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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里的燈火

        2021-07-07 17:07:05郝赫
        科學(xué)24小時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保溫桶軀體信號

        郝赫

        他每年都要回一趟老家,并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僅僅是為了一種念想。到處走走轉(zhuǎn)轉(zhuǎn),仿佛在尋找曾經(jīng)遺失的瑰寶,可偏偏又說不明白。

        這里曾是座小城,偶爾會因一兩位名人而短暫地被人知曉。那時的他,還年幼,那時的天氣也沒有現(xiàn)在這般惡劣……

        其實他在這里已沒了親戚、朋友,相熟的人都四散宇宙。每次回程也頗為麻煩。寒冷已經(jīng)吞食掉整個地區(qū),暴雪和冰霜正將萬物凍結(jié),又驅(qū)趕著北風(fēng)想用白色填滿世界。他試了幾次,才克服噪音的干擾從座位上站起來,四下看了看,今年回來的人似乎又少了些。

        城鎮(zhèn)里的變化不大,主要幾條街都還是老樣子,只是店鋪的招牌略有減少。他等了會兒信號,才徑直向往年的住處走去,準(zhǔn)備先休整一番。這次的體力消耗明顯要大一些,可能是因為天氣越來越冷的緣故吧。

        一路上零星地遇到幾個人,不管相識與否,大家都會點頭致意。這是這片土地特有的熱情,也許不會因天氣惡劣而減退。也有可能是大家知道離開后就不會再有交集,即便來年再遇,亦很難認(rèn)出彼此。就像在匿名的聊天室,無需心存戒備,所以隨便推開一家小飯店的門,里面的熱情都能將人融化。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趕緊投入其中。

        街面上顯得幽靜而清冷,只能聽見風(fēng)與雪的摩擦聲。樓宇間也沒有那些喧鬧、炫目的廣告,沒有擁擠、堵塞的信息交通和沒有沒完沒了的推送。這里仿佛是被冰雪封存的另一方宇宙,還保持著很久以前的風(fēng)貌。他不由地回想起童年,那時這里是否就是這個樣?記憶有些褪色,因時間不斷地疊加而模糊了影像,也可能只是信號的問題。

        或許吧。

        他加快了腳步。由于之前長時間的靜置,右腳隱隱發(fā)麻,并不靈活。這可能是體力消耗過快的原因之一。等到達(dá)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時,已有其他人了。鑒于軀體的情況,他未和對方暢聊,簡單打過招呼后,便另尋住處。

        這次他索性跑到頂層,透過窗戶,半個城市盡收眼底。倒不是因樓建得很高——世紀(jì)初的那些摩天大樓早已被風(fēng)雪削平了頭、推彎了腰,城市在暴雪的打擊中不斷地萎縮。已能清晰地看見邊緣的雪線,似乎正在借著陰天的掩護(hù)緩緩前行。風(fēng)打在窗子上“啪啪”作響。

        他記起幾年前城里還有過鏟雪隊。那些如巨靈神般的機(jī)器,一邊冒著煙,一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然而現(xiàn)在雪線上已看不到它們的身影了,可能是因為能源問題?;蛟S那里還有什么在抗衡著大自然,但明顯微不足道。

        待體力恢復(fù),天已經(jīng)黑了,沒有星星,好在風(fēng)停了。附近的幾棟樓里只有三五戶亮著燈。樓下店鋪的招牌也亮起來,可相較于記憶中的少了許多。很多都已破損,又缺少維護(hù),透著股另類的喜感。他本想找樓下的搭個伴兒,可惜那人已走了,他只好一個人走上街。

        路面的除雪功能還在運(yùn)轉(zhuǎn),所以風(fēng)暴過后,積雪并不厚。他想找家小店隨便坐坐,卻發(fā)現(xiàn)印象中的館子都不在了。隨后記憶提醒他,這種情況已經(jīng)有幾年了。他抬起頭,望向分布在城里的信號塔。那些高塔如同聳立的巨人,頭頂著一圈接收器,就像是被雪染白的喇叭花環(huán)。

