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好
到了第三天,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第七天,我確信了一種冷淡。第十天,我想起第三天之前的第一天,或許那時候他決意生成,已決定并幾乎離開我。
芝芝說,你可以試著與他聯(lián)系,既然他不主動聯(lián)系你。你只發(fā)圖片,不要發(fā)文字。你讓他覺得你想念他了,但是你要警醒自己的心并不想他。
我沒有與他聯(lián)系。同時我的心里一直在想他。我之所以沒有與他聯(lián)系,是因為如果我不喜歡的人頻繁找我,哪怕只是發(fā)圖片,我都會被淡淡的惡心充滿。我不希望他惡心我。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些事填滿我的生活。如果沒有這些事,這段時光一定很難熬。但這時候發(fā)生的一些事更加難熬,所以我就沒有精力去想他驀然離開我這件事了。
先是我家的灰色肥胖的大貓從沒有封閉的陽臺,順著窄窄的樓身勾邊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它第二次這么干了。因為我太想念正在迅速消失的他,這一次我就不太心扉痛徹地尋找大灰。我在陽臺上扶住欄桿向左向右喊大灰的名字,沒有它的應答。我下樓去,對著整棟樓喊它的名字,沒有它的應答。這么干了幾次之后,我對自己說,大灰已經(jīng)順利溜到地面,從此在結(jié)實的地球上做一只快樂的流浪貓了,這也沒什么不好。我又仔細翻檢了樓背后的草叢,確信并沒有受傷的大灰跌落在里面。我每天放一大碗貓豆在草叢里,于是我更良心平安。
但是我家另一只大貓不干了。它是一只黑白奶牛貓,十歲,充滿閱歷和智慧,還有堅持的良心和責任心吧。不然為啥我不去找大灰了,它卻堅持每天出門三到八次找大灰。它除了吃喝睡覺,其余的十個小時基本都在門邊蹲伏著,并且發(fā)出尖利的命令我的聲音。門一開,它就飛出去,順著樓道邊走邊聞,在電梯口等我,然后我們一起下樓,樓前樓后喊大灰的名字。
那段時間真的挺難熬的,我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天色就黑了,進入初冬很久了,我清潔屋子給貓開罐頭給自己做飯,手機靜靜的,我一直在喝咖啡,像是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毒品用來忘憂。我不用喝酒麻痹自己,他一定不喜歡女人的口腔和身體散發(fā)酒精的味道。我那么憂愁,三寶一直在門邊大叫,比我更憂愁,于是整個屋子里的主調(diào)就是憂愁。
是的,十歲奶牛貓的名字叫三寶。它一叫,我做家務就更慌張,同時手機永遠靜悄悄,我的抑郁癥幾乎就要爆發(fā)了,或者已爆發(fā)很久了,抑郁癥的癥狀就是靜悄悄。我那時常常呵斥三寶,它壓根不被我的高聲大氣嚇住,它就守在門邊,同時尖利大叫。
我有時心里想,三寶是為了出去玩兒,還是為了尋找大灰呢?這樣忖度三寶真是有罪。我有時心里想,他是從哪一天哪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我的哪一句話開始決意放棄我們的愛?甚至他后來不會承認這是愛吧,他會聳聳肩說,誰?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這是他的口頭禪。
我一這樣想,眼睛就酸酸的,心臟開始流淚,瀑布那種。一天五天十天,我每天下樓三五次,肩上扛著三寶,它在大院里眼睛溜圓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掃描。我常常就不去單位了,事假病假休假輪番使用,我確信我是單位里最差勁的人。我痛苦想念他的時候,我又確信我的內(nèi)臟開始衰朽。三寶從大院里逡巡回來,伏臥在椅子的軟墊上假寐,神色氣哼哼的,或者是憂愁的意思吧。
