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有些人的生活可以過得那樣豐富，實在是因為在他們的心里藏著可以呼應(yīng)的東西的緣故。

就像在白天貪看過山巒與河流，一次又一次地細看與比較之后，到了晚上，即便是在沒有月光的黑夜里，眼睛依然可以分辨出河川和山脈間那許多顏色的不同層次的變化。

對我來說，繪畫上最豐富的記憶都來自蓮荷，但是，這些經(jīng)驗如果拿來和有些人的相比，就顯得非常薄弱了。

林玉山老師在他的八十回顧展里有一張荷花的巨幅寫生，是在二十三歲那年畫的，我在歷史博物館的會場見到的時候真是一步一回顧，怎樣也舍不得離開。

后來再見到林老師，是在李澤藩老師的水彩畫展上，我就急著問老師，那張荷花是在什么樣的心情下畫成的？

老師說那個時候他剛剛從日本回到中國臺灣，和年輕的畫友一起，兩個人到嘉義附近的山里，在一處荷花池旁住了好幾天，畫了許多張稿子，然后再回到畫室里重新定稿，在絹上完成。

老師又說：“那個時候，年紀輕，對任何事物都想一探究竟。我們聽人說荷花剛開的時候最美，并且花開的時候會有聲音，所以兩個人就在池旁和衣睡了一個晚上，天還沒亮?xí)r就起來守著花開，等著聽花開的聲音。”

我從來不知道荷花開的時候會有聲音，老師那天真的聽到了嗎？

“聽到了。是很輕、很細微的聲音，但是可以聽得到。荷花一朵一朵剛剛綻開的時候，幾乎會讓人以為是花瓣之間互相碰觸的聲音?！?/p>

老師回答我的時候微笑了起來，眼神好亮，雖然是看著我，卻好像又在看著很遠的地方。

已經(jīng)過去了好多年，花開的聲音竟然還留在老師的耳邊。老師微笑地看著我的時候，好像遠處叢山之間晨霧剛剛消散，從安靜的池面上傳來極輕、極細微的聲音。

（王世全摘自《意象的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