        希望還有人在管。他嘟囔著,按新記起的回憶走到另一條街上,心里有些空落落。

        此時路上比白天更加冷清,一個人都沒有,連路燈也休息了。偶爾一兩盞還正常,可照出的光卻仿佛被凍結(jié),僅能點亮腳下的那一小塊。

        他原本還擔(dān)心那家小店也關(guān)張歇業(yè),直到望見燈光,才松了口氣。行至門口,發(fā)現(xiàn)旁邊雪堆上臥著個人。喝多了?感應(yīng)神經(jīng)過度麻痹確實會這樣。他走上前,扶起對方,卻已晚了,那人只留下軀體。但又不好再扔下來,便扛著一同進(jìn)了門。

        “外面很冷吧?!崩习迓犚娐曇?,從里面的廚房朝外喊道。

        “應(yīng)該是?!彼呎f,邊把那人堆放在靠門的位置。店里的景象和想象中的不同,沒了人聲鼎沸,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客人。接著,他意識到這才是真實情況。

        “把他放那就好,會有人管的。”老板走出來說。

        他瞧見老板的樣子,一時有些恍惚?!澳阋沧吡耍俊?/p>

        “是啊,有幾年了。但只是換個身子,我一直都在。”對方點了下肩膀上的新派蝕刻刺青,“我專用的?!?/p>

        “我想起來了。”他頓了頓,說:“這邊的信號干擾越來越嚴(yán)重了?!?/p>

        “它還能運(yùn)作就值得慶幸,所以為了不忘記重要的事,我在屋子下面建了個小型的服務(wù)器?!?/p>

        “人也越來越少了?!彼谇芭诺淖雷舆呑聛?。

        “沒辦法。從我這代開始就一年比一年少。等到發(fā)電廠燒掉最后一滴能源,就更不會有人了?!崩习鍝u了搖頭,說:“但也說不準(zhǔn)?!?/p>

        “也興許大雪會先來一步?!?/p>

        老板不置可否。“難得有客,想來點什么?牛肉火燒配羊湯?雖然都是合成的味道劑,但感覺還不錯?!?/p>

        “來碗清湯就好?!彼衽_說,“我還記得以前柜臺后面總有個小男孩,腦袋上扣個虛擬現(xiàn)實頭盔,不怎么愛說話。”

        “那你是老主顧啊。這少說得十幾年了吧?!崩习宓穆曇魪暮髲N傳來。“那是我孫子,現(xiàn)在也走了,在天鵝啥啥星來著,挺繞口的地名。不過走了也好,這里除了雪,啥也沒有,出去是必然的。但那崽子走得干凈,回都不回來了。老說這里信號不好,其實只是借口?!?/p>

        “大家都這樣?!?/p>

        “是啊。沒走時,我就看出來了,整天躲在頭盔后面,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他就沒在這里過?!?/p>

        老板端著碗出來,熱氣騰騰的。“老了老了。人一老就喜歡念叨。就像我爺爺,小時候他總是說這土地上如何如何,有過哪些輝煌,又出過多少英雄、明星。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愛聽,那時候一心想要走出去,可最后還是回來了。”

        羊湯的味道很濃郁,但卻不是兒時的那種感覺。這可能是信號紊亂引起記憶的偏差,又或者是時間將味道發(fā)酵。

        他說:“相信我,再老點兒,想念叨都沒力氣了?!?/p>

        “這不提也罷。比起那小得就像抽屜、窗外只能瞧見太空垃圾的破公寓,我還是更喜歡這里,所以一直都在。”

        他笑著搖搖頭,注意到竟有切碎的香菜飄在湯上,散發(fā)著特有的味道。這絕不是合成劑能模擬出來的?!斑@菜是真的?”

        老板得意地點點頭?!拔以诤笪莞懔藗€暖棚,不大,就能種點兒這些東西,也是為了迎合顧客。咋樣?要不要再整點酒?”

