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琳璐
(上海外國語大學 德語系,上海 201620)
從“僑易學”到“文學僑易學”,顯然不僅僅是將兩重概念疊加這么簡單。“僑易學”為一種理論,“僑易”為一種研究方法?!拔膶W”是一種學科,同時也是一個研究范疇。因此“文學僑易學”在概念上具有了如下幾個層面的含義:應用于文學研究范疇的僑易學理論、僑易學在文學學科內的方法延伸、以及僑易學理論和文學理論的互涉。而建立在以上三層概念基礎上的“文學僑易學”,其使用和適用范疇顯然也應區(qū)分而論。
首先,肇始自“留德學人”研究的僑易學,其思維和理論建構帶有強烈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印記,因而在適用范疇上是不限于文學學科的,而且相對于文本,初期更偏向于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如《行走之思:作為僑易個案的1904年韋伯美國之行及其影響》[1];其次,僑易學目前遭遇的發(fā)展瓶頸還是在于方法原則的簡明扼要,雖然大道至簡,包容萬物,但草灰蛇線,起于微末,任何一種理論的發(fā)展和實踐都離不開微觀層面的實踐和驗證,特別是僑易學早期的研究對象具有明顯的思想史研究特征,這一特征也是指向僑易學研究范疇的,若要在理論完善方面有所精益,學科互涉的深入實屬必然;第三,在目前成熟的分科前提條件下,跨學科研究逐漸成為一種趨勢,這種趨勢首先強烈地表現(xiàn)在外國文學學科研究的外延擴展“企圖”和嘗試中。就廣義的比較文學學科而言,并不缺乏文學理論,甚至有較為悠久的文論研究和文學批評方法,但不論是德語文學、法語文學或者英美文學以及中文系科中的比較文學領域,都面臨著當前中國現(xiàn)代學術主體性增強與研究方法舶來之矛盾和原生理論方法的難產。這種困難首先體現(xiàn)在文學與其他主流社會學科牽手時遭到的兩極待遇(難以融和或者完全成為其他學科子集,如文學人類學、文學社會學),其次體現(xiàn)為文學研究的強烈主觀闡釋特征與其他社會學科的實證方法之間的氣質難以調和。因此,一種思想史研究方法是目前文學學科將研究外延拓展的好機會,而僑易學之創(chuàng)立和文學僑易學的提出正響應了這種需求;第三,文學僑易學之所以適用于文學研究范疇,也與僑易學自身的方法和理論特性相關。“僑易學”強調的是“變量的定性”,這種“變量”最初定義為“人的地理位移”,“定性”最初為“確定人的地理位移和人的精神質變之間的聯(lián)系”。隨著實際應用的深入,“變量”的定義更加多元了:文本在譯介、闡釋、閱讀過程中發(fā)生的變化;思想和精神在傳播、接受過程中發(fā)生的變化。而“定性”就成為了一種思想史的研究企圖。當然,思想史研究方法未必只能應用于文學,在哲學、社會學、歷史學中也有著豐富的研究資源。
那么,為什么是文學僑易學,而不是社會僑易學、歷史僑易學或者哲學僑易學?首先,在文學世界中,人即為創(chuàng)作主體、也是批評主體,沒有比“人學”更加主觀的思想史研究資源了,而社會學、歷史學首先是“事”學,與文學研究的出發(fā)點有根本性差異。文學世界的人之精神質變更加多變難以捉摸,特別是難以在歷史語境中完整觀察到一條精神質變的線索,僑易學中對精神質變的若干影響因素進行了量化定義,能夠在文本的主觀闡釋批評過程中加入歷史實證方法,這是十分必要也是非常有效的,如《文史田野與現(xiàn)代中國精英的德國文化認知——以若干文本與作家的多重僑易為中心的考察》[2]。這對于外國文學研究、比較文學研究是具有極強的實踐啟示意義的,這種啟示并非獨有,但顯然是一種能夠被推廣和模仿的模式,如《僑易學與比較文學》[3]就對兩者之間的“互識、互釋、互證、互補”進行了論證分析。如果考慮到比較文學的學科發(fā)展和理論創(chuàng)建的時代性,就會對從僑易學發(fā)展而來的文學僑易學有更多的親近感:從國別文學、民族文學的歷史時代走向世界文學的共同理想,必須經過一個比較的視閾和聯(lián)合的方法,這意味著文學批評不再是一個固定時空內進行的思想活動,而是增加了時間維度和地理區(qū)域維度變量的思維模式在文學批評中的全面實踐,這與僑易學對時間維度和地理區(qū)域維度的批評思維融合恰能對接。既可以挖掘各地理區(qū)域內思想維度同質化的靈光一現(xiàn),同時也注重時間維度思想變化的延續(xù)性。
