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水

你們要找到王強。

坐在沙發(fā)上的父親開口說。兩棟樓宇的縫隙問擠過來的太陽光，越過窗口，把房間一分為二：一半光明，一半昏暗。父親恰好坐在明暗分界線上，坐成一幅畢加索的抽象畫。我看著父親一半明朗一半晦暗的臉，對他說，行李、干糧都準備好了，明天就出發(fā)。父親偏轉(zhuǎn)頭看我，整張臉陷入晦暗。我從褲兜里掏出皮夾，打開里層，抽出一張窄窄的暗黃色的火車票，在父親眼前搖了搖，說，你看，車票都買好了。父親接過車票迎著光去看，整張臉瞬間光明。

父親將左手邊立在昏暗里的一只矮凳拉到腳前，這只矮凳立刻光明起來。我知道，這是要我坐下，父親要講他的故事了。

事情壞在一頭驢子身上。

父親現(xiàn)在特別喜歡講故事，像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聽故事一樣。

你爺爺送我去砍山草。我那年十一歲，我十一歲砍山草。雞叫頭遍出發(fā)，天黑蒙蒙的，沒有一星光亮。你爺爺打著馬燈走在前，我踩著他腳步的影子一步一步跟。你爺爺隔一會兒“鏗、鏗”咳兩聲，不是真咳，是故意弄出聲音。走夜路的人著急，就要有聲音，我們走夜路都這樣，有聲音就有膽子。我們一直走，一直走，露水濕了褲腳，褲腳沉沉的，絞來絞去。走著走著，四面的山現(xiàn)出灰蒙蒙的影子。

走到一個三岔路口，路口有一塊倒掉的大石碑，石碑光溜溜的，都是人屁股磨的。你爺爺說，我們歇會兒，吃口早飯。從懷里掏出一個藍布包，拿出你奶奶烙的玉米餅。你爺爺嘴里嚼著餅，手向右一指，說，去黑石樓。向左一指，說，到牛集。所以這里叫分路口，這塊碑叫分路碑。

牛集是大集，二、五、八、十逢集，沿河一條長長的石板街，兩頭立著關(guān)閘，早上開閘，晚上關(guān)閘。大人說，小孩子過閘，要把驢糞蛋子含嘴里，不然閘門就會落下來。南關(guān)外有個關(guān)帝廟，廟里有關(guān)老爺拿著一丈長的刀。我那時還沒有去過牛集，只吃過你爺爺從牛集用草棍兒串回來的肉包子。那次我們就要去牛集，等我把草砍好了，你爺爺就拉車來，把草拉到牛集去賣。

故事我們聽過多遍。如果無事，我們也會耐心聽，并且積極回應(yīng)父親的講述，父親的興趣被進一步激發(fā)，每一遍講述就會增加新鮮的情節(jié)，變換不同的細節(jié)。但今天不行，今天我有一個會，是千萬不能遲到的。現(xiàn)在作風(fēng)整頓抓得非常嚴厲，上次有個哥們遲到五分鐘，被直接罰站。我揚著手表對父親說，爸，我要上班了。父親伸出他常年辛勞而粗大的手，按住我的肩膀，說，今天是周末，你把你爸當(dāng)傻子。

父親居然記得今天是周末，他用目光將我按在凳子上，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我們砍草的地方叫黑石樓。黑石樓并沒有樓，是荒山上一堆黑色大石頭。石頭又黑又大，一個挨著一個，一個架著一個，架出一間石頭屋，屋里能蹲三二十人?；纳缴洗Ｖ@一堆黑石頭，老遠老遠就看得見，所以叫作黑石樓。黑石山是無主荒山，遍地荒草，只是山高路遠，砍草容易運草難。砍山草的人要在黑石樓住下，白天砍草，砍下的草就地晾曬。幾天后，草夠一車了，也差不多曬干了，用稻草繩子捆起來，用架子車直接拉到牛集去賣。據(jù)說這樓是觀音菩薩蓋的，觀音菩薩看夜宿荒山的人可憐，隨手從灶王爺那要了幾塊鍋膛磚，搭了這個遮風(fēng)擋雨的黑石樓。我來的時候，黑石樓里已經(jīng)有了四個干草鋪。你爺爺選個地方，給我打了干草鋪。一再交代，干糧一定要帶身上，走一步帶一步。三天后，他拉車來接草。

