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布谷聲中夏令新

立夏已過，小滿將至。門前的枇杷由青轉(zhuǎn)黃，屋后的蜀葵高過人頭，這些都是讓人愉悅的事。

這時節(jié)最愉悅的事情，還是去浦溪河邊聽布谷鳥的歌吟。

布谷鳥就是大杜鵑。今年第一聲布谷鳥鳴是立夏那天聽到的，彼時我正步行于上班途中，馬路上車來車往，對面是施工中的工地，我的耳朵卻敏感地捕捉到高處回蕩的鐘聲——布谷、布谷……兩聲一度，清晰而有穿透力。

真好啊，又聽到一年的布谷鳥鳴。

停下來，仔細(xì)分辨鳥鳴的方向，腳步帶著我朝著那方向走去。鄉(xiāng)間長大的人，對布谷鳥的鳴聲有天然的親切感，猶如來自故鄉(xiāng)親人的呼喚，能給心靈帶來溫暖妥帖的慰藉。

如果此刻有人看到我，會覺得我的神色行跡令人費解——眼睛望向沒有邊際的虛空，臉上的表情忽而專注，忽而茫然，從一棵樹走到另一棵樹，從西走到東，繞了一大國后，停下來。

我像一個試圖在風(fēng)中捕捉羽毛的人，羽毛飄飄悠悠，眼看著就要落到手上，不知何處吹來一陣風(fēng)，又將羽毛送向更遠的高空——那只布谷鳥，它并非停在某棵樹上，它是一邊嗚叫一邊飛行的，當(dāng)我循著聲音尋找它的方向時，它又飛到別處去了。

這時節(jié)頻繁聽到的還有四聲杜鵑的鳴聲，早晚都能聽到，有時天還沒亮就聽到它的催促：布谷布谷、快快布谷……

四聲杜鵑的鳴聲比布谷鳥的鳴聲略早出現(xiàn)，我做了記錄，今年第一次聽到四聲杜鵑的鳴聲是谷雨后的第九天。

在有些地方，四聲杜鵑與大杜鵑統(tǒng)稱為布谷鳥，這沒什么說不過去的，它們實在太相似了，同為杜鵑屬，鳴聲又高度相似，都有穿透時空的力度，只不過一個聽起來是個急性子，一個聽起來從容不迫，安穩(wěn)鎮(zhèn)定。

我生長的村莊把四聲杜鵑叫作發(fā)稞鳥，擬聲的叫法，也取吉祥的意思。我鄉(xiāng)的方言里，發(fā)稞就是散枝發(fā)葉、生兒育女的意思，給新人道賀詞，會模仿四聲杜鵑的嗚叫，一迭連聲地說：趕早發(fā)稞，趕早發(fā)稞啊。

與皖南交界的浙江，四聲杜鵑則被叫作家家寶寶。家家寶寶，也是擬聲的叫法吧，當(dāng)它出現(xiàn)在村莊，正是家家戶戶采桑養(yǎng)蠶的時節(jié)，那懶洋洋的蠶寶寶，就是在它嗚叫聲的鼓動下，不停地吃著桑葉，日日吃，夜夜吃，一天天長大。

紛紛紅紫已成塵，布谷聲中夏令新。

夾路桑麻行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

讀陸游的這首《初夏絕句》，在淳樸又清新的鳥鳴聲里站立，覺得自己真是個幸運的人。

并非所有地方都能聽到這如同田園詩歌的鳥鳴，也并非所有鳥鳴都能進入人的耳朵。當(dāng)一個人的心靈被塵世雜音堵塞，耳朵也會跟著失聰，很難聽到來自大自然的美妙天籟，喪失的不僅是聽覺的享受，還有內(nèi)心的安寧。