因此,考慮到僑易學對于地理維度、時間維度與思想變化的邏輯關系的縝密審視、清晰的論證,其易于闡釋本理論、理解相關案例和揭示本質結構。如從地理維度與思想變化的關系探討為以留德學人為代表案例的地理僑易類型(僑易主體為人),時間維度在此作為一個基礎條件。再如時間維度與思想變化的邏輯主要體現(xiàn)為“現(xiàn)代”“大學”作為某一種思想的核心概念的觀念僑易[4]類型(僑易主體為觀念或思想),地理維度在其中作為基礎。綜合考慮,不同的亞僑易類型以及僑易“十六義”的進一步建構逐漸形成了僑易學的“時間-空間-思想”闡釋方法和時空闡釋邏輯,這一結構更深地介入文學批評會對比較文學歷史上以及當下(國內學界)遭遇的理論瓶頸有所啟發(fā),尤其是考慮到學科內一些經典的批評理論也是從時空認知入手或者基于時空邏輯展開的,如《拉奧孔》[5]、《鏡與燈》[6],這說明時空認知的創(chuàng)新可以帶動比較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而時空認知的固化則會限制理論家的思維和思考。這也是僑易學與文學能夠產生聯(lián)系并發(fā)生深度互涉的根本原因。
歷史與社會既是作為學科的重要研究范疇(歷史學、社會學),也是少數(shù)能夠被其他學科研究所使用的重要研究方法(以社會學為例,包括更加細化的二級學科研究方法如質性研究),它們與僑易學的聯(lián)系也并非無跡可查,且僑易學從中汲取了方法、觀念資源:“僑易現(xiàn)象的主要研究對象是人,即作為個體的人、群體的人與共同體的人。所以它與社會學有非常密切的關系。一般而言,它可以表現(xiàn)為作為個體的人,經由長期的時間維度、遠距的空間維度、異質的文化維度而導致的精神變化,尤其是觀念上的變化。”[7](P100-101)從僑易學最初理論和案例來看,“場域”“空間”等社會學理論核心概念成為發(fā)現(xiàn)僑易現(xiàn)象和闡釋僑易現(xiàn)象的切入點;另一方面,文獻考證和文史田野始終是抓取僑易現(xiàn)象(不論是人為主體還是觀念為主體)的根本方法,也是“觀僑取象”“查尋變異”得以成立、使人信服的最重要保障,這當然也與歷史學的方法同根同源。因此,僑易學與社會學和歷史學的關聯(lián)更體現(xiàn)在超越學科的泛觀念層面,同時對于歷史學和社會學的主要研究方法加以融匯,而在實際適用領域中,其與文學的研究范疇、內容更加貼近。文學僑易學是僑易學在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上進行突破的最適宜建構。因此這一變化對于僑易學本身而言實際上是從“文化”僑易學到“文學”僑易學的過程(這種觀念轉移直接作為比較文學的理論資源)[8]:從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上看,是從實際文化現(xiàn)象向文學世界的僑易現(xiàn)象過渡——僑易學的早期研究對象基本是與地理大發(fā)現(xiàn)、西方殖民和反殖民的后果及影響相關的,但是在目前全球化的深化、后殖民熱點及工業(yè)化作為直接的思想刺激因素相繼消逝的共同影響下,僑易學的研究對象受到局限:留學、旅行等僑易現(xiàn)象對于人的思想刺激缺乏異質特色或者趨于平緩從而有失去典型研究價值的可能,而以比較文學為大框架的文學世界則能更好地提供一個整體的、多變的世界,這對于僑易學本身也是富有理論意義的。僑易學可以觀察并檢驗一個文學世界中僑易現(xiàn)象發(fā)生的要素,包括但不限于作者、作品和讀者維度的聯(lián)系,并將社會的、歷史的、地理的維度也疊加進來作為一種常量(常用變量)。因此,其給比較文學帶來的理論激發(fā)和方法創(chuàng)新是以客觀事實、歷史發(fā)展為依據(jù)的,這對于習慣上以詩學、美學為主流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研究來說是一種研究重心的調整、研究視野的擴展。
