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煙雨中的蓑衣
回鄉(xiāng)參加尚爺?shù)脑岫Y。車抵達(dá)村頭時,天突然陰沉下來。鳴放鞭炮,告訴大家我們來了。有專人在村頭迎接,聽見鳴炮,即刻回應(yīng)。
尚爺?shù)撵`堂設(shè)在堂廳,有哀樂低回。來送尚爺?shù)娜唆~貫而入,又魚貫而出。許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動,有人喚起我的乳名,跟我親熱地打招呼;有人對我點頭微笑,仿佛故人。只有那些孩子們像逢著節(jié)日,心情愉悅,面部表情更加生動活潑。屋外搭建了臨時的帳篷,既是遮陽,也是為遠(yuǎn)路客提供夜宿的。有人說,天要下雨了,趕緊把雨布遮上去。我們被安排在東北角,正好在屋檐下,即便狂風(fēng)暴雨,也是無礙的。為了照顧我們,許多人受到冷落,我極不情愿卻又不得不受寵若驚。我說,你們忙吧,別管我們。其實我們就是我和女兒。他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們畢竟離家多年,帶著孩子回來是非常難得的。一些好奇者,趁機(jī)過來與我們招呼,談閑白(嘮嗑兒)。大家仿佛不是在辦喪事,而是趕集遇見了熟人,沒有半點的哀傷。
雨真的下了,少了夏天的熱烈和急驟,多了秋色中的纏綿與回顧。也許是幻覺,我始終感覺自己行走在春天的田野。有耕牛低頭啃噬田邊的青草,有家犬在村頭橫沖直竄,吠聲不止——一定是來了生客。他或她就站在村頭尚爺?shù)奈輬錾宪P躇不前,他或她與家犬之間保持警惕。往往就在這個時刻,尚爺輕輕地咳兩聲,短促卻很有力量。那些防范“外敵”入侵的家犬便斂息止吠,伸出長長的舌苔,仍然對他或她側(cè)目而視——我母親說,她就是在這種眼光中走進(jìn)村莊的。那時她只有九歲。
小的子,你真的不走了?小的子,是我母親的小名。尚爺是我外公的朋友。當(dāng)外公把我的母親送到麒麟畈時,即刻返程,頭也沒回。我母親站在尚爺?shù)奈輬錾?,一聲長一聲短地喊著自己的父親,她忘記身后那些家犬仍然側(cè)目而視,時刻準(zhǔn)備著將她驅(qū)逐出去。只是它們一直沒有等到尚爺發(fā)出這樣的口令。
母親說,那個春天雨水特別多,仿佛對她有種暗示,但她就是不哭。從此,她把自己的一生一世都放在了麒麟畈這樣一個狹小的天地里。
母親在尚爺?shù)奈輬錾险玖苏麅蓚€小時,那些家犬也和母親對峙了兩個小時。
小的子,下雨了。尚爺為母親送來了蓑衣,并為母親披掛好。母親說,她是披著尚爺?shù)乃蛞伦哌M(jìn)我家那陰氣森森的老屋的。
從春天出發(fā),必然要經(jīng)過夏天,然后在秋天落葉。母親說,尚爺走了,你們要回去送一程。男怕三六九,怎么就不能活過九十歲呢?當(dāng)我和女兒真的要回麒麟畈時,母親特別叮囑,什么都不要帶回來,就要那件舊蓑衣。
我透過木窗戶望見舊蓑衣仍然掛在東邊的護(hù)壁上。母親說的果然沒錯。它像展開翅膀的老鷹,用鋒利無比的爪子緊緊地鉤掛著,時刻聽從召喚,重返飛翔的天空。
母親說,尚爺特別喜歡做兩件事,一是種煙草,二是制蓑衣。凡事,他都做到極致。
尚爺確實是麒麟畈最經(jīng)典的農(nóng)民。他的煙草是方圓幾十里地?zé)o人可以比擬的。他不僅種得好,而且擁有嫻熟的制作技藝。從擇葉到上榨,再到刨絲,整個流程如行云流水,不差毫厘。最先獲得的新煙絲,除了自己享用外,他還要我母親送回娘家,讓我外公先食為快。尚爺和外公都有一個黃燦燦的銅制水煙袋兒。只有擁有這種水煙袋的人,方可享用尚爺?shù)男聼熃z。我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尚爺也是這樣做的。
尚爺制蓑衣只送人不賣錢。有人說,尚爺制作的蓑衣至少百件之上,至今尚有流傳,也許它們已經(jīng)成為雞塒上遮風(fēng)擋雨的棄物。當(dāng)然,也有人將其當(dāng)作精美的民間工藝品收藏。
我小時候放學(xué)回家,路過尚爺?shù)奈輬?,如果發(fā)現(xiàn)尚爺制作蓑衣,定然駐足,觀賞忘返。
尚爺總在桃花落盡之日,剝?nèi)∽仄?,晾曬,然后用排針編織。如果用棕葉編織蓑衣,在晾曬之后還要進(jìn)行防腐處理,以防止蟲蛀。擔(dān)綱用的棕繩也是用棕絲搓成的,極少用棕葉。先把晾干的棕片放到鐵釘鈀上去除硬皮,抽絲搓而為繩。一般人制作蓑衣所縫棕繩只有五六十道而已,而尚爺少則七八十,多則過百。因此,尚爺所作蓑衣經(jīng)久耐用,氣密性很好,不僅擋風(fēng)遮雨,如果是冬天穿在身上,還特別暖和。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尚爺還會用染色的棕葉在蓑衣上織上蜻蜓之類的小動物,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的??墒牵瑬|邊的墻壁上掛的那件蓑衣好像沒有那樣的蜻蜓兒,也許蜻蜓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早已黯然失色。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就看中了東邊墻壁上掛的那件破舊的蓑衣。按理說,尚爺家除了這件破蓑衣以外,應(yīng)該還有好一點兒的。我想母親對這件在流年中日漸滄桑的蓑衣,定然有著某種特別的眷戀意義。也許它曾經(jīng)為母親遮過風(fēng)、擋過雨。母親要我務(wù)必將其帶回城里,興許不僅僅是留個紀(jì)念,更多的是對往日情愫的懷念與回顧。