他是研究意識能量的。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靈所存在的非物質(zhì)體系,意思就是靈可以接收到來自靈的消息,心有靈犀和第六感。我就想三寶的執(zhí)著尋蹤,是不是接收到了大灰心靈對它發(fā)出的呼求。我在夜里開始有驚悸襲來,心臟像中槍,夢里有人說,他已經(jīng)愛上了另一個女子。我因為中槍而猝然驚醒,或者其實我更深的心悸是因為牽念大灰,畢竟生死事最大。
大灰會死嗎?如果它并沒有從六層外墻不小心滑下去,它就只能是在樓壁上一個角落里貓著,那么它就一定會死,因為無吃無喝??墒俏衣牪灰娝貞业慕新?。上一次我尋找它,它的叫聲讓我找見它。既然聽不見一絲一毫它的聲音,我只能斷定它已經(jīng)開溜了,如今正在不遠的河谷林子里捉鳥兒和睡大覺呢。我蹲在三寶每天睡覺的那把椅子前,撫摸著三寶說,大灰自由了不是挺好么,你不要再憂愁了。三寶不耐煩地起來,又去了門前,它的眼睛里充滿了對我的譴責。
也就是說三寶的靈接收到了大灰的靈發(fā)出的訊息。大灰一定不平安,所以三寶焦慮。他依然靜悄悄,我什么也接收不到,或者說我接收到了,他確實不愛我了,所以我會這么低落。我去鏡前查看我的臉和眼神,它們真是不大好,那時候它們神采飛揚,光亮如玉,那時候他說他愛我。我苦笑一下,這苦笑一點兒都不好看,就目前來看,我也許再也不會好看起來了。我心里的苦楚他接收到了么?如果一個人不愛另一個人了,這苦楚對他就是空氣。
這時候另一件事也來占據(jù)我的生活。老貓從北京來江城,是我喊他來的。江城的房子賣掉了,需要他配合辦理過戶手續(xù),這個房子是在我們婚姻存續(xù)期間買的。當初我和他相識并結(jié)婚,大約就是因為他叫老貓,是一個以畫貓為唯一主題的浪蕩畫家。這四個字沒有貶義的意思,哪一個著名畫家不是浪蕩半生甚至一生呢?梵高常玉張大千。老貓畫貓但是不養(yǎng)貓,我認識他的那會兒,他從別處抱回來一只貓,且養(yǎng)了一個月又送了回去,像是完成我的突襲檢查。一個并不養(yǎng)貓的畫貓人,這是我們后來分手的源頭嗎?
我提著蒸螃蟹和一瓶紹興老酒找到老貓下榻的賓館。他的臉色蒼白,但這并不表示他混得很差,他在北京剛剛舉辦了一場個展,現(xiàn)場對談節(jié)目請來了幾個京城大腕,我看見視頻里的老貓侃侃而談,甚至常常起身走到一幅畫前揮舞衣袖,那意思就是自己畫的貓是天下最牛。
老貓不僅臉色蒼白,他的腰身也總拉不直的感覺。當然這也不表示他就垂垂老矣,他是畫家嘛,每天提著大毛筆彎腰在大臺子前。我把他上下前后打量一遍,再次感嘆離開他的正確性,當我離開他,我才能更清楚地注視他身上的浪蕩氣息。誰也不愿意嫁給一個浪子,或者這么說,女人都覺得自己能收服改造浪子。
老貓把雪白的一次性拖鞋遞給我,我一揮手拒絕了。江城11月的螃蟹真是好,老貓大談北京畫展盛況,誰誰說了啥,誰誰邀請他徹底入駐京城。輪到我說話了,我說大灰丟了,三寶每天嚷嚷我?guī)ピ鹤永镎掖蠡?。老貓就大笑,他說你多想了,三寶一定是想去院子里玩兒,它怎么可能十幾天了還要去找大灰,貓兒能記住啥呢,它記住的都是機械反應吧。
我又一次明白為什么我們會分手,老貓沒心沒肺的笑真是人海中的陌生人的笑啊。我吃著螃蟹突然又想念他了,或者我對他的想念從來就在心口里,我以為沒想,但其實想念一直在開動。他會不會覺得我天天想他是一種機械反應呢?所以不用被他心疼。那么我心疼過那些我主動并堅定離開的男人嗎?實在抱歉,我不太心疼,因為我認為愛結(jié)束了,就是都結(jié)束了。比如老貓,他吃著螃蟹喝著黃酒突然說覺得冷,抓過來一件毛衣套上,毛衣肩膀上開線了,我對著開線欲言又止,我仔細感受一下心,它不心疼老貓穿著破毛衣活著,所以我就住口了。
我滴酒不沾,就像我一揮手拒絕了白拖鞋。成人世界里的一種語言,大家心照不宣懂得局面不會尊嚴掃地。老貓喝得微醺,他從畫展轉(zhuǎn)換話題到了女人。老貓說,女博士們是中國活得最颯的一個群體。我說,可以理解,她們功成名就所以自信。我心里想,我是一個多么不自信的女人啊,所以終于令他好感皆無。老貓說,某大的一個女博士說要養(yǎng)我,我拒絕了。我吃了好大一口蟹膏,如果這是人生滿足之一,它并不能滿足我。我對老貓說,那就結(jié)婚吧,成家才有立業(yè),你這一身的浪子氣息有個家才能消減掉。老貓說,長得不行那就不行,這個關(guān)我過不了。