今天天氣晴朗，陽光清澈，父親的思維也清晰起來。我知道這很難得，我應(yīng)該為父親高興，認真聽他講述故事，讓他講個盡興。但我必須打斷他。我心里愧疚，臉上卻裝出崇拜，打斷父親說，爸，你那時真是不容易，那么小就上山砍草，在山上過夜，等我下班，你再接著講，我還要聽。往常我這樣一說，父親就會說，好，等你下班，我再慢慢跟你講?？墒墙裉?，父親沉下臉，大手一揮說，你走，你們都走，你們都忙得很，你們就把我一個老呆子關(guān)家里坐牢！

大姐到現(xiàn)在還沒到，我告訴她我上午要開會，叫她早點過來。我拿出手機，準備問她到哪了，卻臨時改變主意，發(fā)了一條信息：趕快打電話催我開會去。很快，我的手機響了，大姐撇著腔調(diào)說，會議馬上開始了，你怎么還不到！我開了免提，讓父親聽到，這是我們常用的伎倆。我望著父親等他發(fā)話。父親說，什么開會，不就是打麻將。我說，爸，誰一大早打麻將？父親說，剛剛吃過中飯，怎么是早上？

轉(zhuǎn)眼之間，父親又糊涂了。

父親頭腦糊涂有七八年了。母親在時，都是母親照顧他。我們偶爾去時，聽他說些糊涂話，只當(dāng)作笑話好玩，有時還故意逗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母親去世后，我們來陪父親才知道這些年母親有多難。父親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清醒時說糊涂話，糊涂時說清醒話，弄得你無法分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父親說的這個故事，我求證過大姑，大姑說，沒印象。我問二叔三叔，二叔三叔說，你爸糊涂了，經(jīng)常胡說。爸媽一直在農(nóng)村，養(yǎng)育我們姐弟三人不容易，我們讀書、工作、成家，都是父母為我們付出，我們沒有替他們分擔(dān)一點辛勞?，F(xiàn)在沒了母親，父親頭腦也壞了，想想真是可憐，我們只能盡力對他好一點。我對著手機說，領(lǐng)導(dǎo)，請原諒，我父親一個人在家無人照顧，我只能稍微遲到一點，十分鐘后我一定趕到。姐姐在電話里說，我不要理由，十分鐘不到，你就不要來上班了。語氣嚴厲到連我都聽不出是她聲音。我關(guān)了手機對父親說，你不能要你兒子下崗吧？父親看看我說，你和什么女人說話？你是有家有業(yè)的人，我們是根本人家，你和別的女人不清不白，你是要被開除的，我們家不能出這樣人。

父親找到新話題，開始對我展開品德教育。我越要走，他越攔住我。不許去找那女人。父親寬闊的后背緊緊靠在大門上。

我原本還想早點去，表現(xiàn)一下自己不落后，現(xiàn)在真的要遲到了。忽然，我想到那張火車票。這是一張十幾年前的老火車票，是從一個搞收藏的朋友那里淘來的。朋友反復(fù)講述搞到它的非凡經(jīng)歷，又不要錢，我只好請他一頓酒，這張票比它實際的價格就高出了無數(shù)倍。可是父親認這張車票，這張票幫了我的大忙，只要我拿出這張車票，父親就確定我要出發(fā)去找王強。現(xiàn)在的新車票不行，他不認。關(guān)鍵時刻，我必須用上它。我拿出旅行包背上，握著車票走到父親跟前，說，爸，我去找王強。父親接過車票看了看，連聲說，好，好。將一把雨傘遞到我手上。

終于逃出家門。我在小區(qū)門口小店寄存了包和傘，趕緊給大姐打電話，叫她陜來，告訴她見到父親按照我說的話去圓，不要說漏了，惹父親生氣。手機打開，一條信息跳出來：因主要領(lǐng)導(dǎo)和另一個重要會議時間沖突，今天的會議暫時取消，時間另行通知。

