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舟
升上初三的那一年,我穿著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坐上家里的汽車,從學(xué)校出發(fā),身邊是母親幫我打包好的衣物和書。母親沉默而輕柔地握著我的手,握了一路。沿途的風(fēng)景在窗外掠過,稍縱即逝。高樓、人群漸漸地在身后遠(yuǎn)去了,道路灰白,來往稀疏。不遠(yuǎn)處又是大片大片的稻田。我不認(rèn)識的無名樹,枝干筆直,在道路兩旁排列整齊,不茂盛也不稀疏的樹冠像一團(tuán)團(tuán)剛?cè)计鸬幕鹧?,在我心中燎烤著,我感受到我的胸腔中有微弱的疼痛感,像風(fēng)從傷口中灌了進(jìn)去。
車子駛進(jìn)一個城鎮(zhèn),又從城鎮(zhèn)駛進(jìn)一個小村莊。已臨近黃昏,父親把車窗降了下來,空氣中充斥著柴火氣與飯香,初秋草木開始衰敗卻仍舊好聞的氣味,還有尋人回家吃飯的呼喊聲。但我們車內(nèi)仍是沉默的氛圍,汽車在一尋常小院中停下。
打破沉默的是爺爺。他長著一副農(nóng)人的面孔,有農(nóng)人精壯瘦削的好身板。他利落地指揮我父親停好車,讓我母親把我的行李放進(jìn)他給我準(zhǔn)備的房間,最后走過來有力地拍拍我的肩膀,說:“餓了吧?我們吃飯去!”
飯菜很香。一碟黃澄澄的炒雞蛋,一碟蒜苗炒臘肉,一碟清炒小白菜,一砂鍋燉雞,一鍋熬得稠稠的小米粥。我們四個人圍著一張小方桌。頭頂是一盞明亮而柔和的燈。大人們簡單地交談著,說著今年的茄子長得好,曬干的茄子干可以吃整個冬季;村中哪位老人在今年又離去了,安靜得沒有一絲預(yù)兆;誰家的小子中考考了鎮(zhèn)上的第一名,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我察覺說這話時母親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看見爺爺神情愜意地在抿一小杯白酒。
吃過晚飯,回城的路途不近。父親留下錢和無言的囑托,發(fā)動了車子。車燈照亮鄉(xiāng)間幽暗的小路,母親在車門旁邊,目光熱切卻無聲地注視我。
“媽媽,再見。”我說。
爺爺站在我的身邊,伸手搭著我的肩膀。他朝著車子擺了擺手,我們一同看著車輛漸漸消失在遠(yuǎn)處。臨了,他轉(zhuǎn)頭親熱地喊我:“我給你燒水,洗澡去吧,?。俊?/p>
我點點頭,隔著被長勢喜人的瓜藤攀援包圍的瓜架,窺見圍墻那一側(cè)一道好奇的目光。
一個女孩扎著粗粗的長辮子,身上穿著一件桃紅色的夾襖。圍墻上放了一個裝滿濕衣服的大木盆。她手里也拿著一件濕淋淋的藍(lán)白色校服,看樣子是要晾到她手邊那道架著的橫桿上。
爺爺仿佛也跟她熟識,樂呵呵地朝她打招呼:“小生,晾衣服吶?”他又回過頭來招呼我,“這是我孫子,從城里來住幾天,有空來找他玩啊?!?/p>
“哎,今天衣服洗的早?!?/p>
女孩口齒清晰地回應(yīng)著爺爺,又重新用一種平靜中掩蓋不住好奇的神情凝視我。她身后的屋子里傳來一群孩子的嬉笑聲,夾雜著一個女人大聲的呵斥。
我沖著她微不可查地點點頭,轉(zhuǎn)頭走回屋子里,一叢薔薇拂過我的身側(cè)??諝庵袕浡[約的花香與草木香。
