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屈梅爾 沈沖 大梵
藍色的箭頭應該指向某個地方,給我指出某個方向。這是我所記得的最后一個念頭。但是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不斷旋轉的緩沖符號……
接下來很長時間內什么都沒有。海洋世界一定是被重啟了……或者自己啟動了運行,否則無法解釋為什么我會出現(xiàn)在這個木筏上。它是由許多樹干組成的,做工不是很專業(yè),有些歪歪斜斜——這讓它顯得古樸又迷人,不過看上去又不太牢靠的感覺。這一定是個新的想法。否則的話,浪花中靈活行進的總是那些易于操作的白色快艇,它們仿佛裝有發(fā)動機,但事實上卻悄無聲息。說實話,關于怎么去浮城,我從來沒在意是否有其他選擇,只一心想著盡快到達。
今天,很長時間內都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我睡著了嗎?曇花一現(xiàn)的夢境畫面,站在一條大街上……沒有同伴的身影。沒有新消息。除了海什么都沒有。藍色的天空飄著幾縷云。無風,無浪。無憂無慮,雖然時間長了有那么點兒無聊……
但這不是全部。感覺缺了什么,但我又說不出缺了什么。我做了各種手勢,試圖把控制界面調出來。沒有反應??隙ㄓ惺裁锤顚拥臇|西。代碼有誤?眼前只有樹干硬朗的紋理,木頭的摩擦聲,兩者間的縫隙。同時又有一種身體消失了的奇怪感覺。我依稀記得——在游戲和聊天的高漲熱情中——我把一塊口香糖嚼得太久,直到它開始在嘴里分解。此刻的自我意識就像那塊口香糖。
細小的浪花舔舐著木筏,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讓人昏昏欲睡。既不熱也不冷。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沒有指令,也沒有危險的跡象,我盡可能舒服地往后倚靠著,任由輕柔的海浪托舉著木筏。我的眼瞼內側發(fā)出橘紅的光,接著突然變暗,仿佛一朵云飄來擋住了太陽。水聲由潺潺變成汩汩,就像水龍頭在朝水槽里滴水,下面是堆積了幾天的碗碟,水從一個盤子流入另一個盤子再到另一個盤子,形成一個微型瀑布——
我的家在哪兒?我?guī)缀蹩梢钥隙?,自己大聲地問出了這個問題。我希望藍色的箭頭能夠現(xiàn)形。我所以為的最后記憶,變成了最后之前的記憶,然后又變成了最后之前的之前的記憶……
街道自然是——空蕩蕩的。這些房子從外面看上去真丑,我想。肺部的空氣在微微灼燒。但我沒有窒息。只是喉嚨里有輕微的瘙癢。這一定是個夢;我連面罩都沒有戴。不過,我還是轉了幾個圈,像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一樣,希望藍色的箭頭能給我指路。
在下一個(或者是上一個)記憶中,我在木筏上,正從一艘傾覆的豪華游輪前漂過,它在我身旁隆起,如同一條陡峭的、銹跡斑斑的巖石海岸。左邊是一家旅館樓頂往下的幾層,破碎的窗上掛著海藻,屋頂上鋪著一片滿是孔洞的高爾夫草坪,上面覆蓋著一層白色的鹽蓋……
我的手冰冷,我驚恐地把它從水里抽出來。大海依舊像銀盤一樣鋪展在我眼前。這里有……有鯊魚嗎?有毒的水母呢?
在現(xiàn)實世界,我懷疑這些生物早就滅絕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左邊,通常在我表述完問題之前,答案就會在那里展開。但這次什么都沒有,沒有承諾,也沒有要求。視野無遮無攔,仿佛大海奔跑到了盡頭,仿佛天空一直延伸到無邊無際……
我連口水都咽不下去??诳?。被水包圍著感覺口渴,多少有些奇怪。在我對海洋世界的記憶中,從沒有口渴過。
此刻我才意識到,我的頭正靠在背包上。我的背包?我不記得了。我為什么會有一個背包?