        “不了,我沒激活中樞神經(jīng)深入。謝了?!?/p>

        他抿了口湯,感受著探知傳感過來的熱度。隨后,發(fā)現(xiàn)窗戶上有結(jié)霜。開始時覺得是受干擾產(chǎn)生了幻覺,等起身查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真的。他詫異地說:“沒想到屋子里是熱的?!?/p>

        “是啊,誰讓這里還有個活人。這個館子有一半也是為那個家伙開的?!?/p>

        這激起了他的好奇。此次回來還未曾遇見活人,而隨后浮現(xiàn)的記憶中,前幾年似乎也沒有遇到過。他想到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回來了,所以站起身,想出去走走,或許可以到小城的邊緣,看一看雪。

        這時,老板遞過來一個保溫桶,說:“如果不著急的話,能否幫個忙?給一個老家伙送點吃的。他就住在西頭信號塔的下面,不算很遠(yuǎn),估計又在忙什么忘了吃飯?!?/p>

        那個人嗎?他樂意之極。一半是因為好奇,一半是被人求助讓他又感受到了生活的意義。

        “對了。如果可以的話,門口的軀體能否一起帶過去?他就負(fù)責(zé)這事?!?/p>

        他評估了一下體力,覺得問題不大,便揣好保溫桶,再次扛起門口的家伙。

        西側(cè)信號塔在幾條街外,幾近逐漸逼近的雪線。除了塔身中間的一盞標(biāo)志燈外,這里幾乎沒有其他的照明設(shè)施。不過在雪的映襯下,多少能看清附近的景物。塔下面有棟房子,明顯經(jīng)過擴(kuò)建和改良,大約兩層樓高,僅在上層南面有扇小窗,外面貼著早已褪色的窗花,看不出具體形狀。里面亮著暖黃色的燈,但被厚厚的白霜阻隔,只點亮了門前巴掌大的地方。

        大門看起來像是從早先人防工程建筑上拆下來的,厚重又密實。他敲了幾下,沒聽到動靜,又沒找到任何門鈴或別的智能化輔件。不過很快發(fā)現(xiàn)門并未上鎖,他卸下肩頭的負(fù)擔(dān),費力地頂開門,擠了進(jìn)去。里面是間幾平方米的過渡間,右邊停著輛輪胎寬大的改裝摩托。旁邊有三個大塑料桶,里面存著干凈的雪水。在最盡頭還有扇小門。

        他走過去按響門鈴。片刻后,門被推開。

        “快進(jìn)來?!崩锩娴娜苏f。

        他腳步踉蹌,不小心絆在門檻上,險些撞壞里面內(nèi)開的隔熱門,好在對方扶了他一把。

        這里面的溫度應(yīng)該不低,因為那人只套了件毛衣和一條工裝褲,上面滿是迸濺的油漬。頭發(fā)和胡子都白了,亂蓬蓬的,沒有打理。臉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深得積滿了油泥。

        “和你說又不聽,真的沒必要送東西過來。來回的能耗,干點啥不好。我要是餓了,自個兒就過去了?!蹦侨说纳らT很大。

        “我……我是幫忙的?!彼麖纳眢w里掏出保溫桶,想尋個地方放下。可這里就是個大車間,貼墻而立的架子上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維修工具和廢棄件,幾個開膛破肚的軀體堆在一邊的角落,工作臺上盡是胡亂放置的細(xì)碎零件、油乎乎的抹布,空間里總有股似有似無的機(jī)油味,也可能是那人身上傳來的。

        對方瞧了瞧他的左肩說:“抱歉,我還以為你是那個老家伙。這有點亂,這里好久沒來客了?!?/p>

        “這就你一個?”

        “活人就我自個兒,城里常駐的還有那么三兩個。我有時就想,要不要找個地,把我們幾個老家伙兒湊一塊。維護(hù)起來方便,還能省能源?!?/p>

        他看了看四周說:“你一直在照顧這城?!?/p>

        “沒啥照不照顧的,就是工作。早先只是個機(jī)修工,負(fù)責(zé)維護(hù)這些遠(yuǎn)程臨場用的機(jī)器軀體。后來運(yùn)營公司為了削減費用,又培訓(xùn)我學(xué)了軟件,兼職信號處理。那時雖然人已經(jīng)不斷地往外跑,但遠(yuǎn)程回來的人也多,沒這么冷清,雪好像也沒這么大。結(jié)果突然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城好像空了,鏟雪隊也沒了,到后來連人都看不見了?!睂Ψ綋u著頭,將工作臺清理出一塊,依次拿出保溫桶里的東西。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飛快地跑回樓上。等下來時,手里拎著半瓶酒?!半y得來個人,咱得整兩盅。”說完,機(jī)修工從架子上翻出兩個半球型的銅制零件——像是某種關(guān)節(jié)上拆下來的,又到過渡間挖了些雪,擦拭干凈。