據(jù)此,文學僑易學的適用性和必要性已經論述清楚。而文學僑易學區(qū)別于僑易學、或者說真正能被視為有效的文學批評方法的要點在于:第一,發(fā)明或者發(fā)掘一種能與僑易學既有聯(lián)系又形成差異的研究方法;第二,強化僑易理論與文學世界的聯(lián)系,論證僑易學與文學理論的認知共通性;第三,找到一種文學類型或者文本對上述理論聯(lián)系和方法進行驗證。這三個重點各有側重,尤其考慮到文學批評或者理論建設的慣例,其先后順序是顛倒的——即首先有批評之實,后有理論啟發(fā)和建構。就僑易學向文學僑易學的過渡而言,要抓住僑易學的核心結構,即“時間—空間—思想/人(兼指觀念僑易中的思想作為僑易主體,以及人作為僑易主體的兩種相關時空結構)”三種變量的邏輯聯(lián)系,并將這一結構引入文學世界,生發(fā)一個新的闡釋方法,錨定文學僑易學在文學批評中的落腳點。
那么文學僑易學在實際研究中的使用方法與僑易學是否有實質差異?文學世界中哪一種僑易現(xiàn)象能夠成為文學僑易學預演的對象?下面,借用穿越文學對這兩個問題進行回答。
穿越文學何以能與文學僑易學產生理論聯(lián)系呢?所謂穿越,自然是“穿”時間而“越”空間,這首先就是一種位移。其次,穿越文學所代表的這類僑易現(xiàn)象變量極多,難以分清各個影響因素,而且一般情況下形成的是一個整體印象,即作為整體的“穿越文學”一般被視為發(fā)端于網(wǎng)絡的、具有固定受眾的、類型化的、情節(jié)離奇但文筆平俗的文本集合,以至于穿越文學的概念常與穿越小說、穿越文混淆,小說強調體裁、而穿越文學強調媒介傳遞的屬性,兩個概念都顯示出社會大眾及主流學界對穿越文學可能具有的嚴肅批評價值的忽視和輕視。但是穿越文學的虛構特征和文學的本質并不違背,甚至可以說,穿越文學作為奇幻文學的一種與科幻文學一樣,都是作者思維想象虛構的產物:科幻文學視未來時空為想象的基本框架,而穿越文學則將這一創(chuàng)作框架挪到了過去時空;科幻文學對現(xiàn)在人物在未來時空乃至社會結構中如何變化進行前景展望,穿越文學則追溯人物在歷史時空中曾有何淵源、前宿。因此穿越文學嚴格意義上看仍屬于虛構文學(fiction),只不過其往往借用歷史上一個真實的、或者成熟的時空框架,這一空間具備背景式的社會設定、時代設定、地理設定乃至人物設定,然后通過抽取人設、用具備現(xiàn)代社會思想結構的人物去搭設主人公的主體知識結構、思維模式。雖然不同的穿越文本所選取的歷史背景不同、甚至有虛構一個歷史時代、國家的,選取的現(xiàn)代個體也職業(yè)不同、年齡性別不同,但是一個基本的套路都是借助“靈魂穿越”后的個體與歷史時空的碰撞產生沖突,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不過套路用得好也會成就“經典”,套路濫用也不只是穿越文學所面臨的挑戰(zhàn)。
從文化產業(yè)乃至更現(xiàn)實的資本層面來看,國內的穿越文學已經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絡文學平臺逐漸發(fā)展并形成另一條主流,尤其是網(wǎng)絡文學所附帶的文創(chuàng)價值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重視和期待,位于杭州白馬湖的網(wǎng)絡作家村[9]已經成立三年了,其文創(chuàng)經濟鏈條如火如荼,獨立的文學生態(tài)圈已經形成,而相關的學術研究卻遠遠沒有跟上?!