太大，十幾畝，夠我們兩口子做就行了，要么種葡萄，要么種櫻桃。我一直在看，畢竟對我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投資。而且這兩年極端天氣特別多，我怕?！?/p>

“那如果像周曉杰那樣走技術和農資配套服務這條路，你覺得能走得通嗎？”我接著問道。

相宇波還是搖搖頭：“我原來做過農資，知道做農資是怎么回事，所以不想走這條老路。但做技術指導，又覺得這些基地老板都沒掙錢，所以很矛盾……”

“那還是這個行業(yè)的效益太低，你看像周曉杰服務‘陽光玫瑰’一畝地可以收到四五千元。”我感嘆道。

“就是效益的問題?！毕嘤畈ㄔ僖淮谓榻B了禮泉蘋果產業(yè)的三次低潮期：第一次是1992年；第二次是1996年，一直持續(xù)到2004年；然后從2015年開始持續(xù)到現在。“但每一次的低潮期都會帶來一波品種更新的熱潮，比如1996年之后‘秦冠’換‘禮泉短富’?！?/p>

“這是一個機會??！”我提醒道：“比如白老師推薦的‘瑞香紅’或者‘瑞雪’，你就把自己果園全部高接換頭，做出一個示范園來……”

▲相宇波自己選育的蘋果優(yōu)系

“高接后樹體容易衰老。我們做過試驗，高接換種當時看著挺好，后面就不行了，得挖了重栽。但挖了重栽地又不行，周期又太長，這就是一個矛盾?！毕嘤畈檻]重重，給我一種前怕虎后怕狼的感覺：“我還是建議先不種蘋果，先種別的果樹，回過頭來再種蘋果?！?/p>

“種別的也不行?。　蔽已刂乃悸贩治龅溃骸澳憧?，種櫻桃這幾年凍害很多，種桃這兩年價格跌得很厲害，種‘陽光玫瑰’投資太大，技術也難掌握……”

“所以很難?！毕嘤畈ǚ磫柕溃骸澳阏f該怎么辦？”

我默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腦海中居然冒出時下最時髦的兩個字——躺平。

良久，我想起2017年第一次去他山上的蘋果園之后，給他豎立了一個“中國版木村秋則”的名號。隨后幾年，他的蘋果都賣得不錯，一盒10 斤能賣65 元，比當地的蘋果價格高出數倍。我問道：“你就按照原來的做法管好自己的小園子，把產量提高一點，把品質做得更好，把價格賣得更高，這條路也不行嗎？”

“這條路也很難，因為各種環(huán)境因素導致質量很難把控。去年雨水多，整個成熟期幾乎沒見太陽，果子是大了，但味道不理想，發(fā)出去反應不好。”相宇波說。期間他還犯了一個錯誤，新冠疫情暴發(fā)期間因為不能外出，閑著無聊的他把樹上的老枝、老芽全部進行更新，導致去年新枝結果，品質下降。而且銷量有限，去年還剩下4筐蘋果，放在冷庫里低價處理。

“按照你目前的思路，是無路可走了？”

說這句，我的內心充滿著無奈。相對于前段時間在白水見到的傳統(tǒng)農民，相宇波正處壯年，有文化，有想法，懂技術，肯鉆研，所以被白教育寄予振興禮泉果業(yè)的厚望。如果像他這樣的新型農民都無路可走，那“農民怎么辦”的問題就根本無法破解。

相宇波沒有直面回答，只是說：“現在留在農村的人都是為了討生活，在工業(yè)和農業(yè)用工同價的情況下，大家肯定選擇當工人，誰還愿意在地里風吹日曬，明顯沒人了。而且也沒錢了，現在農民的錢都被花在房子上面了。”

▲中國好蘋果大賽現場的參賽農民

我頓時明白他為什么患得患失不敢自己干的原因了。兒子馬上要結婚，僅有的這點積蓄如果用來投資果園，除了要面對他自己總結出來的兩個不可控——市場不可控和天氣不可控外，還要面臨因為沒房娶不到兒媳婦的風險。