我現(xiàn)在回去，父親一定要問，你不去找王強了嗎？你怎么回來了？你是不是在糊弄我？父親現(xiàn)在一定要控制好情緒，不能讓他躁怒，一旦躁怒，就會歇斯底里，思維完全混亂。我費盡周折從家里沖出來，現(xiàn)在卻回不了家。我向大姐報告了情況，大姐說，你先找個地方轉(zhuǎn)一會兒，等一會回家，父親就忘了。我在小區(qū)附近轉(zhuǎn)了一會，進了小區(qū)又轉(zhuǎn)了一會，不知不覺轉(zhuǎn)到我家樓下。抬頭看到父親正站在窗口朝外面看，那樣一個孤獨的身影，我的心一下就軟了。我知道父親在焦急地盼著他的子女，我覺得父親一定看見了我，我只能上樓回家。我心里盤算著，父親問，我就說去晚了，火車沒趕上。但這樣說父親肯定會生氣，會說我不把這件事當(dāng)件事。我就說我把時間記錯了，不是今天是明天，我太心急了，這樣父親會高興。

開門進家，父親果然等在門邊。我微笑著等父親來問，可是父親接過我的包和傘，和往常一樣說，下班了，準備吃飯。父親已然把剛剛的事情忘卻了。我的心里沒有輕松，反而更加難受，我借著到衛(wèi)生問洗臉，擦去兩眼淚水。父親忽然問我，你媽呢？怎么還沒回來？趕緊做飯哪！我說，爸，你糊涂了，媽已經(jīng)不在了，生病去世了，你忘了？父親睜大眼睛說，你媽剛剛還在洗衣服，她是不是下塘汰衣服了？她關(guān)節(jié)不好不能下水的。父親要我趕快把母親找回來，我知道解釋是沒用的，我們只能跟著父親的思維欺騙他，慢慢想辦法讓父親的思維轉(zhuǎn)移到我們的思維上來。我故意岔開話題說，爸，你給我講故事，你說那毛驢怎么壞了事。我搬了凳子坐到父親跟前，催促父親趕陜說。

父親說，你媽命苦，養(yǎng)你們?nèi)齻€，一天福沒享到。她懷著你的時候，背著你姐在田里栽秧，一跤跌在爛泥田里。父親的思路走上了這條線，不斷地問，你媽在醫(yī)院誰在陪？中午送什么吃的？一會時間里問了四五次。我不想讓父親沉浸在悲痛里，一次次岔開話題，都不管用。我只好拿出殺手锏，問道，爸，你見過王強嗎？果然，父親的注意力被成功吸引了。

父親說，怎么沒見過？沒有王強我早死了。

我砍了三天草，我等你爺爺?shù)能噥?。那四個人的草已經(jīng)上了車，他們就要出發(fā)了。他們是自己帶車的，自己砍草自己運到牛集賣。他們比我大幾歲，他們四個是結(jié)伴的。睡在我邊上的那個人說，我餓一天一夜了，我一點力氣沒有了，我沒法和你們走了。那三個人的干糧早完了，四個人一起的，當(dāng)然不能丟下他，幾個人急得要哭起來。我看他們也是沒有辦法了，心想你爺爺今天就要來，就對他們說，我這里還有一點點。我只剩下最后一張烙餅了，我打算分一點給他救個急，沒想到那人見到烙餅就拼了命，一把搶過去，我哭著喊著，我就這一點了！那人不管不顧，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幾個人按住他從嘴里搶，手指都被他咬破了。

我沒有糧食了，我一個人坐在黑石樓。

等了三天，你爺爺還是沒有來。

你爺爺被人抓走了。

事情出在那頭驢子身上。

你爺爺借了一輛驢車，在他站在路邊撒尿的時候，這饞嘴驢子偷了一口莊稼。恰好一個半大小子看見，操起一根棍子就砸驢。你爺爺心疼驢，就訓(xùn)那小子。那小子不服，生拖死拽連驢帶車拖到隊長家。隊長不在家，隊長的老娘問了情況，就罵那小子屁大點事也來吵吵。那小子受了委屈，又來拿驢出氣，說你吃莊稼我就打。老太太過來攔，被驢撞倒了。你爺爺就這樣被人扣住了。