我打開背包,里面有兩瓶水、水果干、堅果和海苔片。我打開其中一個瓶子,試著慢慢喝水。
這里自然沒有道路,也沒有任何形式的道路網。但無論如何得有方向……我想,即使在海上,船也會依靠藍色的箭頭定位。我愿付出一切!哪怕只給出個緩沖符號也好啊——那一圈每秒都會重新出現(xiàn)的小點。
米爾托海盆的側翼最近重新變得肥沃起來,在那里,一片蔥郁起伏的霍洛①由綠變藍,向路過的人表明,它們已經達到了碳飽和度,可以收獲了。與此同時,在睡蓮4號②上,經過長時間的交流,形成房屋的霍洛和那些居住其中的霍洛達成了一致。
那是上一次產卵舞會后的明朗景象。也許這景象可以解釋:一排死去的、破碎的霍洛向我們漂來時,我們?yōu)楹尾]有感到陌生,即使我們沒有收到過它的任何信號。
或者更確切地說,只有過被動的信號,那些信號只有身在附近的人才能感受出來。首先是一個微弱的漩渦,陷入溫血霍洛的觸須,三維的電流將其震動導向表面。單單憑借它,無法確定這個生物或物體是否在移動,如果在動的話,也無法確定它的動向。與此同時,一群霍洛顫抖起來,它們的電場扭曲了。然而,被探測生物或物體的導電性信息仍然模棱兩可。我們通知了其他溫血生物,它們的聲吶系統(tǒng)也收到了奇怪的回聲:又硬又軟,半死半活……至少被探測者的位置幾乎沒有改變。我們靠近,最終,依靠底部浮起的深坑霍洛的熱敏黏膜,被探測者生命屬性才明確展示了出來。
記憶涌入:矩形或橢圓的東西,從陽光銼切的陰影中銳利地滑出,在它上面有一群數(shù)目不詳?shù)纳铩m然看不見,但是能清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它的出現(xiàn),如此強勁,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們中的一些人興奮不已,特別是那些離這種新存在最近的人。漩渦、氣泡、交叉信號,通信過載接著崩潰。尤其是產卵舞會后這么短時間內,水中充滿了鬼魂,甚至比往常更甚。在最后的黑暗中,那些既沒有生物發(fā)光也沒有變形能力的霍洛,無疑在代替死者說話。
船在狂風暴雨中傾覆。在水下無法呼吸的生物被淹死了。有時候,它們的設備比肺工作時間還長。在它們的存儲器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副本——笑著,跳著舞,但里面保存的也有可怕的戰(zhàn)爭、一望無際的沙漠和堆積如山的骷髏……我們逐漸學會了把它們的語言翻譯成我們能理解的一些類比,即使其中經常有晦澀難懂的部分。我們必須找到合適的詞來描述陸地上的霍洛和它們之間不為我們所知的互動。當這些生物和它們的儀器在下墜過程中不再相互分離,當我們意識到,有機物和無機物組成了一種不可分割的共生關系,我們決定用“西姆”③來稱呼它們。
代替死者說話的霍洛喚起的,不僅僅只是對溺水的共生體的哀悼;也是感慨我們對它們的認識僅限于幾個微小的副本:它們短暫跳了會兒舞,隨后瓦解——這些副本甚至比它們的有機身體瓦解得更快;還有對那些已經滅絕的生物的哀悼,代替死者說話的霍洛本可以拯救它們。在黑暗中,代替死者說話的霍洛讓我們想起了半月形的霍洛——西姆本可以騎在它們強壯的背上,抓住它們三角形的鰭;也或者像有些兩至三米長的兩棲動物一樣,背著堅硬的外殼上岸。
但是——共生體不也早就滅絕了嗎?這個問題在刺眼的色彩和狂亂的聲吶反射中來回竄動。我們是這么認為的,直到又有一個共生體生命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在一些老式的虛擬場景中,街道盡頭突然什么都沒有了,有那么一瞬間你以為自己掉進了深淵——但隨后卻被平穩(wěn)地提升到了下一關……
這不是卡米卡茲-21①的聲音嗎?我肯定是打了一會兒瞌睡。正常情況下會有一個老式的綠色電話聽筒符號逐漸失去輪廓,但我?guī)缀跻呀浟晳T了只看著天空和海洋。
地平線略微彎曲,很可能(又有熟悉的回音傳來)沒有人關心后面是什么樣子的。事實上,隱隱的恐懼曾從我心里涌起了幾次,擔心從世界盡頭墜入虛無??赡馨l(fā)生的最糟糕的情況是,我會陷入一個總是相同波浪形式的循環(huán)中,反正沒人會注意到——誰能區(qū)分一個個白沫呢?
