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每一座塔底都埋著一位母親

唐塔的下面是唐的母親

宋塔的下面是宋的母親

新修的塔底是新的一個母親

每一座塔都靜穆，方正

只在塔尖顯露一點光輝

晚年的光線愈來愈黯淡

他摩挲著將顏料涂抹到畫布上

睡蓮的圓葉與池塘的水面融在一起

撫摸過臉龐的枯皺手指一團(tuán)團(tuán)

擦出空氣中無盡的明亮顆粒

常常，黑夜里的一聲長慟

會使人變換一個模樣

而人的塑造，是怎樣一個漫長的過程

猶如雪粒擊打巖壁，春風(fēng)吹拂泥土

懸崖松虬曲成一縷縷火焰

在平原，更多的松樹長成一盞盞安靜的燭臺

這么多年了，小羊

仍然低頭靜靜啃草

它還沒有長大

它也許永遠(yuǎn)不會長大

我已衰老，滿心憂傷

天空明滅。黑云翻越山岡，原野坦露清白

光輝下，小羊如一枚紐扣

縫在大地敞開的衣襟上

“雪上空留

馬行處”，踽踽的一行墨跡

在空茫的大地信紙

“雙袖龍鐘淚不干”

他出生于南陽，長大后去了江陵

就像另一個老年的詩人，在異鄉(xiāng)的悵望中

寫下蕭瑟的《枯樹賦》《哀江南賦》

仿佛使用著同一具多病的身軀，衰老皮膚下

裝滿了鳥、至親、故舊、山川風(fēng)雨

在佇立回望中成為凝固風(fēng)物

他們是這樣一些人：

可以無限老下去，卻可以不死

如烏黑槁木

永不朽腐

女兒執(zhí)意回到住了十三年的

三十平方的老房子去看一看

其實什么也沒有了。你走進(jìn)去只會發(fā)現(xiàn)它的

窄小，寒愴

而女兒臉上的焦慮顯示有另一種東西

她不說出來。當(dāng)她剛開始學(xué)會說話時

用彩筆在臥室門的低處

畫過一頭類似麋鹿的事物

也許它早已長大

它吃我們剩余的食物長大

吃女兒的橡皮和廢紙長大

現(xiàn)在它卡在狹小的房間里動彈不得

呼吸稀薄的寒冷空氣。

當(dāng)我們住著時，它小小的身體走來走去

在隔壁房間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無數(shù)的冬天夜晚，我們從窗戶

能看到外面樓頂墜落的白雪

它站在陰影里

在清微的反光里

沉默著一點點長大

我夢到父親躬身在月亮上挖掘

他矮小的身軀在淺光中挖出一抔抔黑土

挖出一個又一個樹坑，手拄锨柄向下看

他在叫我，像小時候我站在村口

呼喚在原野勞作的他

他讓我送一些樹苗和清水上去

我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充滿饑渴

我不停地寫著一首詩，長度已

超越了神曲。然而我愈來愈焦灼

白色的月亮地布滿了硝煙

從父親的位置可以看到，我的

身邊樹木稀疏，河流的微光

正在消失。我，一個又一個

佇立的我，將干裂的嘴唇對準(zhǔn)了

月球上，那一個個環(huán)形的坑口

當(dāng)大地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痛楚”

這個詞，人們該怎樣表達(dá)

那胸口的忽然塌陷，巖漿自目眶的

決出，以至無法吐露的那種無聲

這個詞怎樣被發(fā)明

一支筆于額角的刻寫，一團(tuán)肉

自喉頭的嘔出;蛹在心臟的

安眠，樹林在碑石的生長

當(dāng)它無數(shù)次被說出，落在紙面

根須裸出地表，疼痛得到緩解

它會剩下一個空殼，像曾經(jīng)

窒息一顆頭顱的口袋飛上天空

我們該如何為它重新澆注

一個頭顱，一只腳掌，一副人形的軀體

重新建立那一個遠(yuǎn)望以當(dāng)歸，長歌以當(dāng)哭

那波光粼粼而又堅如磐石的國度