安莞弊骷遗c讀者之間的溝通可借助論壇、新媒體等方式變得更加快捷直觀,作家作品和讀者批評之間的鴻溝從未如此縮小,而“一千個讀者與一千個哈姆雷特”在這樣的背景下顯然也有了新的內涵:讀者參與到了創(chuàng)作中,作者的創(chuàng)作反饋更加敏銳,這些新現(xiàn)象首先當歸結于信息革命,但脫離不開的更是作家、讀者、文本、批評等傳統(tǒng)概念的時代化變革。如果沒有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忽視甚至貶斥這一現(xiàn)象的重要性,當是不智的。這一判斷不僅僅是對于文化經濟研究,首先也是對于文學研究本身提出的。當然,因國內當前穿越文學的先天網(wǎng)絡屬性,以及作者、讀者在審美方面與文學理論研究之間存在顯見的差異,因此對其進行有深度的內容挖掘尤其是理論上的歸納也是有難度的,這也正是目前穿越文學“研究現(xiàn)狀”的尷尬境地,穿越文學的生態(tài)圈是以作者、作品和讀者為核心的,讀者同時擔當了閱讀審美和批評的角色,而主流的文學批評者卻是失語的,或者說無法融入其內部生態(tài)。當然,穿越文學的作者也面臨著回歸主流文學世界的困擾和趨勢,或者說這種回歸是建立在其作品的市場反饋上,而無法在審美層面具有更強的說服力。這固然有作品本身的因素,當然也是宥于文學批評方法的時代局限。
從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批評和讀者批評層面看,在社會和經濟、科技的發(fā)展速度深刻影響人的生活方式的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和欣賞也理所當然發(fā)生了新的變化,作為網(wǎng)絡文學的一個重要分支,穿越文學在創(chuàng)作上也遵循了“日更一章”的經濟規(guī)律,這也迫使作者放棄了傳統(tǒng)的靈感式創(chuàng)作,而將報刊通俗文學連載的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這種情況必然對文學審美產生沖擊、進而培養(yǎng)起自己的受眾,雖然通常而言,網(wǎng)絡文學的受眾門檻較低,不受“作家—讀者—批評圈子”的實際條件限制,范圍更廣,但是同樣受眾類型局限,群體主要以網(wǎng)絡論壇為主,早期缺乏文化場域支持等也是其弱點。網(wǎng)絡文學是通俗文學中更通俗的文學,面對著通俗文學曾經面對的挑戰(zhàn)和困惑,市場的認可和批評家的回避讓作者的主體性不斷受到質疑。但是山不就人,人就山,當這座山成就無法忽視的高度時,其深層意義自然也凸顯出來。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穿越文學的火爆首先反映了社會技術、網(wǎng)絡媒體的跨越式發(fā)展,借助于智能手機和4G普及、5G發(fā)展和低成本因素,城鎮(zhèn)、鄉(xiāng)村等文化影響的邊緣之地也受到了文學的影響和輻射。由于教育和文化水平的限制,一些讀者對于主流文學特別是國內外經典文學的接受是非常有限的,而這一精神需求的空白和雙方欣賞品味之間的巨大差異就為網(wǎng)絡文學的生存和發(fā)展提供了空間可能,而且穿越文學在知識傳播功能上的發(fā)揮或許更勝于經典文學和歷史課本,這其中當然涉及到歷史觀點和史實的誤讀和闡釋問題,但其文本承載的知識屬性是不容忽視的,而其中隱藏的樸素道德倫理價值的影響,就更值得深思了。網(wǎng)絡文學從無到有進而在穿越文學中發(fā)展出了各個子類別如女頻穿越后宅、男頻穿越歷史、跨國別的、甚至古代到現(xiàn)代的反穿,都反映了其旺盛的生命力和自有的文學邏輯。即便其創(chuàng)作動機很大程度上是為追求經濟利益,如最近閱文集團與簽約作家的主要矛盾也來自于文學知識產權(Intellectual Property,簡稱IP)的變現(xiàn)可能,但是諸種嘗試中形成突破和流行的穿越文學亞型卻暗含了文學世界中某種尚未被學界意識到的內生邏輯和規(guī)律。