有幾次我注意到了太過規(guī)律的重復,比如每隔一刻鐘就會有一只海鷗從右到左斜著從畫面中飛過,翅膀正好扇動三下?,F(xiàn)實世界中可能沒有海鷗了,這里的天空中根本沒有鳥。記憶中天空好像更藍,更有力,更亮。此刻天看起來有些暗淡,就好像一個副本的副本的副本。海洋世界有夜晚嗎?
通往浮城的路上,最大的危險來自室外人,或者更確切地說——那些從室外人(經過未來幾百萬年)發(fā)展而來的、相互聯(lián)系的超級智能水母。它們充滿一氧化碳的漂浮身體相互連接,組成一道長達十米甚至十二米的長條。它們一邊在海面上漂浮,一邊將觸手伸向海底,將汲滿水的帆伸向天空。遠遠望去,它們看起來氣勢兇猛,像一個個巨大的鯊魚背,有著五條、六條,有時甚至十條尖鰭。雖然我不知道,如果被它們抓到會是怎樣一種死法,但這肯定比其他死法更加恐怖。我相信,我的想象力告訴我,它們會把我同化。它們帶來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死亡,而是可怕的永生。
雖然這里遠近都看不到那些鰭,不過我把腳趾浸在水里的時候,最好還是保持警惕。
我的腳一碰到濕漉漉的地方,天空中就出現(xiàn)了細長的云帶,像發(fā)霉的繩子一樣從一邊散開。在遠處,我仿佛看見了動物以優(yōu)雅的曲線上下跳躍。但它們也消失了,被一幅更奇特的景象所取代:一艘飽滿的船,配有劃槳,還有松弛的帆,船首一個金色的馬頭熠熠生輝……我肯定是進入了這個游戲中我從未涉足過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在這兒某個失控的子程序在自行運轉。
洪鐘般響亮的笑聲響起。我一陣哆嗦。是我在笑嗎?我了解自己的笑聲是怎樣的,短促、干脆、渾厚(這可能是因為我那笨重的轉角沙發(fā)、厚實的窗簾和厚厚的地毯)。我又一次覺得口水都咽不下去了。要是這個瘋了的程序向我進攻怎么辦?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從內部重新編輯……
我的視野暗淡下來:閃著血紅色光亮的波紋圍住了木筏,波紋中夾雜著死魚,它們的腹部像涂了流質的煤油一般閃閃發(fā)光。此外還有一股刺鼻的臭味,像燒焦的橡膠。我趕緊把腳從水里抽出來,一躍而起。木筏晃了起來。臭味消失了。這一幅末日的景象也隨之瓦解。然而我的襪子卻變得又冷又濕,之前不是這樣的。我該把我把它們脫掉嗎?現(xiàn)在就脫。我的腳底有幾道傷口,像是被鋒利的貝殼劃破了……但為什么襪子上沒有血跡?
木筏晃動,海變得模糊不清,天空突然停住,像是一個沒有得到授權的版本。顛簸、凍結,接著世界傾覆。
傷口。已經愈合了一半,但仍清晰可見。
我們把感知到的全息投影傳輸給了側行者,因為它們很少離開礁石太遠。側行者的眼睛長在觸角上,可以向所有方向獨立旋轉,它們能夠分辨出十幾萬種顏色??傊?,它們的視力比我們發(fā)達很多,會把我們發(fā)送的電子脈沖、聲吶波和熱信號轉化為光學圖像。
半愈合的傷口。毫無疑問,我們中間有一個離開了網絡的西姆。它沒有動,但在呼吸,散發(fā)著熱量。可是我們并不知道,沒有了機械部件后它是否還能繼續(xù)生存,還能生存多久……它是室內人變化而來的嗎?