浦溪河初夏之歌

五月第四個周末。

今晨運氣真不錯，出小區(qū)大門，就在路邊的苧麻叢見到一群剛羽化的蝴蝶，夢游般緩慢低飛，少頃又落在苧麻葉子上，怕冷似的彼此緊挨著。

我出門時太陽還沒有出來，空氣有些微涼意。那些蝴蝶從蛹?xì)だ锩撋聿痪茫岚蜻€是潮濕的，飛不動。等日光破空，晨霧散去，它們就會活躍起來，在暖陽下雙雙對對地飛走。

走到浦溪河邊，遠遠看見河心兩三只斑嘴鴨。將手中的相機打開，對準(zhǔn)它們，等它們飛起來的瞬間按下快門。等了好一會，它們還是沒有飛起來的意思。

這清晨大好時光，我可不想就這樣傻等著，還是去別處碰碰運氣吧。收起相機，正準(zhǔn)備離開，卻見近處一叢水草搖曳不止，從里面游出一只大斑嘴鴨，又游出一串小葫蘆娃。

小葫蘆娃是斑嘴鴨的孩子，剛出殼不久，絨球一般浮在水面。一、二、三、四、五——總共五只。

顯然，大斑嘴鴨是想帶著它的孩子們逃離此地。它們方才的隱身之所離我太近了，不過七八米的距離。這時從田里又飛來幾只灰頭麥雞，在頭頂盤旋，神經(jīng)質(zhì)地嘎嘎大叫，像是驅(qū)趕我，又像在警告斑嘴鴨：快逃，快逃，趕緊逃。

如果是往常，大斑嘴鴨肯定一拍翅膀，從水里飛走了。而現(xiàn)在它不能飛，它不能丟下孩子獨自逃生，只能在水里和小斑嘴鴨一起游著。

小斑嘴鴨游得太慢了，懵懵懂懂，三心二意，要么落在后面，要么游出了安全范圍，大斑嘴鴨只好放慢自己的速度，嘴里不時發(fā)出嗚叫，招呼這個，催促那個，努力將孩子們攏在身邊，向河心游去。

斑嘴鴨天生一張喜劇演員的面孔，無論多么驚慌、焦慮，表情看起來依舊樂呵呵——就連發(fā)出來的聲音也像是愉快的笑聲，不像灰頭麥雞，一叫起來就不得了的樣子，看誰都像是強盜，充滿警惕。

灰頭麥雞警報樣的大叫驚動了附近另一家子——也是斑嘴鴨，從隱身的水草里游出，排列著隊伍，向?qū)γ嬗稳?。這一家的孩子數(shù)量有點驚人，數(shù)了數(shù)，居然有十四只。大斑嘴鴨游在后面，不緊不慢，那陣勢，像是老師護送一個班級的孩子走路去上學(xué)。

今年浦溪河的斑嘴鴨數(shù)量明顯多于往年——也許往年它們也是很多的，只不過我沒有關(guān)注到。事情往往是這樣，當(dāng)你關(guān)注什么的時候，你的眼睛就能看見什么。

今年浦溪河的布谷鳥也多于往年。近一個月，只要走到河邊，就能聽見布谷鳥的嗚叫，有時是我跟隨著鳥鳴，有時鳥鳴跟隨著我。

今天早晨，在近距離拍攝斑嘴鴨的一家子之后，又聽到布谷鳥那穿云破霧的歌聲。就在同時，河面明亮起來，陽光從天而降，萬物生輝如同新生。

難得的是還看到了神秘的布谷鳥——在此之前，只是聽到它的聲音，見不到模樣，仿佛它是透明的，隨風(fēng)賦形。

舉起相機，對準(zhǔn)天空撲扇著翅膀的布谷鳥時，發(fā)現(xiàn)它后面還跟隨著一只——應(yīng)該是它的伴侶。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其中一只邊飛邊歌，聲音如同金色的稻谷種子，從空中撒落下來。另一只則默默跟隨著，在河流上空飛了一圈，在水田上空飛了一圈，又向村莊邊的樹林飛去。

野鳥的名字

節(jié)氣到了小滿，十字畈田間的鷺鷥就多起來了。

正在翻耕的水田成了鷺鷥趕赴的市集，從四面飛來，簇?fù)碓趪}噠作響的犁地機周圍，毫不畏懼。對鷺鷥來說，犁地機不過是脾氣有點急躁的廚師，大聲咆哮著，從泥土下為它們端出泥鰍、蝌蚪、田蚌這些肥美的點心。