穿越文學從網(wǎng)絡誕生又回歸到傳統(tǒng)出版物,進入了主流文學場域的核心空間:如書店、書展、圖書館等,這也就為文學欣賞者、有一定欣賞品味的市民、知識分子、大學生等群體提供了差異化審美選擇,而事實表明,這種差異化的審美需求始終是存在的,無論是處于對傳統(tǒng)文學形式和題材的厭倦,還是出于獵奇、審丑的審美異化動機,最終穿越文學獲得了足夠的生存空間。這種文化傳播方向的逆向流動是與歷史現(xiàn)象相違背的,但的確反映了我們所處時代的獨特精神和文化現(xiàn)象,這不能不對我們研究思想、概念、文化的傳播和影響形成啟發(fā)。作者和讀者永遠是文學世界的主角,而批評家才應該主動對自己的主體性進行質疑和批判,這比文本批評和理論的批評更加重要。
而證明穿越文學與文學僑易學的理論關聯(lián)這一命題,必須在上述共識的基礎上展開,國內穿越文學以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的《尋秦記》(黃易)、《秦俑》(李碧華)為國內歷史類穿越小說濫觴(穿越文學按照內容可細分為言情類、歷史類、懸疑類等等,主要以敘事重點與時空結構關系密切程度而定,這也說明穿越文學雖然是一種文學類型,但還遠遠沒有獲得如“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批評認證),至《回到明朝當王爺》(月關)、《慶余年》(貓膩)竄紅網(wǎng)絡,歷史類穿越小說的創(chuàng)作門檻和篇幅呈現(xiàn)了不同的發(fā)展傾向,但拋卻主人公塑造雷同、穿越朝代上至夏商周、下至民國全覆蓋導致的審美乏味等缺點之外,還有一條非常值得注意的結構特征,即穿越小說的時空結構是虛構的:這種虛構特征首先體現(xiàn)在與非穿越小說的虛構的差異,即情節(jié)是虛構的,但時空是真實的,而穿越小說與此恰恰相反,情節(jié)的推進是建立在虛構時空的結構基礎上;其次,對歷史的改造是虛構的、想象的,主要體現(xiàn)在主人公與歷史的交集為虛構,非穿越類小說以史實為舞臺背景,而穿越小說以改變歷史為前景;第三,時空的邏輯為虛構,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由現(xiàn)代時空到古代時空的跨越,而且也體現(xiàn)在對時空邏輯的重新認定,如“無限流”小說中,主人公會不斷進入一個確定的時空內,通過不斷學習該時空的知識來完善自己的行為,時間是無限的,失去了度量生命長度、限制日常行為選擇以及規(guī)范世界觀的能力,成為文本所塑造的對象。再如一些穿越小說有“隨身空間戒指”或“時間手表”(控制時間),能享有不同流速的時間,時間作為對抗衰老、拖延、惰性以及提高效率的武器成為引發(fā)各種僑易現(xiàn)象的重要變量。以上三重虛構屬性構成了穿越小說引人入勝的最主要因素,從本質上來看,就是“時—空—人”結構的調整、再定義和全新的想象。而這恰恰是打破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象天花板,打破了大部分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遵守的規(guī)矩:時間是最強大的征服者,遵守時間對人的行為造成的線性影響已成為慣性,而所有人在這一強大邏輯面前都是平等的——當然是在現(xiàn)實中或在“非穿越”文學中,而對時空結構尤其是時間邏輯的再造既是幻想小說區(qū)別于其他小說的重要特征(優(yōu)勢),也揭示了文學批評對文本中時空結構的意識、分析和理論闡釋的重要性。而文學僑易學所依仗的就是從時間、空間兩個維度變化對人的影響進行研究的理論,這也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時—空—人”結構或分析模型,將僑易學的這一分析模型引入文學批評,即為虛構世界的“時—空—人”結構,而上述的穿越文學及其他幻想小說則增加了一個拓展該結構的重要維度,即時空邏輯維度的虛構(時間的流速變化、時間流方向變化)。這就在原本的時空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層面疊加了一層邏輯虛構(如圖),使文學世界的批評也有了“時空旅行”的可能。