至少我們現(xiàn)在能讓西姆保持在水面上。我們祖先相互聯(lián)結的網絡太弱,以至于在需要的時候,無法將許多的霍洛組成一個連貫的、共同行動的整體。沒有什么補救措施了——但是仿佛出于集體記憶,我們還是長成了一塊類似浮動地毯的整體。我們就這樣帶著西姆朝睡蓮2號行進,如同那些鏈條一般連接在一起的死去的霍洛,而西姆到達了它們上面。
旅途中,我們盡全力將西姆四肢的重量平均分配到所有的懸浮體上。過去和未來的魅影在我們中間暢通無阻:曾是島嶼的浮動集市、銹跡斑斑的拖網漁船、鬼魅般的網、無數(shù)被勒死的霍洛。我們下方有兩艘沉船,里面載著酒、香料和銅,在遙遠的風暴中被摧毀。腓尼基人的東北貿易航線,與一艘油輪沉沒的恐怖之地重合。我們默默地穿過這一死亡之境,滿是窒息的長著鱗片的霍洛,有著羽毛但是無法飛行的霍洛,投射到未來的記憶。一望無際的藻類農場曾在睡蓮2號周圍延伸開來,也許將來還會繼續(xù)延伸。我們不得不在繩索和浮標之間來回進行復雜的操作,將自己變成更加細長的形狀。
從前到后,從后到前,神經網絡開始發(fā)力。睡蓮2號會是一個適合西姆的地方嗎?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我們當中無法在水下呼吸或者不能僅僅依靠水下呼吸存活的人,就在這里生活。我們就這樣緊緊依靠在一起,通過純粹的滲透共同回憶上次產卵舞會上所經歷和聽聞的一切(盡管用的是我們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語言)。
幾大港口城市沉沒之后,睡蓮2號成了新絲綢之路的一部分。沒過多久,第一波浪潮和蘇伊士運河的洪水讓工程陷入癱瘓。私人投資者摻和進來,他們的想法是宣布所有的浮動城市組成一個國家,宣布獨立,讓自由競爭來統(tǒng)領一切。然后第二波浪潮來襲,接著是一小群室外人。他們根據(jù)自己的構造、喜好和能力分頭工作,嘗試使用有機建筑材料,經營藻類農場,藻類不僅提供食物,它吸收的氮和磷也逐漸重新恢復了周圍的生態(tài)平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重新創(chuàng)造了生態(tài),不是一切照舊——而是開創(chuàng)了新可能性的空間。
一個深色的背——我的背?我最近一次看到自己的背是什么時候?——汗水在背上像蜂蜜一樣流下來。睜開眼睛之前的最后一個夢境畫面。蜂蜜——如此簡單的一個詞,雖然我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思,但我?guī)缀跄車L到它的味道。
我在水下醒來,身體周圍包裹著一個房間大小的膠囊艙,里面有可供呼吸的空氣。一列紫色的海螺正在清洗膠囊艙的窗戶。這畫面莫名讓人心安。
在那后面——不知為何——我期待會看到色彩斑斕的珊瑚、橙白條紋的魚和一只正向膠囊艙玻璃游來的海龜,但事實上我在渾濁的水中只看到了紅色的藻類。它們在生態(tài)巖石上朝我揮動長長的、幽靈般的手臂。
我不知道浮城是否真的存在。有人說那是巨型的睡蓮,有人說那是樹長在一起形成的房子,還有人說是回收塑料做成的浮橋,或者太陽能發(fā)電場和擴張的藻類農場。有財富的地方,就有服務的需求。在海洋世界里,人們有明確的使命和格言。如果你不喜歡這里,大可以去別處——就像在游輪上一樣。
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各種畫面:綠色的玻璃穹頂、碧綠的澙湖、港口的濱江步道,不同膚色的人穿著商務套裝,北非長衫、中東白褂或者印度長裙。有些人在打電話,有些人把歡笑的孩子拋向天空。天很藍,海很平靜。用你的房子投票——這是又一條印在我腦海的口號。明亮的白色六邊形散開來,組成新的圖形……
但畫面里也會閃現(xiàn)出汗涔涔的背部、嗡嗡作響著震動的機房、難以忍受的酷熱,橡膠鞋踩著滑溜溜的海藻……嗚嘛咪、嗚嘛咪……許多圖片、文字、聲音。夢里的一股腥咸的氣味,混合著腐蝕性的汽油味,似乎還一直彌漫在膠囊艙里面。
要是能瀏覽我的時間線,我就能隨時調出這一切了??涩F(xiàn)在每過一段時間我都會被往事沖擊,為了讓我把它們記起來。如今我就好像把自己的記憶存放在另一個地方了,一個我無法進入的地方。或者更確切地說,往事從內心深處向我襲來,不成體系、斷斷續(xù)續(xù)。