等你爺爺趕到黑石樓，我已經(jīng)餓了五天了。你爺爺搖我搖不醒，急瘋了，他一路上就擔(dān)心我餓死了，一看我真的餓死了。他不死心，拉著我往牛集跑。驢車一顛，山風(fēng)一吹，我醒了。爺爺說，你沒死？你活著？我說，我以為我被狼吃了，狼沒吃我嗎？

我沒有被餓著，卻差點進了狼口。我餓得發(fā)暈的時候，來了一個放羊人，他一手拿著皮鞭，一手拿著書。他走到我跟前蹲下來，問我怎么了。我已經(jīng)沒有說話力氣了。他取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掰下一點放到我嘴里。甜絲絲的，可香了。他喂一點，我吃一點，喂一點，吃一點，我慢慢緩過來。他臨走的時候，把那團黑乎乎的東西送給了我，告訴我，一點一點慢慢吃。他一邊看書，一邊趕羊，慢慢走遠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卻被一陣奇怪的風(fēng)聲驚醒了。我一睜眼，狼！雖然我沒有見過狼，但我肯定那是狼。都說狼和狗差不多，不是，狼一看就是狼，看人眼光就是要吃人。我眼一黑就什么不知道了，這只狼居然沒吃我，它為什么不吃我？

你爺爺摟著我，說，你命大。

像父親這樣年齡的人講起故事，差不多總會和饑餓有關(guān)。在中學(xué)教歷史的大姐夫分析說，一個人最深刻的記憶是童年的記憶，他們的童年是在饑餓中度過的，所以，他們的潛意識里深深地刻著饑餓兩個字。我們不必計較故事的真實與否，即使他們把自己經(jīng)歷的或者別人經(jīng)歷的混為一談，也是不妨的，他們的遭遇大抵是相似的?；貞浭且环N傾訴，一種超脫，苦難變得不再哀傷，反而有了一種淡淡的溫馨。所以，就讓他沉浸在往事中吧。

我問，那個放羊人是王強？

父親說，你聽我說。

你爺爺仔細看了我吃的黑乎乎的東西，說，這是山芋磚，這是槐樹洼王先生家的。

你爺爺年輕時在王先生家做長工。王先生開私塾，他家的田請人種?；睒渫菰陂L山里，山地多，旱糧多，活累人，一般人不愿種。你爺爺人勤快，田里事做，家務(wù)也做，王先生很喜歡他，有時還教他識幾個字。每年收好多山芋，老先生說，稻麥米面都不能放長久，只有這熟山芋陰干了，可以十年二十年不壞，最耐儲存，可防荒年。他教你爺爺做山芋磚，把煮熟的山芋，壓在土磚模里，晾干后和土磚一樣。撬開土磚墻，和土磚砌在一起，外表根本看不出。他不叫別人做，他只相信你爺爺。所以，你爺爺一眼認出了。你爺爺說，這個放羊人應(yīng)該是王強，王先生的兒子，他和王先生一樣喜歡拿著書。

我問父親，你去過槐樹洼嗎？

父親說，去過。

你爺爺臨終的時候還在對我說，等日子過好了，你要報答王家，王家救過你的命。

等我去槐樹洼的時候，王家早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一家去了南京。他們家本來就是南京的，是抗戰(zhàn)時逃難逃到這里的。

父親第一次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都興奮極了，一雙雙明亮的眼睛發(fā)出驚喜的疑問，這是真的？父親說，怎么不是真的？

我們這里和南京不過二三百里，一江之隔，抗戰(zhàn)時期，的確有許多南京人逃到這里，他們多是有錢人。

我們愉快地討論起來，如果父親說的是真的，王家逃難到這里能夠買田置地，應(yīng)該是有一定實力的，他們什么時候回的南京？他們現(xiàn)在還在不在南京？

我們討論得很熱烈，做了很多聯(lián)想和假設(shè)，卻沒有發(fā)現(xiàn)，在一旁的父親早已生氣了，說，你們想什么？我們說，啊呀，說著玩呢，到哪里找呀，人都沒見過，就是找著了，人家還能記得我們嗎？父親說，是我們應(yīng)該記著人家，不是要人家記著我們。