借助于上面更為直觀的圖形,或許我們可以更深入地談談“現(xiàn)實三角”和“虛構三角”的嵌套結構對于文學批評的意義以及對于文學僑易學本身的理論建構意義,即這一結構內部是否還有著“現(xiàn)實三角”和“虛構三角”的新生發(fā)可能、以及現(xiàn)實虛構之間的交涉可能呢?我認為是有的。首先,在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以“虛構三角”形成的世界作為新的現(xiàn)實維度,內部再構建出新的“虛構三角”,如“俄羅斯套娃”一樣,這種文學類型我們曾經稱之為“同人小說”,或者目前更加流行也廣受歡迎的“無限流”小說。前者(同人小說)所指為廣義上的虛構三角:主人公可以是現(xiàn)實明星,也可以就是文學作品中的虛構人物。在人物不變(同人)的情況下,對時間和地點框架做出新的搭建,人物的關系是這類虛構作品的核心。后者(無限流小說)所指為狹義的虛構三角:以文學或者影視作品的時間、地點框架為基礎,對人物進行新的虛構和融合,重在改變主觀閱讀感受和受眾體驗的多樣性,比如基于多部恐怖電影情節(jié)設定為基礎的《無限恐怖》。從這一點來看,文學世界不但范圍廣,而且維度更多,但這種闡釋、解讀或者再創(chuàng)作是否有瓶頸或者局限呢?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因為文學世界的魅力首先在于原創(chuàng),即想象,亦即第一層現(xiàn)實三角與第一層虛構三角的聯(lián)動。而隨著內部再生三角的增多,雖然對于時間、地點、人物等的刻畫和構建都愈加精雕細刻,但也多了斧鑿雕砌的人工痕跡,同時也逐步喪失了外擴的可能,而只留下越來越細小的孔洞,即觀察世界的視角變窄,維度變得單一。其次,從文學欣賞的角度上來看,后者的受眾以及審美方式也是受到局限的,一般集中在類型文學、類型電影(電視劇)的粉絲中,而文學的形式美以及其他審美內容往往是被忽視的、或者是作者及讀者都難以企及的。但是這種“局限”反而是理論構建以及批評闡釋的“優(yōu)勢”——即第三點,文學批評理論所兼顧的作者、讀者及批評者維度從本質上來看也是不同的“時—空—人”結構,如平行研究、影響研究等方法,再如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提出的“文學四要素”(指作品、作家、世界、讀者四個要素)[6]……這些理論方法或者是將不同時空的作品、作家的時空結構進行比較分析,或者將一個作品、作家納入不同的時空結構中進行分析,即“時-空-人”結構的分割重組,以達到在現(xiàn)實欣賞、批評層面和虛構的創(chuàng)作層面的突破。
因此,從“時—空—人”的結構角度來看,文學僑易學與穿越文學的理論互涉體現(xiàn)在對文學世界的闡釋思維的創(chuàng)新,其實是對人類空間的一種再塑造,從神話空間到科學空間,人的現(xiàn)實空間被定型、規(guī)訓、束縛,以及空間的分類和空間聯(lián)系更加復雜[10](P128),可以說神話之后再無神話:如“仙界一日內,人間千載窮”就展現(xiàn)了中國民間傳說、神話中的典型時間觀念,如唐代孟郊《爛柯石》“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 詩歌、故事、小說文本中的使用[11](P79),但這種仙境想象被“時間相對論”的心理暗示和科學假設所取代,魔幻現(xiàn)實主義雖有超時空的描寫,而針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批評卻是歸根于“現(xiàn)實”的時空批評邏輯,凡是不符合現(xiàn)實的則大筆一揮歸為“魔”,文學的“神話”被“小說”所取代,這本身就是文學的時間屬性、空間屬性逐漸喪失的信號,文學被批評理論逐漸分解成為屬性單一的“話”,甚至現(xiàn)實時空邏輯對創(chuàng)作者想象邏輯的干涉逐步加深,最終導致了部分以評代創(chuàng)的倒掛怪圈。