當(dāng)犁地機調(diào)轉(zhuǎn)方向，鷺鷥就紛紛飛起來避開，翅膀在空中免不了相互碰撞。守在一邊拍攝的我，期待的正是這富有生趣的場面。

灰頭麥雞也夾在鷺鷥中間，雙目圓睜，看著四周，擔(dān)任著警衛(wèi)的職責(zé)，見到有人走近，就尖聲大叫著飛起。對于灰頭麥雞的報警，鷺鷥不以為意。美味當(dāng)前，哪里還顧得上別的。翻耕季，對鷺鷥來說就是一年一度的美食節(jié)，放開胃口，只管享用便是。

與鷺鷥一道參與這宴席的還有絲光椋鳥。絲光椋鳥的體型小于麥雞，大于家燕，喜歡群體出沒，當(dāng)它們從地面騰空而起，就是一條浪花翻飛的銀河。

這幕水田野宴的場景，去年初夏就曾見到過，那時我還叫不出絲光椋鳥的名字，也分不清牛背鷺與白鷺、池鷺與夜鷺之間的區(qū)別，把灰頭麥雞錯認(rèn)為長腳秧雞，把小粥鵬錯認(rèn)為斑嘴鴨的孩子，把棕背伯勞當(dāng)作松鴉。至于其他日常見到的飛禽，多半也是不知其名，只含糊地統(tǒng)稱它們?yōu)橐傍B。

大約是從去年此時開始，我有了這樣的愿望：去留意居所附近日常所見的鳥類，通過拍攝觀察它們的生活，把它們當(dāng)作友伴，聆聽它們的聲音，叫出它們的名字。

當(dāng)我聽從心愿去做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的周圍有那么多充滿靈性的可愛生命。我仿佛在熟悉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王國的存在。

這個王國一直就存在著。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現(xiàn)在，從未曾遠離過這個王國。當(dāng)我局限在人的軀殼，深陷在人的生活，煩惱于人的煩惱，這個王國就變得很小很小，甚而忽略。而當(dāng)我把自己從人的逼仄世界里拉拽出來，融入萬物之中，那將我與天地自然隔開的圍墻也就消失了。我不再只是一個“人”，我成為看見的一切，生命的邊界由此打開和拓寬。

這一年最快樂的事就是認(rèn)識路上遇見的鳥。每天早晚出門行走，目光會下意識地尋找它們，用相機拍攝，再依照圖片提供的線索，上網(wǎng)查找它們的名字。查到后寫進筆記里，下次重逢，就可以像朋友一樣叫出名字了。也有突然忘記的時候，使勁想也想不起來，走著走著，又想起來了，在心里歡喜一陣。

每只鳥都有各自固定的活動區(qū)域，因此我總是在相同的地點遇見同一只鳥，聽到同樣的鳥鳴。這是很有趣的事，仿佛那只鳥有意在那等著我，和我打招呼，這讓每天早晚的漫步有了赴約的意味。

一年的拍攝和觀察，我差不多擁有了一張居所五公里處鳥類的活動地圖。這可是了不起的收獲。只是我不善于圖形的繪制，無法把這張圖拿出來與人分享，我能拿出的就是這一年書寫的自然筆記，這是另一種繪圖方式——將看見的、感受的、認(rèn)知的以及在心靈留下劃痕的，用具有畫面感的文字去記錄和呈現(xiàn)。

除了鳥類，這一年觀察和記錄的還有浦溪河的生態(tài)、田野常見的昆蟲以及皖南鄉(xiāng)村的生活場景?！爸灰獞阎鴺闼氐那楦械娜ビ^察我們所居住的附近，有時哪怕是庭院里的一棵樹、一片葉，也會使人體悟到生的根源和意義?！薄@是日本畫家東山魁夷說過的話，而我多年來的寫作也正立足對身邊自然事物的觀察，讓寫下的每一行字都和腳下的土地接壤，接受其教誨，由此獲得生命的啟迪與心靈內(nèi)在的寧靜。