平臺故意將錯誤植入算法,而我恰恰將這類計劃視為荒謬的謠言。可現(xiàn)在看來,一個這樣的故障將我留在了現(xiàn)實生活。這個念頭讓我心頭一顫,我真的可能會溺水而死……
這時,有什么東西從窗前劃過。海藻樣的手臂瞬間張開,一種透明的生物,它的輪廓只有通過留下的水渦才能看到。
我一直把室外人想象成僵尸一樣的群居生物,他們無情地同化遇到的一切。他們救了我,這在我看來就像系統(tǒng)故障一樣不可思議。窗外海藻樣的手臂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在水里招搖。他們是在以無法預知、斷斷續(xù)續(xù)的方式跟我交流嗎?還是水里有什么其他東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海底的光纜,它們將難以想象的龐大數(shù)據(jù)流在各大洲之間往來傳輸。如果在海底傳送過程中丟失了一部分信息該怎么辦?就像一個水下互聯(lián)網:首先分解成百萬微粒,然后,轉瞬即逝的聲音、符號、圖片以及一切與水接觸的東西,所有信息都轉移到了水中。
閑逛一度風靡一時,隨即又不再流行……
幸好還有霍洛,它們的經歷比我們更接近這些陌生的話語。西姆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那個我們以為已經毀滅的世界。但現(xiàn)在西姆在這里,其他傳輸手段也開始發(fā)揮作用——我們猜測,這是一個不完全成熟的去優(yōu)化策略的結果。正如之前那些垂死的機器,西姆的感覺、思維、夢境和記憶碎片逐漸成為海洋神經網絡的一部分。
閑逛。這當然暗示著……得有腿、腳、支架,支撐的東西幫助睡蓮2號上的兩棲霍洛移動,得有適合陸上移動的四肢——反正比觸須好。
一個更難以澄清的問題是,說“我”的時候,意味著什么。
根據(jù)我們目前的認識,海平面上升,空氣污染加劇,尤其是第二波浪潮促成了室內人和室外人的劃分。臭氧或硫氧化物造成的長期損害可以避而不談,但急性感染的風險卻不容忽略。鳥兒那么多,它們肚子里的存儲卡上的對話信息那么龐大:室外病毒含量只有室內的1/19,但不是沒有病毒。另外,在室內,獨自一人,隔絕了一切相互的身體接觸。但是,室內人絕非一個個自主的實體,相反,他們的隔離加速了徹底的網絡化,也就賦予了平臺無上的統(tǒng)治地位(它是鳥兒肚子里芯片的制造者,還有我們每天過濾的無數(shù)分解電路板的制造者),他們由無盡的內啡肽回路和雪崩般的反饋效應來獲取能量。每一次反沖都有億萬次點擊,每一次黑暗、每一次光明都有一億張自拍在海底銅纜飛馳,化為自我的無數(shù)副本。
我們知道,自我暗示著非我。被服侍的舒適感,魚腹中的垃圾變成造型時尚的壽司,泡沫塑料球,曾用于制造牛肉和豬肉的包裝——這一切都在長羽毛、長鱗片、長犄角的霍洛的內臟里。所有這些名詞被用于區(qū)分各種事物,用于命名,用于主次排序。即使是西姆也從不把自己當作一個整體——雖然它們跟我一樣,彼此之間永遠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是自我的意義嗎?一個細胞、一個吸盤、觸須的末端、一小塊翅膀或者魚鰭,把它們分離開來,統(tǒng)統(tǒng)視為異物。一切都在那兒:一些西姆住在逼仄陰暗的地方,這樣另一些西姆就可以住在明亮的中心地帶;一些西姆吸入有毒的煙霧,這樣另一些西姆就能得到新的漂亮設備,能讓彼此更快地聯(lián)網;一些西姆流汗奔跑燒傷四肢,另一些西姆愜意地坐著、笑著、吃著;一些西姆居住的島上被投擲了有毒的炸彈。我們自問,自我無非就是自我免疫性疾病嗎,一個有機體對于自身的攻擊嗎?自我毀滅的程度在我們體內層層加劇,如白日夢、回憶、塑料聚合物一般,被研磨成越來越小的碎片,直至消失。
從遠處看,浮城的建筑由綠色玻璃組成,符號在空中閃爍,隨即消失,它們是有機物和人造的納米結構混合體。海藻外墻將空氣中的有毒氣體轉化為氧氣和沼氣。
如果不能分享的話,我所看到的東西又有何用?如果沒有后續(xù)影響,看還是看,想還是想,聽還是聽嗎?