而借助新的理論框架如文學僑易學,可以恢復并搭建起文學批評的空間意識,進一步刺激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本塑造過程中的空間意識甚至新的時空邏輯。這一點不但說明了文學僑易學的理論基礎,同時也說明了其必要性。因國別文學向世界文學的批評轉向必須考慮到全球化對文學空間的擴展,而現(xiàn)階段文學空間的縱深和外延都在不斷擴大,文學體裁的多樣和文本載體的多樣日益增繁,這對文學批評理論發(fā)展提出了迫切的要求。這是“時—空—人”結構中最容易也最迫切進行改造的“空間維度”。如果批評理論不能主動走出舒適圈,將很快失去對新的文學世界的闡釋權,可能會進一步割裂文學空間。上世紀80年代的“新歷史主義”作為文學批評理論的一次重要“跨學科”嘗試也同樣是在面臨一種時代轉折:即電視媒體從內容媒介全面轉向商品媒介,作為內容傳輸對象的觀眾轉變?yōu)槲幕M者[12](緒論P4)。葛林伯雷(Stephen Greenblatt)就曾以“吉爾摩審判事件”的訴訟、槍決、文本改編、電視節(jié)目編排過程[13](P565-566)來說明文本的身份絕不限于單純的審美批評,顯然其價值也不應由純粹的審美價值來進行定義。因此,雖然消費時代的文學空間比之19世紀有其缺憾和膚淺之處,但“懷古傷今”絕不是忽視這一重要的時代性文學現(xiàn)象的理由。我們面臨的時代轉折比之葛林伯雷有過之而無不及:不論是媒體層面的變革、消費者身份的多意,還是以文本形式存在的其他功能的多樣,無不昭示著下一個“理論風口”的到來。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 1911-1980)早在電視媒介時代就預言了多種媒介的發(fā)展及重大影響[14],這種影響不僅僅是作為交流手段對于人的影響,同時也是對改變認知、改變社會結構的重要影響。而文學本身在媒介時代的延伸也對文學理論提出了新的要求,就穿越文學而言,其創(chuàng)新性和吸引力主要體現(xiàn)在對時空結構的想象上,只有少部分作者的少部分創(chuàng)作同時兼顧了文筆質量、文本結構等其他重要的審美標準,其余大部分作品都屬于跟風之作,這種跟風創(chuàng)作的目的不但與文學本身毫無關聯(lián),而且多流于情節(jié)、人物的模式化,神圣的文學創(chuàng)作被“訂閱量”“分成額度”刺激變成了每日更新指定字數(shù)的商品買賣,稱其為流水線作業(yè)的資本游戲毫不為過,也正因為此,穿越文學整體始終無法獲得嚴肅的文學批評對待,而更多被視為文化產業(yè)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某種“蓬勃”怪象。這就進一步導致了作者的想象力與文字創(chuàng)作水平的對比鮮明,往往形式和內質嚴重背離,粗制濫造的文筆和千篇一律的套路情節(jié)無法為作品增添砝碼,只要嘗鮮感一過,就很快被讀者拋棄,快錢化資本運行的“知識產權”(IP)生命周期極短,因此并不具備長期的文學批評價值,與傳統(tǒng)的文學審美方式(頌讀、摘抄、集體討論等等)幾乎無法掛鉤。
但是,資本參與對穿越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既是一種束縛也是一種追逐,恰恰說明了這一類型文本旺盛的生命力,同時也為其后續(xù)發(fā)展奠定了“大浪淘沙”的鐵血競爭規(guī)則,在作者、讀者都默認的時空邏輯創(chuàng)新基礎上,后續(xù)的欣賞重點必然會向文學批評的其他要素轉移,這就為文學理論提供了新的批評空間;同時,資本邏輯對穿越文學創(chuàng)作的介入會成為作者創(chuàng)造新的時空結構的動力,這也會源源不斷為文學理論提供新的資源和角度。