大地畫卷，自然之詩

芒種節(jié)未至，皖南已入梅。

今年的梅雨季來得略早，比預(yù)期的時間提前到達，令人有點措手不及。

十字畈的村野，插秧的農(nóng)人大清早就下到田里，六七人排成一行，頭上戴著草帽，腳上套著水靴，腰深深地彎著。

農(nóng)人身后是馬頭墻的白房子，房子后面是青山。夜里下過雨的緣故，此時山間云濕霧重，低空緩慢漂移，隨時會變成雨點落下來。

尚未插秧的田里蓄滿了水，倒映著山色云影。一位農(nóng)人拿著木耙在耘田，遠遠看著，倒像是提著畫筆作畫。

天地都是靜的，只有人和云在其間移動。

移動的還有白鷺的身影，從山間飛出，落在明晃晃的水田里，片刻又飛起，向另一邊的水田飛去。

插了秧苗的水田如同寫滿詩句的宣紙。那些詩句，每一個字詞標(biāo)點都有生命，含翠欲滴，落地即生根，滋滋滋，寂靜又貪婪地吸著水。

大地畫卷，自然之詩，這個時節(jié)的皖南是迷人的。

梅雨前后也是雛鳥長成試飛之時。馬路的人行道，時常看見傾巢而出的烏鶇、黑領(lǐng)椋鳥、絲光椋鳥、斑鳩、八哥，一只跟著一只，排列齊整，仿佛一家子出來郊游。走在前面的親鳥時而停下，嘴在地上啄著什么，后面的雛鳥就模仿著，也在地上啄來啄去。

雛鳥的羽翼已經(jīng)長齊，體型和親鳥不相上下，只是鳴叫聲還是稚嫩的，透著依賴和膽怯。見到有人走近，或有猛禽在天空盤旋，在隊伍后護衛(wèi)的親鳥就發(fā)出警報，領(lǐng)頭的親鳥趕緊向路邊的灌木叢鉆去，雛鳥緊隨其后，縮著小腦袋，跌跌撞撞鉆進灌木叢。

行道樹的樹枝上也有雛鳥，孤單的一只，或兩三只結(jié)伴，緊抓綠葉枝條，目光怯生生，左顧右盼，像個剛出門還辨不清方向的孩童。守在近旁的親鳥飛過來，嘴里銜著蟲子，雛鳥撒嬌般地迎過去，嘰嘰叫著，嘴喙大張，向親鳥索食。本以為雛鳥能如愿以償，不料親鳥轉(zhuǎn)過身，尾巴一抬，翅膀扇開，飛向另一棵樹。雛鳥遲疑片刻，張翅跟著飛過去。

莊稼地也是雛鳥練習(xí)生活技能的場所，這時節(jié)的瓜藤菜葉上幼蟲極多，松軟的泥土里蚯蚓也很多，雛鳥跟在親鳥后面，東啄啄，西扒扒，很快就學(xué)會了如何捕食。

等雛鳥的翅膀完全長硬，離開親鳥獨自生存之后，在林中相遇，彼此是否還會認(rèn)得？這是鳥類的秘密，也是大自然的秘密，只有懷著好奇又尊崇的心，深入其間、孜孜探尋的人才能解開吧。

放下執(zhí)念

紅葉李樹上的果子熟了，陽臺外，大清早就有一對白頭鵯飛過來，先在枝頭跳一陣子踢踏舞，弄得果子顫巍巍搖晃不止，玩夠了，選一顆果子，伸過小腦袋，又狠又溫柔地啄一口，再啄一口，之后索性把嘴喙扎進果肉里。

今年的紅葉李果子少了許多，樹枝也是稀疏的——一個多月前，小區(qū)大動干戈地修剪樹木，這幾棵紅葉李樹未能幸免，每根樹枝都被砍去半截。一個“舉”字被拿走了上面的“興”，剩下的部分不忍目睹。