信息毫無阻力地穿過我的身體。梯形的灌溉系統(tǒng),同時也能傳輸信息。我想,數(shù)據(jù)流有了全新維度上的意義。當然沒有后果,沒有評論,沒有點贊,甚至連一個鉤都沒有,沒有人看到過我看到的東西。
如此,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在城市的中央,雨水被搜集在與海平面等高的澙湖中,為的是保持睡蓮葉的平衡。澙湖周圍長著樹一般大的苔蘚——這是藻類和真菌的生活群落,它們又與猿猴狀的章魚(或者說是章魚狀的猿猴)形成共生關系。雖然聽起來有些奇怪,但是我很快習慣了它們在我頭頂上穿過樹枝揮舞觸須的景象。在城市之中或者城市地下,幾乎沒有一種生物不是生活在互利共生的群體之中。比如,海螺不僅吃船艙玻璃上的污穢,它們也吃紅藻的死體部分,同時把它們的孢子傳播到遠方。
我是從自稱霍洛的生物那里知道這一切的,它們把我?guī)У竭@里。它們是半透明的變形體,在夜間發(fā)出熒光,相互之間通過變換顏色來交流。我只能通過數(shù)碼化翻譯它們的語言來猜測這些信息。我不再確定它們是否真的源自室外人。它們看起來既不像動物,也不像植物,也不像機器。它們中沒有女王,甚至沒有一個控制性的中樞大腦。它們行動的時候更像一只巨大的章魚,擁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可拆解的肢體:每一個觸須都布滿了神經網絡,能夠獨立感知和行動,同時又與其他所有觸須相連——哪怕相距幾百甚至上千千米。到達我這里的印象和感覺似乎來源于過去,但似乎又還未到來。聲音和符號飄浮在空中,旋即消失。
我們生活在脆弱的軀體里。我們忘記這一點了嗎?關卡、鐵絲網、監(jiān)控攝像頭、資本的優(yōu)越性是無法阻止粉塵、信息流和病毒的。
霍洛也可能是一個古老的物種。這些兩棲動物擁有高度發(fā)達的智力,一直與人類共存,從第二波浪潮之后才得以自由地發(fā)展。
它們之間是否存在競爭、侵占和惡意吞并?
天空寂靜,黃昏降臨。地面上卻發(fā)出了熟悉的沙沙聲:長矛狀的多肉植物的葉子小心翼翼地卷起睡在里面的小小的猿猴章魚。長大的猿猴章魚則睡在灌木的周圍,既保護自己的幼崽,也保衛(wèi)植物免受掠食者的傷害。我背靠一窩苔蘚坐下,閉上眼睛?;袈逯g的戰(zhàn)爭……我聽見卡米卡茲-21的思緒,就好比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一只腳、一個耳朵——或者一根觸須。接下來我睡著了。
非洲大陸板塊撞入歐亞大陸板塊之下的地方,代替死者說話的霍洛被調高了音量。有一天我們將不再明白,大海的沉默是多么珍貴。
抑揚頓挫的地質構造震動發(fā)出低沉的吼聲,組成了低音線。在那上面,爆裂的穴蝕氣泡樣本、軍用聲吶設備的低頻聲波、地震壓縮空氣大炮回響的爆炸,混合著我們祖先已經滅絕的語言和歌謠。輪船螺旋槳的單調響聲、點綴著上揚的汽笛、試探性的點擊聲,以及時不時發(fā)出的一聲充滿渴望的嚎叫,悲痛而又美麗。這一交響曲越是在峽谷中回蕩,就越難以區(qū)分個體的聲音,掃雷船的聲吶探測器收到來自滅絕物種的嘎嘎聲、呼呼聲、吱吱聲:它們是巨型海豚、座頭鯨和逆戟鯨。
我們將一遍又一遍訴說他們的名字。在產卵舞會上有著鱈魚、鮭魚、墨魚和烏賊交配和死亡的舞蹈,以及各種共生的儀式。
在發(fā)光類生命體中,原本很難注意到的霍洛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它們從內部發(fā)光的器官在巖石周圍曲曲折折地跳動著——六七條鰭留下了光的紋路,從中氣泡般升起沒有身體包裹的心臟、胃、大腦。而那些沒有發(fā)光能力的,則借助發(fā)光細菌作為夜晚的裝飾:為了在這一盛宴上分一杯羹,它們從五千米深處復制星空、流星群、火花雨。
發(fā)光信號不再是欺騙和偽裝的手段,不再用于擊敗競爭者、成功地捕獵,或者吸引異性交配——而是用于交流、表達、共鳴和嬉戲。
每隔十秒就會有壓縮空氣從過去沖向海底。期間液壓錘擊打,將早已解體的風力地基打入海底。觸手控制啟動!千萬手臂相互纏繞成霓虹黃的波浪。高頻的聲音射線打在閃著藍光的霧氣上,形成全息影像:一片菌類和發(fā)光植物組成的森林,在黑暗中與一個西姆融合。總有一天我們中間會出現(xiàn)西姆。