后發(fā)的理論批評如何影響穿越文學,兩者的互動還有待于時間的證明,而穿越文學乃至其他文學類型作為文學僑易學的“元型”(Prototype,原型機或者樣機)的嘗試,甚至還沒有開始,以“元”來表示穿越文學不但可作為文學僑易學使用時空邏輯分析方法的一種藍本,同時穿越文學中也不斷地就時空結構的創(chuàng)新和使用進行闡述,即時空結構不但作為背景,而且作為穿越小說的內容出現(xiàn)。這對于文學僑易學的啟發(fā)就不僅僅是方法層面,而且也是理論層面的。穿越小說的流行和多元化與科技革命密不可分,前工業(yè)革命時代以來喪失的神話屬性也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復蘇,這種神話屬性絕不僅僅是投資和商業(yè)語境的,也是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網(wǎng)絡媒介的神奇之處在于將時間和空間因素在“時—空—人”結構下的交往空間中不斷壓縮,甚至在網(wǎng)絡的延遲和深度的信息不對稱等外界因素的干擾下導致了許多封閉的思維空間的形成,這都成為“時—空—人”結構的主要變量(變量取決于網(wǎng)絡為主的媒介),而穿越文學恰恰乘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機遇和文學產業(yè)化的風潮,在文學世界內對這一僑易現(xiàn)象甚至媒介本身進行了全面的展示、想象、加工。借助僑易學和文學僑易學的理論方法,可以對這種新的僑易現(xiàn)象進行分析歸納;同時,這一僑易現(xiàn)象在現(xiàn)實空間、網(wǎng)絡空間、穿越文學文本空間三個層面基礎上構建的“時—空—人”結構更加立體和豐滿,這也可以賦予文學僑易學在理論建構階段最急需的資源。
從文學本身的“空間敘事”入手,穿越文學還可以理解為一種“時空”流亡,這種流亡貌似對時空秩序的解構,但實際上是一種“空間建構”:主人公不容于時代,因而選擇向古代、未來跨界流亡,如此將現(xiàn)實空間、歷史空間和未來空間融為一體,通過旅行、流亡將跨越歷史的記憶、跨越地域的旅行、跨越講述者和傾聽者的敘事結合起來,因此穿越的過程也是一個新的空間建立的過程,借用霍米巴巴(Homi K.Bhabha)的“第三空間”[15](P16)概念,穿越文學正是處在種種敘事的交叉點和縫隙之間,達成了立場、敘事和主體的重新建構。因而對文學僑易學在比較文學方法論層面的實際使用有著顯見的參考價值。
穿越文學之所以被納入僑易學的視野,除了上述對文學僑易學的理論啟發(fā)和資源取用之外,也和其作為一種文學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網(wǎng)絡世界的媒介地位相關:作者乃至讀者的思想觀念在三層空間(現(xiàn)實世界、網(wǎng)絡世界、文學世界)流轉變化,并以穿越文學文本為載體表現(xiàn)出來,同時由于其創(chuàng)作多以連載形式在網(wǎng)絡平臺完成,導致文本中蘊含的思想觀念變化速度快、現(xiàn)實因素影響的反饋強烈、同時受到更多的僑易因素影響,即現(xiàn)實世界的僑易現(xiàn)象、網(wǎng)絡世界的僑易現(xiàn)象和文學世界的僑易現(xiàn)象被穿越文學集于一體,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文學僑易學的適用范疇、框定了該理論的適用對象并展示了可能的研究效果,同時保留了文學僑易學對文學世界其他僑易現(xiàn)象進行分析闡釋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因穿越文學自身帶有的強烈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印記,它也成為文史互動的最佳空間。如何使用文學理論考察我們的時代精神?如何將文本的主體性與社會變遷分析、時代特征側寫結合起來?這是文學僑易學將要回答的、也是對比較文學學科未來有著重要意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