我和老貓分開一年了,并不是想象的他清寂如水,我寂寞如芭蕉。再見面的我們,他已經(jīng)被一個女博士盯上,我已經(jīng)被他扔在半道上。我不會對老貓講我的故事,不是我城府深,而是這個曾經(jīng)激情后來憂愁的故事我覺得很珍貴,不舍得講出來。我可以對女性朋友比如芝芝講,但我不舍得給異性朋友講。我給老貓講大灰,我的憂愁傾瀉如大卡車,大卡車里一半裝的其實是他很久不聯(lián)絡我了。老貓并不心疼大灰,他說大灰這是第二次走失,后果它自負吧。言下之意大灰罪有應得。生死面前沒有良心道理,愛情面前呢?既然我愛他,我不會因為他的不告而別怨他,如果他曾經(jīng)切實愛過我,他就會原諒我所有的自卑導致的情商低。
芝芝說,或者他根本就沒有離開呢?他一定是遇見了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他不能每天陪你說情話,等他閑下來了就會找你。至于你夢見的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我告訴你這種可能性為零,我們都這個年齡了,很難遇見心心相印的人。
我為了芝芝的這段話幾乎涕淚,她太有愛了。我趴到日歷上看日子,從第三天之前的第一天算起,他在前面七天的時間里是有淡淡消息的,七天后則如一尾魚游向了大海深處,現(xiàn)在是第十五天了,他的名字在微信上一天天靠后,漸漸我?guī)缀跽也坏搅?。我又去搜索獅子男,度娘說獅子男有斷聯(lián)一個月又復合的記錄。這一天大灰已經(jīng)消失十二天了。
老貓說,人不吃不喝七天就死,就算大灰依然在樓壁上,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死了,你的掛念可以停止了。當然很樂觀地想,大灰現(xiàn)在是自由貓了,它很幸福啊。
我心里想,老貓這個自由人,他其實活得挺幸福,所以他理解大灰離開家后的幸福。當然我堅決不認為大灰已慘死。
幸福的老貓說,單身一定不是壞事,因為命運具有了無限可能性,對于我們這樣左沖右突的人,婚姻會讓人束縛住手腳,不利于事業(yè)的發(fā)展。
我知道老貓講的是社交這個概念。他在京城混跡了一個月,很多個夜晚在前門大街某胡同一個四合院里高朋滿座,潮汕私房菜,老貓是潮汕人,曾經(jīng)他的軟語令我喜歡。老貓說,只有北京,名流們說見就能見到,我必須搬到北京去,成為中國畫貓第一人,已經(jīng)有人喊我貓王了,我的畫要具有貨幣價值,大干五年賺上幾百萬。
老貓一這么說話我就很憂愁。當然我立刻不憂愁了,因為我想起來他和我毫無關(guān)系。
老貓說,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那房子后面都借給我住吧,反正你又不去,物業(yè)費和暖氣費我來管。
我在北京永定河南岸的河北地界有一個小公寓,我和老貓離婚的時候我沒有問老貓要公寓的鑰匙,我知道他有用。他這次去就是住在這個小屋子里。
老貓說,我決定了轉(zhuǎn)戰(zhàn)北京,哪里也不去了,到了很老的時候再考慮回汕頭。
我說,行,你用唄。
那天晚上的氣氛其實挺好,吃了螃蟹后我們喝功夫茶。鳳凰單樅我很久不喝了,人很奇怪,一份關(guān)系結(jié)束了,連帶著會結(jié)束另外許多東西。我喝著老貓隨身帶的單樅,有一種異鄉(xiāng)做客之感。老貓說這包茶你帶回去,我搖搖頭,我說我不喝單樅。
老貓把一瓶老酒都喝了,所以他的話越來越多,我?guī)缀鯖]有機會再提大灰這個話題。大灰是剛出生不久就流落到草叢里被我捧回家的,那年那天老貓也在我江城的家,也就是說,大灰是我和老貓看著長大的,但是即使如此,老貓對大灰這個話題也絲毫不感興趣,他斷定了大灰已經(jīng)死去就繼續(xù)說他對入駐京城的構(gòu)想。他說,他們都喜歡潮汕菜,吃得好啊,飯后的茶也喝得透。
老貓最終說出來了一件大事。也許他已經(jīng)把我當成他真正的哥們兒了,他迫不及待炫耀他之于女性的魅力,就像這代表著他已經(jīng)征服了中國北京。他說,某大的女博士過永定河來看望他,給他帶來了生蠔和鵝肝,雖然女博士長得不好看,但是氣質(zhì)里有狡黠和刀鋒,這個他還是欣賞的,他們喝酒了,聊得投機,女博士認為老貓來了北京就能成為貓王,老貓如果蹲在景德鎮(zhèn)就只是一只老貓。
突然老貓說,那晚上女博士沒走。
突然我呆住了,一卡車的憂愁都暫時靠邊了。我說,你們在我的房子里?