一句話：輸不起！

4

“為什么農村現在會有這種娶媳婦要求城里有房的條件？”我問劉鎮(zhèn)。我原以為只有上大學或者做生意的年輕人不會回到農村，這么一搞，農村所有的年輕人都要進城，雖說助推了城鎮(zhèn)化建設，但要實現鄉(xiāng)村振興這一國家戰(zhàn)略也就越來越難了。

“現在農村的價值取向就是有出息的娃一定不要在農村。哪怕是考上了農業(yè)大學，爸媽給孩子的忠告都是千萬不要回農村……”

劉鎮(zhèn)這番解釋讓我想起王會敏（禮泉縣資深果農）的一句話：“這輩子背著‘農’字，啥都完了?！边@位曾經有好幾次機會可以離開農村的老人告訴我：雖然自己留在農村，但他靠種蘋果掙的錢供養(yǎng)了3 個子女上學，現在兒孫兩代已出了4 個博士，讓他深感寬慰。

“造成這種價值取向的背景是農村一直為城里輸血?，F在的農村，其實是已經被抽干血的空心村?！眲㈡?zhèn)感嘆道。

其實早些年，在菌肥行業(yè)做得順風順水的劉鎮(zhèn)并沒有關注到這些問題，而是因為搞“中國好蘋果大賽”跟獲獎果農深度接觸之后，才發(fā)現農民的日子太難了。有一位洛川的果農告訴他，不管種蘋果能賺多少錢，只要兒子大學畢業(yè)后，他再也不干這個苦差了。天天打農藥，自己的眼睛已經壞了，老婆也病了。

“可是這些人像咱們一樣，上有老，下有小，被套在這兒了，他必須要搞到錢去培養(yǎng)孩子、供養(yǎng)老人。以前蘋果行情好的時候，他們的日子還蠻滋潤的，一年能弄個六七萬元，雖然累是累了點，但還過得去。但這幾年的蘋果行情，再加上天災……”劉鎮(zhèn)一時哽咽：“反正我就覺得西北的農民真是挺慘的。”

劉鎮(zhèn)2008年落腳陜西，見證了蘋果行情從牛市到熊市的全過程。拐點出現在2015年，那一年，果農仍然賣出好價格，但果商遭遇滑鐵盧。從此之后，供求雙方逆轉，果商求著果農賣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2017年，劉鎮(zhèn)聯合中國果品流通協(xié)會舉辦“中國好蘋果大賽”。那一年，我走了一趟陜甘新蘋果萬里行。就在這趟行程中，我認識了正從菌肥行業(yè)跨向生態(tài)農業(yè)的他。

“你認為他們還有出路嗎？”我再提“農民怎么辦”的問題。

“出路不多，出路不多。”劉鎮(zhèn)搖了搖頭說：“現在務農的主力軍是50 歲左右的人。他們曾經也外出打過工，但到了40 多歲的時候，一方面父母老了需要照料，另一方面自己也干不動重體力活了，所以他們只能回到農村，要么去果園打工，要么自己做果園，給他們的選擇其實是很少的。”

我長嘆了口氣，想起我曾經拋出過的話題——外出打工好，還是在家種果好？我個人的傾向是外出打工，因為相比具有太多不確定因素的農業(yè)，打工風險小、收益穩(wěn)定。但現在看來，到了一定年齡，曾經年輕的他們連打工的資格都沒有了——城里容納不了那么多缺少文化、缺少技能的農民工。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回到農村從事農業(yè)。而相對收益更低的糧食作物，種植果樹就成了他們最好的歸屬。

“不光是這一代農民，連他們的兒子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沒有出路的。他們的兒子現在在干嗎？城里的快遞小哥，或者工地上的搬運工……”劉鎮(zhèn)長吁道：“有時候窮是一輩窮，輩輩窮的。”

“你的意思是他們的孩子還是要步他們的后塵，到40 多歲的時候也得回到農村，還得走父輩走過的道路。”我原來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像王會敏這樣能把自己兒女培養(yǎng)成才的農民畢竟少之又少，大多數人不得不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子打地洞”的定律中慣性地奔跑著。

“他們的孩子一百個不愿意走這條老路，但等到他們四五十歲跑不動的時候，當城里容不下那么多快遞小哥的時候，他們只能跟父母一樣回到農村。所以，就產生了‘這兩代農民怎么辦’的問題?！眲㈡?zhèn)說。