在我身前身后,夜幕星河之下,這一方人間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我往后無數(shù)個歲月里灼灼閃耀。
升初三這一年,我十四歲,厭學(xué),抑郁,透過眼簾看世界都漾著苦雨。我拒絕上學(xué),拒絕交流,將自己封閉起來。面對我的變化,父母焦急,束手無策,小心翼翼,而這份小心翼翼卻更刺痛了一個少年敏感的心。他們聽從心理醫(yī)生的建議,將我送至鄉(xiāng)下爺爺家療養(yǎng)。只是我從小到大和爺爺很少見面,爺爺坦然而若無其事地接納了我,這個對自身變化也茫然無措的少年。
我永遠(yuǎn)感謝這個小村莊,感謝它讓我看見的所有美麗的、粗鄙的、真實的煙火氣,讓我遇到的人,讓我萌生的希望,讓我能在日后無數(shù)次回頭中,慶幸我的外部境況與我的青春情懷緊密相連。
爺爺?shù)男≡?,萬物有序而茁壯地生長。
院門口栽著一叢薔薇和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種各樣的小花,還有幾棵小小的果樹:龍眼,荔枝,石榴,還有爺爺驕傲于他隨手丟的果核居然發(fā)芽了的——一株因為某種原因一直長不大也不結(jié)果的蘋果樹。
院子的中央,是一棵還未長成的杏樹,葉子倒是掛了滿身,看著就是生機勃勃,俊秀挺拔的樣子。
菜地開辟在屋子旁,占據(jù)院子的大部分地方。爺爺栽下小白菜、胡蘿卜、蔥、姜、蒜,架起的瓜架上長著茄子、豆角、葫蘆瓜,瓜架旁的地里還靜靜臥著幾個南瓜。
院子的一角,菜地的旁邊,有一缸浮萍。缸本來是儲水用的,但后來漸漸地廢棄掉了,浮萍密匝匝的綠,鋪滿整個缸面,偶得一陣涼風(fēng),自是綠萍水波蕩漾,美不勝收。后來我們?nèi)ペs集,買回幾尾火紅的小鯉魚,于是無需穿堂涼風(fēng)也可攪碎這一缸春水。
我就這樣在爺爺家住了下來。清晨我吃過了早飯,就坐在杏樹旁翻看我?guī)淼哪切?,或者什么也不干,只發(fā)呆。午飯后,我便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漫無目的地游蕩,這時幾乎整個村子都在午睡,蛋殼般薄薄的靜,籠罩了這片土地,于是我得以一人獨享這個小村莊的美麗。通常在太陽落山前,我們在院子里吃完晚飯,回到小屋,圍著電視看一會兒,洗漱完畢便早早地睡去。
我也幫著爺爺給菜地除草,松土,施肥,在做飯的時候拔幾棵蔥洗凈。爺爺每天侍弄菜地,跟村中其他老人在院子里就著幾顆花生米談天說地,有時候他們說著說著還會爭執(zhí)起來,但幾分鐘的沉默過后,又會彼此默契而互相妥協(xié)般地說起話來。
有一天我散步走出很遠(yuǎn),直到一條小河橫貫在我的面前,對岸目光盡頭是層林浸染的幾座山岳。于是我在河灘上躺下來,望著遠(yuǎn)方天際漂浮的幾朵云,什么也不想。在秋日漸稀的蟲鳴聲中,時間仿佛被慢慢拉長,身下柔軟的草甸扎得人發(fā)癢,此刻卻意外地放松又舒適。
當(dāng)我回家時,在院門口被隔壁家那個女孩叫住了。
“能把你的書借我看看嗎?”她說。
我問她:“你要哪一本?”
她說:“前天上午你在院子里看的那一本余光中詩集?!?/p>
我領(lǐng)著她穿過院門口的薔薇叢,走進(jìn)我的小房間里。把那本書從床頭拿起來遞給她,她接過去,目光略微避開了我的眼睛,說:“看完了,我還能找你借其他的嗎?”