老貓呆了三秒對我說,全都洗干凈了,全部,我離開的時候屋子里非常干凈。
我和老貓收拾桌子上的螃蟹殼,我說正好我?guī)聵?,不然你一夜都得聞著味兒睡。老貓說,你是個對男人很好的女人。
辦理過戶手續(xù)從上午持續(xù)到下午,中午的時候老貓在辦事大廳的長椅上打盹,終于睡著了。他為了配合我賣房,千里迢迢趕來,我不可能因為他有了談情說愛的對象,就拒絕他繼續(xù)用我的公寓。所以我最終覺得房子被用了當然不是個什么事。老貓趕傍晚的火車回景德鎮(zhèn),告別的時候他說擁抱一下吧,我說算了吧。我對他說,那個小公寓你用,用到你結(jié)婚。然后我們都笑了。他搖一搖頭說,就是長得不好看。我說長相一點兒都不重要。這句話我一定違心了,因為我愛的他正在大洋彼岸相貌堂堂。
房子賣掉了,我要帶著三寶去另外一座江城,它在長江的上游。從前他說他愛那座城,他喜歡火鍋。我?guī)缀跏菫榱怂炔患按Y(jié)束現(xiàn)在的一切,去往那座我們都愛的城市?,F(xiàn)在我就要去了,而他呢,他會如從前我們構(gòu)想的那樣出現(xiàn)在新的江城、吃火紅的火鍋說很多的話嗎?
老貓離開后的第二天是周六,三寶一早就守在了門口尖利喊叫。天氣出奇地好,初冬都過了一半了風還是溫涼的,我慢條斯理打掃干凈屋子就穿著燈芯絨的寬松袍子抱著三寶下樓了。我根本不認為我們能夠找到大灰,我常常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河谷林地,我覺得大灰已然遷移去了那里。
我抱著三寶出現(xiàn)在了大院的中間,那里一片開闊。這時候我聽見樓壁上傳來貓的叫聲,雖然聲音不大,但是絕對清晰,是貓在叫,而且是在樓壁上,只有大灰會在樓壁上叫,也就是說大灰沒死,而且沒有離開我們。
現(xiàn)在回頭去想,如果不是三寶一次次催促我抱著它去大院里尋找,大灰就不會在驀然一望的偶然機緣里看見我們的身影,于是對著我們喊出來。它鉆進了八樓空調(diào)外機的百葉柵欄里,一待十三天,無吃無喝。我通過別人家的窗戶把它喚到我的懷中。它曾經(jīng)肥胖極了,現(xiàn)在它依然一身肉,不太懂這里面的原理。我一遍遍把它抱入懷里,親吻它的臉頰和小手,確定這是真實,它用一聲聲的嘟嘟囔囔回應我。
老貓微信里問我,現(xiàn)在三寶還去門口大喊大叫嗎?我說,一次都沒有,它一直在椅子上睡覺,像是這十三天累壞了。并且它也不搭理大灰,它太謙虛了,它并不認為自己的良心和責任心很了不起。
這是他漸漸消失并終于斷聯(lián)的第十六天。芝芝說,或者他根本就沒有離開呢?他一定是遇見了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他不能每天陪你說情話,等他閑下來了就會找你。至于你夢見的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我告訴你這種可能性為零,我們都這個年齡了,很難遇見心心相印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