砍斷的樹枝落下來，來不及成熟的果子落下來，砰砰、咔咔、噗噗噗……聽著這疼痛的聲音，心直往下沉，身體也跟著疼痛起來。

我沒有能夠攔下砍斷樹枝的刀斧。這些樹木，雖被我視為親人，但它們并不為我所有，它們是小區(qū)的公共物資，歸物業(yè)管理。

物業(yè)說樹木長得太高了，擋住了光線，得喊人來修剪，門衛(wèi)室的保安就把這活攬下來了。

沒關(guān)系，我不需要光線，我只要這些樹好好地長在這里。我跟手里拿著斧頭的保安商量著。

你不要光線別人要啊，不能只滿足你一個人。

樓下沒有人住，這幾棵樹長在我陽臺外面，擋不了別人家。

樓下終歸會有人來住，到時候還是要修剪，說不定還要移走。

就算是要修剪，也要請專業(yè)的人來干這活，這樣亂砍一氣，小區(qū)成什么樣……

聽我這話，保安漲紅了臉，斧頭揮得更快了。

別難過，很快就會長起來的。鄰居見我杵在一堆樹枝邊上，著急上火要哭的樣子，安慰道。

那之后的一個月，我沒有在陽臺上坐下來過，也不敢直視陽臺外被削了頂?shù)募t葉李樹（太難看了），耳朵里總是聽到樹木斷裂的聲音，情緒一直低落著。

對不起，我沒有能夠保護好你們。

在心里我一遍遍地對那幾棵樹念著這句話。

可是，修剪樹木這樣的事，對樹木來說，算是傷害嗎？

小區(qū)里那么多樹都被修剪了枝椏——紫薇和晚櫻砍得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截主干，為什么我只對陽臺外的紅葉李樹感到抱歉。

是我對美和擁有之物的執(zhí)念太深，才會有這種自責(zé)和悲哀吧——因為喜愛，因為日復(fù)一日的陪伴和關(guān)注，便以為這幾棵紅葉李樹為我所有，別人動了它們，改變了它們在我看來的“自然和理想的狀態(tài)”，就覺得受到傷害。

還是放下執(zhí)念吧，不要為必然會改變之事煩惱。不論是這些樹，還是生命中別的重要的人和物，總有一天，是要改變模樣的，離開或者消失。在這個世上，一個人除了自己的內(nèi)心，很難守住什么，也不擁有什么——有時候你以為自己擁有了什么，不過是你成為擁有之物的奴役。

樹木對于傷口的修復(fù)力比我想象的要強健得多，一個月的工夫，那砍斷的樹枝周圍又生出了新的嫩枝，一簇一簇，齊刷刷地站立在那，太陽下有著火焰一樣的光芒。幸存下來的樹枝上，果子看起來也比往年大一些，這也是得益于修剪的結(jié)果吧。

轉(zhuǎn)換了心境之后，再看陽臺外的紅葉李樹，就沒有那么難過了。原來紅葉李樹后面還有一株香樟、一株木槿，之前我完全沒有注意過它們的存在，現(xiàn)在，在紅葉李樹降低了一半高度之后，它們進入了我的視線。這個季節(jié)正是木槿的花季，淡紫的花朵清靜端麗，朝開暮落，不悲不喜。

果樹的食客們

這幾日紅葉李樹可謂食客盈門，走一撥來一撥，走一撥來一撥，簡直把這里當(dāng)成了全天候自助餐廳。有時好幾拔客人聚在同一根樹枝上，各取所需，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這些食客里我認(rèn)得的有白頭鵯、繡眼鳥、領(lǐng)雀嘴鵯、烏鶇、灰椋鳥。

白頭鵯每回來的時候都是一對兒，一只緊跟著另一只，像那些須臾不可分離的小戀人，吃飽喝足，又一起飛走。

白頭鵯的另一個名字叫白頭翁。在我們鄉(xiāng)間，常把那些懶惰成性的人比作白頭翁，教育孩子時也拿白頭翁做反面教材——這也學(xué)不好，那也不想學(xué)，好吃懶做，到頭發(fā)白了還是一事無成。