我聽爺爺說過她家的事。父親酗酒過度,醉倒在冬日回家的路上,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時,軀體已然冰涼了。留下孤兒寡母六口人。
父親多年不來往的兄弟聞訊而動,想過來爭奪房產(chǎn)。眼看著親人來勢洶洶,家中還有五張嗷嗷待哺的小嘴,她的母親守在家門口,將房產(chǎn)和五個孩子護(hù)在身后,拿把鋤頭對著來的那些人,幾經(jīng)來回,總算是保下這一方棲身之處。
我說:“可以?!?/p>
她有些局促地笑起來,說:“謝謝!”又說,“我叫小生。就住你家隔壁?!彼ζ饋淼臅r候,嘴角邊上有兩個對稱的梨渦,顯得格外童真。
看著這兩個梨渦,我也有點想笑:“不用謝,我叫宋揚?!?/p>
我和小生的友誼由此開始。她找我借書,過幾日便還回來,周而復(fù)始。她在村中讀初三,放學(xué)回家做飯、洗衣、做手工活——他們家所有人都要做手工活,每天不做到規(guī)定的數(shù)量不準(zhǔn)睡覺,這是他們家賴以維持生計的主要來源。
小生是隔壁家的異類。我見過她的兄弟們,見得最多的場景是他們梗著脖子互相不服氣的樣子。我見過大的把小的踢倒在地污言穢語地指責(zé)她不好好干活凈拍媽媽的馬屁,也見識到一個母親習(xí)以為常地將世間最惡毒的侮辱性詞語連珠炮似的甩向她的兒女。
隔壁的屋子亮著燈,長久地在深夜里喧鬧著。
后來我們漸漸開始說些話,一開始只討論些書中的尋常內(nèi)容,她會詢問我一些問題,我常常剎不住車,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起來,仿佛想把我的畢生所學(xué)對著她傾吐干凈。
猶記得有一次她羨慕地說:“你懂這么多,成績一定很好吧?”她說這話時眼睛里閃著向往的光,“真好,我特別想成績好,那樣就能考到城里去了?!?/p>
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在后來給她的信里寫:
都市向上向前的熱望里存不住浪漫
詩篇和春光在鋼筋水泥里一起生了銹
我站在人群中央——
惆悵下著雨,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水坑
人們冷漠地挽起褲腿,避之不及
拂袖而去
記不清我們開始寫信的原因了,只記得小生常用的紙,是從名為“作業(yè)簿”的草稿本上撕下來的,很薄,一面光滑,一面粗糙,上面有淺淺的印痕。她在正面寫,我在背面寫。
我們不只討論青春、文學(xué)、夢想,也寫今天下午出去游逛的“天空很美”,放學(xué)路上“路中央躺著一只瀕死的蝶”,晚飯后吃完藥“頭痛欲裂”,兄弟的吵鬧“像一場無休止的鬧劇”。她一般是在學(xué)校寫完作業(yè)然后讀信,寫信——她家里是決計安靜不下來的。我們橫著寫,豎著寫,斜著寫,毫無章法地寫,直到用潦草的字跡填滿薄薄的紙張。
字字句句,樁樁件件,雪泥鴻爪,酸甜苦辣,秋天的第一場雨后,葉子一天天地變黃了,秋日里彌散著少年人的私語。
后來她告訴我,她是發(fā)現(xiàn)父親尸體的人之一,那時候大家都嚇傻了,后來母親顧著對抗叔伯,再后來這個大家庭爭吵著努力地開始掙扎著求生。沒有人顧得上安慰這個清晨與同伴去上學(xué),卻在路上發(fā)現(xiàn)自己躺倒的父親,嚇壞了的孩子。
這個孩子心底里藏著一只鹿,平時蝸居在家務(wù)、平庸的課業(yè)、母親的喝罵和兄弟的勾心斗角的叢林里,但偶然一刻這只鹿受了某種命運的牽引,穿過這山間重重疊疊密掩的荊棘枝頭,像沙漠中久旱的旅人發(fā)現(xiàn)綠洲,躍入我的眼睛里。
我睜開眼,望見窗外夜色多么溫柔。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和小生的相遇相知,像兩輛在霧中行駛的車輛對撞。
我們在爺爺家的小院里,一起讀元白。讀他們往來的詩句。 “聲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薄盎ㄏ掳榜R游,雪中杯酒歡?!?他們有相同的才華與追求,一同共事,一同出游,相攜相扶走過人生的三十年,在官運不達(dá)都被貶黜,即使天各一方也相互惦念。他們分享痛苦和憂愁,追憶往昔的快樂。在苦悶的時候讀對方的詩,一讀就是一夜。