閃閃發(fā)光的線分割畫面,一群霍洛完成了急速俯沖的深潛,水中泛起泥漿——磨碎的骨頭、塑料微粒、故事。
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一切將會重新組合。
[責任編輯:艾 珂]
來說說《夢》?!秹簟肥切陆霭娴目苹秒s志《時空膠囊》(Kapsel)特刊的主題。我應邀寫了一篇文章。這里的夢不是噩夢,而是對于未來的美好構想。而事實上我更加擅長寫惡托邦①!幾年前在接受L-MAG雜志采訪時,我說過一句話:“我是一個悲觀的人,喜歡沒有歡喜結局的陰暗故事?!痹诓稍L出來時,這句話被特別標記了出來,后來這句話一直跟隨著我……簡而言之:寫這么關于一篇美好夢想的文章,著實讓我一度陷入寫作障礙。
想想瓶頸的原因,或許我只是缺乏類似題材的文學榜樣?當代德語科幻界充斥著奧威爾式的恐怖場景:獨裁國家的全面監(jiān)控、想要奴役人類的機器人大軍,而人類則離開已經變得無法居住的地球去尋找新的家園……我?guī)缀跽也坏揭粋€我們愿意生活的未來世界的圖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批激進的新世界構想需要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在Marge Piercy或者Ursula Le Guin的作品中。那之后呢?我們真的像福山②1992年所斷言那樣,已經到達了“歷史的盡頭”嗎?還是說福山的假設甚至禁錮了可能性的探索,以至于后來的人們除了捍衛(wèi)現(xiàn)狀之外幾乎不敢進行推測?
幸運的是,在諸多文學出版項目中時不時會閃現(xiàn)幾顆難得的珍珠,它們雖然不全貼著“科幻”的標簽,但卻合乎主題——熠熠生輝的圖景,烏托邦和惡托邦相互交織成一個視覺游戲,一會兒善一會兒惡,就看用哪只眼睛去看。它們成功營造了一種微妙的不安,卻不設定具體的敵對形象,敘事者以令人迷亂的方式將順從與反叛、諷刺與真誠結合在一起——毫不留情地展現(xiàn)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這是一本“寫實小說”幾乎無法辦到的,也比上述大多數(shù)“徹底的惡托邦”更具創(chuàng)造力。
近幾十年來,少數(shù)幾位當代作家不留情面地無視“科幻”與“文學”之間的鴻溝,Dietmar Dath就是其中之一。憑著驚人的創(chuàng)作輸出,他活躍于獨立出版商和大型出版社之間,以一貫的共產主義姿態(tài)和同樣堅定地對“寫實小說”的否定,將他另類的社會構想投射到未來。同樣在高水平文學層次上探索可能性的作家還有Angelika Meier,她在怪誕的鬧劇《偷偷地、偷偷地忘記我》(Heimlich, heimlich mich vergiss)中講述了一個診所,里面的醫(yī)生和病人都是類似精神分裂的賽博格③。另一部卡夫卡式惡托邦小說《滲透》(Osmo)的故事則發(fā)生在加利福尼亞沙漠中的一座破敗的太陽能工廠。
年輕一代作家中值得推薦的作品有:Juan S. Guse的大部頭小說《邁阿密朋克》(Miami Punk),故事層層嵌套且充滿哲學思辨;Le if Randt的《磁振星球》(Planet Magnon),講述的是一個由仁慈的人工智能統(tǒng)治的行星系統(tǒng);以及Juliav on Lucadous的處女作《高樓跳躍者》,這部小說構思精巧而富有深意,作者描繪了一座無邊無際的超級城市,各色人物與這座城市纏繞交織為一體,直至他們存在的每個細枝末節(jié)。
所以說,未來構想的多元化是很有可能的。也許我們并沒有像新自由主義所暗示的那樣,生活在“后歷史”時代?新冠疫情和不斷加劇的氣候變化越來越讓人們質疑現(xiàn)行制度的所謂別無選擇和不可替代。就像在我寫的這個故事中一樣,我想在一種構想中打開各種可能性空間,它們互不相同,但并行不悖。生態(tài)惡化、疫情肆虐、經濟蕭條:各類危機會把我們變得更加依賴、孤立和自私嗎?或者說,會令我們更加團結,同時更加自由?