可真是冤枉了這鳥，人家那是天生如此——后腦勺生來就有一圈兒白發(fā)（其實挺酷的），和懶惰完全沒有關(guān)系。

繡眼鳥的體型極小，站在紅葉李樹果子中間，也不比那些果子大，若不是它的小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真像是一枚樹葉子。

繡眼鳥有時單獨飛來，有時一家子四五口全飛過來，也不吵鬧，靜悄悄的，吃一口果肉，抬頭看一眼周圍，發(fā)現(xiàn)陽臺上有人站著，離它很近很近，也不驚慌，不像別的鳥那樣趕緊飛走，仍舊低頭吃一口果肉，抬頭煞有介事地看人一眼。

繡眼鳥的眼睛外圍有一圈白色絨狀短羽，好似戴著一副白框眼鏡，又似化了一種很特別的眼妝，平添幾分俏皮與秀氣。繡眼鳥不僅吃果肉，也吃那新冒出來的嫩葉芽兒。春天紅葉李樹開花時，也見過繡眼鳥來吃花——不，是吃花蕊里的蟲子。繡眼鳥的嘴細(xì)長，輕易就能伸進花蕊，小腦袋對著花朵低垂，看起來就像在細(xì)嗅花朵的香氣，姿態(tài)頗為動人。

一個多月前，第一次在小區(qū)用相機拍攝到領(lǐng)雀嘴鵯后，就經(jīng)?？匆娺@種鳥。原來領(lǐng)雀嘴鵯并非稀有，而是像烏鶇和斑鳩一樣，隨處可見，以前之所以不認(rèn)識，是因為沒有仔細(xì)留意過，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可見拍攝對于認(rèn)識鳥類是如此重要。也不僅是鳥類，別的事物也是如此一一相比那些沒有被拍攝過的，人總是更容易記住拍攝過的面孔和場景。拍攝需要凝視，而凝視的過程強化了記憶。

領(lǐng)雀嘴鵯和白頭鵯的體型相似，背羽也是一樣的橄欖綠，比較明顯的區(qū)別就是頭部和胸腹的羽色——領(lǐng)雀嘴鵯頭部是黑色的，胸腹的羽色是暗綠，而白頭鵯的胸腹是灰白色。

烏鶇很少飛到樹上吃紅葉李的果子，也很少帶著伙伴一道來進食。烏鶇更喜歡獨自在樹下轉(zhuǎn)悠，吃落在地上的熟果，偶爾飛到樹枝上，發(fā)現(xiàn)我正注視著它，就“吉雅”一聲，隨即飛走。

烏鶇善鳴，會很多種腔調(diào)，幾乎所有的鳥鳴都能被它模仿，很難弄清它原本的鳴聲是怎樣的一一也許就是這一聲短促的“吉雅”，毫無表演的成分，完全出于本能。

灰椋鳥和烏鶇相反，從不單獨出現(xiàn)，一來就是一大家子，有次甚至把剛出巢的一窩雛鳥也領(lǐng)了過來，數(shù)不清是五六只還是七八只，擠在比較隱蔽的矮樹枝上，嘁嘁喳喳，發(fā)出向親鳥求食時特有的嗚叫聲。

在這眾多的食客里，唯有灰椋鳥是在進食時會嗚叫的。別的鳥都很安靜，悄沒聲兒，如果不是看見樹枝搖來晃去，根本不知道有鳥兒在那里進食。而警惕性最高的也是灰椋鳥，不等我在陽臺站穩(wěn)打開相機，它們就呼啦啦飛走了，快速扇動的翅膀如同旋轉(zhuǎn)的小風(fēng)車。

昨晚刮了一整夜大風(fēng)，今早起來，去陽臺看紅葉李樹，枝頭上的果子稀疏可數(shù)。有一根樹枝斷裂在那里一一是被風(fēng)折斷的口巴。

再過兩天，樹上就該干干凈凈，一顆果子也不剩了。而接下來，鳥鳴也會變得稀疏，盛大起來的將是夏日蟬鳴，河流一樣，大雨一樣，在空中綿延不絕。世界深陷其中，無邊的喧嘩，無邊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