雨,還在下著,這是我所希望的。離開尚家屋場時,有人給我們送來雨傘。我讓女兒取了一把,而我卻拒絕了。我努努嘴,示意那東墻上的蓑衣就管用了。我的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非常不屑地說,嗨,那是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東西,別臟了衣裳。他執(zhí)意要喊一輛鄉(xiāng)村的士送我到鎮(zhèn)上,也被我婉言謝絕了。
女兒撐著鮮艷的廣告?zhèn)?,我穿著尚爺編織的舊蓑衣,走在鄉(xiāng)村公路上,格外惹人注目。
寂寞鐮刀
我對鐮刀的喜愛,勝過其他。
犁鏵翻耕田地,鋤頭松動泥土,耘耙除卻雜草……它們各司其職,默默無聞。只有鐮刀的上場,是閃亮的,鄭重其事的,表明農(nóng)民盼望已久的收獲季節(jié)已經(jīng)來臨。開鐮之前,農(nóng)民要舉行盛大的開鐮儀式,犧牲豐盛,獻(xiàn)祭諸神。古老的開鐮舞,既具男性的粗獷,又有女性的柔美。月光映照下的開鐮舞,仿佛農(nóng)事的圖騰,每個瞬間的定格,恰似一幅幅惟妙惟肖的剪紙,它們盡情表達(dá)了廣大農(nóng)民的內(nèi)心喜悅與渴盼。而這些,已經(jīng)成為遙遠(yuǎn)的記憶。
面對母親老屋楹柱上的鐮刀,我禁不住熱淚盈眶,無語凝噎。這淚水里蘊含的情愫,過于復(fù)雜,有欣喜,也有悲憤,更有憂傷。欣喜的是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它讓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人,從艱辛而傳統(tǒng)的勞作中解脫出來;悲憤的是農(nóng)田的萎縮與荒蕪,大片的田地不再種植莊稼,而成為零落的廠房和拋荒的野地;憂傷的是昔日的鐮刀日漸生銹,大批地退役,沒有喧響的鑼鼓,沒有退役的儀式。
母親的鐮刀,靜靜地、安詳?shù)赝nD在高高的楹柱上,多么像一個掉了點的問號。每個夜晚,風(fēng)聲從它的身邊呼嘯而過。有憐憫,也有安慰;有奉勸,也有勵志。可是鐮刀依然故我,站在農(nóng)具的高處,始終睜大一雙機(jī)警的眼睛,生怕有什么千載難逢的機(jī)遇錯失。有時候,它也在寂寞與空曠的夜晚,對著廣袤的田地和無垠的蒼穹,聲嘶力竭地吶喊,以致聲音沙啞,時而伴隨著哭腔。每逢此刻,我便摒棄嘈雜,屏住呼吸,聆聽它的心聲。它生病了,患有滿身的皮膚癬,癢得它徹夜無眠。它實在不習(xí)慣站在高處瞭望,卻又無可奈何。它多么想從楹柱上走下來,走向田野,走向藍(lán)天……那里才是它的故鄉(xiāng)。
我曾經(jīng)憎恨過鐮刀,丟棄過鐮刀。我的手指至今對它的嗜血,記憶猶新。那是學(xué)習(xí)收割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生存,我必須掌握收割的技巧。有了技巧,才能駕輕就熟,所向披靡。懵懂的少年,手握鐮刀,奔跑在熟香的田野里,掠視低著腦袋沉思的莊稼,身體是多么輕盈,內(nèi)心是多么喜悅?。?/p>
割完麥子,又割油菜,再割早稻、中稻和晚稻。收割的間隙,鐮刀又從田野跟著我們一起上山,收割鮮嫩的茅芯。這是耕牛的美食,粗糲的纖維飽蘸著豐富的營養(yǎng),還有鐮刀悄悄滲透的鐵質(zhì)。收割成熟的茅草,晾干,像稻草一樣金黃。它在農(nóng)閑時為草屋披上新妝。
鐮刀是忙碌的,鐮刀是辛苦的,鐮刀又是喜悅的。它在谷香飄逸的田野奔跑,你追我趕,把朝陽推向中天,把夕陽摟在懷抱。它又似一彎新月,越割越明亮,越亮越耀眼。而谷物入庫時,它又悄悄地回到楹柱上,像一只等待召喚的精靈。它的翅膀,便是田地里稔熟的芬芳。
我開始行走,行在刀柄上,走在刀刃上。我開始奔跑,奔在麥田里,跑在大道上。我開始歌唱,我開始寫詩……這些都緣自我對鐮刀的贊美。我的命運起步于鐮刀,我的命運依然維系于鐮刀。它是一片霞光,閃耀著感性的光芒。我們從朝陽里獲得了新生的機(jī)遇,從鐮刀上看到了豐收帶來的喜悅與感恩。
又是麥黃時節(jié),我要回鄉(xiāng)村!尋找麥田,尋找鐮刀,尋找丟失在田野里的夢想。多少人爭先恐后地離開了田地,拋卻了鐮刀??墒?,等歲月流逝,塵埃落定,驀然回首時,他們兒時的夢想又有幾多實現(xiàn)?寂寞的鐮刀,卻一直在等待游子的歸來。我終于明白,不是鐮刀寂寞,而是我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