我對小生說,元稹死后,他的家人把他積攢的財寶當(dāng)作報酬,希望白樂天可以為他寫一篇悼文,樂天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于是白樂天把這筆錢用于修繕香山寺,為他的朋友積福祈禱,以求得朋友一個好歸宿,好來生。他寫:“春草綠絨天色白,想君騎馬好儀容?!本G草絨絨,白云悠悠,對著大好春光,想起你從前與我騎馬同游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今時往昔,歷歷在目,恍然若夢。
后來他因思成夢,又一次夢見元稹,醒來后流著淚動情地寫:“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蔽以趬衾镆姷侥?,醒來發(fā)現(xiàn)眼淚浸濕枕巾——但夢境和眼淚都無法抒懷我對你的思念之情。此刻我們陰陽相隔,時光無情,消散了你的骨血和催生了我的白發(fā)——但我相信,我們終會重逢。
詩人思念與夢境交織催生的才情,字字泣血,句句剖心。
十年后,已是古稀之年的白居易到友人家做客,看見友人和元稹來往的詩詞,仍是泣不成聲。
他們是真正的知音。
我說完這句話,看見小生的眼睛里含著眼淚,她眼睛里的我,也含著眼淚。
那時正是黃昏,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院子里那棵杏樹落葉蕭索,簌簌有聲,我們的心中卻溢滿了感懷至深的深情厚誼。天很冷,但我們的心因為共同的向往與熱愛而滾燙。
此時從隔壁的院門口,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了她母親的吼聲。
“小生!回家了!個個都到處野,這個不做工那個不做工,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嗎?讀了幾本狗屎書就不知道該干嘛了?”
她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憧憬,對走到她跟前的母親說:“要一輩子都是學(xué)生就好了,可是哪能呢?”
“說的什么屁話?”她的母親甩手就是一巴掌,我清楚地看見她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緊接著她母親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粗暴地拉扯著她走了。
第二天小生給我回信。
我在信里問她:“你還好嗎?”
“還好。”她的筆尖在這里頓了一頓,留下一個筆墨泅染的點,“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彪x開什么,她沒有說,但這句話力透紙背。
天氣漸漸地回溫,隨著立春過后的第一場雨落下,小溪化凍,群山披綠裝,春天到了。
春季對農(nóng)人來說是最忙碌的,爺爺家雖然不種地,但也有需要打理的菜園。我和爺爺忙著松土、播種、架瓜秧。期間父親來接我回心理醫(yī)生那兒做了復(fù)查,測驗結(jié)果顯示我的情況在漸漸得變好。過完年小生開學(xué)了,功課更忙了。隨著她放學(xué)回家時間漸晚,她母親對她越發(fā)不滿意,被罵是三天兩頭的事,但她仍舊和我保持著愉快的友誼。
不知不覺,幼苗拔高伸展枝葉,落英繽紛化為沃土,屋后那棵桃樹謝了花,結(jié)出了一個又一個飽滿的桃子。
有天爺爺和我一起泡桃果酒。
我們把桃子摘下洗凈,削皮切塊棄核晾干,再一層桃肉一層冰糖地碼在玻璃酒瓶中,倒入爺爺常喝的九曲雙蒸。把酒瓶密封等待兩個月,就可以嘗到甜蜜的桃果酒。
晚飯時分爺爺拿出去年泡下的葡萄果酒,給自己和我各倒了一杯,暗紅涓細(xì)的酒液,泛著幽暗的光澤。
爺爺打開電視機,我吃一口菜,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葡萄的酸甜與白酒的醇香,在我的舌尖共舞。
風(fēng)扇徐徐送著涼風(fēng),窗外是初夏的暮色,淺紫與橙紅交織的晚霞涂抹在天際,襯得世界都魔幻。
電視機里正在展播優(yōu)秀軍旅歌曲選集,歌曲前奏是一片涌動的海浪聲,一波又一波。歌唱家軍裝筆挺,眉目硬朗,神情卻溫柔,他和著海浪聲輕輕地唱:
“軍港的夜啊靜悄悄,海風(fēng)把戰(zhàn)艦輕輕地?fù)u。年輕的水兵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這歌兒好聽!不過有年頭咯。都是我們那一輩聽的了。”