我們興奮的熱情很快就消退了，不要說父親的話不敢當(dāng)真，就是真的，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

說起這件事的緣起，還要說一個推銷保健品的青年。雖然我們早有提防，但也不能不佩服這些人鉆眼覓縫無孔不入的本領(lǐng)。總之，父親喜歡上了這個憨憨的年輕人，他免費給父親按摩，陪父親扯東拉西。因為我們完全控制了父親的經(jīng)濟，所以也不擔(dān)心，有時甚至替這個終歸竹籃打水的年輕人抱屈，希望他早點醒悟，不要白費時間和精力。我們一再申明不會購買，免得他日后糾纏，內(nèi)心卻希望他執(zhí)迷不悟，替我們多陪陪父親。就這樣，到這位年輕人終于失望離去后，父親徹底記住了這件事，年輕人順水推舟的奉承，讓父親百分百相信這件事是真實的。大姐夫說，得失相依，我們享受了一段免費陪護的便宜，我們也撿拾了一個絮叨不休的麻煩。

父親的腦子愈糊涂，對這件事記得愈清晰，反反復(fù)復(fù)舊事重提。我們也慢慢習(xí)慣了，父親完全生活在舊時空里，就像這問舊房子，他一步不肯離開。我們都已買了新房子，我們希望他住到新房子去，但他去了新房子就要走，并且去過之后越發(fā)糊涂得厲害。只要回到老房子，慢慢又平息下來。所以只能讓他住在老房子里，我們輪流來照顧他。

趁著父親午睡，我回了趟自己家，妻子每天照顧小孫子，也是很辛苦。拿了換洗衣服匆匆趕回去，父親不見了！前前后后找不著，我恐慌了，常常在各種場合看到尋人啟事，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走失，這次臨到我們了。趕緊聯(lián)系姐姐、弟弟，爸爸失蹤了！

父親沒有拿身份證，他連現(xiàn)在的動車票都不認識，所以我們重點查看各路公交車的監(jiān)控，各個路口行人的監(jiān)控。朋友圈的力量是強大的，我們通過各自的朋友圈發(fā)尋人啟事，朋友又發(fā)朋友圈尋求幫助。我們以前也幫人發(fā)過，并且成功幫人找到走失的親人?？墒俏覀兪?，每一項努力都無效果，海量信息經(jīng)過排查都不是。我們把重點放到鄉(xiāng)下老家，二叔三叔組織人把附近的池塘水溝都逐一摸查了一遍。

從城市到鄉(xiāng)下，天眼密布，一個大活人，盡管頭腦糊涂，不可能不留下一點蹤跡。小弟甚至對現(xiàn)代公安引以為豪的天眼系統(tǒng)產(chǎn)生懷疑。大姑則對我的失職忍不住抱怨，我們呆若木雞，不知所措。只有二叔三叔看得開，當(dāng)年要是餓死，早連骨頭都沒渣了，活到現(xiàn)在很好了，癡癡呆呆享福也不知道?，F(xiàn)在只有等公安部門消息，看看哪里有尋尸的，收容流浪漢的，真找不到也是命。

五天后，父親自己回到家中。

我們一邊慶幸一邊生氣，抱怨他把我們嚇壞了。問他究竟去了哪里，父親不回答，一直呵呵笑，看上去很快樂。我們幫他脫下骯臟的衣服，給他洗頭洗澡，看他一直沉浸在快樂中。

父親究竟去了哪里呢？但只要他平安，只要他高興，我們也不必問，隨他好了。

我把父親按在躺椅上曬太陽，父親忽然神秘地說，我找到了王強?？吹轿覀兂泽@的樣子，父親說，我去了南京。

南京城中心是一個高大的古城堡，走進城堡里面還套著一個城堡，一個城門洞連著一個，往城墻里面通。城墻頭上站著拿刀拿槍的兵，望著城墻下面的每一個人。穿過一道道城門洞，走到城門外，城門外一條大街，大街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大街前邊一條河，河上一座長長的石橋。走過石橋，向左一條沿河街，順街往前走，右手邊一個大寺廟，隔著圍墻，看見大樹和屋頂，中間有座高高的塔。繞過寺廟往南，一條青石板街，走在街上看見寺廟大門，望見廟里大香爐上香火正旺煙霧滾滾，人來人往，大殿里傳出敲打鐘磬的回響。沿著青石板街往前走，街口立著一個石牌坊，兩邊舊式瓦房，各家店鋪依次排開，賣竹器的，木器的，陶瓷的，打鐵的，彈棉花的，賣糖食的，磨豆腐的，剃頭的，做衣服的。