“那就是說，再過十年，傳統(tǒng)農民還是不能自然消化，因為現在的年輕一代又補回去了?！蔽蚁肫鸲据x的觀點，他的工作重點放在園區(qū)化的建設和新型農民的培育，認為傳統(tǒng)農民唯一的出路就是以務工的形式參與產業(yè)發(fā)展。

“對！只能說有一部分自然消亡了。”劉鎮(zhèn)接著說：“現在最痛苦的是50 歲以上的農民，如果政府不采取措施改善他們的生存條件，那么當下一代看到他們這么慘兮兮之后，不會有人再愿意從事農業(yè)，而且現在工業(yè)又全面過剩，這些勞動力如何消化？誰來做農業(yè)的接班人？所以國家現在提出要搞鄉(xiāng)村振興……”

“怎么振興呢？人都沒了，就剩下老弱病殘?！蔽乙廊粚Α稗r村娶媳婦必須城里有房”的規(guī)矩耿耿于懷。

“這五年來，我跑了很多地方，包括美國、歐洲和日本等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看看他們的農業(yè)和農村是怎么搞的，也聽過溫鐵軍講的中國農業(yè)未來的發(fā)展模式。中國農業(yè)的未來很可能是一個混合體，既有美國的大農場模式，也有歐洲的城市公民農業(yè)模式，還有東亞的農協(xié)模式……”劉鎮(zhèn)沿用一貫的風格，不緊不慢地分析了一大通國內國際形勢：“我算了算賬，再過20年，中國人口才能降到13 億左右，這么多人要吃東西，而種東西的人越來越少……”

“你要做這個生產者嗎？”我對這幾年劉鎮(zhèn)大舉進軍農業(yè)種植領域的決策依然疑惑不解。

“這里面有好多角色?！眲㈡?zhèn)說：“回到‘農民怎么辦’的現實問題，我覺得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機遇。比如效仿東亞的農協(xié)模式，一家?guī)资€或者上百畝地，讓這些年輕人愿意回來做農業(yè)……”

“就像白老師說的，他們回來以后做個二三十畝的果園嘛！”我想起白教育的建議。

“但如果沒有社會化服務組織，這些人跟他的父輩一樣無依無靠?！眲㈡?zhèn)說。

▲正在做現場技術培訓的周曉杰（左前一）

“你想做社會化服務的主角？”我不相信一位企業(yè)老板會無緣無故地像學者一般去研究國內外農業(yè)形勢，其背后肯定有其強烈的商業(yè)訴求。

“對！”劉鎮(zhèn)坦白地說：“我天天接觸的就是這幫農民。他們的效益好了，就會買我的肥料；他們如果不行了，我的肥料也跟著不行了。所以，‘農民怎么辦’的問題就是‘我怎么辦’的問題?！?/p>

我恍然大悟，這些年對劉鎮(zhèn)的很多疑問都迎刃而解——為什么勞命傷財搞“中國好蘋果大賽”，為什么興師動眾進軍生態(tài)農業(yè)，為什么不遺余力舉辦“中國美麗農業(yè)論壇”，為什么不惜重金買下“瑞香紅”的獨家苗木代理權……

“我告訴你種什么賺錢——新品種，告訴你怎么干賺錢——新技術，然后我再幫你以一個比較理想的價格賣出去，你是不是馬上從頹廢的熊市農民變成了要買我肥料的牛市農民了？”劉鎮(zhèn)形象地比擬道，就像曾經以“驢”還是“孩子”來比喻如何看待行情隕落時的果樹。在部分地區(qū)，蘋果樹已經面臨著“卸磨殺驢”的窘境。

在未來規(guī)劃中，劉鎮(zhèn)將依托千陽縣政府正在建設的蘋果物流園，購置國內最先進的無損傷分選線，通過對外觀和內質的精準分選和舉辦“中國好蘋果大賽”所積累的果商資源，幫助農民實現比賽初衷——種好果、賣好價，同時利用鄉(xiāng)村振興的機遇實現企業(yè)轉型升級。說白了，他就是以一個新品種為切入點，做成一個相當于日本農協(xié)的社會化服務組織。

這條路，劉鎮(zhèn)在走，周曉杰在走。走的人多了，也許就能匯成一條鄉(xiāng)村振興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