爺爺說著,輕輕搖著蒲扇,跟著電視機輕輕地唱:“海風(fēng)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fù)u。遠(yuǎn)航的水兵多么辛勞,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讓我們的水兵好好睡覺……”
爺爺沒有說錯,這首歌真的很好聽。
屋頂瓦松上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伴著歌聲,我的思緒好似飛躍千山萬水。歌者的聲音松弛又醇厚,這歌聲像片波濤不起的大海,同樣的月光,照著這片名為遠(yuǎn)方的海,海浪輕輕涌動著,涌動著舊日時光與渺遠(yuǎn)未來。
“待到了朝霞映紅了海面,看我們的戰(zhàn)艦又要起錨……”
夜空浩瀚。
村莊經(jīng)過一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季,萬物都爭相繁茂滋長,山花爛漫,作物發(fā)芽,連路旁野草都茂盛,一同構(gòu)建出好一個蓬勃的春天。
而等到晚飯時分,飯桌上必備大蔥和干豆腐絲拌的涼菜,啤酒沫子溢出杯口,夾一?;ㄉ讈G進(jìn)去止住,看著泡沫漸漸息滅時,夏日不知何時便悄然而來,又翩然遠(yuǎn)去。
在緊隨而來的蟲鳴、豐收和落葉里,秋天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過完了,它藏進(jìn)山巒四野和徐流的小溪里去。于是河流慢慢封凍,大地和山巒袒露胸膛。與流轉(zhuǎn)的其他季節(jié)不同,冬季好似時間停駐——
我的平靜生活也戛然而止。
爺爺去世了。
他走的那么安靜。那天清晨我頭一回起得比他早,等到日上三竿時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推開他的房門,才發(fā)現(xiàn)他躺在地上沒了呼吸,死因是突發(fā)性心梗。
即便我對這段記憶仍然是恍然如夢,但那顆名為哀痛的子彈呼嘯而來,穿透血肉的痛意仍舊清晰。
在那片土地上,我第一次淚流不止。守夜時我長久地跪在靈柩前,垂首靜默地想一些事,又好像什么也沒想。我終于清楚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它們的流逝輕柔得像一種撫摸,卻帶著森嚴(yán)的氣息和不容反抗的力量。
陸續(xù)有很多人趕來,有爺爺一同長大卻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故友,老人穿著齊整,進(jìn)了靈堂對著遺像,聲音喑啞地說了一句:“你看誰來啦?”便泣不成聲。他們中有爺爺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酒鋪的老板,中年男人神情肅然,對著爺爺?shù)拿嫒萆钌罹瞎?還有小生一家,她的母親領(lǐng)著她們兄弟五人,對著我父母親說了一番諸如節(jié)哀的話,臨走時小生母親把糖果塞滿他們兄弟五人的口袋。
父親眉頭緊皺,紅著眼睛,出殯時他抱著爺爺?shù)倪z像,走在整個隊伍的最前端,我跟在他身后,走過我與爺爺走過的那些小路,止不住地?zé)o聲哽咽。我看見父親的淚盈滿眼眶,但他卻沒有流下一滴淚。他在那幾天里忙得連軸轉(zhuǎn),體面而有條不紊地辦妥了整個喪事,而后因勞累過度而病了一場。
最后火焰吞沒了爺爺。爺爺常說自己是硬骨頭,可此時他的軀體卻纖細(xì)輕薄得像張紙?;鹕嘞?,他消失了。
冬日的風(fēng),像一面旗幟,徒勞地在空中飄揚。一切都如此快速,一個人與世界的告別,原來如此快速。
汽車重新從這個小院出發(fā),一路奔馳,掠過路旁肆意生長的灌木,追趕天際飛掠的徙鳥。山路不平,車內(nèi)懸掛的平安結(jié)不住搖晃,像某種招搖的喇叭。
車窗外的草木飛速倒退,我意識到爺爺永遠(yuǎn)地離去了,永遠(yuǎn)不再回來了。我又覺得他還在,存在于春日的絮語里,存在于來往南北翩飛的徙鳥里,存在于無數(shù)個我想念他的時刻里。
我把所有詩集、散文集、筆記本和我們寫過的那些信件留給小生。臨走前我和父母親回望爺爺?shù)男≡?,越過緊閉的院門,一切都還是井井有條的樣子。小生站在院門口送我們,她不再笑,眼里甚至還帶著點無措,她就杵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們。梨渦不見了。
父親把東西搬上后備箱,說:“走吧!”