我最近剛讀過Donna Haraway的《與憂患共存》(Staying with the Trouble)。作者是一位女權主義自然科學史專家,她在書中介紹并拓展了Lynn Margulis的共生體(Holobiont)概念。把不同的物種組合成一個復雜互動的生態(tài)整體,并把它作為敘事中心,這一點讓我非常著迷。在我的小說《電子沉睡者之夢》(Trume Digitaler Schlfer)中,我已經構想了一個無性別差異的未來——現(xiàn)在我想進一步推進這個實驗,從網絡化和集體意識形式的角度來敘事,人類、機器、動物、植物和環(huán)境不再能清晰地被相互區(qū)分開來。正如我們目前正在經歷的那樣,要想淡化和退出全球性的整體關聯(lián),并不像我們有時希望的那樣容易。基于一個末世后和后人類的世界,我選擇了不同生命形態(tài)之間分開又重聚的模式:一方是技術優(yōu)化的(賽博格)生物,它們之間通過數(shù)字化相互聯(lián)結但又彼此獨立行動;另一方是水生生命體,有著水母和章魚的特征,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人類的特質,共同構成一個整體的有機體。它們對時間的感知不是線性的,它們的交流是通過感應和滲透進行的,因此它們的敘述只能是碎片化的——以一種流體的形式,這其中夢境與現(xiàn)實,數(shù)字與模擬,過去、未來和現(xiàn)在不斷交織:它們的每一個跡象都有可能打開通往其他維度的大門。
——安雅·屈梅爾
《時空膠囊》
《時空膠囊:中國幻想故事》(Kapsel: Fantastische Geschichtenaus China)于2015年誕生于柏林,是一本致力于中國當代科幻文學在德語世界譯介和傳播的雙語雜志。雜志的編輯兼主要譯者為Lukas Dubro、Felix Meyerzu Venne(麥子豐)和沈沖。Frederike Schneider-Vielscker任學術顧問,Ruben Pfizenmaier負責項目的策劃和推廣,雜志的設計和排版則出自Marius Wenker之手。《時空膠囊》在以往幾期中介紹過遲卉、夏笳和江波等中國年輕科幻作家的作品并與她/他們本人進行了交流。此外,編輯部已經策劃和舉辦了多場圍繞新出版雜志的研討會和朗讀會。2020年,《時空膠囊》邀請了陳楸帆、劉宇昆、宋明煒、江波、夏笳、王侃瑜來到柏林Acud藝術中心(由于疫情影響,部分作家通過線上參與)與德國本土藝術家進行對話和交流,并向德國讀者講述他們的故事。雜志于2021年2月底推出了第四期即特刊《夢》,其中收錄了中德兩國科幻作家的四篇故事,寶樹、Anja Kümmel、Tim Holland和吳霜在各自作品中描繪了她/他們的未來構想。其中寶樹和Anja Kümmel的作品還同步發(fā)行了有聲版,由演員Niklas Wetzel和Pia-Micaela Barucki朗讀,搖滾樂隊Kadavar和流行歌手Ella Zwietnig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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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膠囊》編輯部
①霍洛,一種幻想生物,原文為Holo,從詞源上講,有全息之意。
②睡蓮4號,一座漂浮城市的代號,后睡蓮2號意義相同。睡蓮(LilyPad)是比利時建筑師文森特·卡勒博(VincentCallebaut)設計的漂浮生態(tài)城市模型,旨在為未來的氣候難民提供庇護。
③西姆,一種幻想生命體,原文為Sym,詞源上有共生之意。文中的“西姆”其實是霍洛(它們只有集體意識,只會說“我們”)眼中的人類,也即那個主人公“我”?!拔摇焙汀拔覀儭笔莾蓚€交叉的敘述視角。
①另一個玩家,NPC,或者是主人公智能眼鏡的名稱。
①惡托邦(Dystopia)即反烏托邦。
②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日裔美籍學者,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現(xiàn)任美國斯坦福大學弗里曼·斯伯格里國際問題研究所奧利弗·諾梅里尼高級研究員,此前曾任教于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尼茲高等國際研究院、喬治·梅森大學公共政策學院,曾任美國國務院政策企劃局副局長、蘭德公司研究員。著有《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信任》《政治秩序的起源》等?,F(xiàn)居加利福尼亞。
③賽博格(Cyborg),人與電子機械的融合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