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二十幾年前發(fā)愿讀古文,鄉(xiāng)下難見書籍,一本發(fā)黃的《古文觀止》翻了又翻。后來有緣讀到諸子百家,在先秦到明清的經(jīng)史子集里流連。荒村苦寒歲月多了幾束花影,暗香清涼,悠然微笑。先賢風味浸入心情,山野的粗疏淡了,墻角籬笆的梅蘭竹菊應對前人的句子,變得風雅變得文氣。
文以載道也難離辭章的熨帖,好文章遣詞造句如楚之美人,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前人文章之好在古,古意悠遠最耐人尋味。前人文章之壞亦在古,行文古奧,后人讀來,難免隔膜夾生。
陳老蓮喜歡李公麟石刻賢人圖,閉門臨摹十日。問如何?人說似矣,老蓮心喜。又摹十日,復問,人回不似也。老蓮更喜。那是以古通今終成自家面目的大徹大悟。
文章一事固然枯燥,也著實自在,尋章摘句的樂趣在我行我素。一筆筆勾勒行跡,像鑿琢石頭,發(fā)掘其中心相。得一家之氣成一家面目,有了境界方有格局。
春日桃花落滿故園庭院,落在一卷卷古書上,泛黃的紙頁殘紅片片。古舊書香染上新春花氣,有鮮亮滿頭的喜悅,有天朗氣清的暢達,今時想來,猶覺旖旎。暑天梨樹、香樟、刺槐上蟬聲聒噪,紙窗油燈下一年年一天天獨坐翻書,與古人相伴,聽得見風聲聽得見蟲鳴。秋冬晝短夜長,梧桐葉零落打在瓦片上,清脆古典,惹人牽念。
鄉(xiāng)居歲月是久遠的事了。湖海飄零,有深淵有暗流,慶幸書光照我度厄。書越讀越多越讀越古,心境于是安寧,人生于是平復,一些舛逆順著楊柳岸上的殘月曉風進入江河。乘一葉輕舟,或幻化為莊子北冥之鯤鵬上天入海,隨心隨意隨遇隨喜。
酒是陳的好,文章是新的好。寫作的人總覺得舊不如新,我也難免。但古人的舊文章真好,一字一句穩(wěn)穩(wěn)妥妥,起承轉合伏帖周正,那是老派人的意味與底蘊。
作文學了很多年,心中無他,朝夕摹古,不離不棄,得其味方可存于胸貫于手,所謂收養(yǎng)在心。讀古文,讀舊書,無非供養(yǎng)幾縷舊時光的清芬。先賢珠光寶氣護佑筆端,得一寸光是一寸光,寸光寸金,守著心里一點文意,不至在塵俗滑得太遠。
近年作文,下筆隨便。文章飄飄欲仙,出乎生活之外,是我向往的境界。字句拘泥現(xiàn)實,折了好看的頭面。好文章自由揮灑、更無規(guī)范,有文氣文意而不必太在乎規(guī)矩。文章自有命運,審美不同,識見不同,人人喜惡有別,得遇知音固然是作者的福氣,也要彼此緣分。
吳昌碩年近古稀時書莊子“與古為徒”匾額贈域外博物館,大篆格外沉重格外虛心,字字精神抖擻如懸膽如金銘,雄強恣肆,凝重有五岳之山林巖石氣,筆道又率意又厚重,所謂人書俱老。書畫如此,文章何嘗不是,與古為徒,也可以與天為徒與地為徒。
文才淺陋,學問粗疏,向來下筆不過自家歡喜自家沉迷。不求落墨字字古意,至少有點古典的氣味古典的氛圍。有時候我是一個活在今天的古人,有時候我是一個活在古代的今人。歲月輕輕像一葉扁舟,載些經(jīng)史子集,路途安穩(wěn)。
文學蒼穹日月星辰燦爛。晨風吹落風箏,停在樹上,正午時候遇見了,內心無限歡喜,空曠澄明。
文字是立此存照,記錄一時心緒或者長久的想法。時代潮流浩蕩,筆墨安穩(wěn),并非以退為進,而是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坐在柱子邊、大廳一角、某個涼亭、誰家屋檐、田間地頭、籬笆角落,解衣盤礴,擊缶而歌。所以我的文章永遠都不過一己之言一己之見一己之感一己之思。文章最要緊的是性情是經(jīng)歷是趣味是知識,是作文人獨特的自我。把小我擺進去才有性情才有面目,莊子、蘇東坡、張岱這些人,每篇文章都有自己。無我之文章,縱然辭章燦爛、躍然蓮花,也顯得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