母親跟小生道別:“拜拜。我們走了哦!”
我想說點什么,話卻如鯁在喉。最后我只沖著她擺了擺手,上了車。
車子漸行漸遠(yuǎn),后視鏡里的她逐漸變成一個微弱的小點,消失不見了。
我給小生留了電話和地址。但我們聯(lián)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仿佛有些東西隔著電波和距離就變了味。我越來越忙,忙著上課,上補習(xí)班,交新的朋友,約著去運動,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不愿意停下這種忙,它讓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在路上奔跑。我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長高了個子,肩膀也變寬了,每天清晨鏡子里那個少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漸漸地長成一個男人。
上高二那一年,因為父親的工作調(diào)動,我們舉家搬到了新的城市。
新的城市有連綿不絕的梅雨季,潮濕的水汽讓一切變得粘稠而綿長。在這種時候,空氣總是霧蒙蒙,街道角落青苔濕滑,衣服總是晾不干,如附骨之疽,在背面長出密密麻麻的霉點。
我撐著傘,在這一片雨霧彌漫里走過兩載時光。高考結(jié)束那天我走出考場,仰頭看這城市天闊云高處霧靄沉沉,心潮卻涌起一股要這天云開霧散的豪情。
我懷著如此豪情,帶著一身梅子雨的淡淡潮氣,奔赴新的城市上了大學(xué)。
大二那年暑假很尋常的一個早晨,我和母親圍著桌子吃早飯,就著腐乳喝白粥,她輕巧地用筷子掐起一小塊腐乳喝完最后一口粥,擦擦嘴,若無其事地跟我閑聊:“你還記得之前住爺爺家隔壁那個女孩子嗎?跟你關(guān)系很好的那個。”
我愣住了:“小生,你是說小生吧?”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這個名字順理成章地就從我口中滑出來了。
“好像是叫這么個名兒,說起來,她年紀(jì)跟你一樣大?!?/p>
“她怎么了?”
“她前幾天結(jié)婚了?!?/p>
“她沒讀書了?”
母親頓了頓,補充道,“她好像是沒有上高中,她媽媽很急,對象是相親見的,人聽說很靠譜,初中畢業(yè)后就訂了親,今年到法定婚齡就結(jié)婚了,小孩剛生下來?!?/p>
母親見我怔怔地呆住了,又說:“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了,人活一輩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能強求。”
是啊,丈夫敦厚,稚子呱呱墜地,在我不曾涉足的時光里,她的人生好像結(jié)束了一個篇章,以圓滿的開頭,又開始了另一個篇章。
我想起信紙上的幾團(tuán)墨痕,這真的是小生想要的嗎?我不忍心再去細(xì)細(xì)思量,只得徒勞地喝一口粥,吃一口腐乳。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一聲聲敲得我心頭隱痛。
我越來越沉默,沉默著上課,看書,寫日記,沉默著注視每一個落日和每一場雨,在很多時候,沉默是一種安靜的對抗。
我沉默著不認(rèn)同。
后來,在一節(jié)文學(xué)選修課上。我聽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講史鐵生。
講史鐵生,繞不開《我的地壇》。
老師講史鐵生如何在荒蕪的地壇日復(fù)一日地思考,他思考?xì)埲迸c完好、死亡和生的意義,最終領(lǐng)悟到在世間熔爐里個人的姓名并不完整,無論怎樣的不幸,唯有自己成就自己。又由此發(fā)散到其他,講宋詞如何在社會動亂禮制崩壞時,跳出中國尋常的道德政治衡量體系,用詞極盡妍麗,細(xì)膩浪漫到極致,創(chuàng)造了無法被復(fù)制的文學(xué)藝術(shù)價值。講近代革命如何催生文學(xué)的變革,轟轟烈烈刮來一陣浩蕩鮮活的東風(fēng)。
他說:“‘廢墟上開出最美的花朵,向來如此。”
“不經(jīng)歷悲傷如何感受快樂的真切;不歷經(jīng)丑惡如何感受美好的珍貴;沒見過殘缺如何感悟完整的可貴?