        他搖了搖頭。

        “來這不喝酒,你就不圓滿,知道嗎?而且我這酒可不是合成出來的,是實打?qū)嵉恼尕?,?dāng)年出去旅游時買的。那地方叫啥來著,忘了,挺難記的。我一直沒舍得喝,現(xiàn)在更難得了。嘗嘗,嘗嘗?!睂Ψ秸f著,往兩個零件里各倒了點。

        “我沒開中樞神經(jīng)深入?!?/p>

        “咋不開呢?又不是技術(shù)剛成型那會兒,出不了啥事。難怪你反應(yīng)慢慢的。”

        他嘆了口氣:“醫(yī)生護(hù)士的要求,他們怕我死在連接的路上。能讓我回來,已是很開恩了?!?/p>

        “那你更得來一杯。我了解這些軀體,就算不能被酒精麻醉,那些納米傳感還是能讓你品出味兒的。來吧,就當(dāng)陪我喝點兒?!?/p>

        他沒再拒絕,從對方那皸裂的手中接過銅杯。酒很辣,沒有合成的那么香。杯子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機(jī)油味。

        “你為什么留下來?”

        “我這個人沒啥上進(jìn)心,又是一個人,那時覺得怎么都能找出路,結(jié)果一直等到最后,便也懶得動了。早已習(xí)慣這兒,熟悉這兒,老哥幾個也都在這兒。何況我要走了,出個問題啥的,他們就回不來了,連個念想都沒了?!?/p>

        他把面前的酒干掉,想了想說:“可以考慮遠(yuǎn)程。”

        那人大笑起來,“軀體可干不了這些精細(xì)的活兒!更別提還要管塔、處理信號,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睂Ψ接趾攘丝诰普f:“我剛一個人的時候,確實忙不過來。后來回來的人少了,就輕松些。不過現(xiàn)在雪也大,風(fēng)也大,問題又多起來了。人呢,也不如以前了?!?/p>

        “是啊,不如以前了?!彼胶椭2恢且蛟谛盘査旅婢W(wǎng)絡(luò)更好,還是機(jī)修工的話引起了共鳴,沉眠的記憶開始涌現(xiàn),并愈發(fā)清晰。他能記起幼年時穿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樹木的四季變化,甚至能清楚地數(shù)出哪條路在哪一年修過幾次。他還記起母親做的牛肉火燒,以及剛烙好時那泛著油光的餅皮,那已是百十年前的事了。而現(xiàn)在這些早已被大雪吞沒,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他不知自己又說了多少,總之如瀏覽畫卷般回顧著一生。如何求學(xué),如何在宇宙中飄蕩。聊著聊著,他想起了反復(fù)回家的執(zhí)念。在又喝了一小杯后,決定起身告辭。

        對方說:“你這具軀體的右腳有毛病,不急的話,幫你修修。下次找個好的,做個錨點,就不用隨機(jī)分配了。”

        “不麻煩了?!彼f,“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來了?!?/p>

        機(jī)修工嘆了口氣,將酒瓶重新擰好?!爸x謝陪我喝酒嘮嗑。要不你可以再補(bǔ)充些電力,腳上那個小毛病會多費不少的能量?!?/p>

        他搖搖頭。“不去哪了,我就看看雪。”隨后想起門口扛過來的軀體,說:“我在路邊遇到一個停機(jī)的,飯店老板說可以給你帶過來,就在門口?!?/p>

        “就放那兒吧?!?/p>

        “好的。那再見?!?/p>

        “再見……”

        外面又開始下雪了。細(xì)碎的冰晶打在身上,發(fā)出密集而輕微的“啪啪”聲。他回頭望了望機(jī)修工房子里還亮著的燈。

        那燈光在一片蒼茫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異常明亮。

        本文經(jīng)未來事務(wù)管理局授權(quán)轉(zhuǎn)載自公眾號【不存在科幻】(ID:non-exist-SF) 【不存在科幻】是你的隨身科幻雜志,讓你見識當(dāng)今科幻的各種面孔,了解宇宙未來的無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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