走進一家門面，迎門柜臺后的香案上，不是騎著老虎的趙公元帥，也不是手握大刀紅臉綠袍的關(guān)老爺，卻是慈眉善目拱著雙手的孔夫子。八仙桌兩旁兩把黑漆漆的太師椅，太師椅上鋪著灰色墊子。穿過前堂，后面是一個院子，院子中間三棵老槐樹，樹蔭下有石桌石凳。院子兩邊是庫房，中間一個方形水池，院子后面一排大瓦屋。推門進去，團團霧氣把我包裹了。里面的人全都光著膀子赤著腳，圍著一圈粗白布。白色的汁液從大漏瓢里流入翻滾的開水鍋，瞬間凝成晶瑩透亮的山芋粉條。我正看得發(fā)呆，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一位須發(fā)全白的人一手端著茶壺，一手拿著書。

大姐夫拿著筆，跟著父親的描述畫圖。小弟打開手機地圖，對著大姐夫的示意圖找起來，找著找著叫起來，中華門，長干橋，大報恩寺，正學(xué)街，啊呀呀，父親說的全都對得上！

父親真去了南京？可是，現(xiàn)在的南京怎么會有那樣古老的街道，那樣原始的作坊？可是父親描述的路線清清楚楚，地理方位分毫不差！難道父親是夢游，或者是穿越？對于老爺子種種出人意料的言論，大姐夫有過高論，幻想是人類消解痛苦憂愁最為便捷有效的方式之一，因為飽經(jīng)憂患，所以常作幻想，因此有田螺姑娘，有天上掉餡餅式的民間故事，幻想是一杯安慰劑。倘若是完全不著邊際，反倒可以解釋，這幻想得和真實幾乎一模一樣，就讓人無法理解。小弟問大姐夫，老頭子到底去沒去南京？大姐夫從容不迫，把香煙吸出嘶嘶的聲音，說，兩種可能，一是父親曾經(jīng)去過，二是爺爺曾經(jīng)去過，爺爺給父親說過，總之，他與南京確實應(yīng)該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我們是要有行動了，我們不能無動于衷，我們再不能把父親尋找王強的愿望看成是意識糊涂后的臆想，我們開始相信，在南京的某一處有一個與父親或者我們家確實存在的關(guān)聯(lián)。

第一步，我們先找槐樹洼。

小弟開車，在導(dǎo)航里輸了槐樹洼，一下子跳出來三四個。我們找到牛集，分路口，黑石樓，一路尋去，果然找到了槐樹洼。撲面層層青山，烏黑的柏油路在青山綠水問蜿蜒穿行。導(dǎo)航把我們帶到一個美好鄉(xiāng)村，村前一個大荷塘，層層疊疊的荷葉問冒出朵朵紅蓮、白蓮。塘邊修了水亭，連著木制棧道和觀景平臺。一例粉墻黑瓦的二層小樓，連著小院，裝飾著馬頭墻，配以古典門窗。村口廣場立著一塊大石頭，上面三個墨綠色大字：槐樹洼。旁邊一棵移栽來的大槐樹，樹上掛著一口舊鐵鐘。我們一下車就被農(nóng)家樂迎進去。吧臺里一位衣著入時的女子，一面指揮身穿印花藍布的大嫂上茶，一面和我們攀談。