“我們常說:‘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同學(xué)們,面對生活,我們更應(yīng)該有這樣的認(rèn)知——
“生而為人,苦難如影隨形,唯有在苦難中開出花朵。”
他揮舞著手臂慷慨陳詞,說完這一席長長的話又陡然沉靜下來,仿佛一場盛大的煙火落幕。
我再次見到小生已經(jīng)是七年后的事情了。
此時我已經(jīng)本科畢業(yè),又考上了某大學(xué)中文系的研究生,在難以入睡的午夜,我看到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分享了某個視頻網(wǎng)站的一個視頻鏈接。配文是:
“每天最放松的時候就是看小生的視頻,田園風(fēng)光的閑適美滿,桌上的飯菜蒸騰著熱氣,酒杯空了又續(xù)上,歡聲笑語,言笑晏晏。人世間最難得的是帶著煙火氣的詩意的棲居。感謝小生帶我領(lǐng)略的詩情畫意,讓我得以在學(xué)習(xí)生活中,松松腦子里緊繃的那根弦,懷著溫情和希翼繼續(xù)走下去?!?/p>
小生?這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小生嗎?
這無疑是一位優(yōu)秀的自媒體視頻制作人,攝影風(fēng)格恬淡,構(gòu)圖又不失美感。視頻剪輯節(jié)奏得當(dāng),轉(zhuǎn)場舒適。
但我只關(guān)心一件事——這真的是小生。
她對著鏡頭笑著,露出兩個對稱的小梨渦,顯出一份親切可愛的憨厚來。
她說:“大家好,我是小生,霜降剛過,立冬就不遠(yuǎn)了。昨天摘了柿子,今天我們來曬柿餅?!?/p>
她和丈夫把火燦燦的柿子洗凈削皮,在院子里的架子上鋪開一張竹席,把削過皮的柿子們一個一個地排列擺放整齊。接下來的工作只需交給太陽和定時的翻動,柿子們經(jīng)過一周左右的均勻曝曬,就會搖身一變,變成香甜可口的柿餅。
他們愉快地忙碌著。她的兒子,黑亮的眼睛,柔軟可愛的小臉。他仰著頭,好奇地注視他的父母親。
陽光灑在整齊排開的柿子上,灑在他們的笑容上,大家都好似飲下一杯舒心的美酒。這份濃又美的煙火氣,確實是如今的大部分人所欠缺的。
視頻的最后,她湊到鏡頭前,笑容可掬:“按慣例跟大家分享一首我很喜歡的詩?!彼劬锏男Σ仄饋?,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句念道:
“柿葉滿庭紅顆秋,薰?fàn)t沉水度春篝。
松風(fēng)夢與故人遇,自駕飛鴻跨九州。”
“秋天真美,柿子掛在樹上,像童話一樣。這首詩也寫得很美,我尤其喜歡最后兩句……”
她帶著笑容說:“我再給大家念一遍吧!”
此時,我的淚不知不覺已經(jīng)盈滿眼眶,但我沒有讓它流下來。
小生,今夜我在首都。任憑黑夜填滿我的窗扉,任我魂夢深處的永晝,越過淋漓浩蕩的江水和滾滾黃河,一路南下。此刻我什么都不想,我把孤獨還給孤獨,讓奮斗去奮斗。我們隔著兩千多公里,七年,兩千五百多天的距離與想念。我們一起念:
“柿葉滿庭紅顆秋,薰?fàn)t沉水度春篝。
松風(fēng)夢與故人遇,自駕飛鴻跨九州?!?/p>
“大家有沒有那種非常想見到的故人呢?小生覺得,在期待故人入夢來的同時,也要記得珍惜眼前人。不管如何,小生會一直陪著大家的。
“今天的視頻就到這里啦,分享田園詩情,讓我們下期視頻,再見?!?/p>
“再見?!?/p>
自駕飛鴻,跨過九州。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