槐樹洼新村是包括槐樹洼在內(nèi)的十幾個村莊合并到一起的。這里地勢開闊，交通便利，原來的槐樹洼在跑馬嶺后，槐樹嶺下，離這里隔著七八里山路呢。女子說，可巧了，我外婆家就是槐樹洼的，我小時候常去槐樹洼玩。村后是槐樹嶺，那時候長滿刺槐樹，開花的時候一山雪白，一個村莊就包裹在這雪白的香氣里。我們爬上樹摘槐花，吸槐花里的蜜糖，常常被蜜蜂蜇了，疼得哇哇叫。現(xiàn)在槐樹沒了，村莊也沒了。對于我們打聽王先生和王強，女子說，我沒聽說過，我叫我媽來，她或許知道。一會工夫，女子和一位穿著印花藍布的農(nóng)村大娘從后屋走出來，大娘說，沒聽說，這要問年長的人，我聽說有樹大爺還在村里，他或許能知道。

這個消息讓我們振奮，我們決定趕往真正的槐樹洼。

越往前走山勢越險峻，道路也越崎嶇。好在小弟的車是越野車，即使在砂石路上也能自由奔跑。路邊的丘陵坡地全是山芋，一壟一壟的綠色向山腰伸展，像梳子梳出來一樣。終于越野車也喘起粗氣，我們上了一道小山崗，順著山崗走，前邊一個村莊的廢墟，廢墟邊上，孤零零地立著兩問小屋，門口坐著一個老人，渾濁的老眼打量著我們。

我問，您就是有樹大爺吧？

嗯。

這個村子就是槐樹洼？

嗯。

您一直就在槐樹洼？

嗯。

向您打聽一個人，就是你們槐樹洼的，叫王強。

沒有。

他父親是開私塾的王先生。

沒有。

他家是抗戰(zhàn)時從南京逃來的。

抗戰(zhàn)時我才出世。

大姐夫見我問不出，親自上陣，問，你們村叫槐樹洼，怎么落在山崗上？

老人家聽到這一問，話題打開了。

你們過來時，有沒有看到一個大水庫？大水庫把這里的山洼都淹了，原來在山洼里的村莊都搬到高處來。原來的槐樹洼夾在龍虎山的縫隙里，藏得很深，出入都要經(jīng)過龍虎斗，就是兩山相對的峽口，水庫的壩堤就修在那里。

你小時候，還有什么有趣的事？大姐夫一點一點往深挖。

老人想了想說，小時候印象最深就是來土匪。這里藏得深，戰(zhàn)亂的時候，就有富人家躲到這里來。外面的人不知道，可是土匪鼻子尖，就來搶。其實那些土匪，都是附近的窮人，窮極生痞。白天都是平常人，晚上天黑，馬虎帽頭上一套，聚到黑石樓。結(jié)了伙就膽大了。我聽說過，土匪搶一家，因為是熟人，不好吊人家主人，就吊他家小伙計?？赡莻€小伙計是漢子，一個字沒有說。后來主家送他錢、米和驢子，他回家蓋了房，娶了媳婦，有了一家人。

大姐夫趕忙問，那個主家叫什么？小伙計叫什么？

老人說，不知道，都是聽來的。

回來的時候，再經(jīng)過那個大水庫，我們停下車來，一灣藍汪汪的水鑲在層巒疊嶂問。那個真正的槐樹洼，那些往事，那些人物，都深藏在水底了。

過了槐樹洼新村，路邊一個干凈整潔的工廠，門口立著一塊大石頭，上寫：甘薯之都。現(xiàn)代科學(xué)研究，甘薯可以抗癌、護心、控糖、抗衰、減肥，一下身價百倍。聽人介紹，投資甘薯產(chǎn)業(yè)園的是南京人。我忽然生出聯(lián)想：會不會與王強有關(guān)！

當(dāng)我把這個帶著沖動的聯(lián)想說出的時候，大姐夫把那個小伙計和爺爺聯(lián)系到一起，如果這些不是臆想而是巧合，是多么令人驚奇啊。小弟有個朋友在電視臺，小弟立刻與之聯(lián)系。

小弟的朋友在詳細地聽取小弟的報告后，十分興奮，告訴小弟，產(chǎn)業(yè)園的投資人確實姓王，南京人。假如這些設(shè)想能夠成立，可以拍成一部電視片。這位朋友興致勃勃地帶領(lǐng)我們探訪甘薯之都，走進高大寬敞的廠房，看見新鮮紅潤的甘薯蹦蹦跳跳上了生產(chǎn)線，一路變化，最后包裝成了一盒盒名目繁多的制成品?？粗惲泄窭锪宅槤M目的產(chǎn)品，每個人不由自主發(fā)出驚嘆，普普通通的山芋竟然可以做出這么豐富多彩的產(chǎn)品！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辦公室人員，他拿了一盒特色產(chǎn)品請我們品嘗，煮熟的紅薯切條曬干，滲出一層細密的白霜。甜津津的紅薯條，吃得我們心里甜津津的。在我們講述了關(guān)于王強的故事和聯(lián)想后，那位工作人員說，這個就不知道了，需要求證王總本人。

如何能見到王總呢？

工作人員說，恐怕很難，只在開業(yè)典禮的時候看到過一次，他的事業(yè)很大，這里只是其一，就是我們廠長也很難見到。

回程的時候，我們繞道去黑石樓。車到路口，失了方向，原來的三岔口變成五岔口，打開導(dǎo)航，才找到正確的路。黑石樓正在開發(fā)，沿著登山石道，一路到了山頂。我們違反告示牌上的禁令，順著長滿苔蘚的黑石，一直爬到高頂，山風(fēng)輕輕從耳邊吹過，看見遠方甘薯之都的幢幢廠房，槐樹洼新村的排排屋頂，鎖在群山之間的一片明鏡—槐花湖。

記者真是神通，正當(dāng)我們漸漸確信自己的聯(lián)想純屬臆想的時候，小弟的朋友不僅找到了王總的府邸，而且通過關(guān)系獲得了約見的許可。我們一路高鐵呼嘯南下，從南站進入地鐵。到了安德門，地鐵忽然竄上高架，瞬間陽光灌滿車廂，一片通敞明亮。隔著車窗，我很快看見了雄偉厚樸的中華門，看見了巍然卓立的大報恩寺塔。我們從中華門站下地鐵，馬不停蹄，出租車穿街繞巷，把我們帶到一個依山而建的高檔小區(qū)。我們走進一座融合了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中式別墅，四合院中央有三棵豐姿秀拔的大槐樹，樹下有石桌石凳。中堂掛著大成至圣先師文宣王像，上面一塊烏木匾，黑底藍字：槐蔭啟秀。

王總是一位儒雅干練的人，顯見稀疏的頭發(fā)根根清晰流暢。他在書房接待了我們，親自為我們布茶。寒暄之后，記者朋友拿出白色綢緞包裹的東西，放到桌上，一層層打開，露出一塊小小的山芋磚，輕輕推到王總面前，問道，王總看看，可認識這是什么？

王總慢慢鎖起眉頭，輕輕拿起，細細看了，仍舊放回，抬起眼睛看著我們，說，你們從槐樹洼來？

我們?nèi)讼嘁曇恍?，同時點點頭。

王總沒說話，起身打開身后的櫥柜，從里面拿出一塊白綢布包裹的東西，放到桌上，一層層打開，露出一塊幾乎一模一樣的山芋磚。我的心感覺一下子要從喉嚨蹦出來，像與組織失散多年的人，突然間接上暗號。

望著我們?nèi)龔垷o限驚喜的臉，王總問，你們認識馬一民？

我和小弟搖搖頭，記者朋友說，甘薯之都的馬廠長？

王總轉(zhuǎn)身拿了一本畫冊，封面上一排胸戴紅花，手拿剪刀的人，是甘薯之都的開業(yè)典禮。

我和小弟一眼看出一張憨憨的笑臉，這不是那個推銷保健品的年輕人嗎？

王總細長白皙的食指輕輕敲擊發(fā)出暗光的桌面，緩緩地說，我是叫王強，但我們家從沒到過槐樹洼。又輕輕拿起山芋磚細細端詳，繼續(xù)說道，當(dāng)然也不會做山芋磚。停了半晌，他將山芋磚重又放回綢布上，雙目炯炯看著我們?nèi)龔垖憹M驚愕的臉，接著說，不過，我相信這故事，因為我們家確實有過類似經(jīng)歷，所以，這個故事打動了我。正是山里人的那種淳樸，讓我決定在那里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